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和(12)
在巴黎,我与恩和度过了一个月。我果然如爱茉莉所言那般,每天用推车推着恩和去街边一家临着一家的咖啡店晒太阳,度过平静单纯的日日夜夜。我在桌子上给旅行杂志写游记。出来还不忘记工作,因为我是养家糊口的单身母亲。恩和就自己在旁边看人,看经过的大狗,看在地上跳来跳去寻觅碎面包屑的鸽子。
夜晚的塞纳河边,也的确有起舞的人群,跟着在旁边伴奏的音乐,男子拍掌,女子的裙边便轻轻地在夜色中飞起来。买一只树莓冰激凌给恩和,我抱着她坐在高高的河堤岩石上,看着月光下河面的波光粼粼,心里只觉得非常静好。
经过巴黎圣母院前面的广场,长发黑眼睛的吉普赛女子,独自坐在地上抽烟。我推着恩和走过,她便大声地在我背后叫,哈罗哈罗,你将会有一个好男人,幸运的女人。我只是微笑走过。普通的恋爱恐怕已经不能满足我。我经历过的那些人与事,使我对爱有重新的定义。我要恒久忍耐的爱。要有恩慈,并且不停息。这样的爱,我先给。若有人给我,我便要。但绝对不会是世间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给得起。
沿见从北京飞到上海,帮我一起料理莲安的后事,清理遗物。她的银行保管箱里空无一物,无遗亦无欠。在上海买过一栋房产,恩和尚年幼,我便联络兰初,让他到上海过继了这房产。兰初与莲安因是异父,长得并不相像,且自成年之后再未曾见过莲安,所以几近如同陌路。来时带着他的妻子,面无表情,办完手续签了字,便买了当天下午的车票,要赶回家去。
我对他说,兰初,我知道你与莲安素来疏离,但她既已过世,请携她的骨灰回乡。他略一迟疑,答应带骨灰盒回去。莲安尚有一些遗物。我只留下她的相机,以及一些照片。我似觉得已经把莲安安顿好,心里略感欣慰,但又突然想起,莲安是否真的愿意回到她的故乡。她一直甘愿在外面流离失所,却从未想回到生她养她的故土,是因为记忆和感情太多,难以盛载,还是心有惊动,始终不愿意近它的身。莲安的感情,看起来总是矛盾而无从琢磨。
此刻,媒体上的炒作喧嚣也已经铺天盖地。所有的娱乐版到处都有头条,粗黑字体打着,金牌经纪人暴毙寓所,当红女艺人潜逃自尽。或者是情债钱债,孰是孰非……用尽千般恶毒奇异的伎俩。电视电台轮番播放莲安生前的MTV。连地铁站都铺满她的盗版CD。商人亦暴赚。
而世间一切荒唐热闹的戏,都已与莲安无关。即便她曾经处于繁华之中,这相忘于江湖的落寞无边,亦无人真正懂得她,并因懂得获得宽悯。这渺渺喧嚣人间,对她并无感情。除了身边的几个人。我们一生所得的感情,不过是身边的一个或者两个或者三个。绝不会再多。
我和沿见几天下来一直都是忙碌,回到酒店房间,我便会因为疲累速速睡去,一直未有交谈。沿见只是帮着我做事,异常沉默。兰初离开之后,我便又在房间里沉睡了整个下午。我知道应该是妊娠反应,如此嗜睡容易感觉疲倦。的确,腹中的孩子应已经快两个月,反应日益明显。我消瘦,反胃,吃不下东西。只是匆促跟随莲安出行,沿见始终还未曾得知。
醒过来的时候,房间里一片昏暗。窗外是城市的霓虹天光声色,但我与沿见,脸脸相对,却似乎无可言说。然后他便流下了眼泪。他说,良生,我们分手吧。
我说,为什么。
你离去的日日夜夜,我反复思量。我能够确定自己对你的感情,但我现在也已能确定,我自是不能让你甘愿,良生。也许是我们彼此想要的东西不同。也许我亦知道你要的是什么,但是却不能给你。
我不愿意伤害到自己,良生,你可以认为我只是一个脆弱而又自私的男子。我亦已打算与素行结婚,并移民美国。她等我多年,我并无冒险心,只想要安稳的下半生。我们打算下个月就动身。请原谅我,良生。
请原谅我,良生。我下意识地把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面。此刻若请求他,应该还是来得及。是。这个在咖啡店里用旧的羽毛球盒子装了一束鸢尾给我的男子,这个英俊沉着的男子,我亦是知道他的珍贵。我们曾经这样地彼此渴求,然后在一起。
但是,一定是时间和地点不对。我已经决定要把恩和从寄养的保姆家里带回来抚养。我不能拖累他。我的生活,已经超乎他的心理承担之外。也许连我自己都未曾清楚,莲安带给我的映照,让我看到自己的心,那一定是与沿见理想中的妻子蓝图不同的心。自有它的决定。
我与他的爱,真的是不一样的。仿佛两个隔岸相望的人,再多留恋,亦无从定夺。
也许就此放手也好。
我说,沿见,你无需我的原谅。你给过我那么多,我很知足。
我的确是知足。他对我的恩,不是一天一日,而是这两年来的日日夜夜。在他的寓所里让我栖留,给我食物,给我安定,给我照顾。我从来都会记得他的好。自小我就是心存惶恐的人,别人对我一分好,便恨不得还他十分的情。我是这样竭尽全力的人。只是因为知道这世间人情冷漠,故珍惜一分分的暖意恩情也好。
他去意已决,并不是对我的感情里没有爱。而是这爱不会是绝对,依旧会有计较与揣摩。但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他是真的曾经深爱过我。只是这种爱抵不过对他自己的爱。所以他便决定收回这爱。
任沿见一直都是这样理性,清醒因而有些残酷的男人。一早我便明白。即使他善待于我。他最爱的永远都会是自己。其次才是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