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如果说秋风在田垄上的喧嚣,是任劳任怨的土地的节日,那么中秋节这个日子在岁月里的闪烁,便是任劳任怨的庄户人心底里无法湮灭的盼望。这时节秋收近在眼前,秋风把春夏季节日子里的煎熬从庭院吹到九霄云外,房前屋后一日日成熟的甜瓜梨枣,便沉甸甸地等待坠落在中秋夜的供盘里。在歇马山庄,八月十五这个传统节日,因为重叠着收获的喜悦,从来没被庄户人轻视过忽略过。人们在八月十四这天就串动着用梨换枣,用葡萄换苹果,讨论着油烙茄饼使咸猪肉还是新鲜猪肉,是芹菜还是韭菜,人们从不深究月亮究竟给庄稼日子赐过什么好处,纷纷在吃罢晚饭之后将一张小桌摆进院子,而后端上水果月饼,月上中天时分,一家人在桌前烧香磕头作揖。明亮剔透的月亮于是把一种冥茫之气从烟雾中挥洒下来,一年一年,程序从不遗忘,好像深深刻进了人们心中,即使刚刚分家另过的年轻媳妇,也不会因为刚刚支起门庭忽略节日。然而近年来,自从山庄男人一年比一年多的外出做民工,不能团圆的庄户人对月亮的虔恭便大有削减,当然女人们不再供祭月亮并非出于自觉的报复心理,而是男人不在家让她们没有心情。她们心里深深铭记着这个日子,却从不在男人在家的女人面前提起,也不在自己的孩子面前提起,因为只要提起,她们便没有理由不去准备什么,她们指望蒙混过关的情态,就像当年种花生季节,偷揣花生走到队长跟前故意昂首挺胸。而男人在家的人家极少去体会一个守一年空房的女人的苦楚,她们眼气人家男人在外边挣大钱,到了中秋节,只要有机会有场合,就尽情张扬这节日该做如何准备,让那些男人不在家的女人躲不走逃不掉坐立不安黯然伤神,她们便从中获得心理平衡。她们平衡了,男人不在家的女人却有些失衡,她们终于不得不买了月饼,换了梨枣,但坚决不烙茄饼。于是,中秋节在新时期的歇马山庄,再也没有当年的节日气息,它由毫不掩饰的向外的张扬变成半明半寐的向内的收缩,然而无论张扬还是收缩,人们终是逃不过由它带来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
这是秋风越吹越欢丝毫不见疲倦的中秋节的前一天,月月放学后在镇上买了二斤肉四斤月饼六斤葡萄,回到下河口娘家。月月先奔三嫂家——三嫂家永远是月月心中的娘家。可是母亲不在,三嫂正在锅上煎烙茄饼,油烟将她胳膊上的青伤熏得通红。三嫂抹着沾有油灰的额头引月月进屋时,并没说母亲不在,三嫂拣了一盘茄饼端到月月跟前,才说妈在大嫂家。月月拿出两斤葡萄走出屋子,心上涌出难过。月月小心翼翼藏着难过走出屯街,母亲早已在大嫂门口向东张望。月月远远喊着妈——老母蓦地笑了,密集的皱纹里释放着终于盼到的喜悦。这是一种苍老的喜悦,就像槐花在六月季节里的停留,土黄是它的底色。月月搀扶母亲进院时,母亲说,我可有点反常。
月月说,怎么了?
母亲说,我一闻油烙茄饼就恶心,你说这不是反常?
月月说,怎么回事?
母亲说,谁知道呢,就是老了呗。
当和老母走进屋子,看到大嫂家屋里屋外冷冷清清没有半点过节的气氛,月月才彻底明了老母强调恶心油烙茄饼的根源所在。母亲说大嫂洗衣服去了,月月进屋不等坐下,便吵吵就馋茄饼她要亲自来做。月月拿出包里的猪肉,到园里摘了茄子,堂屋里咚咚咚剁了起来,待大嫂端衣服进来,喷着油香的茄饼已经端上桌子。大嫂见月月回来并在做饭有些不好意思,一边晒衣服一边解释说,茄饼是要等明天再做的,衣服攒得太多满屋臊味。这解释的于理不通显而易见,但月月依然以自己馋茄饼为由给了大嫂堂皇的台阶。声称一闻茄饼就恶心的母亲,晚饭时磨砺着所剩无几的牙齿,细嚼慢咽吃掉两个,而大嫂且再三推托不爱吃茄饼,饭桌上筷箸迟缓恍如刚刚过门的新媳妇。
吃罢晚饭,月月说妈,咱们到院里凉快凉快。就把母亲领到院门口的合欢树下,一只蒲团一只小凳托住一对母女在灰暗的暮色里。月月说妈,我有件事情跟你商量。
母亲说,是不是怀孕要打掉?
月月说,不是。妈,我给咱翁家丢脸了,可我认这么做。
母亲深陷的眼仁跳出一丝惶悚,继而平静下来。母亲说,妈这辈子,没做丢脸的事,也从没改过主意,认定的事从不改主意。
月月说,妈是旧时代的人,我是新时代的人,我们赶的时候不一样。
母亲说,妈懂。母亲又说,月月,妈信你就像信自个,你做什么事妈不管,只要记着一点,不伤天害理,天长着眼哪。
月月顿时不语,月月在听到母亲说到天长着眼时不再说话,那静静地划着地面的样子好像天真地在审视她。
见女儿无话,母亲又说,妈早觉出你结婚不得意,是不是国军待你不好?
月月摇头。
是不是公婆待你不好?
月月摇头。
那是你生了外心?
月月没摇头也没有点头,一只黑蝙蝠扑棱棱滑翔而至又扑棱棱升飞别处。母亲聚满皱纹的脸腮蓦地染进茄色,委靡多时的神情一下振作起来。
母亲说,是这样妈就只有一句话,你永远别登咱家门,妈四十岁上也生过外心,可妈拿柴火烧掉了它,你看这指头。
月月知道母亲食指有块伤疤,她没有抬头去看。月月依然在地上静静地划着,似乎想把心底所有的迷乱都划在地上。许久,月月抬起头来,去握住母亲烧伤的手指,泪花盈出眼角。月月说妈,国军那方面有病,我自从进林家门他就从没给过我。我……我以为是他有病才叫我分心,可是现在我知道,他就是好了,我这心也收不回来了。我想那人都快想疯了,我课都上不下去。
能收回!母亲斩钉截铁说,你就去想一点,野男人没有好的,他们耍女人就像三岁孩子耍泥娃娃,天下最疼你的还是自个男人。
月月终于不再划地,她抬起头看着母亲的脸,迷蒙的泪光将母亲的面孔模糊成一团虚妄的影像。月月说妈,你叫我这心不再乱了。
月月回到上口家里夜幕已经降临,水银一样明亮的月亮悬着冰清玉洁的深情,回望着歇马山庄山野地块、家家户户。月月走回家门火花正咬着月月头天买回的月饼在灯光下和林治帮玩跳棋。小青不在家,婆母正往碗里滗着煎好的汤药。因为月月节前回娘家是理该应当的事,大家谁也没有表示在意。月月端起汤药,走进西屋。国军看到月月没有说话,依旧偎着被垛看电视。无论是对病还是对月月,国军都不再像从前那样敏感。他有时下班回家吃几口饭就扑进西屋大睡不止,吃药还要月月摇着喊着,有时进门就打开电视,吃饭都没有正心,挨个频道调着一直看到定格再见。国军的变化一方面使月月感到轻松,一方面又使她感到无拘无束后的无措手足,就像一个长期拴养的小狗放开之后不知该上哪去——月月常常在和国军一起时不知该做什么,殷勤和冷淡都失去原来的意义,剩下的,只有不再关切却是冗长的厮守,还有月月那个潜入地下的同床异梦……
月月放下汤药,就到井台上打水洗脸洗脚。因为母亲的话一直响在心中,月月洗漱好后,回到房里有意同国军亲近,有意在国军身上找寻从前的亲密的感觉。这种感觉在月月这里是从生理的角度,心理的角度,但给国军的印象却必须是纯精神的,不含任何一点肉体的欲望,因为那将会使国军再度敏感。月月说国军,我回一趟娘家心里不好受。国军说我知道,妈又不在三嫂那。月月说这是一个原因,主要原因是过节大嫂家冷冷清清,我没结婚时,妈可从没过过这样的节。国军调出一个足球,又赶紧给调了过去,国军声称在学校读书时是个准球迷,不知为什么结婚之后他总是躲着足球,他调出一个唱歌的频道,之后跟月月说你那三个哥哥可真不争气,就一个老人也要轮着养。月月叹口气,说,也真怪,日子过着过着竟能过出意想不到的难处,我婚前就从来没有想过母亲会有这步田地,咱将来无论怎样,可一定要待好老人,不能让老人难过。月月没想到说自己母亲引出国军母亲,这话走到的结果让月月非常满意,或许正是她存了一些心机的缘故。
听到月月的话,国军转过脸对着月月,淡淡地飞过一个柔和的眼波,说我媳妇儿真是打着灯笼难找。月月在接受那个好久不曾有过、恍若隔世的眼波时,生理上没有生出什么欲望,心理上也没有生出感动,只是觉得有一个人,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向她打着招呼。这人形容模糊举止混沌,但那动作那举止,还勉强可以认出是一个曾与自己亲近过的亲人。月月于是回应他的招呼以表礼节,并试图追赶他希望看得更清。睡觉时,月月扳过国军,让他讲了一个多小时小时候爸爸妈妈管他的一些故事。
月月被沁凉的秋风掀动的心,被老母一席话碾碎之后,竭尽心机培养对国军的亲密,以期铲锄小苗一样铲除在压抑中成长的外心的时候,一个人仅用一个柔婉的声音,就使小苗一瞬间突破重压,长成参天大树。
那是一个月华似镜如水的八月的夜晚,月月因为睡不着觉拿起婆母织了多日的毛衣就着月光编织。刚织下两圈,就听门口响起快捷的脚步声,月月没有抬头,月月知道是小青回来了。一连几天小青都日落之后很晚才回来,小青进门看见月月,嘎一声笑起来,说嫂子你怎么知道我给你带回礼物在这等我?月月听出小青的语调里有一种裹不住的欢喜,说什么好事把你乐成这样都忘了晚饭?小青凑到嫂子跟前,咔啷,扔下一只小盒子,月月接住,在月光下打开来,见是一对假水晶耳环。月月说,我教书,可不能戴它。小青说,教书怎么不能戴?月月伸手还给小青,说小青,我最不适合戴这东西你还是自己留着吧。这时,只见小青咯咯咯笑出声来,她变魔术似的迅速从月月手中收回盒子,神经兮兮将嘴送向月月耳旁,骗你那,我还不了解你吗?这是一个朋友送我的。月月受了欺骗却并没生气,骂句死妮子就跟着问,怎么处对象了?迷上哪位狗熊?小青跟月月说话一向没正经,月月也这么半正半谑地跟她说话。小青听了却收住嬉皮笑脸,表情变得认真起来,她拉起月月胳膊,迟疑半天,说走,咱上外面转转,这么好的夜晚呆在家里做甚?
月月和小青走在明晃晃的街脖上,参差的草垛隆起的阴影,此近彼远地迎着这对被一种神奇的东西呼唤着的年轻女子。看着这些阴影月月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当阴影离她们远去,她们走出了街脖,小青清冽冽叫了声嫂子。小青说,嫂子,那对耳环是买子给我买的。
买子?像有人在自己耳边点响一只炮仗,月月受惊的同时,不敢相信那声音的真伪,月月说,你是说买子?
小青说,是买子。
疼痛蓦地在月月心口弥漫开来,这疼痛是下坠的、抽筋般的,像有人抓住她的心上吊。月月忍住疼痛,尽量不让它变成一种呻吟或惨叫,但一股咸涩的洪流却并不那么善解人意,无遮无拦地从喉口往上涌。月月长时间没有吱声,泪水冲击着她的嘴唇有些哆嗦。
小青说,你觉得他不好?
月月摇头,不,不。月月止住脚步回头去望那些草垛后的阴影,不祥走出阴影变成一桩事实时,月月看到一个可怕的黑黢黢的东西撕扭着附上了她的身体,月月极力躲闪,但那东西好像长着一双黑眼睛,这时,黑眼睛开始说话:嫂子,如果我没说错的话,你爱上了买子。
月月猛一转身,将目光直直地对住小青,你什么意思?
小青的杏眼在月光下水一样清澈、透彻。小青说没什么意思嫂子,我只是想告诉你,要是没有我,那耳坠可能是你的,可是现在有我……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对他有意思,但是,但是我想不到我会对他有意思……他确实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男人。
像有人按开了胸腔的某个开关,月月终于哭出声来,月月说你放心吧小青,我不会,我不会……月月没有把话说完,转身甩开小青,向家的方向跑去。那个早晨,小青提前半小时来到卫生所,见村部的门已经洞开,就欢跳着打了水,提暖壶走到买子屋里。因为有头天山道上的搂抱,买子见小青有些不好意思,他也不知为什么他会早来。小青的到来更使他黑粗的脸上现出一种大孩子怕见生人才有的羞怯。小青穿了一件类似背心的开领短衫,洁白平整的胸脯在丰满而高耸的乳房上袒露着,做着身体的领衔主演带动了小青全身的生动。小青今天没有哼小调,眼睛深深地迷蒙着,楚楚动人的样子像早春旱地上绽开的蒲公英,有一种凄迷的神韵。往水壶灌完水,小青径直把迷蒙的目光泊向买子,小青笑了,是含情脉脉的笑,是欢愉的、欢快的、没有任何顾忌的笑,并且,并且那脖颈,那膀臂,那胸脯,一起铺张着青春的气息,铺张着激情。买子看着看着,想起他曾经历过的没有结果的女人,买子的心情有些迷乱,他是希望有结果的,可是都因为她们让他不懂,也就不可能有什么结果。买子此时并不清楚,月月让他不懂,恰恰是因为不能出现结果。买子说,小青,能嫁给我吗?
小青把泊进去的目光抽出来,你爱我吗?
买子说,我想是的,我昨晚一宿没睡,我想你大概最适合我。
成功的喜悦在血管里欢畅地舞蹈,小青立时伸出手来,扳过买子下颏,跷脚将嘴唇送上去,唇与唇叠压着,吸吮着,少许,买子和小青就紧紧拥在一起。
买子说,小青,你就像只小兽,好玩的小兽。
买子一早来到村部,并没想到能与小青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有这么深入的交流。与小青昨天在山道有了接触之后,买子一下晌心怀不安,晚上回家竟整整一夜没有睡觉,买子想到更多的不是小青而是月月。是在庆珠的丧事上,月月当众握了他的手让他与月月有了第一次相识,事实证明,是月月的一握,给他孤寂的生活注进了更多的热情和勇气,那个时候的他觉得自己是那样弱小。为了报答月月的一握他后来请她吃饭。是有了一握的温情,吃饭的熟悉,才有了后来在大坝相遇时见到亲人似的欣喜。月月给买子的感觉一直是生命里的亲人——这大约最初就构成了对月月纯真爱情的伤害;后来有了院门口看砖的相会,草房屋的相约,岔路口的再次相会,不知是月月主动走进自己的生活,还是自己因为孤寂,使他们迷失了最初亲人的感觉,有了许多他始料不及的、从肉体到精神的快乐。买子看重月月给自己带来的精神上的快乐,她——一个乡村女教师的她——一个大家闺秀的她,给他带来了多少自信、骄傲,然而,正因为她是乡村女教师,是大家闺秀,是山庄头面人物的媳妇,使他和她无论相爱多深,中间都永远有一种障碍,让他觉得她离自己很远,永远无法走近。买子不能忘记最后那次欢爱之后,月月声明不能嫁他,她有国军的情景,他当时一个最强烈的感觉就是她离自己太远,她不属于他这种粗人野人下里巴人。然而,月月的柔情仿佛一团化不开的浓雾,总是丝丝缕缕缠绕在梦中、生活中,月月给他骄傲,又给他伤怀——每每走在屯街眺望林家的瓦房,魂不守舍的张望总被不属于自己的警告撞回的时候,他有一种自己不如一条狗一样的伤怀。
买子脑里涌出小青是在后半夜,那时买子清楚了两个事实,一是月月不会属于自己,一是自己需要结婚成家。弄清这两个事实,小青才一点点走进买子脑际。买子在回想小青到村部上班的一些时光,回想第一次关于他、月月、林治帮的谈话,想到她每天哼着小曲颠来走去的样子,想到日里山道上突然之间的怄气儿。想着想着,买子就被小青的性格吸引,她聪明伶俐,开朗爽快,她的开朗爽快里边好像有一种神秘的趣味,你永远不知她能说些什么,而她说什么做什么都叫你豁然开朗,她说话像引你走迷宫,却并不叫你疑虑和迷失,就像父亲留下来那枚古币,币面光光净净没有任何痕迹,却是在光净中装着几千年历史……买子跌落在小青早已设计好的圈套里,经历了一夜津津有味的思考和折磨。
其实自从昨天冈梁上趴进买子怀抱,闻到买子具有侵略性的男人的汗味,小青已经从设计者的观赏走入实施者的投入。小青不自觉地走进了一种感情,这和当初为了某种目的游戏苗得水完全不同,她目光中蒲公英一样绽开的凄迷,她的含情脉脉都是发自内心深处,身体深处。她渴望被爱,被真心实意地爱,于是她在买子说她是一只小兽时,心底里涌出一个从不曾想过,却一经出口即成大局的声音:买子,我真的嫁你,我不离开歇马山庄。水晶耳坠是当天下午一起到镇百货商店买的,假水晶的亮度和成色没法跟翁古城大商店的比,但这对小青已不重要,假水晶耳坠刚拿到手,小青就知道下一步事情如何开场。缝在衣兜最里层的钱币突然之间遭到掠抢,强盗竟是自己的小姑子。交替支撑月月的犯罪感和思念一瞬间化作一派虚无,接着来在月月生命中的感觉便是丢失珍爱之物的心疼和由嫉妒作成的疯狂。疯狂使月月度过了心焦如焚的长夜,国军的鼾声就像窗外的夜籁,月月毫无感觉;心焦使月月度过了神情恍惚的白昼,学生真诚求知的目光对月月就像操场边花砖垒成的小洞,月月熟视无睹。在这一个晚上一个白昼里,月月体验到了从未体验过的肉体里的绞痛。痛使她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没有了意义,痛使她第一次清醒地、大胆地意识到她已离不开买子,买子已经——其实早已经是她生命的全部。这种念头愈是强烈,月月脑子里愈是装满买子和小青在一起的镜头。他们都在村部上班,他们有那么多在一起的机会,小青又是外向的风张的女孩。下午下班,月月骑车走到上河口家门口时,她没有下车,直接冲买子家的方向骑去。可是骑到半路,月月跳下车子,月月想到买子已不再是独立的买子,他的身边已有了小青,他有可能和小青在一起,就转过身子,没头苍蝇似的往家的方向走去,走进院门,看见小青和火花在井台上洗脚,她又骤然回头。
月月的选择有些不顾一切的意味,然而林家除了火花没有任何人发现她的行踪。月月在院里刹一脚时火花正在为低头搓脚的小青压水,一起一压一起一压,使院墙和远天都在她的视野里起伏,这起伏的感觉让火花觉得十分有趣,然而就在这时,火花发现起伏的院墙走进一个人影,火花一时难以辨清是谁,正当慢下动作要去悉心辨认,人影退出院墙。火花于是停止压水不慌不忙跟出院外,跟到治亮老叔小店门口,火花才认出是嫂子。火花向前跟着,她想起上次在东崖口草房屋看到嫂子和一个学生打架的情景,心里不觉有些慌乱。火花的慌乱完全因为好奇,火花想现在自个已是学生了,那学生没准自个认识,火花还想回来时可让嫂子把自个放在车座上载着,那种坐车上的滋味真比喝酸奶要舒服。好奇和坐车这等好事的吸引,使火花小狗似的蠕动在屯街东端的草坝上。然而火花无法知道,此时此刻,她竟变成一团令人不解的谜吸引了另一个人。
古淑平自从那日从张瞎子那里讨回一句可怕的预示林家命运的巫语,便对家里两个人的行踪开始了秘密的注视。对于月月的注视只限在厕所里,每次月月上完厕所她都佯装有尿进去一次,一周之后她终于在厕所里看到月月抛下的血红淋淋的卫生纸,她便仿佛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灰心丧气。火花已经上学,在家的时辰很少,火花自从上学,便由跟林治帮的亲密改成对小青的亲密,这让古淑平心上压力略有减轻——这证明火花至少还是一个正常的孩子,但火花只要走进林家大院,古淑平就从不放过她的一言一行,她想储备充足的理由说服林治帮将她推出林家家门。火花离开大院时,古淑平正在街南的菜地里间菜,她偶尔抬头发现火花越过治亮的小店往东走,就拐起荆条菜筐,斜穿地垄紧跟上去。古淑平没有奋力追赶火花,她只是远远地瞄着,跟着,当她和火花在买子家窗前汇合,触目惊心的一幕差点让她昏厥过去。
——买子正和月月狂乱地亲嘴。
买子看到月月时月月已经站在离他只有一尺之遥的身后,当时买子正在屋外归弄草垛。砖窑搬走以后,院子一直零乱无序,草垛倚搭厕所土墙的一面被搬窑的车拱出一个偌大的窟窿,使院子的外部形象很不像样——认识了小青使买子对庭院的形象有了挑剔的眼光,建设家园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重要。买子把厕所墙内侧的稻草一捆一捆扔到外面,想把大而无当的墙外有所装点,正当他垛完最后一垛草,收拾垛底的乱草准备抱起回家做饭,他听见身后脚步叠成比稻草更细更碎的声音。买子马上回头,月月往昔恬静、优雅的瓜子脸在买子回头的刹那抽成一条苦瓜。买子立时放下抱在怀中的乱草,买子说月月,你怎么啦?买子的目光是亲切而激动的,就像第一次在水库堤坝看到月月,语气也是亲切的,不过亲切中含有一种率真和冷静。月月瞅着买子沾有草屑的脸没有停止下来,她自作主张地直奔草房屋子,似乎只有那里才能真正解决问题。买子跟在月月后边,月月纤细的腰肢依然让买子感到亲切生动,买子不知道月月要做什么,不过他在往屋里跟着的时候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进到西屋,不待转过身来,月月的肩膀就开始抽动,随之,压抑的、委屈的哭泣便仿佛毛线缠在胸腔里,一缕一缕,一段一段往外释放。买子扳过月月,说你不要这样,你一定是知道了我跟小青的事,我也想不到会是这样,不过……不过这对你是件好事,我想是件好事。
蓦地,月月止住哭泣,转过身来,微红的眼睛因为一夜的折磨像两只被人捏了汁肉的葡萄皮。月月说可是……可是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的吗?你,你知道我已经离不开你了吗?
买子瞅着月月葡萄皮似的眼皮,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知道月月是爱他的,一个传统的、有家教的、有丈夫的女人如果不是爱他不会迈出这一步,可是他不知道她已经离不开他,他不知道。
月月说,你一开始就让我心疼,你不知道心疼是什么滋味,你不知道爱一个人会心疼,当然,当然我也不知道……
买子还是说不出话来,他想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知道月月离不开国军,这对他不公平,他要有属于自己的女人。
月月说,你说话呀买子,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月月的嗓音因为一股火气有些沙哑。
买子终于说话,买子在说话之前替月月擦掉泪水,买子说月月,你是我的恩人,我永远……到死那天也不会忘记你,但是我要成家,我要有自己的女人。买子似乎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这么冷静地和月月说话,袒露在脖颈上的亲切变成率真和冷静。
月月被买子的冷静镇住,一时间丢失了自己的思路。买子的冷静放在铜盆里的冰块似的,冰镇了月月的思路,她木讷着,没有滴出的泪珠在眼眶里团团转着,像找不到河流的泉眼。
买子见自己的话发生效用,冷静的、率真的表情里,复原一些亲切,他继续说——语言是低缓的,含有无奈和惆怅,他说你是我心目中最好最好的女人,你给过我那么多那么多的自信,但是,你,你不是我的。
月月似乎有些缓过思路,她原本想说我回去办离婚,我一定只属于你一个人,可她明显地感到买子的话不是在探求,不是在抱怨,而有叶脉一样凸出的明白无误的态度。月月明白了买子的态度,心里开始绞痛,撕扯般的绞痛。她捂着心口,说好吧,我去做我的好人,去做我的好人。月月说这话时,有一种跟谁赌气似的情绪,有一种保护什么,比如尊严和面子的自觉。泉眼终于眶不住泪水,再一次翻涌出来。
买子慢慢伸出双手,捧住月月的脸,在她的唇上吻着,留下纪念似的。买子在月月唇上吻着,月月没有拒绝,任凭他随意。月月的目光里蓄满了抑郁、责难和绝望,而就在这时,窗外响起惊天动地的一声——臭不要脸!古淑平冲进屋子,她吼着一个单调然而振聋发聩的声音冲进屋子,鼻子和嘴巴扭成一个晒干的瓜瓢,眼睛里盛满着愤怒。她怒气冲天的架势让人感觉进屋要打月月或者买子,可是她的手除了在空中挥了几挥,没有任何去向地又落了下来。买子震惊之余马上回头去拦古淑平,嘴里连声地喊着大婶大婶不怪月月,月月是个好女子。啪,一个巴掌终于打在买子脸上,脆亮的声音令三个人一同发蒙。少顷,月月在后边说话,月月说妈是我不好你冲我吧。月月异常冷静地冲出屋子,月月在预感的不祥终于发生时,不知为什么异常冷静。见月月走出屋子,古淑平重复一句:臭不要脸!之后一阵风似的跟了出去。买子跟到门口,几次翕张嘴巴要说什么,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在听到古淑平呜呜的哭声时,狠狠地把拳头砸在自己头上。
三个女人走在屯街完全一幅乡亲走门串友的图画。在秋天明澈的晚霞里,她们时而有前有后,时而并排擦肩,她们没有语言,好像那语言在亲朋家挥洒已尽。在林治亮小店前,月月还抿嘴笑了笑,治亮女人喊,娘仨干什么哪?古淑平说串门。治亮女人说,刚才还见你在地里间菜。古淑平心里骂了一句讨人嫌,嘴上却说,她嫂子学生她妈病重……
古淑平进家并没立时发作,见林治帮、国军、小青都在屋里候饭,她放下菜筐就揭开锅盖,端出馒头、米饭和几盘过节剩下的菜底儿。古淑平原是准备回来做点新鲜菜的,从天而降的灾祸打消了她周到安排饭食的兴趣。月月见婆母一如既往,也便参与跟着一同忙活,但月月心底十分清楚她将等待的是什么。月月异常冷静,月月的冷静连她自己都感到意外,这让她看到母亲柔弱中的刚强在她身上的显现。月月甚至还像以往那样坐在国军身边喝了一碗稀粥。
吃罢晚饭,古淑平把所有人都叫到东屋,就像当初林治帮召集大家开会。父亲不再管事了母亲倒平添了威风,国军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大家聚齐,古淑平爬上炕里,古淑平干咳两声,目光冲向男人,说你个老鬼知道咱家出了什么灾祸?林治帮眯缝两眼斜睨女人,古淑平见男人充耳不闻,冲着他的大腿就是一拳,听见了没有老死鬼?你扶持的村长占了咱家媳妇!林治帮蓦地瞪大眼睛,国军仿佛火烧屁股顿时站了起来。除了小青,一家人全把目光追向月月。月月低着头,不去接受任何目光的追逼。古淑平说,你自个说吧,干过几回?古淑平不看月月,也不叫她的名字,好像看和叫都让她感到肮脏。月月躲过这个难听的字眼,依然冷静地坦白道,我对不起林家,叫我走,我现在就走。
什么?走?国军听完月月的话恍如小马驹第一次听到喇叭声,先是一个激灵,而后不顾一切尥起脚来,他上前揪住月月衣领连拖带拽将她拽进西屋,嘴里清脆地骂着操你妈你跟了人你什么时候跟了人?月月第一次听到国军骂人,胃里生出一种吃了苍蝇似的反感的同时,还有一种痛快——因为国军说她跟了人,月月感到无比痛快。月月此时特别想把跟了人的事实在林家大肆宣扬,并一定要强调是跟了买子,这在此刻对她似乎比什么都重要,这会平复她的由嫉妒而生出的疯狂。其实现实发生的一切都没能阻止她的失去珍物之后的疯狂,尤其在小青面前。她的爱是真实的,刻骨铭心的。国军将月月秌在炕上,用手捏着她的下颏厉声叫着你跟了人你怎么就能跟了人?这时小青推门进来,小青说哥,别听她的,嫂子不可能跟人,嫂子对你多好。月月转动着被国军捏住的下颏,一字一板地说,我跟了,我跟了程买子。小青立时火了,说翁月月你不识抬举,你为什么要抓住狗屎顶在自己头上?小青深深知道作为女人,月月在她跟前为爱情施展的智慧,小青当然毫不示弱,小青说哥你别虐待嫂子,她一定是故意气你,买子已经给我买了订亲礼物,他要娶我。
月月不知道自己走进了一个怎样的误区,她挣扎着推开国军的手掌,从床上爬起来,平静地看着国军,说,小青说的没错,但是,在此之前,我确实跟过买子,我爱他,不是他占我,是我爱他。
小青一气之下摔门走开,留下一个将真理和谬误混淆的残局让一个不识敬的女人收拾。国军的痛苦不在于事实是怎样,而是月月为什么要如此肯定,如此强调事实的真实可信。国军痛苦而不解地看着月月,月月在她面前完全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女人,她的坚硬、深不可测,使国军对月月的发作有了一种诉说不清的障碍。国军两颊青白,早已不再魁梧的身躯更加明显地委顿下来。他静静地站在地上,瞧着这个陌生的女人,心想她怎么就背叛了自己,怎么就背叛了呢?许久,他说,翁月月,我知道你说的是真的,可是这是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他程买子不就是当了村长,那算个什么?月月忧郁而忐忑地看着国军,心想这根本说不清楚,没法说清楚。月月看着国军狐疑的、痛苦的目光,轻轻地摇着头,说,不知道。月月语言虽然很缓很慢,但国军还是从中听出果决和坚定,就像她在小青跟前那样坚定。国军终于支撑不住,重重地扑到炕上。
国军不愿失去月月,他不愿让山庄人尤其是机关人知道他失去月月,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愿让人们知道他有病,他不愿让人们知道是因为自己的病失去月月。此时此刻,最能摧垮他的就是他的病,他因为有病而不能毅然跟月月离婚。
看到国军扑到炕上,一种怜悯的、不安的情绪突然缚住刚才还是坚挺的月月。她本不该如此伤害国军的,可是小青对她和买子之间事情的加入,使她鬼使神差不顾一切。国军实在是无辜的,不幸的。国军的后背在月月眼前不住地抖动,深深的、恍如隐进地腹深处的呜咽时隐时现。月月趴在床边,在国军身旁低声说着,我对不起你,咱们离婚吧……然而,就在这时,国军一跃爬起,国军抽冷子爬起的样子像一个疯子,他爬起就抓住月月,撕去她的衣服。国军将月月摁在炕上,然后急急慌慌地脱掉自己的衣服,嘴里粗鲁地说着你跟了人你让人占了,你让人占了,今儿个我饶不过你,我要痛痛快快要你,你这婊子。国军一纵身压向月月,手摁住月月肩膀歇斯底里地揉搓,一种与理念相悖的发泄方式引着国军进入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在国军的理念里,月月已经是脏了身子的婊子。许是由于好久不曾接触月月的肉体,许是由于强烈的报复心理无意中鼓舞了他的欲望,或许是由于国军在接触肉体的刹那大脑中映现了买子的形象,一种久违了的酥软的刺激顿然从大脑深处滚动而来。国军感觉到这深处的遥远的滚动,在冥冥中等待它的惊涛拍岸。奇迹就在这一刻发生了,国军感到那股汹涌的波涛掠过他的全身时在他两腿之间崛起了一个坚挺的浪峰,那浪峰澎湃着回荡着,在一个富有弹性的旋涡中起伏,国军歇斯底里的发泄蓦地变成欣喜若狂的激情的起伏,国军在那盼望已久的、望眼欲穿的高潮不期而至时,几乎像死神扼住手中物体一样死死扼住月月肩膀,刚才出口的一串脏话瞬间被一声猛烈的狂放的尖叫击成碎沫,当国军在一阵疯癫之后半年多来第一次做了男人,国军在月月身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岩浆烧焚国军半年多来的屈辱、焦虑、自卑,国军在月月身上呜呜地哭了起来。月月感到了那个愤怒的、坚挺的物体的出世,感到了对方岩浆一样的激情,可是月月悲哀地发现,她对国军已经没有半点感觉,那个坚挺的、用各种药物呼唤了两个季节的物体的崛起、进入,没有给她带来半点激动。她只是善意地、充满怜悯地配合着,当雨水一样流淌的泪水混乱地冲涤着月月面庞,月月也绝望地嚎哭起来。
同是哭泣,诉说的却不是同一种感情,国军哭完,从月月身上爬下炕,坐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用猥亵的目光看着月月的下体,国军的目光由哀悯变成猥亵,这目光是月月在此之前从未看见过的。月月接触到这可怕的目光赶紧坐起,往身上套着裙子。可是月月套一程,国军往下拽一程。国军一边用猥亵、轻蔑的目光看着月月下体,一边说翁月月,你原来是这样的一个贱人,我真错看了你。月月拼力往上拽着裙子,只流泪不说话。国军拼力往下拽着,说还知道怕羞,翁月月还知道怕羞?我告诉你这下烂货,我不会原谅你,我会叫你在歇马镇,在学校,在歇马山庄身败名裂。月月还是拼力往上拽着裙子,无法空出手来抹掉的泪水滚珠一样顺着瘦削的腮帮往下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