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监狱来
从监狱来
据说,那是一道享誉世界的名题:一个国王和一个智者下国际象棋,国王问智者:“假如我赢了,你拿什么谢我?”智者说:“我用我的头颅。”国王继而又问智者:“假如你赢了,我拿什么给你?”智者回答:“不多,请阁下在棋盘中的每一小格中呈递进式放上大米并且递进式平方,譬如第一格放一粒,第二格放两粒,第三格放四粒,以此类推……”国王
笑了,区区几粒大米,何足挂齿。结果,智者赢了,当国王按智者要求偿付大米时,国王傻了:原来,倾国的粮仓都给了智者还远远不够……
当江远澜算出此题1+2+4+16……164的结果突然送给我的时候,我正躲在大殿的书堆上读《晋阳秋》,他郑重地说:“这道题是我的求婚礼物,请你收下。”“求婚?”我以为我的耳朵出了毛病。我说:“求什么婚?婚是求来的吗?”当时,透过大殿的窗棂,除了看见一方方澄碧的天空,还投射进来一束束高粱秆粗的阳光,而殿外银柏那白晃晃的树冠在太阳的辉耀下,也被抹上了一层美妙、明快、似有若无的浅紫色。江远澜眼睛发定,之后,他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仿佛还清了一笔沉重的债务,他对我说这道题用去了他近一年的时间。
江远澜痛惜时间的语调像一块厚重的石板压在我的心口,我想说的话都是模糊的、不连贯的。身侧的彩塑有的用怜悯而文静的细眯眼看我,有的用淡漠而荒凉的细眼眯瞅我,我除了闻到新旧尘土与大殿泥塑融合的味道,还闻到江远澜身上一股香皂的清香。他说他像李冶完成《测圆海境》,王恂完成《授时历》一样完成了这份求婚书。能拒绝吗?我心里这样问他,可是,我没敢说出来,我知道,一旦能够说出来的东西,都将不会再有余地可留。一如一个女人当她能说出来情的时候,她早已无情了。
石老师留给我的入党申请登记表和江远澜留给我的求婚礼物尽管都是一张纸,却像两把匕首刺进了我的心房,刺到了我无能为力解决的我的年龄问题。关于入党的问题,我尽可以说请党特别地严格要求我。关于求婚的问题,我难道能说请江远澜特别地严格要求并且考验我吗?思前想后,我想只有赶紧回村算是个挡箭牌,毕竟我的身份是知青啊。事实上,如果江远澜提出的求婚要求若早一天,我都可以用在校学生哪里能够和学校老师结婚的理由搪塞过去,可今天早上学校召开了隆重的毕业典礼,回乡的回乡,插队的插队,其中还包括几个去当兵的宠幸儿。
从严格的意义上来说,我已经不属于喜城中学了。
云林寺的大殿近半年来我几乎天天光临,《瞿秋白文集》、《茅盾文集》、《鲁迅文集》等著作我都读了,读这些书,主要是想缓解紧张——一想到我和江远澜之间的事就烦心。我发现读小说可以不钻牛角尖去思考,可以忘忧,可以沉浸其中,将自己取代书中的女主角,然后再想入非非……然而此刻,石磊磊和庄稼重老师在大殿里缠绵的一幕,以及我把江老师锁在大殿里的一幕犹如朔风透过门窗朝我扎来,尽管我还没有瑟瑟发抖,可我的确冻得手脚冰凉,并且把脖子拚命缩到我那件旧得不行了的棉猴儿里,我不住地把棉猴儿上的棉帽往前额拉,我对一脸期待着什么的江老师乞求道:“还去你上次去的那个小酒馆喝一盅好吗?”
江远澜不甘心地问:“难道你答应不答应我的求婚比做数学题还难吗?”
“你说什么?”我喃喃地问的同时,心里说赶着羊上山与赶着羊下山能有什么区别。
“是南街的小酒馆吗?”江远澜不确定地问我时,身上也冻得瑟瑟缩缩的。张菊花说她有件罗曼诺夫羊皮做的灰蓝色的短皮袄,要送给江,但被江拒绝了,倒不是他不喜欢出自俄国十九世纪在雅罗斯拉夫尔省培育出的这种羊皮,而是嫌张菊花会四处传播,把件羊皮袄说得比紫貂大衣还要昂贵多少倍似的。而此时,穿着这件罗曼诺夫羊皮袄的郝老师也来大殿找书,大家就碰上了。
郝老师问我毕业后怎么安排,我说回村修理地球。郝老师把毛蓬蓬的烟色熟羊皮在胸前翻开来,露出了里面咖啡色的毛衣,“你们早来了?”他对江远澜随便询问时,江远澜的脸刷地白了,他瓮声瓮气似乎说了一句反驳的话,但谁也没听清,江远澜砰地关了一下书橱,离开大殿时并没有带走一本书。
之后,我和郝老师告辞,郝老师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喜城中学的教师个个都有讳莫如深,屁往肚子里焖的本事。我索性提前来到了南街的小酒馆,期望江老师早点儿来。
南街的小酒馆挂着一盏红灯笼幌子,一个大大的酒字,老远就能看到。当我掀开油腻腻的蓝棉布门帘,却发现这家酒馆我似乎没来过,因为正对着门帘的正墙上有一副联子是我以前没见到过的:上联是:“喝之之多不若醉之之精”,下联是:“醉之之精不若醉之之深”。横批:“不醉不休”。店老板见来了个女客,有些泄气,他支使一位小二上来问我要喝散的还是整的,纯的还是杂的,我说:“一瓶汾酒先上着。”店老板一听这话,脸上绽开了花,他拿着一块污黑不堪的搌布一面不停地擦着也不知挂没挂浮土的汾酒瓶子,一边说:“今天一大清早我的右眼皮就跳得咯嘣咯嘣响,我就知道今晚上的买卖错不了,你瞧,嘿,财神咯嘣咯嘣来了!”店老板用牙咬开酒瓶子,就要往拳头大的杯子里倒酒,我用手一挡:“免了,”拎起瓶子就嘬了一口,店老板问我要不要新煮的羊血肠,羊蹄筋,我说:“光喝。”店老板没话找话地问我:“娃是知青还是学生?”我说:“两样都占了。”店老板便嗦嗦谈起学校的故事来,他告诉我:“文革刚来时,老校长把人全疏散了,上武当山、上武夷山、上武汉、上武昌去的人在当地不是当将就是做相,混得可好哩,没有一个人再肯回来……”我往桌上的杯子倒了半杯推到店老板面前,店老板对我如此谙热小店的规矩很高兴,端起酒杯走了。
这家酒店的老板仁义,片刻,差小二送上来一盘冒热气的羊血肠,说是老板请的。我欲拒绝,小二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小二的话,当时就把我定住了,霎时,我想到了江远澜的那张求婚书。我琢磨已经放弃了研制折叠浴缸的江老师,怕是不会再放弃他的求婚希望,他在前几日的情书中还写到:……事去千年犹恨速,愁来一日即知长,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溺水三千,我只取一瓢。尽管我怀疑江远澜能不能找到瓢,但他信中的意思大概还是能看得懂的,此前,他的来信尽是些:你我之事虽九九小数,吾帝精思致力,喜尝愁可以破颜,病可以健脾,昏可以醒眼,再议习题甚得力哉等等屁话,现在的江远澜话说得饥不择食,全无了文彩含蓄,就让我动心地感受他的状态。我想人生总只有一个死,却无两个死,挑不挑也罢,就是他了,我决定回村之后,马上找些鲜色细布,绣一个心形的定婚包给江远澜送过来,省得他一天到晚借题发挥:数学不是一门经验科学,或者至少可以说它不是以某种来自经验科学技术的方法实现的。他用数学类比情感,我便觉得一如用羊类比人,变化的不该是物质,而是精神。
喝酒最怕想事,尤其害怕想进退两难的窝心事,不知不觉人便喝高了。再等第二瓶汾酒上来,不知湮没了多少日子的胡思乱想:耶稣是上帝的羔羊,我是江远澜的羔羊,醉到微醺时,我还想:若这会儿江远澜来最好,我要趁着酒醉把话撂给他:爷才十五岁!
都说南方人不辨东西南北,那一日,江远澜去的是“一醉方休”的那家北街窄门脸的小酒馆,而不是我喝酒的这家:不醉不休。午睡时他梦到了葵花向太阳和他本人代表中国人民将古巴糖、伊拉克蜜枣送给被李承晚之流治下的水深火热的南朝鲜人民,醒来后他觉得这梦有灵气出没,举一反三,他会得到小侉子的承诺的。当他走进这家小酒馆时,一个双目失明的流浪艺人,喜城人都叫他“吴瞽瞽”的也前后脚跟进来,吴瞽瞽是喜城一宝,口技奇好,再加上他脑袋斗大,四肢精细,皮肤粉白,还有个绰号叫盖羊羔。吴瞽瞽舌根巧慧,无所不通,吹拉弹唱,曲尽其情,谁都喜欢他来上一段,但最精绝的则是他的口技,每次他来,店老板都乐呵得不行,他一演就是一晚,酒客们兴奋得又喊又叫,忙得小二四处奔跑着斟酒。今晚吴瞽瞽躲在酒铺的后门帘子边,表演的是《草原英雄小姊妹——龙梅、玉荣》,初始有乐忽若踏游茂林、草原百鸟欢唱,忽若云抖光退千里牧场,牛马嘶风,羊咩声颤,忽若乡镇临市廛警笛电话铃声响阵阵,鸡鸣犬吠、儿女啼号、老妪呢喃、一群壮男子解缰绳,牵马挂鞍,轮蹄夹击,杂沓奔驰,还有列车哐哐飞转,还有姐妹和羊群在风雪的呼叫中力竭声嘶以及豺狼纷至,嚣嚎诡异……
江远澜在桌子上放了酒钱后便匆匆出来了,他对能如此逼真地摹拟出大自然与人类关系的声响感到恐惧。一条舌头即能游于千古之上又能游于千古之下,乍见陈迹,重光幻影!畏怕之余他不明白:怎么有人敢如此鄙俗愚蠢地去摹拟大自然的声音,这胆子太大了。江远澜边琢磨着边往回走,路过西街的“老杨香”小饭馆时,突然感到肚饥,欲进去买盘菜,回家煮粥吃时,却发现玻璃窗内两个熟悉的身影在里边你给我挟菜,我给你敬酒,那一男一女的神情仿佛比世界上任何夫妻的感情更甜美、更幸福。江远澜怀疑是自己产生的幻觉,便掀开厚重的羊皮门帘,走了进去。睁眼细看,竟然真是韦荷马和韦太太二人,这两人要了清炖羊肉一盆,羊尾炒圆白菜,酱羊蹄各一份,还要了葱爆羊肉,吃得正欢呢。
江远澜说不清是心烦意乱还是别扭懊恼,他看都不看韦太太,眼睛却死盯着韦荷马,仿佛要从韦荷马的表情中掏出自己受愚弄的证据来。“怎么,夫妻间就不能上演周瑜打黄盖吗?”韦荷马笑嘻嘻地先说道。“演给谁?”江远澜反诘道:“是谁善良就演给谁吗?”韦荷马双手抓住江远澜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往座位上推,三杯酒下肚后才说:“赔罪赔罪。”
不知是因为和小侉子没见上面而沮丧,还是因为看到韦荷马夫妻如此恩爱而沮丧,江远澜难过得是一副心如刀割的样子。韦荷马不明白江远澜怎么会如此脆弱,一切都显得过分张扬,尽管是对一直沉溺在忧郁之中不思自拔的江远澜而言,也嫌过火了。“你怎么像白居易那么浅显,”韦荷马摇头叹道:“江兄,文革七八年,连猪都懂得转移阶级斗争大方向,倘若我不声称内人把我整得苦不堪言,我也会像瞿昙海伦,石磊磊一样死得只剩下骨头棒子了。”“只是韦太太受委屈了,”江远澜的话让韦太太眼圈红了,她盛了一碗汤,双手端到江远澜面前,轻声说:“喝口汤吧。”
……江远澜谢绝了,脸色愈发灰白,一副低头虽有地,仰面辄无天的伤悲涌了上来,他突然落了形呆坐在凳上。韦荷马见状奉酒劝道:“天下薄夫苦耽酒,远澜先生也耽酒,薄夫有钱恣张乐,远澜无钱养恬漠,来,喝了。”江远澜随着喝下,一言不语。韦荷马继续劝道:“我料江兄另有心事,偏我让你触景生情,有何难化解的呢?太行耸巍巍,是天铲不平,黄河奔浊浪,是天生不清,喜城遍哀城,是老天爷圣明。若换一个角度而言,从高尔基的《海鸥》来说,你我还真赶上好时候了。来,把这杯也干了。”韦荷马不理韦太太的阻挠,又把满满一杯酒杵到了江远澜面前,江远澜正在身与心为仇呢,咕咚就喝了个干净,闭了好半天眼睛,再睁开时,眼眶子里全是泪!他自言自语说:“我要见小侉子,哪怕雪来塞青天,我要……”江远澜说不下去了。韦荷马推了江远澜一把,让他看“老杨香饭馆守则”,守则一是毛主席语录:为人民服务。守则二是: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最后一则:客喜非实喜,客怨非实怨,切记:小心伺候。韦荷马劝道:“你看,店老板像三孙子一样小心供奉咱们吃食,你不想想愁与发相形,一愁白数根,酒喝了,愁就消了,你要啥都能有啥,你只管去要吧,你要你该要的没错……”“可我,唉,”江远澜忍不住打断对方兴致勃勃的胡侃:“我谈女朋友了。”
韦荷马与韦夫人一下子都傻了。
江远澜像犯了一桩大罪似的低下头:“没有人知道我过的什么日子,她迄今都不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她是谁?”韦荷马一问,江远澜又犹豫了,不开口。“你快说啊,我是恋爱的行家老手,”韦荷马笑着望了夫人一眼:“告诉朕,朕给你拿个主意。”“你们一定要给我保密,事成了还罢,事若不成传出去就害了她了,男人是被人害得的,女人是被人害不得的。”江远澜一番话说得语速极快,显然,这些话他不知道在心中说了多少次了。但是,当他说出小侉子的名字时,韦荷马及韦夫人还是感到太突兀、太离谱了。
“她还是梳着两个锅刷子的女孩儿。”韦夫人忍不住道:“就她也配当你的女朋友?整个一个疯丫头!”
“年龄不是障碍。”江远澜胸有成竹地说这话,倒把韦荷马逗笑了:“嗨,你老兄可真大言不惭,我觉得那女孩儿对你不合适,她太乍眼了。”
“她不是你最赏识的学生吗?”江远澜诧异了,“你不是说她淘气可爱吗?”
“这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她的双亲会同意吗?”韦荷马再一问,江远澜顿时傻住了:“怎么,还要他们同意?”
……青石板的街面本来就窄,临街两侧的店铺人家又把剩脏水随便往街上泼,加上路面上的积雪本来就黑污不堪,这会儿路灯全灭了,出街没两步,江远澜先是摔了一个“狗吃屎”,后是摔了一个“钻被窝”,这两跤摔得很及时,被韦老师打击过的心绪又鼓胀起来。他想起上高中时学过的海涅的诗《罗曼采罗》,一位年轻黑奴爱上了苏丹公主,其中有一句话:我的种族就是那一旦堕入情网,就要丧命的阿斯拉族!当时,莫名其妙,他竟被这句话深深地刺伤了,暗自愆恨:哪有一个种族为情而亡的道理!而今,他双手捂着冻得发胀、针刺般疼痛的耳朵,不觉得自己是走在滑不唧溜的街道上,而是像那位黑奴,在比死亡还要惨白的泡沫飞溅的泉边踯躅。
事实上,刚一离开“老杨香”,刺骨砭髓的北风立即让江远澜清醒了,一条模样长得比世上任何人年纪都大,经验都丰富的老狗尾随身侧,用灰黑的眼睛似乎在对他说:三思而行,好自珍摄。他几次想赶走那条老狗,可那条老狗竟一副爱之不舍,迷恋忘返的嘴脸,一直到江远澜进了学校大门了,它还非常忧伤地伫立在那里。
小侉子醉得像铁铸的一般,她是被店老板直接抬到南街卫生站的,她醉得不屈不挠、不徐不疾,一派熟稔地醉过这样千百遍的老到,卫生站的值班医生吓得腿都软了,洗胃用的橡皮管子在他手中比羊肠子还要滑软,根本就插不进去,所以他哭丧着脸说:“怕是没救了。”店老板酤酒坐台,纯粹是买卖,庆幸小侉子提前给了酒钱,便踮起脚尖悄悄地溜了。
就在小侉子中,醉得昏迷不醒的第二天,喜城中学锣鼓喧天、红旗招展地把全校的学生欢送走了。插队的同学们是坐着张菊花主任搞来的军车送走的,回乡继续务农的同学大多是坐着马车、牛车或肩扛上行李步走回去的。顷刻间,学校如田野般静谧,只是大路上遗留下来的乱糟糟的车胎轮的印子,牲口的蹄印子,脚印子被罩在一层淡黄色光晕中,显得更加零乱、杂沓。
江远澜没能找见小侉子,却见到了始终有一股甜腻腻乳香气味的魏丰燕,她怀里抱一个女娃,手上牵着一个女娃,跟在一个手牵毛驴缰绳,穿着光板羊皮袄的男人后面走出校园。他问:“见到小侉子了吗?”魏丰燕摇头道:“那厮属耗子的,不知钻到哪去啦。”江远澜心不在焉地问:“回村有什么打算?”“生男娃!”魏丰燕迫不及待地回答,让江远澜感到自己只不过是人家割剩了的在田野中仍然戳着的硬硬的、刷子似的谷茬。
该找的地方都找了,可就是不见小侉子的踪影,江远澜思前想后,咚咚咚敲开了韦荷马家的大门。
“你知道小侉子去哪儿了吗?你究竟跟她说了什么?她现在失踪啦!”刚照个对面,江远澜便恼巴巴地质问起韦荷马来:“你把小侉子给我交出来。”
“她去大同办嫁妆去啦。”韦荷马存心想戏弄一下江远澜。孰料,江远澜开心得连头皮、眼皮、嘴皮都发麻了,“真的?”“假的,”韦荷马这样说也没用了,江远澜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他对韦荷马说:“我要赶在小侉子回来之前把那篇关于《数学中的直觉及逻辑》的论文完成,我要让自己的思维能力变成有力的证据来为小侉子的行为增光。”
那一刹,韦荷马觉得玩笑开得有点大了,一种莫名的担忧变成焦虑,让他等待……
半腚腚下山来搬小侉子回村时,白马牙和绝心旦也随车来了县城,两个人说要扯六尺细花布做个棉袄罩子。这两个村里的风流女人一会儿骂得狗血喷头,一会儿又好得如胶似漆,显看得她们越发是女人中的女人。事先知道了消息,一个去南街卫生站接小侉子,一个便去学校收拾行李,白马牙自从上次让方向明赊了花账进了班房之后便恨得喜城中学牙根痒痒,绝心旦性情绵善,也不要车马送,进了迎暄门,自己顺着巷子就找来了。
绝心旦不明白亲亲校园里,寝室前咋还有上马石,走近一看,是一个双手抱膝,把头埋在腿面上的男人蹲在那里,他那尖瘦的屁股朝天,头发长得盖住了脖颈,过来的脚步声惊起刹那间目光的贼亮,而神情中某种胁迫的委屈、焦灼却根本攫了不住内心地反映出来。她很想问问那个男人,看走错了没。但那男人阖上眼皮的同时把生命也阖上了似的,又变成了一块冷冰冰的上马石。当时,绝心旦也好,江远澜也罢,都不知道和他俩共同有关的一个人——小侉子无意中让他与她在各自的记忆中留下镂心刻骨的印象。
没有谁会深刻感受到一次失之交臂将意味着什么,之所以能失之交臂又意味着什么。多少年之后,小侉子还在想:倘若那一天绝心旦能和江远澜搭上话,事情也许就不会向另一个极端发展了。
江远澜坐上东去的列车是在小侉子回到村中的第二天。他这次走得蹊跷之极。前一天,他还说自己要像云林寺的古柏扎在校园,寒假哪里都不去了。可第二天就变卦了,他慌里慌张把门钥匙扔给韦荷马就跑了。他既没有带走那件印有惨白飞机图案的旅行包,也没有锁门,他一副醍醐灌顶的样子,两只眼睛眍得更深更黑,整个人瘦得像一副羊皮门帘,风吹都打晃。韦荷马追在江远澜身后说江远澜同志,你别还没怎么着,就把自己烧得个木炭似的,你瞧你那眼睛说好听点儿是拜占庭式的,说不好听就是从疯人院里钻出来的……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小侉子在南街卫生站昏迷了三天,第四天清晨醒过来时,她先是听到雄鸡打一下木鱼撞一下钟似的懒洋洋的打鸣,继而听到了运水牛车车轮的吱声,水在偌大的羊皮桶里晃荡出来的汩汩声,随后,还有赶牛人的吆喝声和牛的哞哞——哞的恼怒声,接着是街上行路人的叫喊,被飞驰而过的马车——被马蹄踩了脚的克郎猪发出的拼命似的尖叫,还有站在窑洞顶上高兴打斗中互相嘶咬的母猫虚张声势的惨叫声,包括病房里燃烧到最后的蜡烛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这些声音争先恐后地钻进了小侉子的耳朵里,弄得不好意思的小侉子坐了起来。她的目光和神情像从桑干河湿漉漉打捞上来的一样,继续滴着晶莹的水珠……一个围着污黑围裙,让人以为她是围了一块熟皮围裙的老太婆走进小侉子的病房,她说是卫生院的卫生员,可让小侉子看来她脏得像到大同买粪归来的车把式,小侉子起码和她说了不下十遍,她总算记住了小侉子让她给哪公社,哪村挂电话,这位老太婆说:“你睡得也不怕死过去,就是死人也没有你这种睡法的!”小侉子龇牙咧嘴把她轰了出去,那老太婆反而乐了,说这住院抢救的钱能收回来了。
——
小侉子一回到村子,便满世界去找色彩鲜艳的细布,可去了几户收下聘礼的人家,都扑空了。倒不是村里老乡小气,不肯给小侉子糟践而是老乡们觉得色彩鲜艳的细布远没有斜纹卡叽布、灯芯绒、华达呢或劳动布实惠,各家收的聘礼中没一块细布。小侉子知道只有绝心旦和白马牙家有这样的细布。思前想后,小侉子还是敲开了白马牙的大门,她想涎着脸要拳头大块布该是不成问题的。白马牙自打小侉子一进门就皱着个眉头,不悦地说:“青杏大个小侉子,你来干啥?”
“我想要一块你刚从县城扯回来的细布。”
“不给。”
“我只要这么大,”小侉子比划着:“只要这么大一块就够了。”
“我家的布用来缝符会不吉利的。”
“我不是缝符,我……”小侉子突然谨慎地把话打住了,村里的一切事物几乎都是靠一目默记、一接神会、一隅旁通明白的。“方向明淹死了!”小侉子不暇思索地说出来时,吓得捂住了自己的嘴,突然的灵感充满了报复的“激情”,可这“激情”的邪恶她马上就意识到了:自己来这里的初衷难道忘记了么?
“谁是方向明?”白马牙一副劳心费神的模样,倒好像是她在帮小侉子思考破题。
“我们学校……”
“呦,才走了几天呀,”白马牙麻利地打断了小侉子想要说的话:“什么我们学校,我们学校的,学校是你们的吗?你人现在在哪儿?我最讨厌好刚使气,快意恩仇的嘴脸,你小侉子,”白马牙说到这儿顿了一下,讪笑道:“怎么,你是明白事理了,还是嫌我开了黄米炕(土话指卖淫。)?”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不是嫌我汗一天到晚热着,心一天到晚冷着就好!我是一个防情如防贼一样的女人,比不了你们城里人,明明爱着的是镂肉刻肌,却……”小侉子急了:“你别往下说了好不好,”她之所以打断白马牙的话,是因为刚才一个激灵,她又重温见方向明死时的那一幕:河岸边浸水的石头绿苔如髯鬣,随波荡漾,一如长麈尾披拂,映绿了河水,也映绿了方向明在那水流中渐渐僵硬的脸……她几乎是用哭腔说:“你说过相逢是缘,方向明,还有我们学校的于拙、白个白、石磊磊、海伦老师他们比羊还年轻,可他们都死了,包括前些日子住在咱们村子里的阿琪!”
白马牙红着眼睛把小侉子的嘴捂住了,她恳求般地摇摇头,用眼神劝阻小侉子不能说,不能再说下去了。
小侉子由下堡白马牙家回上堡福儿奶奶家时,住在村南口的绝心旦正端着一大箩葫芦条到场面上去晒,她摆手和她打招呼,脸红得大丽花似的。她问:“你去哪儿了?”小侉子说:“到村口找大柳树去了。”“找它干嘛?”小侉子就说:“去蹭蹭身上的痒痒,贵贱痒得受不了了。”“嘁,猪才寻棵树蹭痒痒,你咋学猪哩。”“管它学猪还是学羊,只要解决了问题就好。”小侉子的话,逗得绝心旦哏哏哏地笑了,她抓一把葫芦条,说:“娃拿上,中午烩烩吃,放上颗鸡蛋,点上块豆腐,可好吃呢。”“这是你的战利品,爷不要。”小侉子话还没落下,绝心旦拳头拧紧要捶打,小侉子边躲闪边说:“打是亲,骂是爱,你若打我,我可没葫芦条给你!”“娃到学堂学坏了!”绝心旦感叹着说:“娃莫非像神话一样走远了。”“什么意思?”小侉子不解地问道,“我不说,娃自己心里清楚。”绝心旦说完,意味深长地甩过来一个意会的媚眼儿,接着,扭着胯,挺着胸,走掉了。
回到窑屋,福儿奶奶像只壁虎,趴在床上一动不动。小侉子以为她死了,狠命地摇了几下,福儿奶奶说:“我没死,你想杀人越货不成!”福儿奶奶总共那点儿细软是三两红糖、二两豌豆和几个放黑了的槟果还都锁在堂柜里,说敬供她到阴间闲嘴吃。她天天一副大限将至的样子,便让小侉子明白她是万年青的心思。小侉子从兜里掏出五分钱,朝半空一抛一接,再一抛再接,福儿奶奶马上就精神得像少剑波了。小侉子说供销社来了七分钱一盒的白皮烟,五分钱能买十五支,你老去买哇。你刚才出去瞎转悠,咋不帮爷买回来。小侉子说青少年买烟吃大了亏了,五分钱顶多买回十支烟来。福儿奶奶噌噌噌地裹紧了粽子脚,从她手心中抠出那五分钱后,让给她拾鞋,帮她下炕,搀扶过门坎。福儿奶奶指着门口一缸腌鸡蛋说:败家子!败家子!你不气死我,没人能气死我。
小侉子每次回北京,都有老乡让捎这捎那的,回来还钱的极少数,还的全是鸡蛋,供销社收购鸡蛋一斤是七毛零五厘,老乡们还来顶钱的鸡蛋却按十个一斤,村里的鸡草得优美,也大得优美,七个鸡蛋就够一斤了,小侉子不想让老乡吃亏,就在窑门口熬了三大锅盐水倒入缸中,让来还鸡蛋的老乡放进去就是了。老乡淳朴诚厚,都在鸡蛋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和还的数目。小侉子这样做,福儿奶奶嘴扁成鸭子,成天骂咧咧的。老人就是骂人的人,小侉子是不会和福儿奶奶生气的。
小侉子前脚把福儿奶奶支使走,后脚就在她盖的那床金鱼红的提花缎被面上剪了书页大的两块。之后,她把她的“百宝箱”拿上,福儿奶奶的针线笸箩也拿上,噔噔噔地上了羊圈的房顶。
腊月头上,连最耐寒的芨芨草都冻得像水草一样柔软,它们身上沾满了厚厚的霜花,尽情弓弯着秀逸绮丽的身体,尽量逃避北风恶意的戏嬉。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小侉子揉了揉冻得像蝴蝶一样轻盈,就要飞走了的耳朵,擤了一把清水鼻涕,从窑顶跳下,进了羊圈。
攒了一秋一冬的羊粪已经盖住了半拉窗子,羊进去不会碰头,人却直着腰进不去,小侉子向羊学习,学着羊的姿势,自嘲地也咩咩叫了两声。小侉子知道羊圈的最里边风最小,相对暖和些。此刻,小侉子的心绪就是羊圈的窗牖,哪一天不是为他敞开的呢,而今窗牖飙尘陈埃,但小侉子觉得再也没有比这会儿更向往的时辰了。
扑鼻而来的羊粪尿发酵的气味和羊膻味熏得小侉子直流眼泪,但她告诫自己越是进行最美好的事物就越是要承受加倍的折磨,她还想千万不能告诉江远澜,我是在羊圈里给他制做的信物,他若问,就告诉他在漫山遍野的山丹丹花丛中,或者是坐在金色夜莺的翅膀上一边飞翔一边缝制的。
小侉子整个人趴在冻成硬糕的羊粪蛋上终于缝好了一个形的半个巴掌大的荷包,她用锯齿边的白底有小红点的丝带镶了一圈花边,还把檀香扇柄上拴着的流苏儿也缝在了形的底部,她觉得她的手工马马虎虎还过得去,她动过绣“龙凤呈祥”的念头,但担心把龙凤绣成落汤鸡就没绣,她想起她在幼儿园的被子角上,妈妈不但绣着自己的名字,还绣着:宝贝亲亲。她原想照搬,一想江远澜又不是自己的孩子,不能写宝贝亲亲,那一刻,她呆呆地发愣,终于让羊圈见证了她文静、犯难的一面。
……没了辙的小侉子想从江远澜写给她的来信中找到灵感,于是,就像眼面前过电影,她把他写给她的情书重温了一遍:
你的身影就像澎湃的波浪卷起的形态,几乎完全无法捕捉!
——当年高斯花了好几年去求一个代数表示式的正负号,我有耐心挪用这一辈子的沉思完成与你相识的过程。
——哈代多年之后说他同李特尔伍德的合作是他生命中决定性事件!对于我同你的合作,我也能说同样的话!
——回忆十八世纪,伟大的瑞士数学家欧拉(Leon hard Euler)也不知是怎么就发现了公式:f(n)=n×2+n+41,回忆在电影院相识的那一幕,富于思辨和想象的头脑在当时无论如何也不会料到我们能从彼此无利可图的“娱乐”中发现你我怎样走到今天乃至明天。
要不是被支书倒霉地抓了“壮丁”,哪里有这么多破事嗦。小侉子哀叹自己自己是倒霉蛋之后,乌黑如墨的眼珠瞅着乌黑如墨的羊粪蛋,想遍了江远澜来信中的所有的话,还是没有想到一句恰当的,她不由地沮丧地自言自语道:哼!小侉子和臭羊粪在一起,羊却和暖和的羊毛在一起……突然,一个念头闪亮出现:在一起!对,就绣上“让我们永远在一起!”“有喽!有喽!”小侉子高兴地喊了起来的同时,脑袋咚地也重重地撞到了羊圈的横梁上,“哎呦!”小侉子疼得抱住脑袋,只觉得天旋地转。
当小侉子往篮子里装腌鸡蛋时,福儿奶奶瞅着说:“你拿那么多咸鸡蛋给他吃,不怕死他,你最好把桑干河也装上。”小侉子竭力做出一副极不情愿和没精打采的样子,哄骗福儿奶奶道:“我们班的魏丰燕要生第三个娃了,我是去看她的。”福儿奶奶信也不信:“你那好端端的被子面剪下来一块敢情是给人家三小子当尿布?”
那一刻,小侉子无意地想起了江远澜赞美数学时的一句话:你将获得主要来自沉思的愉悦。
小侉子起程之前,一直想象着自己是一只在一望无垠,绿油油的草地上腾跃的金色的狐狸,是在初升的朝阳照耀下,浑身飞溅出铂金般光芒的轻灵的狐狸,可实际上,小侉子是在收工之后,夕阳染红染透了村西的崖头、垣墙、窑窗、峁畔、坨冰和光秃秃的场面、老榆树之后才上路的。小侉子想带两块魏计奎豆腐坊的豆腐给江远澜,想带一坛腌好的酸溜溜及一些土产给江远澜,当把这些东西都装上自行车的后坐架时,它们丁哩哐当,谁都烦谁,吵成一片。幸好,坛子原来就有一根能拎的绳子,于是,小侉子把坛子挂在了胸前,让咸鸡蛋、豆腐、南瓜干、地皮菜和炒莜麦在一起。
去县城,八十里下坡,如果不是刚过滴滴水河,车链子就断了,两个多小时就可以到喜城。借来的这辆车车闸、前后轱辘、脚蹬子都不赖,就是座位拔得太高,累得小侉子两瓣屁股钟摆一样扭,胯空得又酸又麻。车链子一断,只好推着走,很快,小侉子的眼睫毛上冻了一排排绒毛细的白霜。
路程过了一半,要经过全县最荒凉的盐碱地——鬼叼滩。稀清的月光下,鬼叼滩闪着浅蓝色的光芒,或是积雪,或是盐碱,或是坟丘中生出的磷火,一如萤火虫般蔚蓝。她想起了刚来村里时,她无知地把胡彪送给她的野兔和家兔混养在了一起,野兔打了袖口粗的洞,率领家兔逃跑前,每天都用嘴去舔铁丝网编的门窗,它不但装出一副驯服模样,还让兔窝总有珑璁之声,总有耆年不褪的神奇的烁石灼岩的香味,野兔身上银亮亮的针毛总能和灰雁嘶哑的叫声切磋;小侉子记得一个黄昏,当炊烟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又给村子戴上一顶白斗笠时,正给兔儿剜草回来的小侉子站在崖畔,有幸目睹了那美丽的一幕:野兔带着三十几只家兔胜利大逃亡时,野兔像高傲的头羊,款款走在最前面,家兔们乖乖地拥在身后,再等野兔突然疯了一般转圈、翻跟头之后,家兔们像节日之夜升起的礼花一样骤然散开,霎时,便不见了踪迹……
风到夜半乏软时,小侉子走得一身热汗地来到了喜城中学——江远澜小屋前。她把车子支好,轻轻地把所有东西放到小屋的石阶上,正要敲门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倒不是她琢磨一腔的话儿如何说,而是响午冷吃了一块黍秫糕,现在肚子痛如刀搅,疼得她推起自行车就往女厕所跑,再等小侉子浑身软得羊毛一样地从厕所里走出来,便犯了腊月借镰刀,不知冬不知夏的错误,忘记进江远澜的小屋坐一坐,忘记请江老师给修修车子。当她推着断链的自行车,又累又困地走到村口时,天已大亮,各队的小队长正在大柳树下派工,吵吵嚷嚷的人声、牲口声、农具摩擦声,让小侉子一下子乏得恨不得变成一件平平展展的盘子搁在炕桌上。
事实上,小侉子夜访江远澜之时,小屋是空的。那一刻,江远澜正走在从省城回喜城的路途中。去省城时,江远澜的神情比青铜骑士还要庄严,倒不是罗曼蒂克的求婚想象令他如此,而是他生怕自己变成一个笨嘴拙舌的预言家——把小侉子的双亲给搞恼了。他想如何平铺直叙地准确简明地表达出自己的心愿要格外用功,因为功败垂成。他哪里能够料到:事情的结果真是糟得不能再糟了,自己哪里是去求婚,分明是去受辱。自己像小丑一样做了一次有生以来最失败的精彩表演。
关在省城小西门外营盘监狱中的小侉子的母亲是在规定的探视时间先和江远澜见面的。两人的目光相撞的那一刻,江远澜觉得身后那两扇厚重的大门,四面垂直灰黑的墙壁,把他同嘈杂混乱的噪音隔开的同时,把他同小侉子母亲有可能交流的契机也隔开了。他先掏出了他先后在《数学学报》上发表的几篇论文,然后有些慌乱地掏出了近两年来小侉子做过的数学习题,由于紧张,面对对面一张极为重要却陌生的脸,一张难掩美丽威仪的脸,江远澜的眼皮抽搐了好几下才做罢,他自报家门:“我叫江远澜,是小侉子的班主任。”坐在冰冷的铁栏对面的那个女人面色如霜,她用白嫩发青的右手去拢额边的短发时,猛然让江远澜想到了那副黑色麂皮手套,她真的是小侉子的母亲吗?江远澜担心得不由握紧了拳头。小侉子的母亲是那么年轻,她看上去比自己还小,一时间,他连一个恰当适合称呼对方的词汇都找不到,他觉得他像一个卑鄙的密探给人抓到了似的,他觉得他的希望已经鸟尽弓藏,他的未来是银汉睽隔的天各一方,他甚至稀里糊涂道:“听说你爱吃鱼,爱吃海里的鱼?听说你爱吃虾,爱吃海里的虾是么?”
小侉子母亲无言,却射过来锐利而阴郁的目光,让江远澜紧张得一下咬破了舌头。一嘴黏滋滋发腥的味道一下子就从鼻腔冲到了脑门。他发现小侉子母亲那刻板、冷静到近乎严峻的外表背后,早已明确表示出她坚决不会同意的态度。他坐在这里除了枉费心机,再无别的指望。他正打算告辞,不料,小侉子的母亲已经站了起来:“我情愿以坐一辈子牢为代价,也不会同意让你娶走我的女儿!”说罢,她甚至投给他蔑视的一瞥。“包括将来么?”江远澜不甘心道。“补课,补课,哼,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你这个老光棍根本就不配为人师表!”小侉子的母亲临走前留下的话,掷地有声。那一刹间,江远澜心灰意懒到了极点。此前,他一直沉湎在求婚成功的臆测之中,面对无言以对,决绝的驳斥,他感到自己对生活的热情丧失殆尽。
从监狱出来,还没走出十步,江远澜就把脚崴了。登时,他便抱起脚丫子哎呦,在他哎呦不已的同时,脚踝周围已经肿胀得和脚背一样高了,他没有考虑到脱了鞋之后,鞋竟穿不上的后果,他用怜悯而又平静的目光看着肿成大馒头的脚踝,告诫自己:哎哟妈呀,我可不能再去向唐小丫的父亲求婚了,否则,我另一只脚也会崴的。再有,如此模样,对方会以为自己是瘸子,再射过来铅一样沉重的目光逼视自己,不害怕也会无趣的,连我自己都闹不清这是不是一场梦呢?否则,北风何以会如此凶狠地呼啸,专吹我这个不爱戴帽子的南方人。
江远澜独自强撑着站了起来,那只受伤的脚刚一沾地,便疼得锥心刺骨一般,他只好拎着那只黑灯芯绒裹面的厚棉鞋,一只脚,一蹦一跳地往车站移去。
香灰色的天空,香灰色的省城,香灰色的电线杆,香灰色的柏油路,沿途偶有几个匆匆过往的行人投来猎奇的目光,但仅仅是一瞥,留下香灰色的江远澜一副踽踽跛行的模样,供他自己确信:我的确是来到了省城,的确求过婚,不信么?有崴脚见证。
——
江远澜回到喜城中学时,被传达室的老头发现了,老头赶紧把江远澜搀扶进传达室。询问道:“你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到省城漫游观光去了。”江远澜恶声恶气地回答时,老头把一封挂号信也送到了江远澜的面前。
信是省教委中学数学编委会发来的商调函,借调江远澜去省城编纂高中数学教材。望着确凿无疑的大红公章,江远澜觉得这是一个阴谋,一个绝好的借口,此后发生的任何一件事物都会使自己招架不迭连连惨败——譬如求婚,譬如崴脚。
“去把韦荷马给我叫来!”江远澜粗声恶气地对传达室老头下命令时,老头与其说是随和不如说是逃避,颠颠地去了。江远澜隔着玻璃窗朝校门口望去,心里想,若是这个时候小侉子能来就好了。
片刻,韦荷马小跑着来到了传达室:“你小子这三天去哪儿了?”江远澜的神情还在他自己设计的喜相逢的幻想中。韦荷马的“当头捧喝”岂是他能听得到的,他用又黑又脏的手擦着满是哈气和薄薄一角冰凌花的玻璃,口中念念有词,眼睛里流露出一种甜滋滋的挫败感和陶然欲醉的凄楚。当韦荷马抓住他胳膊,叫着老江、老江,嘿,你怎么了?住口,江远澜突然惊醒过来的样子:“不许叫我老江,不许!我一点儿都不老!不老!我不是老光棍!”江远澜说到最后时,几乎咆哮起来。
传达室老头朝韦荷马递了个眼色,韦荷马这时才注意到江远澜只穿了一只鞋,另一只脚用毛巾和毛背心裹缠着,他的脸色白里泛青,嘴唇像喝了生羊血一样鲜红……韦荷马背上江远澜回小屋时,只觉得江远澜体重轻得不可思议,江远澜驯服地把头歪在他的肩膀上,他马上感觉到从江远澜鼻孔喷出的气息干燥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