第三段 我杀陈玉成(6)
捕捉蝴蝶之后,小麻子和太后,都从县衙迁移到宾馆去住。小麻子管了一个月公务,有些心烦,故有此迁。师爷县官韩仍留在衙中,代理小麻子处理日常公务。这时的韩,仍成了主宰延津的县官。小麻子有些大权旁落。不过这对小麻子来讲,是自觉自愿的。何况他对韩还有规定:遇到重大问题,还是要请示的。所以一有什么大事,县官韩就到宾馆去汇报;一般日常事务,才由他自行处理。到宾馆以后,太后住上次慈禧太后住的套房,小麻子住在隔壁,上次六指住的房子。由于小麻子迁居,小蛤蟆诸卫士,也随同迁去。小蛤蟆怀抱一只绛紫色的美丽小羊(又换了一个)。小麻子自在宾馆住下,觉得果然比在县衙有趣。上午找几个卖驴肉的来座谈,说些古往今来的笑话;下午找一个说大鼓书的老太太,边敲着鼓,边唱些诙谐的小曲。上午说笑话,太后不参加;自全县将蝴蝶捕杀尽,太后眼睛果然好了,模模糊糊,都能看见些人形,但太医说,仍需休息;待一个月后,全县再捕捉一次蝴蝶,眼睛就可明亮如初。所以上午在房间休息。早餐(法式早餐)都是由宾馆服务员送到房间,坐在床上吃;下午午休起来,有时踱过来听听大鼓书。这时的太后,脾气改了许多,不再时常发脾气摔东西打猴子,时常微笑;有时还向人说一说她老人家过去的艰难岁月,藉以教育下一代。小麻子和他娘在宾馆过得有趣,他带来的几万红眉绿眼部队,也自寻其乐,延津境内,士兵调戏、强奸民女之事,时有发生。有细作汇报到县官韩处。韩唉声叹气搓手,又气鼓鼓地说:
“几十万老百姓,难道挺不住几万人的搓磨吗?”
至此,小麻子及他娘,几万红眉绿眼人的生活方式,成了大家羡慕和追求的目标。这时电视里正在播放美国电视剧《河马和虱子》,小麻子夜夜观看,看后指着电视说:。
“我喜欢里边的河马和虱子!”
《河马和虱子》在全县的收视率大大提高。
这天,小麻子闲得无事,闷得心中发慌,再找几个卖驴肉的说笑话,已觉无趣;唱大鼓的老太太就那几个拿手的段子,听了几十遍,再听也笑不起来,故此闷闷不乐,在宾馆游走。突然说:
“这贵族生活也憋闷得死人呀。原来革命没成功,出生入死,盼着革命早日成功;谁想一成功,倒是过得没意思了;这时想起当年的厮杀场面,倒觉得有趣。再这样下去,响当当一个英雄豪杰,也被这生活窒息死了!”
于是大呼小蛤蟆、袁哨、县官韩诸人,将他们呼来,举着双手愤怒,让他们出主意想办法,如何排解贵族式的憋闷。小蛤蟆诸人也感到很为难。县官韩试探着说:
“要不咱们还捉蝴蝶?”
小麻子摇头:
“捉过一次了,还捉。俺娘眼里无蝴蝶了,为何还捉蝴蝶?别再一捉捉出蝴蝶,你是何居心?”
韩不敢再说话。
小蛤蟆:
“要不弹玻璃球玩?”
小麻子:
“我从小不弹玻璃球。”
小蛤蟆大大胆子:
“要不咱就捉小羊!”
小麻子大呼:
“我不爱小羊!”
袁哨:
“要不咱们杀动物玩,杀鸡杀猴!”
小麻子:
“人都不耐烦杀,杀什么鸡猴!”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小麻子一气之下,便让人将这几个家伙送到监牢里去,不想出好办法,不准放出来。关了几天,小蛤蟆几个合计了几十种玩法,皆不中小麻子意。这时消息传出,全县大乱。待消息传到我们村曹成耳朵里,曹成一笑,主动到县宾馆去献计。一开始宾馆服务员不让曹成进,说是献计,通报进去,方才见着小麻子。这时小麻子脱得赤条条的,一个人在宾馆房间里走方步。见曹成进来,瞪着眼睛问:
“你是何人?”
曹成拜到地上:
“在下曹成,来给大王献解闷之计。我献这计,保准大王喜欢。”
小麻子:
“何以见得?”
曹成:
“在下不才,但几千年前,也做过贵族,故知道一些贵族解闷的办法。”
小麻子恍然大悟,忙上前搀起曹成,给他让座,倒茶。怪不得小蛤蟆等人想不出好主意,皆因他们和自己一样,一惯是平民,哪里想得出贵族的办法?可刽子手袁哨,以前也是贵族呀,他怎么也想不出来?小麻子问曹成:
“你有什么办法?”
曹成:
“这办法必须咬耳朵说。”
小麻子瞪了曹一眼,上前将耳朵递给他。小麻子以为曹成要说什么秘密话,谁知曹成只说四个字:
“可问太后。”
小麻子大怒,掴了曹成一耳光。
“俺娘是个瞎子,如何懂得这歪门斜道?”
曹成捂着脸,撅嘴不高兴:
“你还没问,如何知太后不知?你可知道,想当年太后与我是怎样的?”
小麻子恍然大悟。忙说:“对不起,对不起。”又说:
“不问太后,我也知道了。”
曹成:
“可对大王心思?”
小麻子想了想,只笑不语。自己只是烦恼,不知原因,现在曹成一说,戳破窗户纸,果然对他心思。原来温饱思淫欲,小麻子在某些方面有了难言之隐。再是英雄,再是豪杰,也有血肉和感情。领袖也是人嘛。但小麻子不同于别的领袖。别的领袖一有难言之隐,自己马上就知道;是秃子治秃子,是虱子治虱子;小麻子不同,小麻子浑身有瘴气,瘴气可遮百病,再有难言之隐,不能一洗了之;倒是憋着久了,会把瘴气给憋出来。所以小麻子只知寂寞、难受、冲动、无奈,看世界不顺眼,不知其原因;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现在经曹成一提醒,恍然大悟。接着又觉得好笑和有趣;一切在我身上长着,你曹成如何晓得?曹成再拜:
“小的早与大王神交,心中跟随大王步伐,嗅到大王身上瘴气,故而知之。”
小麻子点头。又问:
“如此,如之奈何?”
曹成斜了小麻子一眼:
“大王是要长解决,还是要短解决?”
小麻子:
“何谓短解决,何谓长解决?”
曹成:
“如要短解决,事情好办,大王去一下妓院,选一个入眼的,一个小时即可解决问题,回来保你只想睡觉,不觉心烦。”
小麻子:
“长解决呢?”
曹成:
“长解决就麻烦了。那得经过介绍、恋爱、登记、结婚等一套方式。何况大王不同别人,不能随便找人,起码模样、品行、家庭出身、文化程度,都得差不多。这得在延津选美。”
小麻子问:
“何谓选美?”
曹成:
“即将妇女集合到一起,由你挑选。”
小麻子立即对这个感兴趣:
“我要长解决,我要选美,我要挑选,我不要短解决。你看,上妓院,多么粗俗。我要搞选美,这个高雅。”
曹成:
“大王既要选美,选美对延津也有好处。这又是一个公众活动,可以借此凝聚延津人民,充分调动大姑娘小媳妇的积极性。把这积极性发挥到各行各业,也对全县的工作是一个推动。”
小麻子点头,让曹成先回去,说再考虑考虑。考虑三天,下令,动员全县人民,长期解决,选美。为搞好选美,成立“选美办公室”。因曹成献计有功,又是内行,任命曹成为办公室主任;在宾馆另开一房间,作为办公地点;报名、递照片,都集中到这个办公室。听到这个任命,曹成立即从泥田中拔出双脚,欢天喜地上县城宾馆赴任。这时孬舅、猪蛋、白蚂蚁、白石头、瞎鹿、我,都对曹成有些不满意。上次瞎鹿到县城举办独奏音乐会,曹成曾在旁边连讽带刺,说瞎鹿没有骨气,为了物质上的一时享受,竟出卖自己的艺术,用自己的事业向别人献媚,这是出卖艺术家的灵魂等等。说得瞎鹿脸上红一阵紫一阵。虽然在演奏那天,曹成也去站桩助威,但一开完音乐会,我们就被驱赶出县城。在回来的路上,月光如水,照着小路,曹成又说:看看,这音乐会白开了吧?你虽然有超水平发挥,可贵族哪一个到场了呢?听的不都是些庸俗的市民?小麻子、太后,都没到场,到场的最高官员无非是一个卫士和一个刽子手。这会开得还有什么意思?不是等于白开了?我早就说过,你不听,我当过贵族,知道官场内部事情,没人把艺术、文人当个东西,只是你自己在那里自我膨胀罢了。人一成贵族,就没了人的心肝。所以,不管是出于艺术家的尊严,还是出于普通人的自尊心,还是别跟他们结交为好。穷怎么了?穷则独善其身,不出卖灵魂,留得青白在人间;现在你音乐会奏了,灵魂出卖了,一片混浊,又没捞到好处,图个什么呢?说得瞎鹿低头不语。说得我们大家也口服心服,觉得跟瞎鹿去站桩助威,也是一件耻辱的事。可你曹成大道理说得这么堂皇,把大家都说服了,现在轮到自己,一有与贵族结交的机会,怎么也忘记自己演说的道理,屁颠屁颠就到了人跟前呢?这真是马列主义装电筒,只照别人,不照自己。在曹成背铺盖卷到县城报到那天,我等众人,都去找曹成,要弄通这做人道理。曹成一见大家的架势,心里就明白了几分,我们还没开口,他的脸“刷”地一下红了,手脚没处放,背包捆反了。我们看他那狼狈样子,就不好再责问他,他嘴里嘟嘟囔囔地说:
“具体事物具本分析,具体事物具体分析……”
然后尴尬地与我们握了握手,背起背包狼狈逃窜。走到村头又回头说:
“有了好处,我不会忘记大家,这是我跟旁人不同的地方。”
果然,这次曹成进城,虽然口是心非,与他宣称的主义、原则、信念与追求不一致,但他自进县城宾馆出任“选美办公室”主任之后,倒没有忘掉在乡下受苦的弟兄们,有了好处,总是想着大家,给大家办了不少实事,这一点又叫大家感动。有了具体事情具体好处给办实事的感动,大家也就把过去坚持的什么主义、原则之类,都忘到爪洼国里去了。譬如,曹成进城第二天,碰到宾馆处理一批出口转内销的尼龙绸,曹成就让小贩先拉到我们村,先尽我们村的妇女挑选;宾馆的剃头匠倒休,理发室开不了门,按说在偌大一个县城还找不到一个剃头匠?但曹成找到宾馆经理,推荐六指去干了几天。又让人捎信,让白石头、瞎鹿也做好准备,一有擦浴缸的空缺,就让白石头去;一有客人叫唱的,就让瞎鹿去。弄得大家都赞成曹成。又说,曹成到底比瞎鹿强。如果上次瞎鹿办过音乐会,能留在县城,恐怕只会在太后身边自己享福,不会想起给大家办些什么;现在曹成只当了一个“选美办公室”主任,就给大家带来这么多好处。瞎鹿作为艺术家可以出卖灵魂,曹成作为一个普通平民、没落贵族,有什么不可以?何况他一人出卖灵魂,大家都得实惠,我们众人卖他一个人,倒是他一人吃亏,我们白赚他便宜。于是心理得到满足,个个欢天喜地。接着好事也轮到了我身上,曹成也给我介绍了一个工作。也是我福大命大造化大,这时小麻子突然在宾馆犯了瘴气。瘴气四溢,弄得宾馆乌烟瘴气,把两个服务员小姐呛昏在地,抬到医疗中心去急求。瘴气传染了脚气;后来瘴气散发一阵好了,脚气却坐了根,左脚第二第三个脚趾之间,稀烂流汤。这时曹成就将我介绍给小麻子,说当年我给他捏过脚,指法如何如何好,大王不妨试一试。小麻子脚正痒得钻心,饥不择食,就在曹成的介绍捏脚的报告上,圈阅“同意”。消息被曹成带回来,倒是我有些犹豫,因为这项工作我也多年不干,业务有些生疏了。曹成说:
“鸡巴,什么生疏不生疏,干几天就会了。过去我也没选过美,都是人家给我选美,我哪里给人家选过美?但此一时彼一时,草鸡别说凤凰时,这干了一段不也学会了?一个鸡巴小麻子,土匪一样的人,现在革命成功,过去哪里捏过脚?你给他对付对付,也就是了。还不是混一碗干净饭吃。”
我说:
“我饭也不干净,出卖了良心和灵魂。”
这时我爹从后边抽了我一个脖儿拐:
“妈拉个×,什么良心和灵魂,你曹成叔给你找了这么一个美差,你磕头感谢还来不及,还说这些无用的淡话!你说,你愿意继续在大田里踹牛屎,还是愿意去住宾馆?”
我想了想说:
“当然愿意住宾馆。”
我爹拍了一下巴掌:
“这不结了。乖乖跟你曹成叔去,好多着呢。你一去捏脚,说不定马上就会有人给我送猪尾巴呢!老爹这些年,没沾过你的光,嘴里早寡淡出鸟来了呢。”
于是,我就从大田出来,洗掉脚上的牛屎,告别淡饭粗茶,背着铺盖卷随曹成进了县城,住进宾馆,给小麻子去捏脚。当然,一开始业务是生疏,几次把脚捏疼了,疼得小麻子皱眉吸冷气。但毕竟一千多年前干过这差事,温习几天,也就熟门熟路,捏得小麻子躺在铺盖卷上舒服得像猫一样“哼哼”着。有时一场脚捏下来,小麻子还拍拍我的头:
“打小在一块玩,不知你小子有这手艺。”
我“嘿嘿”笑笑,就退下去休息。由于业务熟悉,没有心理负担,一切都显得自如了,时间也显得空余了。有时不捏脚,就到处在宾馆走走,与服务员小姐调笑两句,倒也自得其乐。这天晚上,电视道过“晚安”,我没有睡意,看到曹成屋里还亮着灯,就到曹成房间闲坐。曹成正在房间翻着美女照片,“吃吃”地笑,不时在某照片上“呗儿”地来一口。见我也不不好意思。招呼我坐,又问:
“怎么样,我给你介绍这工作。”
我如实答;
“不错,比踹牛屎强多了。”
曹“哈哈”大笑,说:
“就是。世间还不是这么回事,别太认真了。其实我也不愿为这小子拉马坠镫,还不是为了舒服一时是一时,住宾馆,吃顿好饭,看看美女,风吹不着,雨打不着,不比在大田里捡麦穗强多了?”
我说:
“那当初瞎鹿办音乐会,你还指责他,他不也这么想?他当时这么想,你指责他;现在你我还不是这样?”
曹这时脸红了,说:
“现在细想起来,当初的正义之辞,可能包含着很大的嫉妒成分。唉,我这个人哪,也是小农意识,有很多毛病,见不得别人得好处。别人一有好处,就眼红,还不明说,故意找些冠冕堂皇的道理。这是小农意识,今后一定克服。”
我说:
“不管怎么说曹叔,咱这寄人篱下,求人吃饭,也不是常事。虽然过去踹牛屎捡麦穗,心灵自由,现在吃得饱穿得暖,屋子里还有空调,毕竟受人管。受人管,就得看人眼啊!”
曹感叹一声:
“这点你以为你曹叔不知道?可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曹成当年什么模样,何等威风,打过多少胜仗,写过多少漂亮的诗句,但英雄不能说当年,现在年纪大了,苦日子我真过够了。如果过去没当过贵族,像你,像你爹,祖祖辈辈踹牛屎,也就罢了,也就甘心了;可想我老曹,这牛屎如何再踹得下去……”
说着眼中出了泪:
“现在呢,苦日子不想过,富日子又不会自己跑过来,这一大把年纪,再去闹革命,推翻别人,给自己争个贵族地位,已是不可能了;我是万般无奈,才投靠这么一个小痞子,让他赏一碗稀粥喝喝……”
说完,泪流满面。看他伤心,我就要告辞。谁知他突然泪不流了,抬着脸说:
“哎,念你曹叔给你介绍这份好工作,现在我脚气也犯了,你现在没事,也给我捏捏怎么样?”
我虽然不高兴,但还是一下磨不开情面,只好上去给他捏。他到底是老贵族,我一捏,手指一动,他就知道怎么配合,不像小麻子,只是让你捏,他脚趾不配合,十分费劲。就像男女之事,知道相互配合,相互省不少心思,效果又好。很快,他就闭上眼睛,“哼哼”起来,像到了高潮的妇女。这时我又接上刚才的话题:
“可我们这样做,会有人指我们的脊梁骨,群众也有意见。”
曹成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什么鸡巴群众,群众懂个蛋,只要给他们一点好处,他就忘记东南西北喽。历来高明的领导,自己享受完,别忘把剩下的零碎给了群众,叫给群众办实事,群众就欢迎你,不指你脊梁骨。像我,给你们介绍工作,你们不也欢迎我?”
我点点头。不再说话。第二天,我爹让人捎来一封信,信上说,自我给大王捏脚,已有人给他送猪尾巴;让我跟大王好好干。这时的爹,已不同以前我跟他一块下田踹牛粪的爹。那时他一不高兴,包括有时他因为个人原因不高兴,就劈头给我一脖儿梗;现在写信很客气,还对我用“您”。我对曹成的话,更加信然,一笑了之。从此脚踏实地给小麻子捏脚。一月下来,我手上也染了脚气,右手大拇哥、二拇哥、三拇哥及之上的手背部分,都留着黄汤。每当别人问我的差事,我就骄傲地举一下手。当然,这时我已老成持重。不像当初给曹丞相捏脚,一见人就骄傲地炫耀;现在是别人问及,我才故作不在意地让人看一下。
这时选美已到了如火如荼的地步。曹成忙得脚丫子朝天。忙主要不是忙选美女本身。其实选美很简单,先将官报、民报、人荐、自荐的照片集中起来,送给小麻子观看,让小麻子从照片中初选一批,再进行面试。一开始小麻子没有在意,说看着照片差不多,就参考找一个算了。曹成不同意这一点,说单看照片上当的多了;别说看照片,就是单看人的背影,也容易上当。在大街上走,看见一个姑娘背影,婷婷玉立,想着一定不错,可等她转过身,那个丑陋!单看照片如何不上当?照片上只能看脸蛋,不能看身条,不能看皮肤,不能看性格,不能看脾气,不能嗅她有无口臭、腋臭及其它方面的臭。一看选美还有这么多麻烦,小麻子有些灰心丧气,说:原来以为选美十分好玩,谁知还有这么多复杂的手续,再好的姑娘,经过这么多手续,也变得索然无味了。于是让曹成改革选美制度,简化选美手续,本着既给爷解决问题,又给爷少添麻烦的原则。曹成答了一声“zh”,又献计说:既然大王嫌麻烦,制度可以简化;制度是人定的,人如果稍有头脑,就该知道人不该抱着制度不放,人可以改变制度。怎么改变呢?既然爷怕麻烦,就把麻烦给我算了;办任何事情总要有麻烦,你有麻烦,我就没麻烦;我把麻烦揽过来,爷就没麻烦。照这样原则,爷可把照片的初选、人的初选工作,都归我曹成负责;我从中把人筛选到剩下三个,最后再由爷来选定,如何?如爷还嫌麻烦,还可剩到两个。小麻子这时高兴地摆手说:三个吧,三个吧,什么事不能偏废,不能太麻烦,但也不能因为怕麻烦,就一点麻烦没有;一点麻烦没有,世界也没意思;你选一个,直接把她放到炕上,再让我去,不也跟妓院差不多了?人数就定在三个,比较适宜。曹成喊一声“zh”,这事就定了下来,小麻子摇摇晃晃走了,这边一切都归了曹成。曹成接手直接代小麻子初选,所以一个简单的事情,把曹成忙坏了。当然选美本身还不忙,忙的是每时每刻都有人找曹成说情走门子。提牛头、提猪头、提羊头找庙门送礼者,络绎不绝。自大王发布选美命令,大家知道大王要在全民选美,全县的人都像疯了似的,家家户户,不管家里姑娘够不够格,都争先恐后报了名;三十五岁的老姑娘有报的,不足十岁的小丫头也有报的。而且大家觉得大王这样选美很好,给大家提供了一个均等的机会。一个正在地挖野菜的黄花丫头,如被大王选上了,立即能平步青云,成为贵族,捡菜的可以不捡菜,可以住在宾馆享荣华富贵,这样的机会,并不是每天都有的。所以就是大家争得把脑子打出来,也不算过分。这时小麻子大权旁落,把初选的权力交给了曹成,曹成自然成了延津炙手可热的人物。这时的曹成,也突然摆起了架子,又拿出过去当丞相的派头,有时接电话,头一声便变成了浓重的鼻音。人家找曹成,他不先说自己是不是曹成,而要反问你是哪里,找他什么事等等。大家所送的猪、牛、羊头,曹成房间里堆不下,就夜里往我屋子床底下搬。曹成一时还不好对我摆架子,何况这是他用我的房间摆头,有时还要求我给他捏脚,所以一边搬头,一边摇头叹息:
“这活,不是人干的。”
我说:
“算了老曹,知道你能力大,所以小麻子才信任你,重用你。”
曹成不好意思“嘿嘿”笑了,又对我说:
“夜里饿了,顺手从床下拿头吃吧。”
我点点头。后来饿了,果真吃了几个。因各种头是各种不同的人家送的,味道不一。有好的,有不好的,有淡的,有咸的,有辣的,有苦的,有四川风味的,有金华火腿风味的等等。我将这感受告诉曹成,曹正孤灯独影,对着一桌子一床照片发愁。听我说了头的味道,他突然灵机一动,说:
“我选美有了好办法。”
我问:
“什么办法?”
曹:
“许多年没见过女人,刚开始看照片,个个可爱;折腾一个月,见得多了,到处是照片,这女人也成灾了。女人成灾倒不要紧,要紧的是我看花了眼,我也选不出来了!”
我问:
“那怎么办?”
曹:
“所以我听你说头的味道,得到启发。咱们别看照片了,咱们品尝各家送的牛头、猪头、羊头吧!谁家的味道好,谁家的姑娘就准错不了!”
我也觉得这办法好玩,就同意曹的办法,当时就干上了。但啃了几个,就啃不动了,酸甜苦辣,也跟看照片一样尝腻了。这时曹成拍了一下手,想起仍在乡下受苦的村里的阶级兄弟。
“把他们召来,不就行了?”
我也拍手称快。第二天,一帮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狗男女,就到宾馆去尝头。弄得全村男女老少,都称颂曹成大德。连猪蛋都说:
“老曹,这是错过了年头,如果仍是三国时,非拥戴你重新成为丞相不可。”
说完,赶紧跟大家一起,一人抱一个头用力品尝。如此尝了十天,初选基本揭晓。先选出三百家,再准备从中选出三十家,最后选出三家。由于是全村人尝头肉,全村人一时在延津皆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成了一帮临时贵族。除了公众头肉,各人又收下许多个体头肉。这时大家免不了有些假公济私,都拼命想把送自己头肉人家的姑娘给推上去。于是,个体头肉与公众头肉混淆不清,这让曹成都有些心烦了。不能这样,遍地黄花,挑选只能一个。原想让你们来尝头肉,谁知你们还假公济私,这就有些辜负洒家的信任了。这时曹成有些生气,对大家持不信任态度,将选出的三百家头肉,束之高阁,不再让大家从三百份中继续选三十个,而把大家统统轰到了乡下:
“滚吧,滚吧,带上你们各自的私头私肉滚吧!”
待大家灰溜溜地滚走,他把六指留下,送六指到高阁上,让六指一个人守着三百份头肉品尝,十中选一,从中品出三十份。曹成这次很明确,不信任别人,连我都不信任(他怀疑我及我爹我小叔我孬舅诸人串通一气,沆瀣一气,推荐了不少我们亲戚家的姑娘),只信任六指一个。为什么信六指?曹成说,通过这些天与六指接触,发现六指是个好同志。上次慈禧柿饼脸太后到延津来,六指先是感动,后是尴尬;但最后竟从舒服如现在的宾馆自行逃了出来,不与太后同流合污,这就不简单,反映出六指荣辱不惊、视富贵如粪土、出污泥而不染、甘愿过贫穷日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高尚品质。六指当时如丧家之犬逃回村里,也曾赌咒发誓说:再不和贵族来往,甘愿当自己的剃头匠;虽是毫末技艺,却是顶上功夫;活儿低贱,技艺无穷,不是也颇值得一个人自豪地活在世上吗?谁说只有从事政治才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事情?那是政治家自己那么定的,我们何必跟着上当?剃头怎么了?割脚怎么了?时传祥一辈子掏粪,不也得到了国家主席的接见?说了这么一大堆活思想,六指心里平静许多。从此挑起剃头担子,不自卑,不骄傲,不再如痴如狂地回想与太后相处的日子。当然,照曹成的观点,六指品质固然高尚,但这种看法又显得幼稚和有些偏废了。因为与不与贵族交往,并不是你个人所能决定的事。你可以不与贵族交往,但你总得接受贵族的领导吗?你剃头挑子虽然可以和贵族的山里红平等,但你总不能忘了大方向吧?中华民国时,你不能再给人留大辫吧?所以,不与贵族结交是相对的,与贵族结交是绝对的,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你种的田,是贵族划分的;你挣的钱花的钱,是贵族制造的;你生活在哪个制度,你赶上哪个领导人,就像你的生身父母自个不能选择一样,并不是你自己所能决定的。所以清高是相对的,不清高是绝对的;出世是相对的,入世是绝对的。再清高的僧侣、太师,碰到丞相到寺院视察,不也高兴万分,跪拜在地上吗?不也准备好墨宝,想请丞相给题个辞落个款吗?六指自与柿饼脸太后分手之后,原是准备独善其身、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做一个清高之士的。小麻子用炮轰走柿饼脸太后、入主延津以后,对这改天换地,六指视而不见,漠然处之。所以他虽是小麻子乡亲,但并没有像曹成、我一样沾上些光。上次瞎鹿举办音乐会,也请六指去站桩助威,六指断然拒绝。后来曹成成为“选美办公室”主任、进入宾馆之后,宾馆理发员休假,曹成便请六指去补缺;六指捧着自己可以照出月亮的稀糊糊碗,一开始也是君子固穷,宁死不去与贵族结交;曹成看他可怜样子,便用上边一番大道理劝他。这时六指眼中“扑嗒”“扑嗒”滴下泪,顺着脸颊往下流。终于,开了戒,去了。但说:
“我只挣剃头该挣的那份钱,并不希望得到贵族的施舍。”
曹成说:
“不施舍,不施舍。”
才把六指拖去。这次让村里所有乡亲共同来品尝头肉,也把六指拖了来。六指事先也有话:我只品尝该我品尝的那份。六指说到做到,只品尝分批到他名下的那分,不私下接受个体头肉。该品尝的那一部分,也不像我们刚开始认真,品着品着就疲了,开始胡乱支差,有时味道好的姑娘给无意中刷了下来,味道差的姑娘倒可能榜上有名;六指从头至尾,都非常认真;常自我品尝到半夜五更。六指这样品质、这样认真、不假公济私,所以在从三百份中继续选出三十名时,曹成不信任别人,只信任六指,就一点不奇怪了。曹成把六指叫到自己房间,说:
“六指,接下去选美就看你的了。”
一件重要差事,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大事,就这样落到了六指头上。六指不免感到有些紧张,既感到事情来得太突然,又感到过程似乎太简单。消息传出,许多人哭;也有许多人前来祝贺。六指说:
“实话告诉大家,我有两个没想到:一个是这么重要的差事,落到我头上,没有想到;二一个,这么重要的差事,只落到我一个人头上,我没想到。”
由于老曹对大家都不信任,只信任六指一个,六指看到大家那么恭维他,许多报纸、电台、电视台的记者前来采访他,问他今后的选美动向;这使六指本来消灭殆尽的虚荣心,又重新膨胀起来。自我膨胀如果放在别人身上,是坏事,只会导致目空一切,狂妄自大,把老鼠看成大像,把大象看成老鼠;但自我膨胀放在六指身上,却是好事,只会更加激发他的爱国热情和严格认真的工作态度与自我牺牲精神。如此三匝,六指不是继续拋头露面,自我炫耀,借此把自己展现在世界面前;反而为了不辜负曹成的期望,开始谢绝各种记者采访,谢绝各种请客送礼,索性把自己反锁到高阁,认真从那三百份头肉里,对照照片,品选出三十个人选。曹成见六指这样廉洁奉公,十分满意,各种场合对大家说:
“怎么样,我选这个品尝人怎么样?”
但老曹这次又失算了。因为这是品肉和选美,不是干别的;如是干别的什么活计,别人不合适,六指合适;但这次是品肉和选美,那么其它任何一人都比六指合适。因为这需要目光、口味、经验,所有这些六指都不具备,他只具备埋头苦干的精神。看六指当年自己选的要死要活的对象,只是一个柿饼脸,现在由他来选美,他能选出什么好的呢?放到别人头上,越埋头苦干越好;放到六指头上,越埋头苦干,离美就越远。六指闭门在干什么?他在闭门造车,赶着大车在南辕北辙。但对这样的议论,曹成一概听不进去,只是说:
“出水才看两腿泥!”
一月之后,出水了。六指打开高阁门,脸煞白,人瘦了一圈。六指一天品尝十个,从十个中选出一个。一个月,正好品尝三百个,从中选出三十个。乖乖,果然,六指品出的头肉和美女照片,都是按照六指个人的标准来选择的。头肉,个个只要咸、酱油味重就可以;美女,只要肥头大耳,黑红健美就可以。整个一个拉洋车人的标准。选出的头肉和美女,个个如此,别说大家哄堂大笑,连曹成也知道自己找人找错了,恼羞成怒地说:
“六指,你是给大王选美,还是给自己找意中人呢?你对得起你一月的饭菜吗?”
六指仰脸看着曹成,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做错了什么事。到了晚上,方才明白自己又干了一件和上次随太后回县衙一样的傻事,那是可望而不可及只能向往而永远没能力达到的境地。这时尴尬、羞愧、自诘、自责,又懵懵懂懂,晕晕忽忽,不知身在何处。半夜睡不着觉,觉得街上喧哗,拉着门往外看,见街上人来人往,在到处乱跑,便心有所动,又一次逃离宾馆,随人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六指逃走,由曹成来收拾六指留下的烂摊子。这次曹成起用猪蛋,任命猪蛋为“处理遗留问题办公室”主任,隶属在“选美办公室”下面,处理六指留下的遗留问题。曹说:
“过去起用六指是不对的。六指虽然老实,品行好,但才能、魄力不足。这次接受教训,起用猪蛋。猪蛋虽然有私心,塞私肉,图报复,德不行,但有才,遇事敢干,有魄力,所以用他。”
猪蛋兴高采烈去上任。一上任,果然大刀阔斧,要将六指选的三十名推倒重来,重新品肉,重新看照片。这在延津又引起一阵混乱。十几万闺中待字的人家,又前呼后拥、大喊小叫重新送头肉。猪蛋都将肉塞到了自己房间的床底下。但这时已容不得猪蛋来细细品尝,大王小麻子已等得不耐烦,说迟迟几个月,美还选不出来,我心中的难言之隐,何时才能得到解决?到了这天晚上,由于心中闹得慌,瘴气又有些犯了。于是将曹成叫去,狠狠训了一场,限他三内之内,选出美来。不然就把他脑袋割下来当球踢。曹成回来,惊慌失措,将猪蛋找来商量对策。猪蛋果然大将风度,说:
“大王既然着急,这还不好办?别说三天,就是三个小时,我也能将美选出来。”
曹:
“有什么办法?”
猪:
“关键是改革选美制度。不单是选美,世界上任何事情,只要走到死胡同,一改制度,就豁然开朗了。”
曹:
“制度怎么改?”
猪:
“头肉咱们就别管了,别再拘泥于尝肉的笨办法了,咱们翻扑克牌就是了。”
曹:
“怎么翻扑克牌?”
猪:
“把照片集合在一起,再叫两个人来,敲三家,拱猪,挤黑A,四十下台,升级,不都很简便?”
曹拍了一下汗津津的脑门:
“对,对,说得好,怎么没有早想出这个办法!”
又问:
“还有更简便的办法吗?”
猪:
“有哇,就看你用不用。”
曹:
“什么办法?”
猪:
“扔钢beng,看是字是幕儿;或弹玻璃球,看谁先进窝,不就行了。”
曹点头:
“这也是好办法,不过过于轻率一些,让我再考虑考虑。”
曹考虑三十分钟,拍板,废弃尝头肉、看照片的死办法,改革制度,而且不是搞一种制度,放开搞活,翻扑克牌、扔钢beng、弹玻璃球三管齐下,取长补短,用科学简便、多快好省的办法,进行新的选美尝试。为此,又招了一批以工代干的临时工,麇集在猪的“处理遗留问题”办公室,进行紧张的选美。一时猪的屋里闹翻了天,里边烟雾腾腾,甩扑克的,喝酒的,吐痰的,扔钢beng的,在地板上凿小洞弹玻璃球的,大呼小叫,乌烟瘴气。曹成夜里还听到一片嘈杂,便从自己房间踢拉着拖鞋到猪的门前,拉开一条缝,将脑袋伸进去问:
“老猪,这么乱,行吗?”
猪正晾着肚皮,躺在一张桌子上一边让宾馆服务员给他搔痒,一边监督一帮折腾的临时工,见曹问,不以为然地说:
“乱怎么了,乱是乱了敌人。三天之后,你瞧好吧。”
曹点点头,就退了出去。但回去一直难以入睡,害怕到时候完不成任务,脑袋被割下来让人当球踢。这样提心吊胆三日,猪蛋没有让人失望,他从数以万计的照片中,竟真的选出三个美女来。当猪把这几张照片交到曹的手上,曹悬着的心才放回肚里,说:
“不容易,不容易。”
捏住三张照片,对猪说:
“好好歇歇去吧,可以到风景点去看一看。”
选出这三个美,果然让大家心服,她们全是延津境内的名门望族:一个杀驴家的女儿,家里开着一口沸腾的褪毛杀锅;一个是杀狗家的女儿,家中院里到处悬挂着赤条条的狗的尸体,据说厕所里挂的都是;一个是守株待兔人家的女儿,一到黎明五更,全家人便紧急出动,到延津田野里去分头把守一棵棵槐树,等待兔子往树上撞头。当然,在三天的选美过程中,不正之风也十分猖獗,私下堆过来的头肉,把宾馆都淹没了;各级贪官污吏,如小蛤蟆、袁哨等人,也横加干涉。但结果总算出来了。曹成这时心情轻松又舒畅,在将三个女孩正式移交到小麻子手中、由他再从中挑选一个之前,曹成想先将三个女孩子过目一番。他坐在宾馆会议室,让人将三个入选的美人叫来。三个女孩进来,自然羞羞答答。在曹成去关房门时,却发现宾馆外还有三拨人群,在等待会议室三人较量的结果:一拨人个个拿着杀驴的尖刀,一拨人个个扛着打狗的闷棍,一拨人鼻涕流水,个个袖着手,蹲坐在宾馆外一棵槐树下在守株等着。不管是拿家伙的还是袖着手的,个个眼睛瞪得通红、溜圆。这让曹成大吃一惊。看到曹成探头,他们纷纷喊:
“老曹,看你的了!”
“老曹,呆会到我家吃驴肉!”
“老曹,给自己留条后路!”
并纷纷向曹成亮自己手中的刀枪剑戟。把曹成吓得赶紧将头缩了回去,将门关上。然后一边擦头上的冷汗,一边对猪蛋说:
“老猪,事不宜迟,宜迟就出大事。我今天也只是在正式上交之前,想提前看看她们,顺便摸一下她们的下颏,没想到引来屋外几伙明火执仗的家伙。看来今天这下颏摸不成了,得赶紧把矛盾上交!”
于是,曹、猪将矛盾上交,正式将三个女孩,带到了小麻子的房间。三伙屋外等候的人,也将自己的人群,移到了小麻子房下。守株待兔人家,也换了一棵槐树。小麻子这时正在屋里来回踱步,小蛤蟆在一旁垂手站着。这时的小麻子,瘴气已经过去,头脑十分清醒。清醒的原因,是因为小蛤蟆听到一个消息。小麻子带着红眉绿眼部队,轰走慈禧太后,占据延津已几个月;柿饼脸太后回北京处理内政外交,现在处理得走投有路,于是腾出手来,派兵来报延津的一箭之仇。据细作报告,以小安子为首,带领几万官军和八个洋人,来收拾太平天国的小麻子;前头部队已到了百里之外。小蛤蟆听到这个消息,立即放下怀中的红毛小羊,披衣裳去报告小麻子。当时小麻子正躺在炕上抽大烟,以抵抗一阵阵犯上来的瘴气。瘴气一犯,小麻子又有难言之隐,这时就埋怨曹成怎么还没选上美来;如三天再选不上来,就要把他的脑袋割下来当球踢。听到大军就要到来的消息,小麻子烟枪一丢,头脑立即清醒了,瘴气立即给憋了回去。既然头脑清醒,瘴气不存在了,所以将瘴气时同意和布置的事情,全给忘记了。现在见曹成带了几个描眉涂眼、花枝招展的女孩进来,不知其所以然,停止踱步,迷茫地问曹成:
“什么事?她们是什么人?”
曹也吃了一惊,见小麻子一脸严肃,以为是小麻子怪他将美送得迟了,忙垂手答道:
“回大王,三天没有超过;她们三个,即是从千万人中为大王选的美,现在正式请大王过目,从中再选出一个,尽快成亲,以解大王和二十万延津人民的心头大事。”
小麻子仍不知什么事,皱着眉问:
“什么选美?选什么美?美从何来,又到哪里去?”
小蛤蟆见小麻子已胡涂,便走上前去,附在小麻子耳朵上,将前因后果复述一遍。小麻子这才依稀记起是有这件事。但这时他瘴气退了,身体已不太需要女孩子,何况另有大的麻烦事缠身。于是摆摆手说:
“好了,好了,这事暂不提了,让她们回去吧!”
曹成和猪蛋,三个美女,都吓了一跳。猪蛋问:
“回去,为什么回去?”
小麻子:
“这事我不在这里说,但我会在另外的场合说!”
曹知道小麻子这时头脑已经彻底胡涂,自己忙活几个月的事情,就要前功尽弃,不了了之。这几个月忙活的是什么?于是赶忙跪下说:
“大王,此事这样处理不妥。选美选了几个月,费了许多人力物力,怎么说回去就回去?虽然大王可以让回去,以后想什么时候选美,还可以什么时候选美;但这对延津几十万人民来说,选美到现在,又一下回去,太伤人民感情。大王你想,这三个女孩是从千万人中选出来的,代表着千万的人民,你怎么能说回去,就让她们回去?”
小麻子一愣,看地下的曹成,一番长篇大论,看了半天,忽然想起自己的童年时期,那时怎么受继父瞎鹿的欺侮,怎么得到过瞎娘及乡亲们的保护;曹成就曾保护过他,一次顽皮掉到河里,正在割豆子的曹成跳到河里将他救出。于是,态度和蔼许多,忙上前捉住曹的手:
“老曹叔,事情到这种地步,你说怎么办?”
曹原担心自己的长篇大论不对小麻子心思,会引起他发火,没想到他会亲切地来拉自己,心中很是感动。见小麻子叫“叔”,曹也温暖得成了长辈,于是一边站起身来,一边说:
“贤侄圣明,女孩得留下,不能让人民寒心。再说,你选美选了半天,又让人家回去,让人家女孩回去怎么活?”
小麻子拍了一下大腿:
“情况再急,不差几个女孩,那就照老曹叔的话,将她们留下吧!”
曹忙又跪到地下:
“不能都留下。”
小麻子:
“怎么又不能都留下?”
曹:
“选美只有一个,请贤侄从三个中选出一个。”
小麻子“噢”了一声,说:
“情况还这么复杂。”
于是让三个女孩将脸转过来,他趴上去看。但由于以前与女孩接触太少,女孩与女孩之间,他看不出什么差别。看了半天,没有看出名堂。最后有些不耐烦,随便指了一个说:
“就是这个吧!”
三个被挑选女孩,心情一直很紧张,等待大王来挑。挑上去,就从此脱离苦海,住到宾馆,吃的山珍海味,穿的绫罗绸缎;挑不上去,仍得回去杀驴或者洗狗肠子。现在出了结果,被选上的那个,高兴得一下晕了过去;没被选上去的,气得一下晕了过去。小麻子见三个女孩一下晕倒在地,吓了一跳。被挑上去的女孩子,是杀驴人家的闺女。窗外等待的驴家,一见自己的女儿被挑了上去,欣喜若狂,奔走相告。杀狗家的不服,也是一时气急,看到驴家的兴奋而嫉妒,一闷棍下去,将驴家一个人的脑浆子给打了出来。驴家立即反抗,用刀捅死狗家一个人。双方人马纠缠到一起,打成一锅粥。消息传到屋里,也让大家为难。小麻子说:
“我就是不挑驴家的,换成狗家的,驴家也会同样不满意呀!”
曹成、小蛤蟆、猪蛋、袁哨都傻了眼。这时县官韩又来禀告军情,匆匆忙忙赶来,看到这种形势,忙放下军情,先来为这件事出谋划策。到底当过多年县官,处理过这种民事纠纷,他一步上前跪下说:
“大王,依我之见,鉴于目前形势,这驴家的、狗家的女孩,都不要要了!”
小麻子:
“为何?”
韩:
“他们人脑子都打出来了,女孩如何能要?刚娶了他家女孩,就得给他家操办丧事;刚入洞房,就得去哭老丈人,这事如何使得?得注意政治影响。”
小麻子:
“那选谁呢?”
韩:
“就选那个不打人家的女孩吧。从中也可以看出,这个女孩家有家教,性格温和,适宜做王后。”
小麻子想了想,说:
“只好这样了。只是选这个女孩,驴狗两家还打不打了?”
韩:
“只要选守株待兔家的,那两家肯定不会再打。”
小麻子听了县官韩的话,就重新指定守株待兔家的女儿为美人。为了防止又要节外生枝,立即让县官韩到县衙去扯结婚证。果然,消息传出,狗、驴两家立即不打了。原来打了半天,各自都没得到好处,还打干什么?于是各人抬着各人家的尸体,去野外安葬。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守株待兔人家,这次又守株得了个大兔子,笑嘻嘻风卷而去。守株待兔人家的女儿,是个紫红脸膛、肉眼泡的姑娘,一笑露出几根大黄牙。选定以后,小蛤蟆带未过门的媳妇去见公婆。公婆沈姓小寡妇年轻时风流俊俏,现在用手摸了摸儿媳上下,气得连声地喊:
“这美是怎么选的?哪里见过这等丑陋的女子!立即将‘选美办公室’给撤了,把曹成乱棍打死!”
曹成闻讯,赶忙收拾铺盖卷,逃离宾馆。趁着黑夜繁星,逃到乡下藏匿起来。日后见到我,委屈地摊着双手说:
“你说我忙活几个月,图个什么呢?”
我不以为然:
“你总吃了几个月好饭。”
曹想了想,点头:
“那倒是。”
又梗着脖子说:
“你们也沾了我不少便宜呀。”
我点头,说:
“那也是。”
太后发过火,并没有影响小麻子成婚。因为美已选定,再不成婚,就有了政治影响。据说成婚之前,小麻子已将生米做成熟饭:当天夜里,小麻子就把守株待兔家的兔妞给留在了宾馆,守株待兔人家也没说什么。至于太后,只好给她讲大道理,讲顾全大局;背后县官韩、小蛤蟆对小麻子说,看来老太君是胡涂了,胡涂了容易说疯话、傻话,可以原谅,不必理她。于是选择日子,送见面礼,对属相,成婚。这时军情也已很急。小安子率领的官军和八个洋人已经逼近。小麻子成婚那天,婚礼的炮声中,还可以听到城外小安子的打炮声。两种炮声搅和在一起,震得人耳朵发聋。但我们这些延津人,还糊里胡涂沉浸在大王新婚的喜庆中,不知道自己的末日已经来临。结婚那天,县官韩做司仪,孬舅、猪蛋、白蚂蚁、白石头父子都来当轿夫。我是放鞭炮者。我们不图别的,只为能再吃上一顿好饭。曹成本来也想来抬轿子,但因太后刚说过要将他“乱棒打死”,所以没有敢来。瞎鹿本来也想来奏乐,曹成自己没来,便居心叵测地对瞎鹿说了许多上次音乐会唬人的话,吓得瞎鹿也没敢来。孬舅我们几人来了,原想只为吃一顿饭,没想到后来也成了一条罪状。这天放鞭炮,婚礼前半截我放得比较好,后半截出了一次差错,一个钻天猴没放好,炮仗钻到了新娘子裤腿里,把新娘子的长裤炸成了旗袍。小蛤蟆兜头打了我一巴掌。我表面呲牙笑着,心里却恨恨骂道:
“小蛤蟆,我×你活妈,谁放炮没个闪失的时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