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女孩头上给结了个白色的丝带结。

母亲哄着,让侍从为她穿好一件白绸做的和服。

“我是中国人!”爱新觉罗·显哭喊,企图扯开这披在身上的白色枷锁,“我不是日本人!”

在她天真纯洁的小心灵中,大概也有种本能,得知将来的命运,远在她想象之外吧?虽然她什么都不懂,惟一想做的、可做的,只是不要穿这件白绸和服。

母亲是大清肃亲王善耆的第四侧妃,是他所有妃子中,最年青貌美的一个,头发特别长。肃亲王对这廿九岁风华的女人,至为宠爱,当然,对她诞下的王女——他廿一个王子、十七个王女中,排行十四的显,也另眼相看。但她泪流披面,童稚的喊声:

“我不愿意到日本去!”

母亲痛苦地一再哄着:

“好孩子不要哭。”

她牵着她的手,来到父亲的书房座前。

她实在有点怕父亲。

虽然他穿一身的便服,但仍一派王者风范,不苟言笑,看上去很凶。显和她的兄弟姊妹们,往往离他远远的——一旦那么接近了,非比寻常。

大清皇朝其实算是“灭亡”了。

因为袁世凯势力的逼迫,宣统皇帝身不由己,王族们,匆促由北京城逃散至各地,一些蛰伏,一些仍伺机复辟。肃亲王早已看透袁世凯的野心了,他不信任汉人,反而投向日本人势力,尤其是在八国联军包围了紫禁城时,单身到神武门的浪人川岛浪速家。他用流利的中国话,劝服守兵,让他们明白顽抗的结果,终令这富丽壮观的皇宫遭受不必要的炮火洗劫。后来,紫禁城是兵不血刃地宫门大开了。

肃亲王与川岛浪速围坐炉火之旁,笑谈大势,抱负甚为一致,意气相投——留得青山在,大清皇朝是不会灭亡的!

在流亡的王族中,惟有善耆,从没死过心。他还打算到奉天,与张作霖共同树起讨袁大旗,不过在他脱离北京城的第十天,宣统皇帝正式把临时共和政府全权移交,等于退位了。

善耆只好逃到日本的租借地旅顺,另图大计。

他十四王女显格格,是他计划的一部分——不,是计划的重心!

寄寓旅顺的王府很大,楼房是俄式,红砖所造,位于山岗上密林中,房间二十八个。肃亲王的书房在二楼。

“来,跟父王说保重,再见。”

她怯怯地,抬起泪眼。

这是她生父,一个上百人大家族中的头头。

如果大清皇朝仍在,肃亲王家便是八大世袭家族中占了首位。他是第十代肃亲王,性格强,具威望,深谋远虑,指挥若定,即使是一家子吃饭吧,都靠钟声指挥,齐集在大饭厅,庄严地遵循着守则。

她平日总站在角落看他。

如今他在跟前,审视这七岁女孩:

“哈,显穿起和服,果然有点英气。”

他沉思一阵,又道:

“不过从今天起,我为你起字‘东珍’,希望你到了东洋,能被当作珍客看待。”

显不明所以,只好点了一下头。

“东珍,”肃亲王道,“为什么我要挑选你去?在我子女中,惟有你,看来最有出息。我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你和川岛浪速身上!”

父亲书房中,法国式吊灯辉煌耀眼,沙发蒙着猩红色天鹅绒罩面,书橱上有古籍、资料、手稿、文献,散发纸和墨的香味,甚至梅兰芳“贵妃醉酒”的上色剧照……但父亲只递与她一帧照片。灰黯的、陌生的。

那便是川岛浪速。

一个浪人,对中国东北之熟悉,对满蒙独立之机心,甚至远在中国人之上。

照片中的他,浓眉,双目深邃,身躯瘦削,非常书卷气。穿着一袭和服,正襟危坐,远景欣然。

“这便是你的义父。他会好好栽培你,策动我大清皇朝复辟大计,你要听从他教导。”

为了这个计划,川岛浪速也真是苦心孤诣了。他不但与肃亲王深交,还曾蓄发留辫,精研中国史地,即使他年轻时策动过满蒙独立运动不果,但一直没灰心过。他以为“东洋存亡的关键地区,全在于满洲”。

满洲。

是的,东北一块美好的地土!

这也是肃亲王觊觎已久的鹄的。

川岛原比肃亲王大一岁,但他灵机一动,便说成同年生人,五奉之为兄,交换庚帖,共结金兰之好。那天,还穿了清朝客卿二品的官服,与肃亲王并排,坐在饰有藤花的日本屏风前合照留念。

谁知显落在他手中,会被调教成怎么的一个人物?

但一切的故事,只能朝前看。事情已经发生了——

肃亲王把一封信交给女孩,嘱她代转:

“将小玩具献君,望君珍爱。”

马车来了,大家为可爱的、双目红肿的“小玩具”送行。

一九一三年,她无辜地,只身东渡日本去。

王府的院子,繁花如锦,有桃树、杏树、槐树、葵花和八重樱。是春天呢。

依日本的年历,那是大正二年。

在下关接她的,果然是照片中的男人,他看来眉头深锁、心事重重的样子。

显,或是东珍,随着这本来没什么情感,但今后必得相依的义父回到东京赤羽的家。

他又为她改了名字。

这趟,是个日本名字——

川岛芳子。

她签着名字,说着日语,呷着味噌汁。

川岛浪速之所以皱眉,是局势瞬息万变。

在他积极进行的复辟运动期间,一九一五年一月,日本竟对中国提出了“二十一条”要求,态度强硬,不但中国人反感,部分日本人也批判。但袁世凯接受了条款,且龙袍加身,粉墨登场称帝,改元洪宪。

大家还没来得及喘息,次年,皇帝又在一片倒袁声中下台了。下一场戏不知是什么?

川岛浪速原意是结合内外蒙古、满洲(奉天、吉林、黑龙江三省的东北大王国),再把宣统皇帝给抬出来……

此举需要钱,需要人才,需要军队……

川岛芳子不过是个小学生吧。孩子应得的德行调教几乎没有,反而正课以外的熏陶,越来越使她憧憬一个“满人的祖国”。

背后的阴谋,她如何得知?即便知道,也是懵懂难明。

只在校园放小息的时候,跟同学玩耍。

男孩的头发都给剃去,整齐划一,穿棉布上衣,斜纹哔叽裤子。女孩则一身花纹绫子上衣,紫缎裙裤。

小学体操课有军事训练呢。男孩听从指令,互相用竹枝攻守,大家以中国人为征服目标——如果“进入”了中国,可以吃鲜甜的梨子,住华丽的大宅,中国的仆从是忠心的。

小憩时,大家又在玩战斗机的游戏。

芳子扮演战斗机,向同学们轰炸,四下所到之处,要他们纷纷卧倒。

一个男孩不肯卧倒。

芳子冲前,“呜呜!隆隆!”地压住他,年纪小小,又勇又狠。

男孩被压,大哭起来。

“哭什么?”芳子取笑,“战事发生了,一定有死伤!”

她的一个同学,忽然狡黠地问:

“芳子,究竟你家乡在哪儿?”

另一个便附和:

“是中国?是日本?吓?”

芳子受窘。她的国籍含糊不清,一切都混淆了,成为小女孩的负担。

她灵机一动,只聪明地答:

“我家乡在妈妈肚子里。”

然后转身飞跑。

跑!

——又跑得到哪儿去?

还不是异乡吗?

到底不是家乡。真糟,连妈妈的样子也几乎记不起来,努力地追忆……

女孩的泪水只不由自主地在眼眶内打转。不是因为伤心,而是,一种没有归属感的凄惶。

远处的体操场飞来一个皮球,落在她脚下,当对方还未走近来捡拾时,芳子蓦地拣起,用尽全身力气,扔到更远的地方去,狠狠地。

她男性的气质,在这些微妙的时刻,已经不自知地,初露头角。

她还是跑回川岛浪速义父的身边,别无去处。

背后是同龄东洋小子的揶揄:

“芳子!芳子!支那的芳子!”

她不要再上学了。

她根本不爱课堂中同游共息的正常学习生活。

转了多间小学,换了家庭教师,上着浪速规定的日课,日夕被灌输复辟和独立的思想……渐渐,芳子长大了。

而在千里以外的中国:袁世凯在一九一六年死去,不管他是病死,受刺激而脑溢血,抑或遭暗杀,总之,川岛浪速等伺机待发,部署举兵的“扶清讨袁”行动,马上失去了目标。如鼓足了气的皮球被扎上一个小孔。肃亲王也郁郁寡欢了好一阵。

谁知第二年,安徽督军张勋也发动了复辟清室的运动,才十二天就以失败告终。事情弄得很糟。民国六年虽改为宣统九年,不了了之。

他俩的后台,蒙古巴布扎布将军苦战横死了。辗转几年,军费弹药付诸东流,一事无成。美梦哪堪一再破灭?

即便他落魄了,但——

他还有一枚未走的棋子!

女孩长至十四五岁。

夜里,她倚在新居的窗前看着满天星斗。

落脚的地方又由东京赤羽,迁到信州松本,浅间的温泉区。

星星好像有颜色,密缀在一条宽阔的黑腰带上,有黄色、蓝色、银色、红色……她盯着它们,良久,一种孤寂无聊的感觉扰乱了少女的心,思绪不定——

但,只要她一想到“大清皇朝还有我呢!我一定要为祖国做点事!”以此自勉,又再热血沸腾起来。川岛浪速在她身上的心血没有白花。

她有机心、肯吃苦、任性妄为、大胆而有主见。

但那天噩耗传来了。

芳子是松本高等女子学校的插班生,在学校的纪录并不好,高兴就上课,不高兴就溜课,我行我素。

浪速来找她的时候,她正自课堂逃出来,跟校里的勤杂男人聊天,嬉笑,打发时间,但不予甜头。

“芳子!”

只见义父神色凝重,心知有异。

他搂搭着她的肩膊。她虽然瘦小,但有力。浪速告诉她:

“芳子,又有一个坏消息,你要坚强——你父王,二月十七日,因为糖尿病,在旅顺逝世了。”

芳子用心地听着。

“又”有一个坏消息?是,于肃亲王去世前一个月,她的生母已不在了。据说是身怀第十一个孩子,但为了专心照顾肃亲王,喝了堕胎药,结果意外身亡。

母亲去了。

父亲也去了。

自此,她仿佛一点家族的牵挂也没有了。

孑然一身。

“芳子,你不要伤心。记着,我们要继承你父王的遗志,复兴清室!”

说真的,这是她亲人的死讯呀,不过,芳子咬着牙,她没有哭。她很镇定、庄严,如一块青石在平视、默然。

幼受训练,芳子已经与小时候有显著的分别了,不再是个爱哭胡闹的小玩具,她是“无泪之女”,等闲的事,动摇不了她。

川岛浪速正正地望定芳子,饶有深意:

“大家都在等着你长大成人!”

是的,生父壮志未酬,养父空言奢想,只有她,是未绽放的一朵花,未揭盅的一局赌。

虽然自幼成长于动荡不安的乱世,帝制与革命的夹缝,稚龄即只身东渡,为浪人之手抚育,她的“骨肉情”几乎湮没了,但还是以肃亲王十四格格的身份,回北京奔丧,从而为政治活动铺好远大光明之路。

亲王的灵柩由旅顺运送至北京,扛灵柩的、诵经的、送葬的、抬纸活供品的、戴孝的……队伍很长。等最后一辆车离开家门出发,到达火车站,整整用了一天的时间。

亲王葬礼,规格仅次于皇帝。还是有他的气派。

奔丧之后,芳子更加无心向学了。便乘机休假。两边往来。长期缺课,校长表示不满,正在有意勒令退学的边缘。

芳子并不在乎。

她开始恋爱了——

像个男孩子般,穿水手服,戴帽,骑着马呢。这样的恋爱。

不过,她长着一头披肩长发,在马背上,迎风招摇。

山家亨,松本第五十步兵联队少尉,像其他年青军官、军校候补生、浪人、爱国志士、激进派,以及“黑龙会”成员……形形色色的人物一样,曾经登门拜访过川岛浪速,参加过集会,高谈阔论,畅述时局。

在天下国家大事之余,男女之间的追逐,却不知不觉地,令这两个人抽身退出。

芳子已经十七岁,她独特的魅力是一点女人的霸气——不过,到底是个女人呀。

山家亨的骑术比芳子精湛,总是用一个突然的动作,便把芳子抛离身后,然后他缰绳一勒,马蹄起人立,像在前头迎驾。

作为军人,策马的花式层出不穷,身体经常离开马背,令人捏一把汗。

人和马的头都昂得高高的,自豪地飞驰着。

芳子有点不甘,虽然对这男人满心倾慕,却不想差太远了。她也仿效他,身体放轻,离开马背——谁知,失手了。

几乎翻跌堕马之际,山家亨急速掉头,伸手救她一把。

她很感激。

近乎崇拜地,向他微笑一下。然后策马直指前方。

二骑驰骋半天,方才倦极知还。

川岛浪速在浅间温泉的房子,经常高朋满座。

在玄关,只见一大堆靴子、鞋、手杖、帽子、大衣……

谁在里头,说些什么,芳子漠不关心。她眼中只有山家亨,其他一切视若无睹。

山家亨把情人送回家了,便道:

“明天见。”

说来有点依依。芳子突然带着命令的语气:

“你不准走!”

她转身跑到厨房去。

出来时,经过大门紧闭的客厅,人声营营,她只顾拎出一盒点心,一打开,是红豆馅的糯米团。

“我亲手做的大福。”

她吃一口,又递与男人。

他皱眉:

“又是红豆馅?”

“我喜欢呀!”

“太甜了,我喜欢栗子作馅。”

芳子摇头,只一言不发,把吃过一口的大福,一个劲儿塞进他口中,望定他吞下。

“我不喜欢栗子馅的。不过——下次做给你吃吧。但你今儿晚上把这盒全干掉!”

山家亨一看,有八个!真无奈,但依从地收下了。

芳子很满意。她自小独裁,对她所爱的人也像置于掌心。基于天赋,却很会撒娇。

芳子腻着声音:

“我下次一定用栗子作馅。或者下半生都这样做呢。”

她睨着他,这比她大上近十年的男人:

“你要证明我是个好女人。”

山家亨闻言一笑,马上立正,行个军礼:

“你是松本第五十步兵联队少尉山家亨先生的好女人!敬礼!”

芳子一想:

“松本,不过是个小地方……算了,你得全吃光呀,我会盘问你的!”

说着,便进屋子里。

才几步,她忽回过头来,妩媚向他人叮嘱:

“明天见!”

目送山家飞身上马,远去。他像他的马:矫健、英挺、长啸而去。

她脸上泛起甜蜜的笑容。

几乎便忘记了在中国驰骋的壮志——只要跟心爱的情人依依相守,远走高飞。伺候一个男人,像世上所有女人一样……

“芳子!”

她听不见。

“芳子!”

室内有人叫唤,把她的灵魂生生牵扯回来了。

她笑靥还未褪呢。应了一声,把木门敞开——

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她身上。

赫见举座都是男人!雄赳赳,满怀壮志的,十多个。她又陷入男人的世界了。

川岛浪速身畔,还坐了个头发及胡子尽皆花白,看上去脸容慈祥的客人,原来他就是“黑龙会”的头子,头山满。

他向芳子端详一下,不怒而威。

为实现日本帝国主义的大陆政策,他与川岛浪速的看法是一致的——

中国人是五千年来为旧文明所腐蚀透了的民族,其社会的结合力完全消失殆尽,四亿民众犹如一盘散沙,中国人自私、利己、短视,具浓厚的亡国性格。故日本应在中国领土上确立国家实力,处于优胜地位,先占据满蒙,巩固立脚点,扶植大东亚主人公之势,不让列强瓜分中国。尤其是虎视眈眈的俄国。

而“解决满蒙问题”,正是这一阵大家议论纷纷的中心。

就像川岛浪速耿耿于怀的大志:

“希望有一天能够以满洲的天作为屋顶,满洲的地作为大床,在中国四五千年的兴衰史上,有自己的名字!”

芳子只向座中各人点头为礼。

有一双眼睛,一直带着暗恋,窥视着她。

与其说是“一双”带着暗恋的眼睛,毋宁说是“大部分”吧。

这些年轻的志士,或许都是芳子的暗恋者,把他们的青春岁月,投放在国是之上,醉翁之意:芳子是年方十七的清室王女,血统高贵,貌美而骄矜,同时有着不自觉的放荡——即使为政治需要而追求,到底她有这种吸引力。

可惜座中对手,还是以这不大作声的男子最强,人为的吧?

川岛浪速问:

“芳子,认得他吗?”

她目光停在这年轻人脸上,他长得英俊温文,一直望着自己,眼中闪着一点光彩。他还是没作声,但一张脸,叫人一眼看中。

似曾相识呢。

“他是蒙古将军巴布扎布的次子呀。”

——就是甘珠尔扎布!

她记起来了。这蒙古王子,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呢。

芳子在小学生时期已认识他了,两个人的父王要做大事,小孩子倒是青梅竹马。各奔前程后,他进了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受训。

不过虽然他长大了,长高了……芳子忽噗嗤一笑。有一天,大人给他俩拍合照,要按快门时,芳子顽皮地耳语:“你出‘石头’,我出‘剪刀’,作个划拳状!”——但这人,从小就腼腆怕事,不爱胡闹,把手收好,结果照片出来了,只见芳子一人出“剪刀”。

他看来还是一样呢。脸有点臊红。

川岛浪速又道:

“记起来了?多年没见,正好聚旧。他已在军校毕业了。”

“哦?”

浪速旁观芳子的反应。

莫名其妙,芳子只觉事有蹊跷,可能会发生一些什么?她不知道。

这样刻意安排重逢场面,似乎透着奇怪。

不过芳子心不在焉。

那须发皆白的人物,头山满,若无其事地,举杯喝了一口清酒。

这天是一九二四年十月六日。

为什么日子记得这么明确?——因为这天发生的事,令川岛芳子的一生改变了。世上原本没有这样的一个女人,在短短的二十年中间,叱咤风云,也穷途沦落,末了死于非命。像一个绚丽但惨痛的不想做的梦,身不由己,终于芳子成为人人恨之入骨的魔女,成为政治牺牲品。

如果这一天,在历史上给一步跨过去,什么都没发生过,说不定,她会长寿一点。

……这是命吗?

开始时,不过浴后光景——

川岛浪速把芳子唤到他书房去。

如往常一样,他有什么高见,芳子总是第一个听众。

也许他想把白天商议的事情,好好阐述一番,然后让她明白,投身政治运动,知己知彼。

芳子把浴衣覆好,把腰带打个结。

书房燃着小火炉,一壶水静静地开着。浪速喜欢把柚子皮扔进火中去,发出果子的清香。

他没同她谈家国事,只问:

“芳子,你有没有想过结婚?”

她很意外,便道:

“没有——”

“这在本国而言,已经算是迟了。”

“本国?你是指——”

“当然是中国。”

芳子一怔:

“但,我是日本人呀。”

浪速马上接道:

“你是想跟日本人结婚吧!”

芳子一时语塞,没有他老练的心计,连忙摆手:

“没有。恋爱是恋爱,结婚是结婚。”

浪速步步进逼:

“山家亨?他不过是个少尉。”

芳子不服气:

“少尉不久可升作少佐,以至中将、大将……任何人一开始也不过当少尉吧。”

“当然可以——”浪速笑,“如果一帆风顺,大概要四十年。”

这倒是真的。芳子不语。

“你是大清皇朝十四格格,要做大事,不要沉迷小孩子游戏,你心中有父王的遗志吧:——忘记自己是‘公主’,而要担承‘王子’的使命。”

“我的使命是什么?”

就是等她这样通切地一问。让她明白自己在事件中的重要性,一个关键人物!

川岛浪速半命令式地道:

“嫁给蒙古王子甘珠尔扎布。结合满蒙兵力,越过兴安岭,攻陷北京城,建立一个独立的王国,以清室为帝——这些才是大事!”

芳子听罢,一愕。

哦,是这样的。

甘珠尔扎布!难怪了。

“这岂非‘政治婚姻’?”

她低首沉思着。他?不嫌恶,但也不能说特别喜欢。如果山家亨是八十巴仙,那么,他也在五十巴仙左右。但嫁给他?半晌无语,思绪很混乱,措手不及。

浪速深沉地,企图用眼神看穿看透这个女孩。

怎么衡量呢?

芳子心中一个天平,一盘珠算,也不能作出决定。一边是经国大业,一边是心头所恋。然而一旦结婚,嫁到蒙古去,她女性的历史势必改变。

她还只是个初恋的少女呢。

川岛浪速的眼神并没稍移半分:

“婚姻面对政治,实在微不足道。”

他口中这样说。

芳子没听进去,很难决定呀。她浴衣的领子敞开一点,无意地,雪白的颈项露出来,是细致的线条,上面有着看不分明的绒毛。衣襟斜覆着,险险盖住低洼的锁骨,如一个浅浅的盛器。她刚发育的身子,委婉纤巧,看似细小,但总是有想象得到的微贲。人是稚嫩的,荒疏的……

如电光石火,川岛浪速心头动荡。他已五十九岁了,芳子才十七。作为义女,尽管继承思想行事,但她不一定甘受自己摆布,成为傀儡。也许不久之后,她灿如孔雀,展翅高飞……

她之所以迟疑,是因为,她不肯豁出去。还有些东西,要留给心爱的人吧?

他几乎想一口把她吃掉。

把她吃掉!

川岛浪速哑着嗓子:

“贞操对于女人,也是微不足道的!”

但闻此语,芳子一时未能会意,她手足无措,这是怎么一回事?

从来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她的义父,抚育调教她成长的长者,一念之间,对她举动非分粗暴,她从来没防范过他呀!

浪速猛地扯开她浴衣的下摆,刚挣扎间,露出一个方寸地。她转身逃躲,他在身后把浴衣往上掀,搬到腰间以上,纠缠成结。

她的内裤是浅紫色的花朵……

半遮半露的身体,神秘而朦胧。

芳子又惊又羞,满脸疑惑:

“不要——”

但她躲不过了。

双腕被浪速强执着,一下子她已经是他的女人——

她的眉头紧皱,这反令他推动的力量更大。满室是烧明了的火焰,除了柚子皮的清香,少女的贞操在榻榻米上让义父夺去,是草的腥味。血冉于席间。

川岛浪速一边挺进,一下一下地,一边重浊地呼吸,说着严肃大道理,理直而气壮:

“你是王族,我是勇者——单凭王族不能得天下——仅靠勇者亦将失败——我们二人的血结合一起——根据优生学——所生的后代——一定是——人中——之龙——”

芳子一阵恶心。

……

第二天一早。

东方出现了浅紫色的微明——像芳子那被扔弃一角的少女内裤的颜色。

夜寒犹存,新的一天竟又来了。

绝望得太尽,反而没有悲哀。

她眼中光焰诡异而坚决。

对着镜子,用心地梳了一个高发髻,还别上梅樱藤花簪子,穿着心爱的淡红绸子和服,群山艳阳图样,绣上牡丹的宽幅筒带……

这样的盛装,却是独个儿到了远离市区的一间小理发店。

郊外小店来了稀客,店员连忙殷勤迎迓。

她递他一个照相机,让他为自己拍一张照片,是店外一丛盛开的波斯菊作为背景。

芳子神情肃穆,隆重而坚定地望着镜头,不苟言笑。

“小姐呀,请微笑!”

她没有理会。

镁光一闪。

面对理发店的大镜子,她把发髻拆下来,长发陡地披散。

长发又一绺一绺地,撒在她身上的白布上,撒在地上。有生命的东西,转瞬成了废物。陌生的理发师,动作特别慢,他还一边兴叹:

“可惜呢!”

芳子木然,很有礼貌但冷漠地道:

“谢谢你,都剪掉——我要永远地与‘女性’诀别。”

“不过,”他仍一脸惋惜,“以后却得戴假发了。”

她不再搭理,只见镜中人,头发越来越短,越来越短……最后,剪成一个男式的分头。昨天的少女已死去,她变成另外一个人。

然后便走了。

空余那疑惑不已的陌生人。硬要改易男装?真奇怪。为什么呢?“诀别”?

山家亨兴致勃勃地来跟芳子会面。

乍见,他大吃一惊。

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是芳子吗?

他怔住了。

秋天的一个黄昏,芳子不穿花衣裳,她是碎白蓝纹布筒袖和服,足蹬一双朴木厚齿屐,头发离奇地短,是个男式分头。把情人约会改到竹林里,特别地肃杀而决绝。芳子变得很平静,只把剪发前的照片送给他,留念。

山家亨接过照片,仍大惑不解:

“你的头发——”

“一时错手,剪得过分了。”

他怎么会相信?

“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话可说。”

“芳子,”山家亨抓住她双手,“你把真相告诉我!”

“好。我约你来,只想告诉你:我们分手!”

“分手?”

他惊讶如五雷轰顶——前天还是好好的,昨天还是好好的,才一夜,她变成一个男人,然后要他分手?

“不管你变得怎样,我不会变。”山家亨道,“一点预兆也没有,如何分手?即使战争,也得先派出探子——”

芳子心灰意冷地:

“对,我是为了战争,为了满洲独立,不惜一切。”

他有点怜惜地:

“你不过是女流之辈。”

“女人也可以做轰轰烈烈的大事!”芳子板着脸,“这是我自己的意愿,没有人可以逼迫我!”

他开始动气了:

“每个女人都希望过平和幸福的家庭生活,你还去冒些什么险呢?”

她实在百感交集,是慨叹,是自欺,是义无反顾……总之,她必须坚定立场,语气强硬,不准回头。只负气地:

“我本性如此,命运也如此,没法子改变。你走吧!”

“我一直等着你做我的女人。”

她冷笑:

“我没有父母,也没有亲人,孑然一身,不打算当人家的女人——即使是死,也死在自己手上!”

山家亨一听,事情完全没有转圜余地?他愤怒而激动,脸红脖子粗的,毫无前因后果,只冲这句无情的话,他把手枪拔出来:

“那么你就死吧!”

她马上把手枪接过来,想也不想,就朝自己的左胸,开了一枪!

望着他——

他震惊地见她左胸的伤口鲜血冒涌,衣服染红了,一晕一晕地化开来,如一朵妖花在绽放……他急忙双手搂住,紧紧地拥着她。

芳子强调着:

“我再没有欠你了!”

她其实有异常的兴奋,血液沸腾着往外奔放,接触到他的手。她强忍着钻心的疼痛,牙齿把嘴唇咬破了,渗出血丝。身体即使簌簌地抖,她把一切深埋心底,只一个目标:不要昏过去!不要昏过去!

她也不明白这一枪。也许很久很久之后,某一天,才蓦然惊觉:她再没有欠他!她左边乳房上一颗小小的敏感的红痣,连那强奸她的川岛浪速,也没曾知悉这秘密呢!

渴!

她渴得像一辈子都没喝过水似的,一身的水分都流干了,整个人干涸得喷出火。

是迷离恍惚的炙痛。

芳子极度疲倦,因为在梦中,她走着一条奇怪的路,路一下子变长,一下子又变弯,总是没有尽头,想找个人来探问,地老天荒只她一个人,永远走不完。

似乎睡着,似乎醒来,挣扎得特别辛苦。

她没有死。

在病床上,脸色苍白,非常虚弱地,获救了。

如今仍是秋天吧?是秋天。白天所见过的,橙黄柚绿,枫叶快将变红,秋色多缤纷。但在医院中,一片寂寞的白——失血的,失恋的。

天渐凉了。

医生来巡视时,告诉她:

“山家先生来看你多天。不过你一直没醒过来。”

“由明天起,”芳子用微弱但肯定的声音道,“谢绝一切探访。”

医生还没反应,她已接着说:

“因为,我还要做手术。”

“哦,手术已经做好了。”

芳子不作任何表情:

“我是说——结扎输卵管的手术。”

医生吃惊地望着她:

“什么?”

“是。”芳子坚决地,“我自己签字负责。”

“这不成,二十岁才成年,而且我并不——”

“如果你不肯的话,我明天再自杀一次!”

她义无反顾地“命令”着医生。

然后,把脸转过一旁,双眼合上,不再张开。

把灵魂中的阴影驱逐。

永远!

她个子不高,但一身是劲——全盘用在决绝上。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喜欢吟诵这样的一首诗:

有家不得归,

有泪无处垂;

有法不公正,

有冤诉向谁?

死不了,就必得活着,前尘“清算”了事,她竟没有责难任何人——这反而非常恐怖!如同上来一趟,为了“偿还”的鬼。

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川岛芳子与甘珠尔扎布,在旅顺的大和旅馆举行了婚礼。

那是日本关东军参谋最力的一件大事。

川岛浪速没有列席。

这件大事,已经没有他插手的余地了,因推展顺利,军部主持了大局。浪速无意地在最关键的时刻推了一把,即再无利用价值了,大家只觉由他隐遁最好——这是他一点也想不到的吧?

关东军的策划:武的,河本大作等在自北平开往奉天的铁路中站皇姑屯,安置炸弹,暗杀大元帅张作霖,把这个原来控制了东三省的霸主除掉。

文的,是促成了这对满洲人和蒙古人的婚姻,结合两族势力。

一个一个的大人物出现了:

关东军参谋长、军官、黑龙会成员、外国大使、肃亲王府的家长、支那浪人,甚至清室遗老……

遗老们,都不穿洋装,把他们的长衫礼服自箱柜中找出来,民国虽成立十多年了,原来其中还有不肯把辫子剪掉的,故意把长辫自礼帽中拎出来示众。诉说自己的精忠。

也有裹过小脚的夫人,由三四个婢仆搀扶着,出席婚礼,贵妇们,有着白瓷般明净的肤色,眉弯目长,优雅而高贵。但她们都是不中用的女人,她们连走路也摇晃不稳,因为她们的脚被恶毒的风俗残害畸形,蜷成一团,迈不出大门。

芳子冷冷地笑着。

她不是这些女人中的一个。

她是异常的能者,即使她是女人,但要做一个女人中的男人,集二者的长处。

新娘子穿着中式的彩缎礼服,是旗袍,袖口和裙边缀满花边,头上披了迤逦至地面的婚纱。敷了粉,脸白得没有表情,雪堆的人儿,静定地坐着,嘴唇显得格外艳红,耳环玲珰累赘的,耷拉到肩上了。所有新娘子都这样,由一身长袍马褂礼帽的新郎倌在身旁相伴,一起拍摄结婚照片留念。

她坐着,他站着。

觑个空档,甘珠尔扎布在芳子耳畔细语。他很开心,抑制不住:

“你答应我举行婚礼,我很意外。”

芳子冷漠地道:

“我也很意外呢。”

“以后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我什么也不要,”她说,“只要自由。”

“自由?”

她有点看不起她的新郎倌呢。

“你的父王效忠我的父王,而我,只效忠于清室,所以我得拥有自由做很多事情,完成伟大的使命。”

“但,你是我的新娘子呀——”

只因为他爱她,多过她爱他,所以他不愿拂逆,只呵护着:

“我没意见。”

几个颠危危的遗老上前恭贺新人了,活到这把年纪,竟成亡国奴,他们都很遗憾,死不瞑目呀——幸好满洲出了一个能干的女子,名儿响,人漂亮,他们把全盘希望寄托在芳子身上:

“恭喜恭喜,真是一双璧人!”

“我们大清皇朝有十四格格呢!”

芳子傲然地点头还礼。

“自古英雄出少年!”

“我们梦想实现为期不远!”

……种种赞美渐渐冉退。

是塞外风沙把它们卷走。

她嫁给他时,二十岁,他廿四。

作为蒙古王子,婚后,他把她带到家乡去。

离开大城市,到了蒙古草原。

最初,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驰骋,壮阔威风。但草原生活,却是落后的。

住惯了大城市,天天面对黄沙浩瀚,一片死寂,不羁的芳子苦不堪言。

这是一个大家族,除了婆婆,还有大小姑子、叔子、侄子们……相处亦不理想。与丈夫吵闹,每回,都是他退让的。

多么地窝囊,男子汉大丈夫。然而忍气吞声委曲求全的是男人!——他那么地爱她,招来更多的看不起。凭什么冲锋陷阵去?

芳子无法适应一个已婚妇女的正常生活,无人倾诉,有口难言。在倔强孤立中,她演变成一个家族中的怪物。

什么“满蒙独立”?

什么“重振雄风”?

什么“复兴清室”?

——她看透了自己所托非人!这不是她的“归宿”。

只好寄情于其他男人身上吧。

结婚?对她而言,意义不大呢。

即使甘珠尔扎布为了讨她欢心,迁回大连圣德街居住,她还是住不下去。

她与面目看不清的日籍男友同乘汽车出游。她与穿西服男子跳舞。她在旁人窃窃私语中夜归。她拈起一份小报,上面有花边:“芳子小姐之浪漫生涯”,一笑。

她与丈夫貌合神离地出席宴会。

……

终于有一个晚上。

甘珠尔扎布再也找不到她了。

她不在中国。

她到了日本。

大连圣德街的公寓,地板上遗留一个被弃的结婚指环。

经过三年的婚姻生活,以及婚姻生活以外的熏陶,川岛芳子已变身为一个成熟而又美艳的少妇。

她又只身东渡,但这一回,却是自主的,因为她要面见川岛浪速。

他很诧异。不过装作若无其事。

赤羽的屋子,志士们会聚畅谈的中心,已经卖掉了。浪速隐遁到一个偏僻的地方——他的雄心壮志,因时不我与,早进退维谷,其实已算是“退”了。

“三年未通音讯,我以为你还在蒙古大草原呢。”他边逗弄一只小猫咪,边逗弄她。

芳子道:

“我以后也不会到蒙古了。”

“你跟他——离婚?”

川岛浪速很意外,即使他退了,但这个策划,其实一点成绩还未见到,事情竟尔变了。

“不是‘离婚’,是我‘出走’!”

强弩之末的浪速闻言,怒气陡生:

“你这样冲动,如何为‘黑龙会’建功?自从前年关东军在皇姑屯炸死张作霖之后,满洲建国指日可待,现在你一个人跑回来,大事就半途而废了!”

芳子发出冷笑,她不是傀儡!心底有新仇旧恨:

“我做事不会半途而废,也不肯向恶劣的环境屈服。我回来,是要与你好好算账——甘珠尔扎布不是大器,白牺牲了我三年青春与气力。所托非人,是个人耻辱,我不愿再提。要做大事,还得靠自己!”

“靠自己?你有什么?”

“钱!”

“你有钱?”

芳子凛然望着这个自她父王身上得过不少利益的男人,他一生也差不多了。当初,为什么是落到他手上,而不是其他人?

“我记得,”她道,“父王的遗产中,有一座大连的露天市场,交由你收取租金和佣金,这是一笔为数不菲的账目。”

“哦,是的。”他眯着一只眼睛,带着一点嘲弄,原来是这个!在江湖日久,他的奸狡并没写到脸上来。他只看着小猫咪:

“这笔财产,你也知道,作为运动的经费,早已用得差不多了。而且,你要拿钱,态度是否应该有点改善,才比较方便?”

芳子气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紧握着双拳,双目燃烧着,但她努力克制。

“——这是人情世故呀……”

目光溜到她脸上。

没等他说罢,她拂袖而去。

头也不回。

这男人路子断了。

还有另一个吧?

“牡丹”酒馆来了稀客。

女侍领着芳子,走到其中一间房子前。

轻轻地叩门。

有人声,没人应。

女侍不及向她礼貌地通报,木门被芳子一手敞开,纸糊的窗格子也坏了。

映进眼帘的,是半醉的山家亨,他英挺的面目,模糊了,在温柔的灯光下,她完全认不出他来。

这个男人,头枕在艺妓的大腿上,艺妓,艳眼虽把她缠得紧紧的,浑身都是破绽。她的官粉擦到脖根,衣襟却微敞,露了一大截背肌,颈背之间,白色油彩给画了三角形的图案,微汗令它半溶。

她哺他喝酒。

清酒烫人,她用嘴巴衔一口,慢慢地,哺到他口中。他的手伸进她衣襟内,搓捏着。

两个人猥琐地调笑。

两把洒金点的舞扇在摆动,原来一壁还有两名半裸的艺妓,给他歌舞助兴。

一室放浪形骸的、野兽的气味。

山家亨缓缓地抬眼,赫见来客是芳子。迷惘中,只道是幻觉。

半撑而起。

他唤:

“芳子?——”

她恨极,又掉头走了。

听说他跟自己分手后,一蹶不振,日夜沉溺艺妓酒色。还亏空公款,欠了一身债项……

听说是听说,还有一线生机,如今亲眼目睹,她的希望也幻灭了。

——虽然掉头走了,但脚步还不很快。

只是,山家亨一起一跌,却又醉倒,再也无力求证,她有没有来过。

在门外稍稍驻足的芳子,一咬牙,终于决定,不再恋栈这个地方,这个男人。

一个无权,一个无钱。

中国人的话太有道理了,千百年流传下来的,是所有摔过跤的人的教训: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是这样的。

她惟一拥有的,可靠的,过滤净尽,不过是自己!

难道就此倒下么?

不。

她又有另外的路子了。

这天下午,她穿着一件黄色的旗袍,短发梳得优雅帖服,坐在一个男人的对面。

芳子拈起茶杯,高贵地呷了一口茶——一派淑女风范。

对面的男人,是日本著名的小说家村松梢风。

她没经约见,迳自来访,一坐定,即好整以暇地道出来意,并没转弯抹角:

“我想把一个精彩的故事卖给你,作为小说的题材,用以换取路费。”

他有点愕然,但蛮有兴趣。

“这个故事的主角,”她说,“是已故满清肃亲王十四格格,川岛芳子。”

“哦!”他闻名已久,连连点头。

芳子继续叙述要点:

“是传奇的半生呢:她嫁给一位蒙古王子,但已经离婚。过去她曾与松本一位青年军官恋爱,但以悲剧告终。她的私生活浪漫,出卖给你,无论如何,也值两千元的稿费吧?”

村松梢风沉吟:

“是‘男装丽人’的风流史,果然是好题材!但——”

“你要考虑什么?”

小说家也很坦白:

“我怎么知道你提供的资料,是真是假?而且涉及当事人私生活……”

芳子豁出去:

“你不用怀疑,因为——这是我本人的故事!”

他一听,惊愕:

“你就是芳子小姐!我久闻大名呀!”

还待寒暄,她已经不耐烦跟他应酬了:

“我只需要二千元!”

要什么,不要什么,她太清楚了。

绝处逢生。

芳子又打开一条活路。

《男装丽人》先在杂志上连载,再出版单行本,轰动一时。

小说家大都有渲染的本能,芳子传奇的半生,经了生花妙笔,极尽形容,更加吸引。

书很畅销。

但芳子又已离开日本了。

她得到“赌本”,对于此行,孤注一掷。

山家亨接到一封专函,一打开,跌下一沓钞票,足足一千元,还有一封信:

山家先生:

当你收到信的时候,我已经只身返回中国的上海,重出江湖,决定闯一番事业。我将所有的钱,分给你一半,用以还债。希望你振作。男子汉大丈夫,不应沉迷艺妓,一事无成。我们都要尽己力而为。成功与否,则是天意!

芳子

至于川岛浪速,她不告而别,并打算从此也不再回到他身边。

他一定心里有数。

只要翌日醒过来,发觉他的小猫咪,冰冷地躺在玄关上……

是一头俏丽的白猫呢,头顶正中只一抹淡淡的黑。那么温柔、无辜,多半是雌的吧——川岛浪速惯常利用女人,刺探情报、勾结外力。他爱养着女性的动物!

它被一根绳子勒住颈脖,一用力——

芳子已经望到美丽的上海了。

她嘴角闪过一丝顽皮的笑容,川岛浪速受此惊吓,肯定长久也治不好,还没有见血呢,她把愤怒发泄在不见血的报复上。

船泊近码头了。

如烟的晨雾仍恋恋地笼罩在黄浦江上。黄浦江!上海滩!这冒险家的乐园。驳船匆忙地行驶,在江面穿梭,担任一个重要的角色——是一个从中渔利的角色,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两面都应付裕如的人。

她只不过杀死过一头小猫咪吧。

冥冥中,这竟是一切杀戮的开始。

火轮在发出吼叫,芳子迎着晨风,深深地呼吸着,前途未卜,但前途在自己手中。

上海的钟楼,呀!她一眼就看到,真是吉兆!

黎明,上船的、下船的纷纷扰扰,总是人欢气盛,整个码头充血沸腾。十里洋场,什么人物都会得出现,并不惊奇:中国人、日本人、美国人、俄国人、法国人……谁对这土地有野心的,都来分一杯羹。他们的身份,既有商人,也有毒贩,还有传教士和学生。

一九三一年,这一年,中国面临很大的劫难!

传教士在派发传单,上面画了洋人耶稣像,钉在十字架上,大字印着:“爱上帝!”

往来的人一手接过,还没细看,学生们也在派发传单,没有图画,没有人像,只密密麻麻的手抄油印字:“爱国!”

有些人什么也不爱,只爱钞票,因为上帝会惩罚世人,国家会漠视子民,只有钞票,不会辜负主子,谁拥有它,谁就可以招手叫三轮车,或雇个苦力帮他搬抬行李……

川岛芳子早已习惯孤身上路。南边的上海,人地生疏,但她一点也不心慌,只掂量先到哪儿落脚。坐了几夜的船,精神还是很好。正拎着一个小皮箱,举目四望——

不远处来了两辆三轮车,是两个小伙子踏来接船的。

他们把一个一个的大箱子,搬抬到车上去。每个箱子,上面用油彩给写上大大的“段”字。

她好奇地多看一眼。小伙子冲她一笑。

原来这是戏班子的戏箱呢。

“段”,一定是角儿的姓。

那些搬搬抬抬跑腿的,一定是尚未成名的小子了。

小徒弟,蛮能干的,身手十分灵活矫捷。几个人中,一看便分出了谁是师哥,谁是师弟。师父不在,担任指使的角色,自是师哥们了。

只见那人展着顽童式的笑容,毫无怨言,师兄一说,他答应一下便干活去。而且非常俏皮,喜欢表演——四平大马把箱子扛上了肩膊,起霸,迈开台步,走边……

师哥道:

“这箱是戏衣,小心点!”

“得——令!”他还拉腔呢。

芳子见他两道浓眉,眼神清朗,一脸朝气。久未见过这般纯真好动的小伙子,仿如刚出窠的小鹰,充满活力,振动翅膀。飞,还是飞不了的,很嫩,才二十出头吧。

忽地,一个瘪三欺芳子姑娘家,又单身站着,举目无亲似的,乘势把她的皮包一把抢走。

芳子一怔,正待大喊。

那瘪三已经飞跑,他把那小伙子撞倒,戏箱翻跌,漏出袍甲戏衣,一地都是。

咦,一个弱女子竟为歹人所乘,他像个英雄似的一跃上了三轮车向前追上去。

车子当然比人快,他马上追上对方,一追一逃,一番搏斗,连码头的几辆人力车也撞个人仰马翻。

那瘪三身手怎么及他?几个回合,就把皮包给夺回来。

他把原物递还芳子,挺殷勤的。

这位身穿洋装的小姐,打扮得很清秀,个子也娇小,恐怕受惊了吧?

“小姐,不用怕,你瞧瞧数目对不对?”

芳子把皮包打开,拎出一沓钞票,她的家当都在里头了——全是日元。

小伙子一见,抓抓头皮:

“吓?是日本人呀?”

没来由的,当下有点失望。日本人!

但他以有限的日语,跟她道:

“沙唷啦哪!沙唷啦哪!”

芳子把皮包阖上,微笑:

“谢谢你。”

他一听,竟又大喜,喜形于色:

“吓?真好!原来是同胞!”

他又抓抓头皮,希望继续谈下去,有什么话题呢?

“小姐,呃,你是来上海打天下的?我也是呀,我——”那边厢,师哥们见他见义勇为太过分了,物归原主便了,犹在磨蹭老半天。便在远处大声唤他:

“阿福!阿福!贼抓了,还不快来干活?英雄难过美人关呀?”

他一听师哥们唤他小名,浑身不自在。

窘极了,不是因着“英雄难过美人关”,而是“阿福”。他讪讪地道:

“你没听见?”

“听见了。”

“呃,唤‘阿福’,还真挺土气的。不过——我可是有艺名的!”

芳子微笑,这人真是耿直可爱。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有眼不识泰山,所以中间完全没有功过,不会互相利用。这感觉很奇怪:是人与人之间,简单的往还。

“谢谢你,‘阿福’!”她强调,“再见。”

这是乱世,人与人,分手之后许没机会再见了,不过是萍水相逢吧。

她不太热情,但礼貌地转身走了。

这小伙子,一壁暗骂师哥们:

“狗嘴!看我不接你们!”

一壁却不得不由她走了:

“小姐——”

芳子回头望他一下。

他非常率真地祝福:

“记住了‘守得云开见月明’呀!”

“好,大家都一样!”

她这番是头也不回地上路了。

他耳畔犹有师哥们的怪叫嘲笑:

“哎唷,这小子,睡歪枕头想偏心!”

他不在意,只有点惆怅,小姐已失去踪影了——她是来寻亲?抑或来找工作?抑或?……

在上海打天下,真是谈何容易呢?

上海跟中国任何大城市都不同。

它特别摩登,特别罪恶,特别黑暗,特别放荡……

什么都有:豪华饭店、酒家、夜总会、跳舞厅、戏院、百货公司、回力球场、跑马厅、脱衣舞场、鸦片烟馆、妓院、高级住宅区、花园……背面是陋巷和饿殍,为了生活而出卖灵魂肉体自尊青春气力的男人和女人。

租界是外国人的天堂。黄浦公园入口处有“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告示牌。

但上海是个“魔都”——不但革命精英在上海建立据点,各国、各界,特别是军政界的要人,都集中此地。所以它是“魔女”的机会。

三井物产株式会社,举行了一个舞会。

芳子找到目标了。

华尔兹是靡靡之音。

在盛大的舞会中,宾客都是日本上流社会的名人。“三井物产”,是三井财团对中国进行经济侵略的机构之一,在上海,成立了廿多年。每年一度欢宴,军政界要人都会出席——尤其是今年。

他们对中国的侵略,不止经济上了……

芳子第一次亮相,是一个艳装女郎。她的舞姿精彩极了,鲜妍的舞衣在场中飞旋着,一众瞩目,身畔围绕着俊男,她换着舞伴,一个又一个……

是华尔兹。显示了一定程度的,身体上的吸引。

水晶灯层层叠叠,如颤动的流苏,辉煌地映照着女人。

女人的目标是宇野骏吉。

她打听过他了:

宇野骏吉是日本驻上海公使馆北支派遣军司令,权重一时的特务头子。

她在眼角瞥到他。

五十多岁了吧,看来只像四十,精壮之年。个子颇伟岸,眉目之间,隐藏着霸道。头发修剪得很短。硬。穿洋装的日本男人,摩登、适体。他有时仰天纵声大笑,对方有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寒意。

芳子转身过来,有意无意地,在他面前经过,一言不发,看他一眼。

他也不动声色,只是盯着她。

二人未曾共舞。却交了手。

当他正欲开口寒暄时,她已飘然换上另一个舞伴去了。

然后,麦克风宣布了: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今晚‘华尔兹皇后’的得主是……川岛芳子小姐!”

大家热烈地鼓掌。

但,没有人上台去领这个奖。

川岛芳子不知去向。

宇野骏吉摇晃着杯中晶莹透明琥珀色的美酒。微微地抬眼,不着痕迹搜索一遍。

一直到晚宴完毕。

他若有所失,不过依旧仰天纵声大笑,与同寅欢聚。

第二天,他正埋首桌上的文件时。

一下叩门声。

宇野骏吉抬头:是她!

事前没有任何招呼,不经任何通传,一个女人,迳自来到司令部。她一进来,便坐在他对面。

昨天的她穿洋装,今天,却一身中国旗袍,是截然不同的味道——中国女人的婉约风情,深藏贴身缝制的一层布料中。

他也打听过她了:

“芳子小姐,昨晚怎么半途失踪了?”

芳子笑:

“应该出现的时候我还是会出现的。”

宇野骏吉也笑:

“有点意外。”

又朝她眼睛:

“受宠若惊。”

“难道我出现得不对么?”

宇野骏吉站起来,走向酒柜,取出一瓶三星白兰地:

“得好好招呼才是——要茶抑或酒?”

他已经在倒酒了。

芳子微微地抬起下颏,挑衅地:

“要你——宇野先生,当我的‘保家’!”

不卑不亢,眼角漾了笑意。

她对镜试了各式各样的笑意,一种一种地试着来,然后在适当时机使用。今天使用这一种。

“有人欺负你吗?”

“没有。”她道,“不过不想太多不知所谓的男人来纠缠啦。你知道,人的时间很宝贵。尤其是女人。”

宇野骏吉失笑:

“女人倒是多了这门子的烦恼,尤其是芳子小姐,‘格格’的身份是你的本钱哪!”

“叫我‘芳子’。”她煞有介事地,“我打算叫你‘干爹’呢。”

当二人周旋时,芳子很含蓄地、自信地动用她的“本钱”,即使她唤他“干爹”时,也是一点尊敬的意思也没有。

他只说:

“可以拒绝么?——父亲跟女儿之间,稍作过分,已经是乱伦了!”

芳子嗔道:

“什么‘乱伦’?这种话也好意思出口?”

宇野骏吉哈哈狂笑。

芳子白他一眼。

“只跳个舞就好了。”

“哈哈哈!”

他是个阴险而奸诈的人,她不会不知道。但他精明、掌握权势——她迷恋的,是这些,她要男人的权势作自己的肥料!

司机驾着车,向郊外驶去。

远离了喧嚣的闹市,天下的林子都一样。茂密的叶子由黄转绿,鲜花只灿烂一季。

汽车驶至林子中,戛然而止。

芳子有点愕然。

车厢内,二人沉默了一阵。

来时,宇野骏吉只问:

“你住哪儿?”

她答:

“正要托人帮我找个住处呢。”

谁料车子蓦地停在意外的地方——一个树林中。

他的呼吸有点儿急促。

芳子心里有数。男人对女人最终的目的,难道是大家喝杯三星白兰地吗?

司机木然,没有反应、尽忠职守地坐得很正直,如同蜡像。

芳子突然轻轻哼起一支曲子。

那是一支什么曲子,一点也不重要,反正如怨如慕的声音,像怨曲,也像舞曲。是她昨夜舞过的华尔兹,靡靡之音。

她道:

“干爹,陪你跳个舞?”

她没有正视他。只在转身下车时,飞快地瞟他一眼,闪过异样的光芒。

下车的时候,腿伸长一点,故意露出她的袜带来。

她向林子中款摆而去,像一个舞者,转到对手的跟前。

宇野骏吉下车了。

她只轻轻搭着他的肩,跳了好几步,非常专心致志地跳着舞。

芳子强调:

“只跳个舞就好了。”

宇野骏吉陡地,把手枪拔出来。

芳子吓了一跳。

她不知就里,望着这个男人。

手枪?

他眼中有咄咄逼人的威严。但又炙人。

芳子后退几步,背心撞在一棵大树上。

宇野骏吉的手枪,顶着她腹部。

他一手掀开她旗袍下摆,把裤带生生扯断……

她不知道是在这儿的。光天化日,莽莽的树木。太阳正正地透过婆娑的叶子间隙,洒满二人一身。天地尽是窥望者。

措手不及,突如其来的窘迫,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她挣扎着。

手枪用力地顶撞了一下——

芳子只好缓缓地闭上眼睛。她是块附在木头上的肉了。

她脸上有一种委屈的、受辱的表情。

因为这样,他更觉自己是头野兽,一个军人、大丈夫……

宇野骏吉毫无前奏地侵略她。

像所有男人一样,于此关头,不外是一头野兽。她逼着扭动身体来减轻痛楚。

芳子很难受,她咬紧牙根,不令半丝呻吟传出去。在露天的阳台,一个半立的姿态。明目张胆。

那根冷硬的金属管子,已不知抵住何处,但它在。一不小心,手枪走火了,她就完了!

真恐怖!

她如一只惊弓小鸟。

他在抽动的时候,感觉是强奸。她也让他感觉是强奸,为满足征服者的野心欲望,她的表情越是委屈和受辱——他满足了,就正中下怀。她引诱他来侵略。

有一半窃喜,一半痛楚。她嗅到草的腥味,是梦的重温,但她自主了。

到了最后,当男人迸射时,像一尊千里外的炮在狙击,她以为自己一定盛载不下的——她按捺不住,发出复杂而激动的号叫!……

“呀——”

炮声响了!

战场上的人也在号叫。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夜,十时二十分,关东军以板垣征四郎为首,策划了满洲九一八事变。日军的工兵,按照计划,用炸药把沈阳以北柳条沟的一段铁路炸毁,令列车受到破坏,又嫁祸中国士兵,以此为借口,挑起事端,向中国驻军所在地北大营方向开火,司令官本庄繁下令:发动突击。

日军明目张胆地,长驱挺进,正式侵略中国!

东北军在蒋介石国民政府“不抵抗”的命令下,撤至关内。

——这是日本帝国主义经过精心策划,长期部署下,重要的一着。

自九一八起,日军大举侵华了。一九三二年,辽宁、吉林、黑龙江、热河四省,全部沦陷。满洲落在他们手中,为所欲为。

不过,他们需要一点堂皇的包装。

年近五十,长着一撮小胡子,眼睛附近肌肉略松弛,但仍一脸温和恭顺笑意的土肥原贤二,关东军大佐,到了天津,面见了溥仪。

这位蜗居在天津协昌里“静园”的末代废帝,复辟的美梦一直随着局势跌宕。清室灭亡了,但日本人总是郑重地安慰他:“请皇上多多保重,不是没有希望的!”他一些遗老忠臣伺候在身畔,没肯离去。但是,中国人却不停内战,今天甲乙联合反丙,明天乙丙又合作倒甲,江山“统一”无望,越来越不像样。

溥仪除了沉溺在花大钱,月月给后妃买钢琴、钟表、收音机、西装、皮鞋、眼镜、钻石、汽车……以外,还沉溺在扶乩和占卦中。

他得到的预言,总是“入运”、“大显”、“掌权”……之类的慰语。

终于他盼到了!

土肥原贤二先问候了溥仪的健康,就转入正题:

“是张学良把满洲闹得民不聊生,日本人的权益和生命财产得不到任何保证,不得已,方才出兵。关东军只是诚心诚意地帮助满洲人民建立自己的新国家——这新国家需要领导人。”

他还强调:

“天皇陛下是相信关东军的!”

溥仪却坚持:

“如果是复辟,我就去,不然的话我就不去。”

他微笑了,声调不变:

“当然是帝制,这是没有问题的。”

日本方面实在急于把皇帝弄到东北去。当然迎合着溥仪的心意,只要他一到满洲,就是一个傀儡——但没有人可以预知。

在十一月的一个黑夜里,一艘小汽船靠岸了。

那是“比治山丸”,是日军司令部运输部的,负责把溥仪自天津受监视的情况底下偷运出来,到了营口。

岸边静幽幽的,夜色苍茫中,只见几个黑影子,在紧张地等候着。除了远处传来一两下懒懒的犬吠声外,没有半点生命的动态。

川岛芳子陪同宇野骏吉屏息地望着靠岸的一个黑点。身畔是宇野的副官、几个宪兵,和一个长得颇俊俏,但嘴唇抿得紧紧、一脸坚毅能干的特别随从,他是中国人,孤儿,自小接受日本军方培训,以机智冷静见称。

他是小林。

小林的任务很重要。他也聚精会神地盯着小汽船泊岸。

为日本人办事的中国青年?芳子打量他一阵。

船上走出几个人:郑孝胥父子等几个溥仪的忠臣、日本军官、约十名士兵。溥仪走在最后,他穿了一件日本军大衣和军帽,经过乔装,看来很疲倦,是偷渡时有过一番惊险吧。不过总算着陆了。

接船的人赶忙上前恭迎。

宇野骏吉向他行个军礼。

“皇上一路辛苦了。现在我们先坐车到汤岗子温泉,过一两天,就到旅顺去。”

溥仪一上岸,四下一看,来迎接的人就只是这些个?他还戴了墨镜,脸色一沉,整个人很灰黯。

只是眼前忽一亮,出现个美艳的女子。

她一上前,马上表露身份:

“皇上吉祥!”只差没跪安,“肃亲王十四女儿显会为皇上效力!”

溥仪见到自己人,方有点喜色:

“——哦?记起了,算辈分是我堂姊妹。”

芳子闻言大悦,在所有日本人面前,她仍是最尊贵的一个。但掩饰得很好,不动声色:

“不敢当。显有个日本名儿:川岛芳子,方便复辟大计奔走之用。”

欺身上前在皇上身后的,是王室中人,他们大清皇朝,就倚仗这几个了。芳子的野心表露无遗。

宇野骏吉也不怠慢:

“请皇上放心,建国大业就交托我们吧。”

一众护送溥仪至早已预备好的马车前。

他有点不开心地,对芳子道:

“想象中会有万民欢呼摇旗呐喊的场面呢——”

“皇上,”芳子坚定地,像个男子汉,“日后一定会有!”

她向那特别的随从交待。像下达命令:

“小林,好好保卫皇上!”

他忠心耿直地应:

“是!”

溥仪上车去。他偷渡之前一天,陌生人送来的礼品,是水果筐子,里头竟发现两颗炸弹呢。离开天津,溥仪也就惊魂甫定——而那炸弹,谁知是哪方面的人给送去?说不定就是日本人,只为要他快点到东北去。

目送他们的马车远去,宇野骏吉来至芳子身畔,两个狼狈为奸的男女,相视一下:

“奇怪,皇后婉容并没有一起来!”

芳子又回到她从前的故地——旅顺了。

当日的离愁别恨早已淡忘。七岁之前,那是她童年;二十岁之后,那是她大婚。

旅顺不是家乡,只是寄寓。她小时候与兄弟姊妹们,三十多人呢,一起等待杏树开花。一起捉麻雀、摘小酸枣。一起学习汉文、日语、书法……只一阵,她被送走了。再回来时,结婚,未几离婚……

命运的安排就是这样怪异。

她又住进大和旅馆。楼上封锁,是溥仪等几个人占用,在“登极”之前,相当于“软禁”。但日本人对他仍相当尊重。

豪华的旅馆,偌大的酒吧间,只得两个人,时钟指示着:三时。凌晨。

守卫们在大堂站岗。

宇野骏吉和川岛芳子彻夜未眠。他手绕在背后,踱着方步,她倚坐高椅上,思索一个问题。

关于婉容,这末代皇后。

宇野骏吉沉吟:

“任何一出戏,舞台上都得有男女主角。”

“建立满洲国,怎么能够用‘一出戏’来作比喻。”

芳子觉得,戏会得闭幕,但复兴清室,永垂不朽。

各怀鬼胎的两个人,还是要合作密谋大计的。

宇野岔开话题,回到皇后身上:

“你猜,皇后怎么没有一起来?”

“根据情报,”芳子道,“是她不想来。”

“是皇后不想来?抑或皇上不想她来?”

沉醉于“重登九五之尊”迷梦中的溥仪,心中什么也没有,只有“复辟”两个字。在天津期间,任何人,军阀政客或者洋人,只要表示愿意为他活动,他是来者不拒,有钱便给钱,没现钱时便拿出宫中的珠宝、古董、字画作“赏赐”。

溥仪身边的皇后、妃、贵人,根本只是摆设。长期受着冷落,夫妻关系就是主奴关系。

淑妃文绣,忍受不了,提出离婚。皇后婉容,正白旗人,十七岁就进宫了。“皇后”的身份,是不易去掉的礼教招牌。她心胸日渐狭隘,容不下其他女人,自己又不容于男人,迷信得疯疯癫癫的,苦闷之极。抽上了鸦片,瘾很深,且传出“秽闻”……

身为一国之后,也不过是悲剧角色吧。芳子笑:

“不管怎样,我们一手策划的大事,缺了女主角,场面太冷落了。”

宇野一念。没看芳子一眼:

“如果有人肯冒险,跑天津一趟,把皇后偷偷运出来——”

芳子抢先表白:

“我自信有这个能力。”

“这样危险的事,何必要你去?”

“我等这个机会,等好久了。”

“不,难道说我手下无人吗?”

宇野骏吉故意地说。

芳子向他撒娇:

“我只不过帮干爹做事吧。I l try my best!”

又用日语再说:

“我会倾全力而为!”

他赞扬这自投罗网卖命的女人:

“你不单有间谍天才,而且还有语言天才呢,我没看错人!”

他来至芳子的座椅前,看着她:

“芳子,没了你,就好像武士没了他的刀。”

“哎——”芳子摇晃着他的身体,“干爹的台辞太夸张了。是‘台辞’,对吗?”

“只要女人听得开心。”

芳子拦腰抱着这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头微仰,正正地看住他的眼睛。挑逗地,良久。

忽地,她用力一搂。

把脸紧贴在他的下腹。

嘴脸在上面逡巡,隔着一层军衣……

她闭上眼睛,梦呓一般低吟:

“我以为,女人生存的目的之一,是尽量令男人开心——”

外面的世界,黑漆死寂,只有这旅馆的酒吧间,灯火通明,华灯灿灿,暖气融融。守卫在外木然地围困着她——这么无边无际的一张大床。

芳子把他军裤的纽扣解开。稍顿,用她细白的牙齿,试图将拉链给缓缓地往下拉……阴险地轻咬了一下,男人马上有反应。

这一夜过得很长、很长。

在旅顺,芳子也有机会见到自己那些渐渐成长的弟妹们——她被送走时,他们还没出生呢。

不过,她赢不到家里人的手足情。可悲的是,芳子已经被目为一个“异族”,明里很客气,可是她的所作所为,太瞩目了,不正当,哗众取宠,兄姊只觉是个脱离常轨的坏女人。

“你们最好躲着她一点!”

父王十周年忌辰,王府的院子里建了纪念碑,没有把她请来。

芳子只管穿雪白毛皮齐腰短大衣,窄裙子,高跟鞋,上了个浓妆,十分显眼,上到了大街,百米之外就能引来行人的目光了。同日本男人的关系也被议论着。

不久,她的妹妹们,都被家中兄长送到日本的学习院去,就是为了不让她们走得太近。

芳子为此很不高兴。

自己那么地努力,就是不肯由着王府中各人如庶人一般沦落地生活着。英雄造时势呀。一奶所长,或同父异母的,竟然没有体贴和感动。她得不到关心!

是一个“异族”吗?

不,只有自己是“大器”。

一定得干出成绩来,要不父王就白盼望了一场。

“静园”在天津日租界内的协昌里。

它身上挂了个招牌:“清室驻津办事处”。

溥仪之所以唤他们居停为“静园”,不是求清静,而是“静观变化,静待时机”。主人在的时候,它是一座小型的紫禁城,仍是遗老们口中的“行在”,也有人来叩拜、值班,园子里仍使用宣统年号,对帝后执礼甚恭。

这天,忽地来了一辆小汽车。

小汽车驶至“静园”的大门外,稍驻。

大门外是些小贩、路人、司机……平凡的老百姓,不过哪些是便衣,只有会家子心里有数。

大门内守卫看来颇为森严。

一个贵族太太下车了。

她穿烟红色绣金银丝大龙花纹旗袍,高跟鞋,披一袭黑色的毛里大斗篷。雍容华贵,由一个穿着只有惠罗公司、隆茂洋行等外国商店才供应的上等英国料子西服,领带上袖口上都别了钻石针的绅士陪同着,作客。

她挽着他。

大门口的管事打量二人一下,含笑迎入。

他俩内进,门外还漾着密丝佛陀的香氛。这对贵族夫妇,便是川岛芳子,和她亲自挑拣的小林。

小林很荣幸,得到这个重大的任务。

来前,芳子命他陪她跳舞:“轻松一下才做大事吧!”

他陪她跳舞,听说陪了一个通宵,内情无人知晓。

他们终于见到婉容皇后了。是里应内合的部署。但这个女人是皇后吗?——

芳子一怔。

躺在床上的,是个脸色苍黄,眼窝深陷,一嘴黑牙的女人。

她的反应很迟钝。抽一口鸦片,闭上眼睛,幽幽叹口气,享受烟迷雾锁的醉乐。

床前站了来客。她懒懒地,又惺忪着,看她一眼,她知道她来意。

“皇后吉祥!”芳子道,“芳子带了你最喜欢的礼物来。”

她呈上一个镂花的名贵金属匣子,推开一道缝,上等鸦片烟的芳香溢出。

“芳子见过一次就记住了,在天津大概不好买。”

婉容冷冷地:

“我不打算离开天津!”

“皇上记挂你呢。”

婉容闻言,冷笑:

“嘿!我但愿像文绣,她离婚了。离婚?我跟她不同——我是皇后,她不是!”

说罢,她神经质地眨巴眨巴眼睛,吐一口唾沫星子。“啐!”

忽地,又呜咽起来:

“但我被这包袱压死了,不可以回复当一个普通人!”

芳子乘势坐到床沿上,颇为体贴:

“每回见到你,总是不开心嘛。”

她又靠拢一点。

“我不是不开心,”婉容诉说,“是不安全——我的男人是皇帝,他却保护不了我!”

她有点歇斯底里,心中有复杂情绪交织着,前半生过去了,她仍是枯寂无助,被遗弃的人。她感觉四下是个锅炉,烫得走投无路。她激动地大喊:

“行尸走肉的皇后!有什么好当的?你们让我在这里静静地把下半生过完就得了!”

婉容狂哭,肩头颤动,绝望而痛楚地,眼泪成串滚下,有点神经失常。

一下抽搐,回不过气来,床上的鸦片烟具和烟灯,被碰倒了,帐子燃着了。

芳子马上取过枕被,把小火扑灭,从容地,只觉这是个最好的时机。

自焦洞中望进帐子,是一个失常的皇后。她抖颤喘气,像个小动物,受惊的。

芳子只镇静地,瞅着她。婉容泪眼犹未干,被她的神情慑服了。

婉容喃喃自语:

“没有人,我身边没有人!给我‘福寿膏’!”

芳子慢慢地,用她那袭黑色毛里的大斗篷,把婉容整个地包裹着。

毛里子,茸茸的,温和的,有芳子的体温——即使她贵为皇后,也不过是无助而纤弱的小女人。

芳子就比你强多了,她想。

像哄小孩一样:

“有我嘛。乖!不要哭。我送你到安全的地方去,带你到上海去玩儿好不好?上海精彩呢,没人日夜监视你,都是可靠朋友。”

婉容躲在她怀中,低吟:

“每天一早醒过来,好像有五六十个人在看我呢!凶巴巴地瞅着,宫中黑暗,我怕得出了一身的凉汗。你带我走吧!”

她好像藤蔓,直立不起来,无依无靠,忽地贴在一道石墙上,她毫无选择余地。

婉容静止了一会,芳子由她,直到婉容动了一下,把她的翡翠耳坠子除下来,缓缓地为芳子扣上。

婉容温柔地,望着芳子耳珠子,上面晃荡着一点青翠。

芳子嘴角浅浅一撇,但她抚慰道:

“你摸摸。”

婉容微笑:

“凉凉的。”

芳子就势抓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耳珠子上不放,有点扎人。婉容眼神慵倦了,好像要放任地一睡不起。她很安全而且放心,世上再没有更温暖的地方……

芳子望着这无辜的小动物:

“你听我的话就行了。什么都不用担心。”语气是一道可靠的命令。

她搂紧这个女人,嘴唇凑上去,轻轻软软地吻着她。

婉容只觉一阵神秘、妖异的眩晕,眼睛舒缓地闭上,双臂完全瘫痪。

芳子的嘴唇开始用力了……

以后,婉容便言听计从。第二天,她依照安排,叩芳子客房的门。

她见到扮演芳子“丈夫”的小林。

地毯上一片呕吐狼籍,“病人”装作很虚弱的样子,嘴角还延着血丝。

芳子高声地向婉容道:

“谢谢皇后费心!”

故意让外面听见——谁知道谁的底细呢?都是尔虞我诈,没有人猜到仆从之中,有没有便衣。

芳子又像个贤慧的太太,走进走出,忧虑地把“病况”告知女佣人:

“我先生水土不服,加上他胃部有旧患,现在复发,还是拜托你们安排送医院去吧。”

事件张扬了。

同时,客房内的小林,迅速与婉容把衣服对调换穿。小林久经训练,仍能镇定地小声跟她道歉:

“请皇后包涵失仪之处!”

芳子在门关上之前,还焦灼地吩咐:

“我帮他换件衣服,救护车一到,马上通知我!”

然后,芳子在仆从远观下,演着一出戏。

她陪同皇后婉容回楼上的寝室去,一直恭敬地:

“皇后请回,才拜访几天,蒙你会见,不好意思呢,把地方弄得一塌胡涂。”

她把婉容送回房中,门关上后,背影回过头来——原来是小林的乔装。

“她”往床上一躺:

“芳子小姐请放心,天一黑,我自有办法逃出去。”

芳子陪尽小心的“戏”演过了。她回身望着小林,脸面变得冷酷,像要升的月光,一股寒意。

已掣枪在手。

小林大吃一惊,如一截木头,愣愣地半躺半起,那寒意,自脚心往上直冲,思维完全停顿。怎么会?

芳子迅雷不及掩耳,取过枕头,用来作垫子,灭声,放了一枪。血无声地,自雪白的枕套往外涌渗。

小林马上死去。

芳子根本不打算留活口。不择手段地,为建立“个人”的功迹。

收拾一下,锦被盖在他身上。

芳子对着体温还未消散的尸体:

“可惜!长得那么英俊!”

一步出皇后的寝室,芳子脸上,又回复紧张担忧的表情了。

急步下楼,忙着追问:

“车子来了没有?”

大门外来了救护车,两个扛着床架子的白衣人,把“病人”小心地搬放上去,“他”大衣的领子竖着,又用围巾缠着半张脸,急速喘气。

芳子愁容满面,照顾着她“丈夫”。

即使在日租界内,也有形迹可疑的人呀。所以车子驶出“静园”,还不是安全的。

婉容一动也不敢动,只信赖着芳子,一直紧紧握住她的手。

救护车也是自家的布局,高速平稳地前行。芳子静定地注视路面情况。驶到一些路口的铁丝网前,她暗中打个招呼,便马上通过。出了日租界,表情更冷酷。

“芳子,我们到了上海,住哪儿?”

婉容问。

芳子木然回答:

“我们是去满洲!”

她吃惊:

“满洲,还是日本人手上?”

芳子不答。

“我不去!”婉容慌惶地,“你骗我去满洲干么?皇上也许已被他们软禁,受着折磨。”

“你是皇后,就要做皇后的分内事!”

婉容望着这个自信十足处变不惊的芳子,疑惑地:

“那是什么?”

芳子按住她半撑的身子:

“皇上会在长春登基,你今生今世都是他的人。”

婉容挣扎着,她自一个罗网掉进另一个罗网中去了。

“我不去!我信不过你们,你——”

但无法继续了。芳子用上了药的手帕蒙上她嘴脸,婉容昏迷过去。

芳子无情地,目光坚定前望。

救护车驶离市区,直向荒僻的村路驶去。

“静园”开始不静了。

小林的尸体被发现。

神秘车子拼尽全力追踪救护车……

——不过芳子早着先机。

停在一间村屋前。

她把昏迷了的婉容半拖半抱曳下地来。

村屋旁山边正有一队送葬的队伍。

一口大棺材、仵工、送葬者全在默默等候着。

“目的物”来了。大家又无声地,把婉容放进棺材中去。

救护车驶入一个隐蔽的地方,用树枝树叶给掩盖好。

芳子迅速无比地更衣。不消一刻,她已是个愚昧的村妇,哭丧着脸。

队伍准备妥当。四个仵工扛着大棺材。一个老头在前头撒纸钱,唢呐和鼓手奏起哀乐,孝子和未亡人都哭哭啼啼地,上路了。

行列缓缓前进。

几辆追寻皇后行踪的神秘车子呼啸地,只擦身过去。

他们堂堂正正地出殡,没有人对村野送葬的行列起过疑心。

队伍十分安全地,把婉容偷运出天津,自水路,送至旅顺去。芳子立了大功。

日本人意气风发,不可一世。

帝后都齐了,东北二百万平方里的土地,三千万人民,也在手上了,就等他们一声令下——

不过溥仪开始惶惑不安,他们受到封锁、隔离,俯仰由人的生活也就算了,最烦恼的,是关东军参谋板垣征四郎跟他说的一番话。

这个剃光了头的矮个子,青白着一张没有春夏秋冬的脸,慢条斯理地道:

“新国家名号是‘满洲国’,国都设在长春,改名新京。这国家由满、汉、蒙古、日本和朝鲜等五族组成。而日本人在满洲花了几十年的心血、大量的宝贵生命才得到的,法律地位和政治地位自然和别的民族不同……”

占据溥仪全心的,不是东北老百姓死了多少人,不是日本人如何阴谋地统治这块殖民地,要驻多少兵,采多少矿,运走多少油盐大麦……只是想,不给他当“皇帝”,只给他当“满洲国执政”?他存在于世上还有什么意义?连八十高龄的遗老也声泪俱下:“若非复位以正统系,何以对待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多番交涉,讨价还价,日本人的野心不能暴露得恣无忌惮,便以“过渡时期”为名,准予一年期满之后改号。

终于才给了他“满洲国皇帝”的称谓。

——他还不是在五指山里头当傀儡?

但溥仪委曲求全,忍辱负重,把美梦寄托在屠杀同胞的关东军身上,不敢惹翻。

他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芳子和大清遗臣等这一天,也等得太久了。

一九三四年三月一日,是登极大典的正日子。

溥仪要求穿龙袍,关东军方面的司令官说,日本承认的是“满洲国皇帝”,不是“大清皇帝”,只准许他穿“陆海空军大元帅正装”。溥仪只这一点,不肯依从——他惟一的心愿是穿“龙袍”,听着“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双方遂在一件戏服上纠缠良久。

终于,当日清晨,改名新京的长春郊区杏花村,搭起一座祭天高台,象征“天坛”。

乐队奏出《满洲国国歌》。

溥仪喜孜孜地,获准穿上龙袍祭天,这东西,是他急急忙忙派人到北京城,从荣惠太妃那儿取来上场用,据说是光绪帝曾经穿过的。皇后也宫装锦袍,凤冠上有十三支凤凰。

遗老们呢,也纷纷把“故衣”给搜寻出来,正一品珊瑚顶,三眼花翎,仙鹤或锦鸡黼黻,还套上朝珠——是算盘珠子给拆下来混过去的。

这天虽然寒风凛冽,阴云密布,但看着皇帝对天恭行三跪九叩大礼的“文武百官”,开心满足得很,一个一个肃立不语。

夹在日本太阳旗之间的,是大清八旗。打着黄龙旗的“迎銮团”,甚至一直跪着。

在这个庄严的典礼上,溥仪感动之极,热泪盈眶。

芳子也在场。

亲自参与,也促成——她是这样想的——大清皇帝重登九五,她顾盼自豪。

思潮起伏,热血沸腾,心底有说不出的激动:

“满洲国,终于成立了!我们等了二十年,终于见到一个好的开始。是的,东北只是一个开始,整个中国,将有一天重归我大清皇朝手中。清室复兴了,一切推翻帝制的人,灭亡的日子到了!”

她傲然挺立。

神圣不可侵犯。

一直以来的“牺牲”,是有代价的。

肃亲王无奈离开北京时,做过一首诗:“幽雁飞故国,长啸返辽东;回首看烽火,中原落日红。”——是一点不祥的谶语吧?

没有人知道天地间的玄妙。

但芳子,却是一步一步地,踏进了虚荣和权势的陷阱中去。

记得一生中最风光的日子——

芳子身穿戎装、马裤、革履,头上戴了军帽。腰间有豪华佩刀,以及金黄色刀带。还有双枪:二号型新毛瑟枪、柯尔特自动手枪。

革履走起来,发出咯咯的响声,威风八面地,上了司令台。

宇野骏吉,她的“保家”、靠山、情夫、上司……把三星勋章别在她肩上:

“满洲国‘安国军’,将以川岛芳子,金璧辉为司令!”

她手下有五千的兵了。

她是一个总司令,且拥有一寸见方的官印,从此发号施令,即使反满抗日的武装,鉴于她王女身份,也会欣然归服,投奔她麾下吧?金司令有一定的号召力。自己那么年轻,已是巾帼英雄——芳子陶醉着。

关东军乐得把她捧上去。

当她以为利用了对方时,对方也在利用她。这道理浅显。

但当局者迷。

从此,日本人在满洲国的地位,不是侨民而是主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所以他们要在政治、经济、思想、文化……上,以“共存共荣”的口号,加以同化。

日语成为中小学校必修课,机关行文不用汉文,日本人是一等国民,而新京的城市设计完全是京都奈良式的——横街都唤作一条、二条、三条……

来观礼的是各界要人,穿和服的、西服的、和中国服的,都有。这是一件盛事。

铁路、重工业、煤矿、电业、电讯电话、采金、航空、农产、生活必需品……的株式会社首长、财阀、军人、文化界、记者。

镁光不停地闪。眼花缭乱中,芳子神情傲岸,但又保持一点魅惑的浅笑,跟每个人握手,头微微地仰起。

然后,宾客中有递来一张名刺。

“北支派遣军司令部报道部宣抚担当中国班长陆军少佐”,多么奇怪的职衔。

她随即,瞥到一个名字:

“山家亨”。

山家亨?

芳子抬眼一看。

赫然是他!

他被调派到满洲国来了?

几年之间,他胖了一点。四十了吧,因此,看上去稳重了,神气收敛,像个名士派,风度翩翩的,一身中国长袍,戴毡帽,拎着文明棍。讲一口流利的北京话——从前打自己身上学来的呢。

前尘旧事涌上心头。

芳子有几分愧恨。自己已不是旧时人了,对方也不是——无以回头,这是生命中的悲哀。一如打翻了给“乌冬”作调料的七味粉。各种况味都在了。

山家亨只泰然地道:

“金司令,你好吗?”

芳子恨他若无其事,便用更冷漠的语气来回话。

“谢谢光临。”

——他一定知道自己不少故事,他一定明白自己的“金司令”是谁让她当上的。

他也许因而嘲弄着。

“你要证明我是个好女人”?前尘多讽刺。

芳子老羞成怒,但却不动真情,只飞身跃上一匹快马,不可一世地,策骑奔驰于长春,不,新京的原野上。

惟有在马背上睥睨,她就比所有人都高一等!

她是一个不择手段地往上爬的坏女人。也罢。

无以回头了。

她把他,和所有人,抛得远远的。

又到上海。

上海是她喜爱的一个地方——因为是发迹地。

满洲国成立之初,推展虽然相当理想,但日本政府和军部担心各国的反对,宇野骏吉曾交给她一个重要的任务。

她至今仍沾沾自喜。

关于“上海事变”。

上海老百姓抗日情绪已成暗涌,地下组织很多,芳子奉命收买一个“三友实业公司”的毛巾厂工人,袭击日本山妙法寺的和尚,制造死伤事件,然后,又指使为数约三十名的日本侨民,到毛巾厂进行报复。

就这样,原来是少数人的纠纷,酿成毛巾厂被放火烧毁,上千职工中有死有伤,这个传闻中的“抗日据点”被打击。日中两国对立,世界各国的注意力集中在上海,疏忽了满洲,东北的地盘更巩固,而武力的侵略也在南方展开……这便是一二八事变。

芳子觉得,作为间谍,乱世中的特殊分子,她是相当胜任的。

再回到上海,她脱去戎装,又是一个千娇百媚的跳舞能手。

天天在上海俱乐部狂欢。不能稍停地舞动,是因为血液一直在沸腾中,以致身不由己,难以安定下来吗?

但通过不分昼夜、不分对手的跳舞作乐,自不同的男人身上,确实得到宝贵的情报——

十九路军孤军作战。蒋介石快将下野。谁抗战意向坚决,不可动摇。谁可以收买,倒戈相向。国民党系统的银行濒于破产。中国停战的意愿。什么人肯作卧底……

日方不过出动一个女人,便事半功倍了。

“我可不是为日本人工作呢。”芳子却这样同自己说,“不过我的利益同日本的利益一致吧——但这是毋须向任何人解释的。”

她操着流利的中日语言,往来中日之间。一时是整套的西服,一时是和服,一时是旗袍,一时是曳地晚装。

一时是女人,一时是个“小男孩”。

对于长年处身风云变色的战场上的军官,这是一种特别的诱惑——不但征服女性,也征服同性。她如同歌舞伎中男人扮演的女角,总之这是日本男人的欲望。微妙地,为之冲动。

没见过她的人,听过“男装丽人”的传奇,越是着魔地想见一面。所以,因着这潜意识,初次的会面很容易便被俘虏。

所以,有时她身穿浅粉色友禅染和服,花枝招展地应天行会头山秀三之邀,在东京国技馆观看大相扑。有时,出现在银座七丁目的资生堂二楼,与巨富伊东阪二携手吃茶。有时,穿着茶色西服和大衣,分头式短发,头戴黑色贝雷帽,贵胄公子般坐汽车于上海招摇过市。

豪华公馆中,经常有魁梧奇伟的彪形大汉,恭敬侍候,说是保镖,也是面首——因为,她已无“后顾之忧”。

每天不到下午一二时,她是起不了床的。

她也爱在床上,披着真丝睡袍,慵懒地下着命令。

一个俊硕的男人,已穿戴整齐了。亲近到芳子小姐,是他的荣幸呢。

芳子道:

“事情已经成功,这个卧底不用留。”

她递给他一帧照片。

男人一直躬身倒退地出了房门:

“是!”

“过几天在戏院子给我消息。”

“我会自行出现的,金司令!”

“好。我干爹不在,明儿晚上陪我跳舞去。”

“是!”

他出去了。

在门外,碰到芳子的秘书千鹤子,这日籍少女,忠心周到地打点她身边一切。此等荒淫场面早已见惯,从来不多事。

她来,是完成了任务。

“芳子小姐。我来向你报告山家亨先生来上海之后的详细资料。”

芳子抬眼:

“先给我放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吧!”

音乐轻轻地流泻一室。

芳子伸伸懒腰。

真像梦幻的世界。

大白天,《月光奏鸣曲》,月光透过音乐,蹑手蹑足地洒得一身银辉。

这些日子以来,他做过什么?到过哪儿?同谁一起?是喜是悲?……

这样子打听着初恋情人的举动,有一种微妙的感觉,五内是起伏的,但她不动声色地吩咐千鹤子:

“说吧。”

——山家亨有一段时期萎靡不振,这是因为失恋。

后来他到了北京,从事文化宣传工作。有个中国名字:王嘉亨。

一九三○年在北京与一位新闻记者的独女清子结婚。三年后生了女儿博子。

满洲国成立,他奉命到东北搞宣抚工作,发行了《武德报》、组织话剧团、策划文艺演出。颇有点权势。

他在新京、北京、上海、天津都有公馆。

最近,因宣传“五族协和,日满亲善”,预备在东北成立电影公司,挑拣合适的漂亮少女,捧作明星。幕后策划人是甘粕正彦大尉。

因工作关系。他与电影文艺界接触较多,生活排场阔气。女明星们为了名利,希望得到他欢心,都向他献媚、争宠。

传闻男女关系糜烂。

女人昵称“王二爷”。

……

女明星、男女关系、权势、亲善。

资料说之不尽,但芳子耳畔,只有一大串女人的名字,回旋着:李丽华、陈云裳、周曼华、陈燕燕……不知谁真谁假。

他抖起来了——但愿他萎靡下去,就好像是为了自己的缘故。但他没有,反而振作,活得更好。

芳子牙关暗地一紧,还是妒忌得很。

她仍不动声色地吩咐千鹤子:

“行了。”

唱片还没有放完。顽强地持续着。一室浪漫,围困一个咬牙切齿的女人。

男女关系?

她没有吗?

总是在微微呻吟中喘道:

“不准动左边!不行啦!”

她护卫着左边的乳房。

男人拥着看来娇怯的女人,这样问:

“是因为‘心’在左边吗?”

“是因为枪伤的旧痕吗?”

“是因为……”

她不肯把手放开:

“不行啦!”

男人要是用强,就看见了——

在左边乳房上一颗小小的红色的痣。

半明半昧的灯火中,无意地发射妖艳的光芒,奇异地,激发他们的兽性。

令她身上的人,大喜若狂,如痴如醉,用手、用舌头或牙齿去“感觉”它。

她的魅力不止是外在的。

曾经共寝一次的男人都不会忘记。

为什么下意识地“不准”呢?是为他“留”吗?

——但他从此不在乎她了!

芳子脸色苍白。

她以为这只是昨夜风流,睡得不足的关系吧。

有一个晚上。

山家亨拥着艳丽的女人,她是上海的明星,还没进公馆,已在黑暗中热吻。

二人难舍难分地,他一手打开大门,把灯亮着。

一亮灯——

赫见一地都是被剪碎砸烂的东西:撕成一片片撒得凌乱的照片,他与女明星们的合照、以“王二爷”为上款的情书、照相机、酒杯、花瓶、玻璃……他的西装、和服,连内衣裤也不放过,总之,眼见的没有什么是完好的。

二人大吃一惊。

这个“灾场”中,川岛芳子好整以暇地,坐在一张沙发上,把手脚都摊开,当成自己的公馆一样,目中无人。

她这样嚣张凶悍,显然在等着山家亨多时了。

他识趣地,把女客半推半哄:

“你先回去,我明天给你来电话!”

女明星经此一吓,也急于离开。

哄走了女人,山家亨掩了门,跟芳子面面相觑。

看来她根本不打算为自己的作为抱歉。

“你的风流史不少呀。”她冷冷地道,“在公在私,也有很多‘明花暗柳’来投怀送抱。”

他道:

“多半是公事。”

“训练女明星演戏?床上的戏?”

山家亨强抑:

“这是我的私事!”

芳子站起来,挑衅地:

“要的尽是中国女人呢。”

“——”

她突然大声地喝问:

“为什么你不要日本女人?”

“——”

他没有答。空气似乎很紧张,时间异常地短,但二人内心活动奔驰几千里,非常复杂,为什么他不要日本女人?

芳子冷笑,胜券在握地:

“嘿!——因为我是中国女人?”

山家亨闻言。他曾经矛盾,壮志未酬,容颜渐老,待事业进一步时,却得不到纯真至爱,简直是被作弄的一个人。

他也冷笑:

“你自视太高了!金司令。”

他作了个送客的手势。

“夜了,请回!”

芳子不肯让他讲这样的话,她不要听,只扑上他身前,贴得很近。

山家亨厌恶地,把这女人推开。

她有点不甘心。

在过去的日子里,要得到什么,只要热衷而有斗志,她的周围,都无意地散发如漩涡的牵引力,把追求的,卷送到核心,她的手中去。从来没有漏网之鱼,是这种满足的感觉,营养着她,为她美容。

她不甘心。

马上变易了一脸表情。

世上最了解他的是谁?她爱怜地轻轻抚摸他中年的、有点沧桑的脸:

“她们,有没有我一半的好?你说?”

从前的岁月,渐渐回来了。

芳子紧紧地拥着山家亨,送上红唇,把他欲言又止的嘴封住了。

他受不住引诱,一度,他以为她会成为他的女人,下半生,天天亲手作栗子馅大福。一度……

山家亨的手从她背后,改道游至胸前。

她像触电般,身体与他叠合,间不容发,水泄不通。良久,二人都没有动过——直到他开始动的时候,她是故意地,像蛇一样地缠着他,吊他的胃口,让他明白,这是多么难得的一个女人。她们并没有她一半的好。

她慢慢地,给他最大的享受和欢乐,给他死亡般的快感。她的身体就是一个饥饿地吮吸着的婴儿……

是男人教会她的。

他们取悦她,她又取悦他们。

到头来,千锤百炼的,送还予初恋情人——她反而有点看不起他了。

芳子突然发难,狠命一咬。

他的舌头和嘴唇被咬破了。

“哎!”

高潮过后的山家亨嘴角带血,怔住。

他用手背抹着甜而腥的血,意外的疼痛,他望定芳子,这个不可思议难以捉摸的魔女。

芳子轻狂地,仰天大笑:

“哈哈哈!——”

她推开山家亨,如同他方才厌恶地推开她。他嘴角受伤了,但,她也沾了血。

芳子由得血丝挂在艳红的嘴边,如出轨的唇彩。她裸着身体,放浪形骸,骄横邪恶地笑道:

“我不是善男信女!虽然我俩已经没有瓜葛,不过你是我的初恋,我看不过你太多新欢,你最好收敛些,如果惹翻我,什么事也做得出!”

她起来,就着月色,把衣服一件一件地穿上,在他面前,筑起一道一道的藩篱。他们的距离,就此远了。

他刚得到过最欢娱的享受,马上,他失去了。芳子拂袖而去。

山家亨呆望着她的背影。

血没凝住,悄悄地,自口子又涌出胀胖的一滴……

他想,堂堂男子汉,也是国家派遣来中国候命的,新生的满洲国需要“纯洁”、“忠心不二”的文化艺术感染,他是个重要的“中间人”,成立满映将是重要使命,作为机关主事人,莺莺燕燕,环绕在身旁,谁利用谁,一时也说不清,竟惹来这个女人猛燃的妒火?芳子可以放荡地人尽可夫,却容不下他左拥右抱——既是狂徒,又是小女人!

女人的事,太麻烦了。

日后不知她会搅什么鬼。山家亨心事芜杂地,坐下来。

直到天亮。

反而芳子一力把这个男人自记忆中抹去。

她如常地把白天和黑夜颠倒了。

往往早上才可以入睡,一睡如死,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直如石沉大海——只有在睡梦中,鸟语花香人迹杳然,没有任何人,世界澄明,没有家国、爱恨、斗争……回到童真的岁月。

最难堪是将醒未醒时,残梦折磨着她,恋恋不肯冉去,头痛欲裂。芳子猛地拼尽力气把双眼一睁,夕阳西下了,又是新的一天。

她像幽灵般自帐子中钻出来,开始一天的玩儿。

节目很丰富:先吃过“早点”,然后纠众一起耍乐、打麻将、甩扑克,各种的赌博。赌罢便喝酒、歌舞、唱戏、操曲子。上海不夜城,夜总会、舞场、球场……都通宵不寐。

这不是颓废,她想,买日为欢——每一天的快乐,是用她“自己”买回来的!

芳子对镜梳头,柔软的短发三七开,顺溜亮丽。脸色虽是病态地苍白,但淡淡地上了点脂粉,描了眉,抹了口红。

穿上心爱的黑缎子长袍、马褂、小袄,戴上黑缎子圆帽,一身潇洒男装。

随从五六人,伴着她,到戏院子去。

“金司令,您这边请!”

戏院子的经理和茶房恭恭敬敬地向芳子鞠躬,一壁引路。

一众浩荡地被引至二楼中央的包厢座位。在上海,老百姓都知她来路,鄙夷有之、憎恨有之、好奇有之——但她是个得势的女人,大伙都敢怒不敢言,途经之处,观众都起立,向她鞠躬。芳子表现得威风八面,不可一世,大步地上座。

坐定,跷起二郎腿,气派十足地看着舞台,四壁红漆飞金,大红丝绒幔幕已拉开,台上男扮女装的乾旦,正唱着“拾玉镯”。男人上了妆,粉脸含春,扭扭捏捏地把玉镯推来让去。

台下的芳子呢,扇着一柄黑底洒金折扇,一手放在身畔俊男的大腿上,又抚又捏,随着剧情调情。

大家都视若无睹。

——这真是个颠倒荒唐的人生大舞台!

观众在台下吆道:

“好!”

是因为角儿把“女人”演活吧。

一个小厮递来冒着热气、洒上花露水的毛巾给她抹手。

她认得这个人,是前几天派出去打听情报的手下。他原是俊硕的男人,装扮那么卑微,居然像模像样。

芳子眉毛也没动一根,接过毛巾,下面有张纸条,写着:

味自慢,靠不住。

她心里有数。

“味自慢”是她心目中“嫌疑人”之一。她故意对三个人发布不同的假消息,看看哪一项,泄漏予革命分子知悉……

政治必然是这样:尔虞我诈,你死我活——异己是容不下的。容下了,自己便无立足之地。

经理着人送上茶点了。

芳子若无其事地,抹过手,纸条揉在毛巾里头,团给小厮拎走。

“金司令请用茶,”经理阿谀地媚笑着,“上等碧螺春!”

“唔。”芳子待接过茶盅,一沓钞票自他手底送过去,他需要她的包庇。

芳子信手取过随从的望远镜,自舞台上的角儿,游走至观众席,再至包厢右面——她自镜筒中望定一个人,距离拉近了,是一张放大了的脸!

他经过乔装。

但芳子知道,那是背叛者:“味自慢”。

她把望远镜对向舞台上。

那个人,呷了一口小厮送上的香茶,不消一刻,已无声倒下。无端死去。小厮与附近的“观众”把他抬走。

芳子若无其事地对周围的人闷道:

“没意思,我们走了!”

正起立,走了几步。

台上锣鼓喧嚣,座上大大喝彩。

芳子回头一瞥,台上的不是人,是猴!

完全是个人表演,角儿是神仙与妖怪之间的齐天大圣。他猴衣猴裙猴裤猴帽,薄底快靴。开了一张猴脸,金睛火眼,手抡一根金箍棒,快打慢耍,棍花乱闪,如虹如轮地裹他在中央。这角儿,武功底子厚,筋斗好,身手赢得满堂彩声。

他的演出吸引了她。

经理赔着笑:

“是‘闹天宫’。”

她把那望远镜对准舞台,焦点落在他身上,先是整个人,然后是一张脸。

芳子只见着一堆脂粉油彩。有点疑惑。

角儿打倒天兵天将,正得意地哈哈大笑,神采飞扬中,仍是乐不可支的猴儿相,又灵又巧。

芳子随意一问:

“武生什么名儿?”

“云开。”经理忙搭腔,“他是上海最有名的‘美猴王’。戏一落地,就满堂红!”

芳子向台上瞟一眼,像男人嫖女人的语气:

“是吗?看上去不错嘛。”

然后一众又浩荡地离开戏院子了。

就在大门口,有个水牌。

水牌上书大大的“云开”二字。

水牌旁边有帧放大的相片,是一张萍水相逢,但印象难忘的脸。

他红了!

码头上遇上的小伙子,当日两道浓眉,眼神清朗,仿如刚出窠的小鹰。才不过两三年,他就一炮红了。相片四周,还有电灯泡围绕着,烘托他“守得云开见月明”的神气。

看上去比从前更添男儿气概。

阿福?

不,今日的他是云开!

芳子心里有数地,只看了相片一眼,就上了福特小轿车,扬长去了。

日头还没落尽,微明薄暗,华灯待上。约莫是五六点钟光景。

川岛芳子公馆门外,她两名看来斯文有礼的手下,“半暴力”式请来一名稀客。他不满:

“我自己会走!”

方步稳重,被引领至客厅中,就像个石头中爆出来的猴儿。他根本不愿意来一趟,要不是戏班里老人家做好做歹,向他阐释“拜会”的大道理。

他来拜会的是谁?他有点不屑,谁不知道她是日本人的走狗,什么“司令”?

两名手下亦步亦趋,幸不辱命,把他“架”来了。

正呷过一口好酒,芳子抬起头来,见是云开。

她望定他。

云开定睛细看,大吃一惊,他怎么也想不到是她!只挨了一记闷棍似的愣愣站着。

是她?码头上他见义勇为助她把皮包自歹人手中夺回的物主,乱世中孑然来上海讨生活,清秀但冷漠的女子,她不单讨到生活,还讨到名利、权势……和中国人对她的恨——云开无法把二者连成一体。

情绪一时集中不了,只觉正演着这一出戏,忽地台上出现了别一出戏的角色,如此,自是演不下去了。

这把他给“请”来的女主人,手一挥,手下退出。

她朝他妩媚一笑:

“坐!我很开心再见到你——有受惊吗?”

“有!”他道,“我想不到‘请’我来的人如此威猛。”

“真的?”

云开耿直地表明立场:

“——关东军的得力助手,但凡有血性的中国人都听过了,金司令!”

他很强调她的身份。

女人笑:

“叫我芳子。”

“我不习惯。”

芳子起来,为他倒了一杯酒:

“我一直记得你。想不到几年之间你就红了!”

他没来由地气愤——一定是因为他不愿意相信眼前的女人是她。他情愿是另外一个,故格外地不快。只讽刺地:

“你也一样——我差点认不出你来了。”

他心里有两种感觉在争持不下,只努力地克制着。她看穿了。

“叫我来干么?”

芳子把酒杯递到云开面前,媚惑又体贴地,侧着头:

“请你来喝杯酒,叙叙旧。看你,紧张成这个样子。‘起霸’?功架十足呢。”

云开但一手接过,放在小几上。

“谢了!”

一顿,又奋勇地补充:

“怕酒有血腥味。”

“这样子太失礼了,云先生。”

芳子含笑逗弄着这阳刚的动物,不慌不忙,不愠不怒。

云开无奈拎起杯子,仰天一饮而尽,然后耿直地起立。

他要告辞了,留在这个地方有什么意思?

“金司令我得走了。赶场子。”

“重要么?”

“非常重要!”他道,“救场如救火,唱戏的不可以失场,对不起观众哪。我们的责任是叫池座子的观众开心。”

她嗔道:

“不过,倒叫我不开心了!”

她没想过对方倔强倨傲,不买她的账。一直以来,对于男人,她都占了上风,难道她的色相对他毫无诱惑吗?

无意地,她身上的衣服扯开一个空子,在她把它扯过来时,露得又多一点。

云开没有正视:

“这也没法子了!”

他是立定主意拒人千里了?

芳子上前,轻轻拖着他的手,使点暧昧的暗劲,捏一下,拉扯着:

“我不是日本女人——我是中国女人呀!”

“金司令,什么意思?”

他被她的动作一唬,脸有点挂不住,臊红起来。

她一似赤练蛇在吐着信儿,媚入骨缝,眼眯着,眉皱着。忽地又放荡地笑起来:

“哈哈!你不知道么?中国女人的风情,岂是日本女人比得上?”

云开心上,有一种他没经历过的滋味在辗转,这真是个陷阱,万一掉进去,他就永不超生了。

见她步步进逼,云开一跤跌坐沙发上,急起来,一发粗劲,把她推开:

“金司令——”

“说吧!”她睨着他,“我喜欢听人说出心里的话!”

这根本是“色诱”!云开只觉受了屈辱,眼前是张笑盈盈的卖国的脸,他火了:

“心里的话最不好听!金司令,别说是你来嫖我,即便让我嫖你,也不一定有心情!”

云开一个蜈蚣弹,夺门待出,走前,还拱手还个礼:

“多多得罪,请你包涵!”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芳子维持她跌坐一旁的姿势,没有动过,目送着这憨厚的小子。他年轻跃动的生命——他刻意地,令自己生命中没有她。目中无人。他瞧不起她?

芳子原来还想问:

“你要知道我身上的秘密么?——”

她没机会了。

是一个混迹江湖跑码头的戏班小子坍她的台,让她碰了钉子。

芳子只阴险一笑,懒懒地起来,走到电话座前,拎起听筒,摇着……

云开在回戏院子的路上,只道自己做得漂亮。

他就是那大闹天宫的美猴王!

美猴王?想那戏文之中,玉帝因它身手不凡,拟以天上官爵加以羁縻,封“齐天大圣”,但它不受拘束,不但偷桃盗丹,还我自由,而且勇战天兵天将,什么二郎神、十八罗汉、青面兽、小哪吒、巨灵神,甚至妖娆女将……都在它软招硬攻下败阵。

他觉得自己就是“它”。

一路上还哼起曲子来。

到了戏院子,一掀后台的帘子,土布围囿着戏人的世界,自那儿“脱胎换骨”。

——他一看,愕然怔住。

整个的后台,空无一物!

什么都没有。

人影儿也不见。

云开勃然大怒。

乌亮的短发粗硬倒竖起来,头皮一阵发麻,一定是她!

他咬牙切齿,鼻孔翕动,脸红脖子粗的,如一呼待喷发的火山,气冲冲往回走——

他又挺立在川岛芳子的跟前了。

垂着的两手,紧握拳头,恨不得……

芳子只好整以暇:

“你回来啦?”

她一笑:

“云开,今儿晚上我是你惟一的观众,你得好好地表演,叫我开心!”

她就是要他好看,孙悟空怎么逃出她如来佛祖的掌心呢?

云开双目烧红,倔强万分:

“我们唱戏的也有尊严,怎可以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今儿晚上没心情演,你最好还我吃饭家伙,抖出去,金司令是个贼,忒也难听!”

芳子一听,马上变了脸:

“哼!在我势力范围以内,我让你演,你才有得演,拆了你的台,惟有在我府上搭一个——”

他更拧了:

“把班里东西还我!”

芳子冷笑一声,示意手底下的人:

“全都给拎出来!”

未几,乐器、把式、切末、戏衣……都抬将出来,还提了好些人:琴师、鼓手、班子里头扮戏的侍儿们。

她懒洋洋地:

“演完就走吧。”

“不!”云开盛怒,看也不看她一眼,傲立不惧:

“我不会受你威胁!”

芳子娇笑,瞅着他,像游戏玩儿:

“这样子呀,那我打啦——”

云开以为她要命人对付他,大不了开打比划,人各吃得半升米,哪个怕哪个?连忙扎下马步,摆好架势,准备厮杀一场也罢,他是绝不屈服的!

不过后进忽传来一声声的惨叫呻吟。

云开一听,脸色变了。

原来一个班中的老琴师被他们拉下去,用枪托毒打。

云开仍屹立着,不为所动。但他心中万分不忍,每一下落在皮肉上的闷击,都叫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一下,又一下……

芳子再使眼色,又一人被拉下去。

毒打更烈。

他们没有求饶,是因为一点骨气。

但云开——

“住手!”

他暴喝一声。

面对的,是芳子狡猾而满意的笑靥。

她赢了!

你是什么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真是不识抬举。任你骨头多硬,到头来还不是乖乖地给我来一场“闹天宫”?

带伤的老琴师在调弦索。没有人作声。

这是场屈辱的表演。

云开抡起他一直相依为命的金箍棒——

他用尽全身力气紧握着它。

——真要表演给这女魔头一人欣赏?

一个班里的兄弟,过来拍拍他肩膊,表示体谅,顺势一推,他上场了。

锣鼓依旧喧嚣,但有在人屋檐下的怨恨。美猴王在戏里头所向无敌,现实中,他为了各人枪杆子下的安危,筋斗翻不出五指山。

芳子半倚在沙发上,气定神闲地恣意极目,目光在他翻腾的身子上的溜转,看似欣赏,其实是一种侮辱。

至精彩处,她鼓掌大叫:

“好!”

云开充满恨意,但没有欺场。凉伞虽破,骨架尚在,他总算对得起他的“艺”。

演罢短短的一折,她满意了。把一大沓钞票扔在戏箱上:

“出堂会,我给你们双倍!”

云开一身的汗,取过一把毛巾擦着,没放这在眼内,自牙缝中迸出:

“我们不收!”

“哎——”芳子笑了,“收!一定得收下!待会别数算金司令仗势拖欠你们唱戏的。哈哈哈!”

她与他,负气地对峙着。

说真个的,芳子自己何尝高兴过?她不过仗势,比他们高,压得一时半刻——但,到底得不到他向着她的心。

付出了大量的力气和心血,结果只是逼迫他一场,顶多不过如此。

但她不可能输在他手上。

这成何体统?

也许在她内心深处,她要的不是这样的。可惜大家走到这一步了。

芳子当下转身进去,丢下一个下不了台的戏。

她分明听到一下——

是云开,一拳捶打在镜子上,把他所有的郁闷发泄,镜子马上碎裂。摊子更加难以收拾了。

云开一手是淋漓的鲜血和玻璃碎片。

人声杂沓细碎,尽是劝慰:

“算了算了!”

“云老板,快止血,何必作贱自己?”

“在人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唉!”

“大伙明白你是为了我们——”

“谁叫国家不争气,让日本走狗骑在头上欺负?”

……人声渐冉。芳子一人,已昂然走远。

云开咬牙:

“好!我跟你拼上了!”

芳子昂然走远,到了热河。

热河省位于奉天省与河北省之间,它是一片盛产鸦片的地土,财富的来源。

满洲国成立以后,东北三省已在日人手上。热河,顺理成章,是他们觊觎之物。

一九三二那年七月,关东军官吏石本在北票、锦州一带旅行时突然失踪,日军用着一贯的借口,扬言是遭中国抗日义勇军绑架,为了营救,挥军进入热河省……

战役进行侵占,自营口、山海关,至热河、承德。不久,日方单方面发表了“热河省乃满洲国领土”的声明。声明随着空投炸弹,于南岭爆发。

无数头颅被砍杀,热河失陷了!

芳子作为关东军“中国童话”的女主角,金璧辉司令,遂率领着她手底下五千安国军,和一批超过十万日元的军费,插手热河局势。

大局没有定:持续好一段日子。

日本人都明白:没有一个中国人,打心里希望与那侵略国土的外敌“亲善”。什么“日满亲善”只是个哄骗双方的口号。

即使一省一省地并吞,抗日情绪更高涨,都是壮硕的中国男儿——

所以他们采取一个最毒辣的方式:壮丁被强行注射吗啡针,打过这种针,瘾深了,人也就“作废”。堂堂男子汉,一个个沦为呵欠连连的乞丐,凭什么去抗日报国?

川岛芳子正陶醉于她的权力欲望中,知悉中国男儿非死即废吗?

说到她手下的安国军,其实也很复杂,它不是正规军队,只募集而来,质素参差,什么人都有。作为总司令,只是一个“优美的姿态”吧。

热河被侵占而未顺服。

芳子顶着这个军衔,往热河跑了几圈。

她主要的任务,不外是向叛军劝降,于士兵跟前演说,满足表演欲。

她最爱于军营中,讲台麦克风前,发表冠冕堂皇的演说了。只有在此一刻,全场鸦雀无声地聆听。她慷慨激昂:

“热河其实是满洲国领土,应该归满洲国统治。我们军人到前线,不是为了征服,不是想发生战争,只为流离失所的中国人,得不到同情的满洲黎民做事,令他们有归属感,共同建设乐土,便是本司令莫大的欣慰!”

士兵鼓起掌来,芳子踌躇满志:

“今天,在这里的都是我亲爱的部属,对我有好感,又尊敬总司令的人,我对你们作战能力有期望——”

“砰!”

一记冷枪——

士兵之中,有人发难:

“卖国贼!”

芳子中弹部位是左边的胸部、肩膊,伤势不轻。

她疼极,但勃然大怒——自己部属所放的冷枪!

简直是双重的打击。

她勉强支撑着:

“抓——住他!”

手下往人丛中搜寻刺客。

是谁?

整个范围内的士兵都受到株连,全给押下去。

——这些杂牌军,什么人都有!流氓、特务、土匪、投机分子、革命党……芳子恨恨,终于不支倒地。鲜血染红她的军衣,没见其利,先见其害!

什么“乐土”?

连区区五千人也管不了。

芳子卧床。感觉特别痛——旧创新伤。痛苦已延长三十小时,药力一过,更加难受。左边的身体火烧火燎的,叫她浑身冒汗,如遭一捆带刺的粗绳子拴着,越拴越紧,陷入骨肉。

是以她特别倦。

医生见她实在受不了,便给她打吗啡。

当她睁开一双倦眼,朦胧地,见到一个人。

是宇野骏吉的副官。

哦,是他,总算有心呢。

芳子挣扎起来,但力不从心,一动,关节格格直响——也许只是心理上的回声。

副官在她床前行个军礼:

“金司令!”

她只觉雄风尚在,非常安慰。

“宇野先生派我来问候你的伤势。”

芳子微笑,强撑精神:

“小意思。”

副官出示一个天鹅绒匣子。

打开,是一副项圈。

由上千颗大小不等的钻石镶嵌成一凤凰,是振翅欲飞的凤凰。名贵华丽。

“这份礼物请金司令笑纳!”

芳子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

她摩挲着它。

不枉付出过一番心血。

但副官接着说了一番话——

他若无其事地传达着上级的意思:

“宇野先生说,请金司令多点休息,好好养伤。工作会交给其他人帮忙,尽量不要添你麻烦。请不必挂心,即使你不在,一切也会上轨道……”

他说得很有礼貌,完全为她着想。彼此客客气气的。

芳子一边听,脸色渐变。

她掩饰得好,微笑不曾消失过,但脸色却苍白起来了。

心中有数——是“削权”的前奏!

宇野骏吉觉得她的存在,成为累赘了!

当她给满洲国完成了建立工程,也完成了相应的宣传、安抚、收买、劝降、收集情报等任务后,在军方眼中,容不下她一次的失手?

干脆中枪死去,那还罢了。

但不!

她没有死。

她是大清王室的格格,贵族血统,立下不少汗马功劳。一旦满洲国逐渐成形,新的国家崛兴,她的美梦就被逼惊醒了么?

她不相信现实是这样地冷酷——即使现实是这样地冷酷,她肯定应付裕如,因为,她会按自己信念干到底!

没有人能够把她利用个够之后,又吐出来,用脚踩扁!

不可能!

芳子维持她感激的笑容:

“替我谢谢干爹!”

副官告辞了。

她面对着那冰冷的凤凰,不过石头所造。钻石的价值,在乎人对它的评估。她川岛芳子的价值,仍未见底!

夜色渐侵。

在这通室雪白的医院病房中,一点孤独,一点空虚,一点凄楚,一点辛酸……渐渐地侵犯,令她无端地,十分暴戾。

她恨!

是那一记冷枪!

现实当然残酷,她要征服它,就要比自己“过分”,兵败如山倒,树倒猢狲散——得收拾局面。

伤势未愈,天天犹注射止痛,她已急不及待进行大报复!

她怒目切齿地在地下牢房,审问当天抓到的嫌疑犯。

大量受株连的,曾是她安国军麾下的士兵都被抓进来了。

牢房中呻吟惨叫声,一阵阵地传来,如同鬼域。

被抓的,各有“罪名”或“嫌疑”。宪兵看不顺眼的、不肯为皇军效力的、局子里宁死不屈的……最多是抗日革命分子。

亏他们想出这么多花样的酷刑来。

他们用锥子和针,把囚徒刺成血人,遇上怒视大骂的,便把眼睛也刺上两锥子,任从鲜血冒得一脸都是,还在哈哈大笑。

烧红的烙铁,先放在水中,发出“滋滋”的声音,冒起的白烟,唬得被逼供的人发呆。那铁烙在他心胸上,马上焦烂发臭。

墙上吊了几个强硬分子,只绑起两手的拇指,支持全身重量,悬在半空,奄奄一息。

浓烈呛喉的辣椒水,强灌进口鼻,辣得人面孔涨红,渗出血丝。

灌水的把人的肚皮一下一下泵得鼓胀,到了极限,一个宪兵直踏上去,水马上自七孔迸漏出来,人当场死去。

即使是壮硕的年青男子,全身及双足被紧紧捆在板凳上,问一句,不招,便在脚跟处加一块砖头,一块一块地加上去,双腿关节朝反方向拗曲,嘞嘞作响,疼入心脾。

还有皮鞭抽打、倒吊、老虎凳、抽血、打空气针、竹签直挑十个指甲、强光灯照射双目、凌迟……一片一片模糊的血肉,中国人的血肉,任由剐割——只为他们不肯作“顺民”!

这些酷刑已在关东军的指示下,进行好些时日。

芳子来,急于抓住那刺客泄愤。

刺客是个廿多岁的男子,浓眉大眼,唇很厚,显得笨钝。

看真点,那厚唇是酷刑的后果。

他已一身血污,但因口硬不答,宪兵二人捉将,强撑开他嘴巴,另一人持着个锉子,在磨他的牙齿。每一下,神经受刺激,痛楚直冲脑门,尖锐而难受,浑身都震栗。

芳子一见他,分外眼红。

她一手揪着这人,太用劲了,伤口极痛,冷汗直流,她凶狠地问:

“谁主使你暗杀?”

他不答,奋力别过脸去。

她不放过他。

“说!你们组织有多少人?”

男子满嘴是血,嘴唇破损撕裂,牙齿也摇摇欲坠,无一坚固。

他根本不看她。

芳子大怒,用力摇晃他,高声盘问:

“在我势力范围以内,不信查不到!”

她有点歇斯底里,咬牙切齿:

“我把安国军那五千人,一个一个地审问,宁枉毋纵,你不说,就连累无辜的人陪你死!我明天——”

还没说完,那人朝她头脸上大口地喷射,是腥臭的血和口涎,还夹杂一两颗被磨锉得松掉的牙齿……一片狼藉。

他的脸已不成人形了,但他仍是好样的,明知自己活不成,豁出去把她唾骂:

“我死也不会供出来!中国人瞧不起你这走狗!卖国贼!汉奸!淫妇!……”

他说得很含糊,但,字字句句她都听见。他还继续破口大骂:

“你一定死无葬身之地!”

芳子气得发抖。

额角的青筋随着呼吸的粗气鼓跳起来,她一手抢过身旁那烧红的烙铁,不由分说,直捣他口中,粗暴地插进去,左右狂挥——他当场惨死。

芳子的伤口因剧动而渗出血来。

但她意犹未足,如被激怒的失控的野兽,她是一个遇袭的人,被这些卑贱的人枪击,还要受辱,她快变成一个失去权势失去一切的空壳子了……

她狂喊:

“你们冤枉我。”

拔枪,如烧旺的炭火,噼啪地迸射着火星子,子弹射向牢房,四周的囚徒中枪倒地。芳子把子弹耗尽,还未完全泄愤。

——一步一步地,她走上染血的不归路!

失眠了接近一个月。

精神亢奋,时刻在警戒中,生怕再有人来暗算。

夜里眼睁睁望着天花板,即使最细碎的杂声,她整个人猛地坐起,就向着墙壁开枪,四周都是弹孔。她左耳的听力,也因伤减退了。

过了很久,情况稍为好转。

她离开热河,回到日本休养——也许是日方“软禁”的花招。

而日军魔爪伸张,自东北至华北,逐步侵占,建设“集团部落”,严格控制群众,防止抗日武装力量扩大。

宪兵、警察、特务、汉奸,乱抓乱砍。名人被绑架,百姓不敢谈国是,政府不抵抗,壮丁遭审讯虐杀。城乡都有妇女被强奸、轮奸、通身剥得精光,乳房被割,小腹刺破,肠子都流出来了,阴户还被塞进木头、竹枝、破报纸……

大雨中,爱国的青年和学生,在街巷游行示威。

回答敌人炮声的,是他们的呐喊:

“打倒军国主义!”

“赶走侵略者!”

“反满抗日!中国猛醒!”

“抵制日货!”

“打倒汉奸、卖国贼!”

“反对‘不抵抗政策’!”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还我同胞!还我河山!”

“血债血偿!”

游行队伍如万头攒动的海洋,浪涛汹涌,沸腾而激动。合成一颗巨大的民族自尊心,淌着血!暴雨淋不熄人民心中的烈火。

这样子齐心协力,还是苟活在敌人铁蹄的逼迫下。

很多热血的人,都丢工作,离家乡,加入抗日的行列。没有国,哪有家?

个人生死不足惜,就把它豁出去吧。

游行示威的人丛中,赫然出现洗净铅华油彩的云开!

他在舞台上,独当一面,控制大局。但在洪流之中,只是为国效力的一分子。

他没有后悔过。

一个晚上。

戏班帐篷的暗角,十来人,影影绰绰。

一帧宇野骏吉和川岛芳子的官式合照被人愤怒地在上面划一个大大的“×”。

旁边有张地图。

是“东兴楼”的图册。

东兴楼?

三年后,芳子又回到中国了。

这回她的立足处是天津。

天津离北京城很近,面向塘沽,是华北一个军事和外交的重要城市。

城市富饶。

日租界的松岛街,有座美轮美奂、排场十足的中国饭馆——东兴楼。

这是宇野骏吉安顿她的一个地方。说是安顿芳子,也是安顿一批安国军的散兵游勇——事实上,这支杂牌军也等于解散了。只有芳子,还是把“总司令”的军衔硬撑着,不忍遽弃。她的部属,也因家乡抗日气势旺盛,无法回去,便投靠她,弄了间饭馆来过日子。实际上,强弩之末了。

这楼房,今天倒是喜气盈盈的。

跟中国各处都不一样。

中国各处都血淋淋。半壁河山陷敌了,如待开膛挖心。

苟安于满洲国的溥仪,于一九三五年四月,从大连港出发,乘坐“比睿丸”访问日本去。到了东京,拜会裕仁天皇,一起检阅军队,参拜明治神宫。酒不醉人人自醉的“皇帝”,一回到新京,便发表了充满谀词的《回銮训民诏书》。

所有满洲国的学校、军队、机关……都召开集会,上下人等一齐被迫背诏书,以示亲善尊崇。

东北各地,按照他迎接回国的日本天照大神神器——一把剑、一面铜镜和一块勾玉,布置神庙,按时祭祀,并规定无论何人走过庙前,都得行九十度鞠躬礼。

连表面上是“内廷行走”,实职乃关东军参谋,溥仪的幕后牵线人吉冈安直,渐渐也皮笑肉不笑地道:

“日本犹如陛下的父亲,嗯,关东军是日本的代表,嗯,关东军司令官也等于是陛下的父亲了,哈!”

东北华北的日军不停增调,登堂入室,直指北平、上海、南京。满洲国傀儡皇帝的辈分也越来越低,低到成为“儿子”。武装被解除。

直至御弟溥杰服从军令,与嵯峨胜侯爵的女儿嵯峨浩在东京结了婚,日方通过《帝位继承法》,明文规定:皇帝死后由子继之,如无子则由孙继之,如无子无孙则由弟继之,如无弟则由弟之子继之。

关东军真正想要的,是一个带日本血统的皇帝。即使溥仪有子,出生后五岁,必须送到日本,由军方派人教养。

这就是恐怖的事实。

不过,刀,一向是藏在笑脸背后的。

东兴楼不也是很堂皇地,迎向傀儡司令金璧辉的一张笑脸么?关东军也算待她不薄吧?

宏伟的饭馆,堆放着花牌、花环、花篮子。门前老大一张红纸,上书:“东主寿筵,暂停营业”。

楼上是房间,楼下有庭院建筑。正厅今天作贺寿装置。

川岛芳子出来打点一切。

她仍男装打扮,长袍是灰底云纹麻绸,起寿字暗花,披小褂。手拎的折扇,是象牙骨白面。一身灰白,只见眉目和嘴唇是鲜妍的黑与红,堕落的色调,像京戏化妆——未完成的,永远也完成不了的。

人客还没来,却来了一件奇怪的东西。

芳子的秘书千鹤子出来接待。

把布幔掀起,啊,是一座精光闪闪、灿烂夺目的银盾。

上面刻了“祝贺川岛芳子诞辰”,下款“北支派遣军司令宇野骏吉”。

千鹤子向她报告:

“芳子小姐,银盾送来了。”

“是否依照我吩咐,把字刻上去。”

“是,上刻为‘宇野先生所送’。”

芳子点头:

“把它摆放在大厅正中,让人人都看到!”

千鹤子乖巧地听命。芳子又叮嘱:

“宇野先生一来,马上通知我。”

“是!”

芳子审视这自己一手策划订造的贺礼,相当满意。

这座夸耀她与要人关系依然密切的银盾,正是不着一字,便具威仪——宇野骏吉眼中的川岛芳子,金璧辉司令,地位巩固。

谁有工夫追究银盾背后的秘密?谁也想不到是她送给自己的礼物呀。非常奏效的个人表演,不想前瞻的自我欺哄——一个没被戳破的泡泡。

芳子上前正看,退后侧视。把它又搬移几寸。

她把眼睛眯起来。有点淘气,又有点酸楚。分不清了。看起来,像个廿岁少年,实际上,她已经超过三十岁了。即使是寿筵,她也不愿意算计: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爱国,为国效力的日子,是否还在?抑或已逝去不回?到底是卅多岁的女人。但妖艳的魅力犹存,在挣扎着。

“金司令!”

“芳子小姐!”

“东珍!”

“显格格!”

“十四格格!”

人客陆续来了。不同的人客,对她有不同的称谓——华北政务委员会情报局长、满洲国事务部大臣、三六九画报社长、实业部总长、日满大使馆参事官、新闻记者、日本俳优、中国梨园名角、银行经理、戏院老板、皇军军官……

男的盛装,女的雍容。

馈赠的礼物都很名贵,有些更是送上了巨额的礼券。

大家场面上还是给足了面子。

当她正准备招呼客人的时候,担任翻译官职务的部属老王带了一个愁眉苦脸的中年男子,殷勤地来到芳子身畔:

“金司令,这位姓朱的先生希望您能见见他。”

“姓朱的?”

芳子一皱眉:

“哦——就是那丝绸店掌柜的事。哎,没工夫。改天——”

“不,不,请金司令千万帮个忙。我大哥被关押起来了,说不定受严刑拷打,他年岁大,这苦吃不消呀。”

芳子问:

“老王,他有供过什么吗?”

“打是打了,可没什么口供。”

姓朱的虽是汉子,也急得眼眶都红起来:

“真是冤枉的!拜托您给说一下。”

芳子不耐烦地:

“要真是抗日游击队,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您别开玩笑了,我们家打祖辈起就是北京的老户,除经营丝绸批发以外,没有干过其他任何事。大哥都五十多了,怎么胆敢参加什么游击队?都是善良的老百姓哪!”

朱家自从出了事,四方奔走,终于摸到了川岛芳子的门径,通过翻译官老王疏通。遇溺的人,抓住稻草也不放,何况是大家吹捧得权重一时的金司令?

自后门想也递送过好些珍贵的礼物吧,不然怎得一见?

与其说是“门径”,也许就落入她众多勒索“圈套”中的一个呢。

芳子发着脾气:

“今天过生日,怎的挑个大日子来麻烦我?”

姓朱的继续哭诉:

“请高抬贵手,向皇军运动一下。我们可以凑出两万块,金司令请帮忙!”

“这数目不好办,我跟他们……也不定可以关照呢。”

“面粉一袋才三块哪金司令——”

老王把他拉过一旁,放风说:大概总得拿出六万来。这么老大一笔款子……但又是性命攸关,讨价还价,声泪俱下。

芳子只不搭理,迳自走到正厅去。

她知道,最后必然落实一个数目,比如说:三四万。然后她狐假虎威打一通电话到宪兵部队,还不必惊动司令,那被抓的人就会被释放了。

——但凡有中国人的地方都有“后门”,要不,哪有这排场?

镁光不停地闪,芳子如穿梭花丛的蝴蝶,在不同的要人间周旋、合照留念。

在她身后,也许瞧不起的大有人在。

军官与大使的对话是:

“说是司令,不过作作样子吧。”

“女人怎作得大事?”

“套取情报倒很准确:说蒋介石国民政府只想停战,保留实力。先安内后攘外。”

“他们怕共产党乘机扩张,势力更大。”

“中国人内讧,是皇军建功的大好机会!”

“消息来源,想是用美人计的吧?”

“天下男人都一样馋,哈哈哈!”

“你呢?你跟她也来过吧?”

“嘘!”

芳子已来到二人跟前寒暄了:

“佐佐木先生,你来喝寿酒,也带着这样的一块破布?是‘千人针’吧?”

他连忙正色:

“哦,这是由很多个女人用红线钉好,送给出征的军人,希望他们‘武运长久,平安回国’。我一穿军服,就给放在口袋里。芳子小姐原来也知道的?”

“我也是出征的军人呢!”

芳子娇媚地,又笑道:

“女人都把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不晓得算是聪明,还是笨蛋?”

说说笑笑一阵,芳子一双精灵的眼睛四下搜寻,她等的人还没到。宇野骏吉,连这点虚荣也不给她?她还喊过他“干爹”,她还那样曲意地逢迎过!

筵席摆设好,先是八小碟。

侍应给各人倒上三星白兰地。

芳子坐在主人首席,招呼着:

“大家先吃点冷盘,待会有我们东兴楼最好的山东菜款客。天津人说最好的点心是‘狗不理包子’,真不识货,其实中国有很多一流的菜式,譬如说,成吉思汗锅……”

应酬时,偷偷一瞥手表。

方抬头,便见到宇野骏吉的副官。

他来到芳子身畔:

“芳子小姐,宇野先生有点事,未能前来贺寿,派我作代表,请多多体谅!”

又是他!

又是派一个副官来作“代表”。他眼中已没有她了?一年一度的诞辰也不来?

手下马上安排座位。

芳子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强颜一笑。

她向座上的嘉宾道:

“唔——干爹这阵子真忙。算了算了,希望明年别又叫我失望!”

菜上桌了。水陆俱陈的佳肴,圆桌面摆个满满当当,暂时解了围。

来的人济济一堂,芳子还是笼罩在一片虚假的逢迎中。

政途岌岌可危。

她在无数的危难之中欺骗着自己,有点累。十载事,惊如昨,但不能倒下去!还得继续“角力”。累!

气氛还是欢乐的。

只耐不住隐隐的伤痛。

她嘴角泛起古怪的微笑。

若无其事,把一个针筒和一些白色溶液自旁边的抽屉取出来。

然后,向众人一瞥,只信手撩起灰长袍下摆,卷起裤管,就在小腿上打了一针。

完全不当作一回事。

举座鸦雀无声,目瞪口呆。

她闭目幽幽叹一口气。一张眼,重新闪着亮光。众目睽睽之下,她只把针筒收好。

芳子环视各人,微侧着头:

“伤口一痛,就得打这个。打完不能喝水。来,大家干杯!”

她把酒杯举起来敬饮。

一点疾飞的火光,把酒杯打个正着。玻璃碎裂,琥珀色液体溅湿芳子上翻的白袖管。

是枪弹!

乔装为仆人、宾客,或送礼随从的抗日革命分子发难了,开始狙击。

匣枪一抖一抖地跳动。火器发作,满室是刺鼻的烟。

芳子抖擞过来,非常机警,马上滚至桌子底下。

革命分子先取宇野的副官,及后的目标,全是日本军官。

这次的计划,头号敌人自是宇野骏吉和川岛芳子。谁料宇野骏吉早着先机,听到一点风声,他没出现!

来人到处寻找芳子,但被她射杀。

寿筵摇身一变,成为战场了。一片混乱,杯盘狼藉浴血,死伤不少。

芳子大怒。

她的枪法没失准,在桌下向其中两人发射,皆中。

一个大腿中弹,失足倒地,帽子跌下,露出一张脸来。

——她认出了!

是他?

是云开!

自从那个晚上,云开一下子在世上消失。他不再唱戏,宁可不吃这碗饭,把前途砸了,也不屈不挠。

芳子也因此对梨园的角色特别地恨。马连良、程砚秋、新艳秋、白玉霜……都吃过苦头,被勒索、侮辱过。但凡演猴戏的,她都爱召来玩儿——但其中再也没有他!

每个角儿,在舞台上都独当一面,挥洒自如,只是人生的舞台上,芳子就远远在名角之上了。

谁料她也是一个被玩儿的角色?——

印象最深刻,拿他没办法的一个男人,竟纠党对付她来了。

她发觉是云开,一时间,不知好不好再补上一记,恨意叫她扳动手枪,怯意反让她软弱了——是怯!

面对那么义无反顾的小伙子。他吃过多少碗干饭?享过什么荣华?就舍下台上的风光去打游击?

此时,局面已为芳子及宪兵控制了。宇野骏吉的副官受了重伤,但他领了一个队,在外头布防——是上司的先见。

宇野骏吉竟没打算把这险恶向芳子知会一下呢。

突袭的革命分子,死的死,一干人等,约二十多,全被逮捕。

芳子在废墟似的现场,目送云开也被带走。

他的腿伤了,不停流血,寸步难行。宪兵架着他,拖出去。

地面似给一管粗大的毛笔,画上一条血路。

芳子在人散后,独自凝视那鲜红淋漓一行竖笔,直通东兴楼的大门。

一股莫名的推动力在她体内冲激——即使他是罪魁祸首……芳子霍地站起来。

夜更深了。

当芳子出现在天津军备司令部的牢房外,当值军官恭敬地接待她。

芳子一点权威犹在。她还是被尊为“金司令”的,只趁有风好驶。

未几,狱吏二人,把云开押出来。他已受过刑,半昏迷。她二话不说,一下手势。

部属领去欲出。军官面有难色。

“芳子小姐——”

她脸色一沉:

“在我‘金司令’的寿辰生事,分明与我作对。得,这桩事儿我自己向宇野先生交代。”

她大模大样地离去了。

云开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艰难地把眼睛张开一道缝,身陷的黑暗渐渐散去。

当他苏醒时,哆嗦了一下,因为失血太多,冷。只一动,所有的痛苦便来攻击了,全身像灌了铅,腿部特别重,要爆裂一样。

他痛得呻吟起来。

这是什么地方?

——他躺在高床软枕中。

精致而华丽的睡房,一片芳菲,壁上挂了浮世绘美人画,微笑地注视着房中的三个人。

三个人?

气氛变得柔靡。

一个瞎眼的琴师,在房中一隅,弹奏着三味线。

在他那寂寞而黑暗的世界里,谁知人间发生什么事?谁知同在的是什么人?他只沉迷于自己的琴声中。

芳子披上一件珍珠色的真丝睡袍——说是白,其实不是白。是一只蚌,企图把无意地闯进它身体内的砂粒感化,遂不断地挣扎,分泌出体液,把它包围,叫它浑圆,那一种晶莹的,接近白的颜色。

医生已收拾好工具,离去了。

女人坐在床边,拎着一杯酒,看着床上的男人。

看一阵,良久,又呷一口酒。

她就是这样,舒缓地,在他身边——天地间有个证人,她刻意摆放在这里,三味线流泻出无法形容的平和。

芳子静静地,欣赏着他的呻吟。

止痛针药的效力过了。

云开呻吟更剧。

芳子拿出她的针筒,开了一筒白色溶液。

她走到床前,很温柔地,提起他的大腿。那是武人的腿,结实有力。或者它会坚实凌厉,但此刻,它只软弱如婴儿。

她轻轻拨开衣裤,抹去血污。她经验老到地按捏,找到他的脉络,一条强壮的青绿色的蛇。

她把针尖对准,慢慢地、慢慢地,吗啡给打进去。

云开微微抽搐一下。

一阵舒畅的甜美的感觉,走遍全身了。

如烟如梦,把他埋在里头,不想出来。

芳子终于把一筒液体打完了。

她爱怜地,为他按摩着针孔——那几乎看不出来的小孔。

云开的剧痛又止住了。

他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嘴角挂着一丝微笑。

此刻他特别地软弱,是的,如婴儿。

神志还没完全清醒,所以没力气骗自己——眼前的女人可爱!

解除了一切挂虑、束缚、顾忌、敌意,忘记身份。如春风拂过,大雪初融,是这样地感动。青壮的男人,因为“药”吗?抑或是别的一些东西?恍恍惚惚,非常迷醉——回到最初所遇。他把手伸出来,她抓住,放在她那神秘的、左边的乳房上,隔着一重丝。

芳子只觉天地净化,原始的感触。

忽然她像个母亲呢。

云开沉沉睡去了。

像个母亲,把叛逆的婴儿哄回来。他是她身上的肉。

她那么地恨他只因他先恨她。

绷紧的脸,祥和起来。她杀尽所有的人都不会杀他!

若一辈子空空荡荡地过了,也有过这样的一夜。

芳子凝视他,轻抚他的脸,堂正横蛮的脸。

她低唤着:

“阿福!”

琴师用时凄怨时沉吟的日语,随着三味线的乐韵,轻唱着古老的故事。不知道什么故事,一定是历史。一定是千百年的前尘:

三千世界,

众生黩武。

花魂成灰,

白骨化雾。

河水自流,

红叶乱舞。

……

——直至电话铃声响了。

她自一个迷离境界中惊醒。

梦醒了。异国的语音,日本人手上。

芳子回到残酷的现实中。

天津日租界的“幸鹤”,是惟一的河豚料理店。

店主有割烹河豚二十五年的经验。他来中国,只做日本人生意。也是全天津最贵的馆子。店前悬了两个把鳃鼓得圆圆的河豚灯笼。

宇野骏吉今儿晚上把它包下来,因为来了肥美的河豚,当下他宴请了芳子。

她有点愕然。

他“找”她,有什么事?——是云开的事吗?得好生应付呢。

河豚的鳍在炭火上烤得半焦,焖入烫好的清酒中,微薰半热,一阵腥香,味道很怪。

芳子举杯。

“干爹!”

宇野骏吉拧了她一把:

“你瘦了。”

她有点怨:

“如果是常常见面的话,胖瘦不那么轻易发觉的。”

他把一箸带刺的鱼皮挟进口中,一边咀嚼,一边望定她,轻描淡写:

“听说你把一个革命分子带走了。”

芳子便道:

“他在东兴楼闹事,让我难下台,我一定得亲自审问。”

她给他倒酒,也给自己倒。

“关在哪儿审问?”

宇野骏吉明知故问,但不动声色。

“哎——你别管我用什么刑啦!”

芳子笑。

他道:

“我信任你。”

芳子有点心虚,又倒酒:

“添一杯。”

“不要了。保持清醒,才不会误事——你也别喝太多。”

她负气:

“不要紧,我公私分明的。”

一顿,又觉委屈:

“很久没跟你一块喝酒——我还是武士的刀吗?”

宇野骏吉大笑,肚皮却没动过:

“哈哈哈!要看你了!”

店主亲自端来一个彩釉碟子,上面铺了一圈薄切一片片的河豚刺身,晶莹通透,如盛开的菊花瓣,芳子吃了一口,绵绵的,带清幽的香。她岔开话题:

“好鲜甜。”

他不经意地,又道:

“不错!我们日本人说:吃河豚的,是‘马鹿’;不吃的,也是‘马鹿’。”

芳子知有弦外之音。他知道多少?

他继续:

“河豚有剧毒,吃了会死,是笨蛋;但按捺住不吃,又辜负了天下珍品。芳子,你爱吃吗?”

“爱。”她镇定地应对,“这又不是第一回。吃多了,本身带毒,活得更长。”

“哈哈哈!”宇野骏吉笑起来,马上又止住了,想自她脸上找出点漏洞来。这样地说晴就晴,说雨就雨,分明案中有案,芳子只感到忐忑,便借把菜跟豆腐扔进火锅清汤中熬煮,动作忙碌起来。

一切都在汤里舞动。

火热火热的。

“好了。”

她把涮得刚熟的鱼布到他跟前。

“都说女人像猫——猫喜欢鱼腥。”他道,“中国人也说,猫嘴里挖鱼鳅,很难吧。”

“干爹对俗语倒有研究。”

芳子听得一点醋意了。

——也许不是醋意,是她一种渴想上的错觉,她但愿自己还一般重要,像当年。仍是禁脔多么好!

她太明白了,这只是男人的霸占欲,即使他不看重她,知道她窝藏了一个,心中有根刺——鱼刺,卡在喉头,不上不下,鲠着不惬意。鱼刺那么小,一旦横了,得全身麻醉来动手术。是危险的时刻。

“中国俗语有时蛮有意思的,可惜中国人死剩一张嘴,还要自己人对骂。三等国民!芳子,你大概也恨中国吧?”

芳子白他一眼:

“你刚才在说猫呢。”

“哦,对,说女人像猫。中国的猫。”

“中国的猫最狠!”芳子扮出一副凶相——张牙舞爪,“谁动它刚产下的小猫一下,情愿把自己孩子吃回肚子中!”

“真的?”宇野骏吉夸张地,“那倒需要很大的勇气了。”

语气中有恫吓,有试探。他要对付她了?

芳子仰天狂笑,花枝乱颤:

“干爹,哈哈哈!你觉得我像猫么?我像么?哈哈!”

她把酒一饮而尽。

后事如何谁知道呢?

她半生究竟为了什么呢?两方的拉拢,中间的人最空虚。末了往哪方靠近都不对劲,真有点恨中国!

即使满洲国的国旗,黄地,画了红、蓝、白、黑四色横条,代表汉、满、蒙、回、藏五族协和,但那只是一面旗,什么“大清皇朝”?真滑稽,成了征讨和被征讨的关系。

如果在前线,干干脆脆地死去,到天国里指挥日满两个国家吧——多幼稚的妄想。

她不过是困兽。猫。

宇野骏吉饶有深意地对她说:

“你回去好好办事吧。”

芳子又得与云开面对面了。

真是怪异的感觉,这么地纠缠。明明挣脱了,到头来还是面对面。

他瘦了,尖了。颧骨和眉棱骨都突出了点,经了几天治疗,好医生的针药,伤势复元了,但脸色苍白,长了些络腮胡子,神情郁闷——看来更成熟了,为苦难的国家催逼的。

也许没这一场劫难,他也不过是一个唱戏的武生,美猴王,筋斗翻到四十岁,设帐授徒传艺,一生也差不多。

若那个晚上他中了要害,一生也完了。

不过他对芳子道:

“我要走了。”

芳子大模大样地坐下来:

“谁说‘放’你走?”

她回复她本色——抑或,掩饰她本性?

云开只一愕。

“坐下来!”她端起架子,“你们的组织很危险。工人、大学生,大部分被捕,你走出去,就自投罗网。”

云开倔强地:

“难道我要躲在这里?真没种!”

芳子冷笑一声。决定以“审讯”的口吻跟他周旋到底:

“躲?你是我犯人,我现在私下审讯,你最好分尊卑识时务。”

又正色,带几分摆布道:

“坐呀,你站着,我得把头抬起来跟你说话。”

云开没好气重重坐下。

“我没话可说。我不会出卖同胞!”

“我是想叫你们把摊子给收起来。你们以卵击石,不自量力。”芳子转念,又道,“而且,我也是你的同胞。”

她站起来,走到放灵牌的佛龛处,一直供奉着“祖先灵位”,她亲手写的,祖宗的姓氏“爱新觉罗”。芳子指给开云看——她希望他明白她。

“我没有一分钟忘记自己是清室后裔,是中国人!我跟你同一阵线,应该好好合作。”

云开不以为然,只怒道:

“你杀中国人!”

她低头一想。恨他冥顽不灵。恨所有误解她的中国人。满腹牢骚:

“任何斗争都流血,不要紧!中国什么都没有:钱?没有!炮弹?没有!科技?没有!只有数不尽的人,人命太贱,起码有半数无大作为,死一批,可以换来几百年几千年的安定——历史是这样嘛!”

云开鄙夷:

“以你的聪明,难道看不透日本人在利用你?”

“你真浅见,”芳子撇嘴一笑,“谁利用谁,要到揭盅才知道。”

云开一个在戏班长大的小子,哪来复杂心计?他身体中只活活流动着男儿本色的血,寻常百姓,非常痛恨中国人打中国人,致今外敌有机可乘。他昂首道:

“所谓‘忠臣不事二主’,我识字儿少,不过戏文都教我:忠孝节义,忠肝义胆,精忠报国……”

芳子听了,奸狡一笑,抓住把柄:

“嗳——不错!中国人就是奴性重,讲‘忠’君。几千年来非得有个皇帝坐阵,君临天下就太平了。”

“大学生都不是这样说的。”

“大学生?”她看他一眼,“他们都被军部处决了!”

云开一听,好像脑门心上挨了一铁锤,整个人自沙发上一弹而起:

“处决?——”

他苍白的脸陡地血涌通红。当初同仇敌忾,共进共退,心红火热的一伙人呢?不明不白地惨死去?虽是立志豁命,他忍不住,泪流满面。

芳子冷冷道:

“生还者只你一个。”

——是她让他虎口余生,他竟不领情。他只痛心疾首地狂哭大喊:

“为什么杀大学生?他们念过书,比我重要,我情愿你杀了我,换回他们的生命!”

芳子一阵心寒。

“我跟你势不两立!”

她听得这个人说着这样的一句话,气得心头如滚油燃烧,她说什么干什么,前功尽废。

“我是识英雄重英雄。才自军部把你救出来,你跟我作对?什么东西?”

他骄傲地站起来,面对芳子,毫不感谢:

“好!我这条命算你的,你要拿回就拿回吧!”

他望定她,只一字一顿,像宣誓:

“只要我有一口气,都是你的敌人!”

这回他一说完,掉头就走了,决绝地、矢志不移——

“站住!”

一声大喝,芳子已掣枪在手。直指云开。

云开一怔。

他见到这无情的金属管子。他吃过她一枪,她不会吝啬一颗子弹。

只是,瞬即回复强硬。

瞥了一眼,转身,仍向大门走去。他的腿伤初愈,走起来犹有点蹒跚。

但他在手枪的指吓下,义无反顾。

一步,两步,三步。他不怕死。

“砰!”枪声一响。

云开站定,闭目不动。

才一阵,他张开眼睛——子弹只在耳畔擦过。发丝焦了。

她分明可以,但放他一条生路,什么因由?

云开并没回过头去,只衷心而冷漠地,说不出来的况味:

“金司令,谢了!”

他,昂首阔步地离去。走向天涯,此番真个永别。

芳子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窝囊至此!只震惊于他对生死的不惜吗?是敬重吗?回心一想,她好像不曾见过这样单纯的一个人——也许他是最复杂的,对比之下,自己才一事无成。

她开始鄙视自己,日子都活到哪儿去?坚强地支撑起的架子坍了,她甚至以为白发已觑个空子钻出来,一夜之间人苍老了,生气勃勃的眼色黯淡了,漫长而无功的路途耗尽了女人黄金岁月——爱新觉罗·显沦为满身疮痍的伤兵,连最后一宗任务也完成不了。

直至他整个人自她生命中消失。

他走了!

芳子崩溃下来,发狂地,把那握得冷汗涔涔的手枪指向四壁,胡乱地发射,玻璃迸碎,灯饰乱摇。灯灭了,一地狼藉,全是难以重拾的碎片,她灵魂裂成千百块,混在里头——她见到前景:军国主义的强人,扫帚一扫,全盘给扔弃废物箱中。

日军正式全面侵略中国,已经不需要任何幌子。芳子再无利用价值。

满洲国成为踏脚石。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晚十一时,日军驻丰台部队,在宛平城外卢沟桥附近,借口夜间演习中,失踪士兵一名,要求派部队进城搜查,乘机炮轰。

援兵急至,三路围攻北平,大举进攻之下,国民政府官兵得不到蒋介石支援,终于失利,被逼撤退。北平、天津全部失陷。

日机轰炸上海,炸弹落于闹市及外滩,日以继夜地狂轰滥炸,这繁华地,十里以内,片瓦无存,尸横遍野……

上海失陷以后,日军侵占南京,进城后,对无辜市民和放下武器的中国士兵进行了长达六个多星期的血腥大屠杀、奸淫、抢劫、焚烧、破坏……国民政府弃守。

遇害人数,只南京一地,总数在三十万以上。

日军疯狂地叫嚣:

“三个月灭亡支那!”

自此挥军南下,实行“三光”政策:烧光、杀光、抢光。

整个中国,被恐怖仇恨的一层黑幔幕,重重覆盖!

中国人卑微如狗一般,向皇军鞠躬,鞠躬不够深,马上他连命也没有了!

芳子再无用武之地,但为了维持空架势,只能继续向手无寸铁的店东掌柜勒索些钞票,向军部打打小报告,向东条英机夫人攀交情——换得一点虚荣。

当汪兆铭(精卫)逃离重庆,于香港发表停止抗战,“和平救国”的宣言后,一九四○年,他在南京成立新的“国民政府”。激烈的斗争,反而在重庆政府与南京政府之间展开了,还有共产党对峙。

——中国统治者自身的矛盾,四亿只求温饱的老百姓更苦了。逃难成为专长。

有的逃得过,有的逃不过。

一天,关东军总部收到这样的报告:

“职宇野骏吉报告:安国军已解散,司令川岛芳子对皇军圣战确有帮助,但此刻我军大获全胜,宣传品已非必要,芳子再无利用价值。且此人曾私下释放抗日革命分子,可见立场不稳,职预备下绝密令,派人将之‘解决’。”

军部照准。

暗杀绝密令交到一个可靠的特务手上。

他一直负责文化、艺术、报道等宣教工作,日已在满洲国成立了“满映”,把原来是日本姑娘的山口淑子,经了一番铺排,改头换面为中国演员李香兰,给捧红起来,拍了不少电影。对“日满亲善”、“五族协和”颇有建树,他以此身份亮相人前。

不过,实际是为军部工作。

他就是山家亨。

在司令部接到指示后,身子一震,有点为难——为什么派去的人是他?

时钟指着三时二十分。

芳子还没醒过来。

她一脸残艳,脂零粉褪,口红也半溶,显然是昨宵未曾下妆,便往床上躺了——如一个倦极的戏子。

她睡得不稳。梦中,发生一些没来由的事儿吧,她的脸微微抽搐,未几,安分下来。但又如幽灵突地附体般,一惊而醒。

一醒,床前有个人影。

背对着光,他面目模糊。

芳子大吃一惊,霍地欲起。

——这男人是山家亨,她的初恋情人,原以为旧事已了,但他不知何时,已进入她房间来。

山家亨不忍下手。

因为,床上躺着这女人,憔悴沦落,沉默无言,即便她多么地风光过,一身也不过血肉所造,也会疲乏,支撑不了。

她不复茂盛芳华。

目光灰蒙蒙,皮肤也缺了弹力吧。芳子接连打了两个呵欠,挣扎半起:

“你!”

她终于坐起来。

“你来干什么呢?”

山家亨不答。望着床头小几上的吗啡针筒。

芳子问:

“很久不见了。无事不登三宝殿——谁派你来?”

她收拾散漫的心情,有点警觉。

山家亨只一手扯开窗帘,阳光霸道地射进来。透明但微尘乱舞的光线,伸出五指罩向她,她眯着眼。

“我来问候你。不要多心。”

“哈!”芳子一笑,“一个随时随地有危险的人比较多心,别见怪。”

她知道他是什么人,他也知道她是什么人,如今是命运的播弄。当初那么真心,甜甜蜜蜜,经了岁月,反而尔虞我诈的。

山家亨道:

“你振作点——当初你也是这样地劝过我。”

哦,振作?

信,一千日元。江湖。天意……

一封她几乎忘记的信。劝他振作——

“起来吧。”山家亨道,“打扮好,出去吸口新鲜空气。”

芳子望定他。

终于她也起来,离开高床软枕。她到浴室梳洗。

故意地,把浴室的门打开了一半。她没把门严严关好,是“强调”她信任,不提防。她用水洗着脸,一壁忖测来意——自来水并不很清,不知是水龙头有锈,抑或这一带喉管受破坏,杂质很多,中国的水都不很清。

山家亨在门外,几番趑趄,他明白,更难下手了。

芳子在里头试探着:

“如果你找我有事——我是没办法了。不过在初恋情人的身边,是我的光荣!”

她出来,用一块大浴巾擦干头发。

对着镜子,吹风机呼噜地响,她的短发渐渐地帖服,她在镜中向他一笑。

“芳子,你把从前的样子装扮过来,给我欣赏可好?”

她回头向着山家亨,妩媚地:

“时日无多的人才喜欢回忆——我命很长,还打算去求神许愿哪。”

“你还想要什么?”

芳子侧头一想:

“要什么?——真的说不上呢。要事业?爱情?亲人?朋友?权力?钱?道义?……什么都是假的。”

山家亨沉吟一下。

“那么,要平安吧。”

“看来最‘便宜’是这个了。”芳子道,“你陪我去——陪我回,行吗?”

他三思。

芳子的心七上八下,打开衣橱,千挑万选,一袭旗袍。真像赌一局大小了。近乎自语,也像一点心声。她抓他不牢,摸他不透,只喃喃:

“你知道吗?女人所以红,因为男人捧;女人所以坏,因为男人宠——也许没了男人,女人才会平安。”

末了她挽过山家亨的臂弯:

“走吧。”

经过一番打扮,脂粉掩盖一切颓唐疲乏,芳子犹如披过一张画皮,明艳照人。

人力车把二人送至一座道观前。

下车后,拾级而上。

芳子依旧亲热地挽着他,什么也不想、不防、不惧。

难道她没起疑吗?

山家亨一抬头,便见“六合门”牌匾。

纵是乱世,香火仍盛呢。

道观前一副对联:

说法渡人指使迷津登觉路

垂方教世宏开洞院利群生

还是相信冥冥中的安排,把命运交付,把精神寄托。

内堂放置了长生禄位。门×氏、×××君、×堂上历代祖先……“音容宛在”的大字下,是剑兰、玫瑰、黄菊,还有果品、糖饼致祭。

檀香的味儿在飘忽。

芳子感慨:

“真奇怪,人命就是这样子——死之前很贱,死后才珍贵。”

山家亨促她:

“你去上香。”

“你呢?”

他摇头:

“我不信的。”

芳子上香,背对他:

“——但我信。”

山家亨无意地触摸一下,他腰间一柄手枪。军令如山。

观内有乩坛。

坛内铺上细沙,一个老者轻提木方两端,如灵附体,尖笔在沙上划出字样,划得很快,字字连绵不断,如图如符。旁人眼花缭乱。此时一个妇人在求药方。

只有老者看懂了,把字念出来。助手在旁用毛笔记下:

“左眼白内障求方。熟地五钱,川连三钱,牛七三钱,淮山三钱,乳香钱半……”

直至方成,妇人恭敬下跪,不忘叩头表示谢意。持方而去。

芳子怂恿山家亨:

“有心事吗?你去扶乩,求问一下。”

“我没事。”

“那,预卜一下未来也好。”

芳子瞅着他,企图看穿他的一张脸,阅读他脑袋里头的秘密。山家亨点点头:

“好吧——我想知道,任务能否顺利完成?我姓王。”

乩笔动了……

老者一壁扶着,一壁念白:

“王先生求问任务能否顺利完成?戌年生,王侯之相。十年后将因女人而惨死,自杀身故,遗尸荒原,为野犬所食。若过此劫,则时来运转,飞黄腾达。”

山家亨听得一身冷汗。

如冷水迎头浇下。

他不知道这是否可信,中国鬼神真有这么玄妙的指示么?

“十年后将因女人而惨死……”——那预兆了什么?

二人都似濒临绝境,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一切要看他了。

自己才四十多,精壮干练,信不信好?

不知何时,芳子已来至山家亨身后,目睹他的挣扎。她不发一言地站着。

他懵然不觉。

信?不信?

山家亨转身,正正地对着沉默的芳子。他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把她看得更清楚。毅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也许是神明一早洞悉他的决定。代他说出来吧?

他其实不忍杀她。

“芳子,”他什么也没戳穿,只尽在不言中,大家心里明白,“我送你回日本去!”

他放过她?

芳子脸上闪过怀疑。

他真的放过她?

塘沽。

这是天津外的港口,一个僻静的码头。

四野无人。

山家亨帮她拎着行李箱子。

芳子环视,心中犹有疑团——她过去的经历,叫她不能也不敢相信任何人,包括最亲近的人,最不提防的人,看来最没杀伤力的人。

她自己,已是不可信的了。

会有报应吗?

山家亨的一举一动,她都提高警觉,眼神闪烁,是欲擒故纵?是在僻静地点才下手?抑或,他是真心的?

世上有这种事吗?

山家亨把手伸进口袋中。芳子紧张得心房扑扑跳动。生死一线,系于这个被自己不可一世地辱骂过的男人。她不是善男信女,她曾叫他好看……

当年,一点情分。

他记得的是哪样?

山家亨自口袋中,掏出一沓钞票,是日元。很周到,把钞票无言地塞进她皮包内。

芳子望着他:痛恨自己多疑。她觉得自己卑鄙!

此情此景,又能说什么好?

“——扶乩有时很灵验。你再考虑一下?”

山家亨一笑,摇头:

“我根本不信,你保重,上船吧。”

驳船把她载往邮轮,逃亡至日本去。

此行并不风光。是他高抬贵手,放她一条生路。

他送别她,她知道自己将蛰伏,也许再无重逢机会了。

感谢他在绝境前的一点道义。

道义。他甚至没有拥抱她。

她上船了。

二人隔着一个海,中国的海。中国的女人逃到日本去,日本的男人立在中国土地上——谁是主宰?

山家亨坚强地转过身,不看她,就此迳自离去。男子汉大丈夫,算不得什么。

芳子没动。

眼眶有泪。

生命无常,芳华冉去。最好的最不希望消逝的,常常无疾而终。

大海中,是哪一艘船上荡漾着无线电广播呢?抑或是自己恍惚的记忆?莫名其妙地,像无主孤魂,距她三步之遥,窥伺着?它尾随她,伴她上路。

渡边哈玛子还是李香兰的歌声?

是一阕挑逗的、软媚的歌。高潮之前的晕眩,颤抖地:

支那の夜 支那の夜よ

港の灯り 紫の夜に

……

她繁华绮艳的岁月,十年。

春天的梦令人相思的梦

太阳高高在天空

玫瑰依旧火般红

我们又回到河边重逢

唉呀唉呀

醒来时可恼只是一场

春天的梦相思的梦

相思?

——一事无成,两手空空。

她花过无穷的心血,几乎把自己掏尽了,到头来像旷野上亡命的落日,一眨眼,一只大手把它扯下无底深渊。

还以为有自己的“国”呢。却连“家”也没有,连歇脚的地方也没有。

暮春三月的东京。

樱花蓬蓬然漫山遍野盛放。

惯常扰攘的天空今天没有云,像幅白绸布,上面缀满绯红色的樱瓣,层叠得无穷无尽,粉腻微香,含愁带恨。

芳子随便披了件和服,蓝条子,因不思装扮,胡乱打个结,条子都在身上歪斜起来,分不清是非曲直,斑驳地裹住她。

她躺在一丛一丛的矮树下,连翻个身也懒,跷起一条腿,瘫软了身子。旁边有几个清酒的瓶子,同它们主人一样,东歪西倒。

眯着眼睛望向无云的芳菲的天空,是谁?像女人的手指,蘸了颜色,一下一下一下——漫不经心地乱点。

樱花自岛国的南方,随着行脚,开放至北方。自南至北,差不多一个月,樱花的季节便告终。每年都是如此。它灿烂动人,却是不长久的,好像刚看上一眼,低头思索一个古老的问题,想不透,抬头再看,它已全盘落索。

清酒喝多了,肚子胀胀的,芳子觉得便急。

她不必美而给任何人欣赏了,她忘记了自己是谁,意外地感到为他人而活是不够聪明的呀。她攀上樱花树的枝桠,蹲在那儿。

不管有没有人——这午后的公园事实上也没游人,芳子就势把和服下摆一掀,撒了一泡尿。

尿洒落地面,激起一点味道不好闻的水珠。

一头小猴子马上机灵走避。

它走得不远,只顽皮地向女主人着小眼睛。

放浪形骸任性妄为的芳子已经半醉,蹒跚地跳下树来,向它一笑,便又倒地,不愿起来,一个“大”字,手脚向四方伸展。

猴子乖巧地来到她身边,养得驯熟了,越来越像人——像人?

芳子喃喃,含糊地:

“阿福,阿福,只有你陪着我了!”

阿福抓耳挠腮,瞪圆了小眼睛。它不会笑,从来没有笑过——这头在浅草买来的猴子是不笑的,即使乐不可支,脸上没笑靥,万物中只有人会笑,人却很少笑。

芳子对自己一笑。

一阵春风,落英洒个满怀,如一腔绯红色的急泪,倾向她一身,险被花瓣埋葬。

花又死了。

那么短暂、无情、凄厉。

夕阳蹑手蹑足地走远。

来了一个人。

他是川岛浪速。

他很老了,拄着拐杖,立在夕阳底下,形如骷髅。

芳子微张眼睛,见到他的身影。

她不想见到他。

——但,过了千万个筛子,她身边的男人一个一个地冉退,最后,原来,只剩下他!

奇怪。

她原来最痛恨的,甚至竭力自记忆中抹去,抹得出血的男人,是这个。

他那么老,任谁无法想象,很多很多年以前,从前,川岛浪速焕发清瘦,一派学者风范,是“满蒙独立”运动的中心人物,胸怀大志,居心叵测——敌不过岁月,刚如武士刀,终也软弱如樱瓣。一不小心,让过路人踩成花泥,渗入尘土,再无觅处。

芳子自他身上看到自己了。

她不相信呀。明明车如流水马如龙,明明花月正春风。她不信!

她闭起双目。

川岛浪速面对着夕阳。

一种苍凉的低吟,也许世上根本没有任何人听见,也许他不语,只是风过。风中的欷歔:

“我们的天性,如一块脆薄的玻璃,稍受刺激,就全盘破裂,不可收拾……”

芳子自花泥中爬起来。

跌跌撞撞地,回家去。

家?

阿福跳上她肩膊,二者相依为命。它就是她的骨肉,她的至爱。没有一个人是可靠的——只有它最可靠。告诉它自己的故事,每一回,它都用心听着,也不会泄漏。

它肚子里头一定载满她灵魂的片段,末了合成一个生不逢时的伟大的人。芳子想。

她很放心地,爱着它。

她知道自己不会被辜负。狠狠地嗅吸猴子身上特别的气味。

花季过去了。

夏天,日本开的是紫藤。

然后是漫山红叶,燃烧了好一阵,比什么花都好看。猴子有小病,放它山中跑,自己会得找草药吃。

终于天下着细雪。簌簌地飘落,大地轻染薄白,唤作“雪化妆”。

芳子全身赤裸,浸浴在温泉中。

泉水烫人,雪花撒下,马上被吞噬了,犹顽强地不肯稍霁。

芳子低头望着自己不堪的裸体。

她最近瘦了,骨头很明显,却没到戳出皮肤的地步。

皮肤仍然白皙,不过女人的双手骗不了人,更骗不了自己,手背上青色的脉络,看得分明。即使她双手染过鲜血,此刻也只余青白,就像漂过的花布。

三十六岁了。

半生过了,一生还未完——还有很长日子吧?

微贲的乳房,在温泉的水面上露出一大半,有一条无形的线,刚好划过,上面浮着她那颗颠倒过众生的、妖艳的红痣。颜色没有变,还是一滴血色的眼泪。

血未枯,人便毁了?

她再也无大作为了?

如此地过完一生?

芳子在水面上,瞧见自己窝囊的表情,是一朵花吧,也得灿烂盛开到最后一刻,才甘心凋谢!

回到东京后,日夕躲在房间里,每天无所事事地活着。

春天上山去赏花,冬天乘火车到温泉区洗澡——是这样无聊苦闷的日子,她没落了?后半生也敲起丧钟?肃亲王十四格格是茫茫人海中一个老百姓?

真不忿!

芳子突地一跃而起,全身赤裸,水淋淋地飞奔而出。

猴子不知就里地,只望望她。

她就是那样,身无寸缕,一腔热血,急不及待地,打了一通电话。

对方是日本首相东条英机的夫人胜子。有一个时期,芳子跟她交往密切,攀上交情,几乎没喊她干娘。

她想,要就蛰伏下去,要就找一个硬硬朗朗的靠山,重出江湖。时为一九四三年了,太平洋战争也爆发了,日美的关系发展成这个样子,中国又水深火热,芳子的意向是怎样呢?——两个都是“祖国”嘛。

只有停战,进行和平谈判,日本同中国结合……在她一时冲动之下,巴不得背插双翅,飞到中国,会见蒋介石,担任和平使者——她以为自己相当胜任呢。

电话几经转折,才接到胜子那儿去。

芳子满怀希望地贡献自己:

“东条夫人?我是芳子呀——你记得吧?——”

对方静默了一下。

芳子心焦如焚:

“是芳子——很久没见面了啦——对了对了——我希望回中国去,中日和谈需要人作桥梁,国民政府我很熟呢,我有信心——不,我没说过退休——”

对方可是敷衍地应付她,自信心澎湃的芳子一点也不觉察,迳自推销她最后的利用价值:

“——要开最后一朵花!——你跟东条先生说一下,派我——”

听筒蓦地“呜呜”长鸣。

电话已被挂断。

“喂喂——夫人——”

没有人理睬芳子了。

没有人理睬芳子了。

陆军大将东条英机,即首相位以来,根本不打算和平谈判过,日本的野心,是先建大东亚共荣圈:中国、香港、新加坡、马来亚、暹罗……整个亚洲——以至全世界。

川岛芳子是微不足道的一枚棋子。放她一条生路,就该老实点,真是给脸不要脸。

但心念一动,如平原跑马,易放难收。

芳子又任由自己的马脱缰了。

也许是一种血缘上的召唤,一生纠缠的孽。她分明可以静静地度过余生,忘掉前尘,安分守己——但,她脱不了身。

挣不开,跑不了,忘不掉。

这么地纠缠,谁在招引她?

抑或是不甘心?

芳子乘船回中国去。

她穿旗袍,戴墨镜,围着围巾,任凭大风吹摆。

到她终于立定在一度的活动中心:天津东兴楼之前,楼已塌了。

“东兴楼”三个字的招牌已成破板,一片颓垣败瓦,血污残迹。东山再起已是空谈。

猴子初到陌生环境,蹲在她肩上,动也不敢动,只张目四看——如此苍凉的一个废墟!

芳子拎起行李箱子上路。

即使有阿福相伴,还是孤单的,上哪儿好呢?不若到北平吧。

一路地走,突地,有个粗暴的声音把她喝住:

“喂!见到皇军要鞠躬的!”

芳子背影一颤。

她倔强地站住——呀,英雄沦落!

徐徐地,徐徐地,拿下墨镜,正视那意气风发的宪兵。他很年青,是新兵,一代新人换旧人。芳子不语,只对峙着。

良久。僵局。他非要她鞠躬!

芳子终于坚定但辛酸,一字一字地问:

“你知道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