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
其实,吴振庆哪儿也没去;根本没有什么香港经贸伙伴。三天里,他实际上在一家水库钓鱼。行踪秘密,只有小高知道。
王小嵩忙里偷闲去看望分别已十余载的老母亲和弟弟、妹妹。
这天,王小嵩起一大早,梳洗完毕,仍坐兴北公司的林肯车,悄然来到他已经夜访过的居民区。
王小嵩从车上下来,仰望他家窗口——窗子关着。屋内窗台上摆着几盆很常见的花。他望见母亲的身影摸索着走到窗前,给花浇水……
老司机也下了车,客气地说:“宫本先生……”
王小嵩深情地仰望着母亲的身影,仿佛没听见。
老司机再说一遍道:“宫本先生,需要我在这儿等么?”
王小嵩头也不转地说:“啊,不,不。你们公司用车的事务挺多,还是将车开回去吧……”
老司机问:“那,我什么时候来接您?”
王小嵩依旧仰望着窗口:“不必再接我了。老师傅,在我们自己的国家里,尤其当我们中国人和中国人在一起的时候,就叫我中国名字好了,我叫王小嵩……”
老司机释然:“用一个日本人的名字叫咱们中国人,我自己心里也觉得怪别扭的。可是咱们有些中国人,尤其在国内,偏喜欢被自己的同胞当成外国人。我呢,也只好顺着人家这个潮流……那我以后就称呼您王先生……”
王小嵩笑笑,表示认可,然后急急走向楼院。老司机望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还行,还没忘了自己是中国人……”
王小嵩站在阔别多年而又陌生的家门口,伫立良久,稳一稳神儿,轻轻敲门……
母亲始终与小儿子——小嵩的弟弟生活在一起。因为眼睛瞎了,便不大出门。
母亲虽失明了,但心里却比从前更爱花了。她天天摸索着给花浇水,摸着花骨朵心里就高兴。弟弟、弟妹给老太太那些无精打采、半枯不枯的花草上缠了些假花和假花蕾。平时谁也不说破,遇到老太太摸着假花骨朵问:“这花是不是很红呀?”全家就频频点头说:是,是很红……
王小嵩看着那些假花心里发酸。环视四周,家具都很旧,样子也很过时。他掀开沙发上的布巾一看——沙发也是旧的,有的地方,沙发面儿还破了,用线连着。只有既吃饭,又用来写字的方桌圆桌上,都贴了光滑的塑料板贴面儿。弟弟、弟妹搬家时还骗王母说新买了一套家具,是名牌。老太太整天摸索着,东擦擦,西擦擦,总也擦不够。真的以为是名牌家具。
但是不管怎样,这里是自己的家。这里有从小就熟悉的家的气息。王小嵩放松地打了个哈欠,心疼儿子的母亲推着他去睡觉。王小嵩说:“妈,我不累。再聊会儿吧。”
知子莫若母,王老太太硬逼着王小嵩躺下:“先眯一会儿,啊?”
王小嵩脱衣脱鞋上了床,舒舒服服地躺下,昨夜失眠,这会儿,脑袋一挨枕头就睡着了。
王小嵩香香地睡了一觉醒来,发现母亲不在身边,有些奇怪。
他一边穿鞋一边喊:“妈,妈……”
他起身走到另一间屋,也不见母亲。这时走廊里传来一声响——他急忙推开门迈出去,见母亲蹲在下一层楼梯的拐角处,正双手探扶着爬起,摸索地捡掉在地上的包子——而端包子的小盆儿已滚到了一层……
王小嵩赶快扶起母亲:“妈,摔着了没有?”
母亲说:“妈倒没摔着,盆儿呢……”
王小嵩奔下楼捡起了盆儿,接着捡起地上的包子,一手端盆儿,一手扶母亲回到屋里。
王小嵩埋怨母亲:“妈,你眼看不见,怎么还出去买东西呢!被车撞了怎么办?摔坏了怎么办啊!”
母亲叹口气:“唉,平时我哪敢出门啊!我是怕你醒来饿,院儿里小孩子牵着我手带我去买的……没承想快到家门口了,还是一不小心摔了盆儿……”
王小嵩端看盆儿发现了问题:“妈,那……您每天中午,怎么吃饭啊?”
王母拍拍身上的灰:“街头儿一家小饭馆儿的人,跟妈熟了,也认识咱家门儿了,往常他们打发孩子给送来……”
王小嵩一边用毛巾掸去母亲裤腿儿上的土,一边说:“妈,我带您出去吃饭吧!”
母亲说:“我可不到什么大饭店去吃饭。再高级的地方,对妈也是一抹黑。一个人花的钱,够全家吃几天的了!那都不是咱们老百姓去的地方……”
王小嵩笑了:“妈,咱们不到什么大饭店去,咱们就到街口那些摊床去吃。咱们吃点儿馄饨儿,豆腐脑儿,千层饼,不好么……”
母亲问:“你真想去吃那些?”
王小嵩答:“妈,我真想去吃。您忘了,小时候看到别人家里做千层饼吃,我馋得回到家里还咽口水……”
母亲笑了:“那好吧,咱娘俩就去……”
王小嵩带母亲去了食品街;做各种小吃的摊床一处挨一处。男女摊主,都是那么的热情,那么的善于拉客,招徕之声不绝于耳。
王小嵩搀扶母亲在一处卖豆腐脑儿的摊床旁坐下。
摊主热情地走了过来:“这位客人,来两碗?”
王小嵩:“不,来一碗……”
摊主一愣:“一碗?一碗两个人你们怎么吃啊?”
王小嵩:“麻烦您分成两碗……”
摊主困惑不解地将一碗豆腐脑儿分成两碗,放在母子二人面前:“这是您老太太?”
王小嵩道:“对,是我老母亲……”
摊主:“放辣子不?”
王小嵩将小勺交在母亲手里,又拿起母亲的另一只手使她摸到了碗,问:“妈,我记得小时候您能吃辣的,现在还能吃么?”
老太太说:“能,怎么不能!”
王小嵩往母亲和自己的碗里各放了一点儿辣子。
摊主看着这一幕,纳闷地说:“娘俩儿吃一碗,你们的胃口也太小了点啊!”
王小嵩笑笑:“我的胃口可不小,我老母亲的胃口也还可以。我们不过是省着肚子,一路往前走,一路再吃点儿馄饨,千层饼……”
摊主说:“老太太眼不好,我看你们就坐这儿吃吧!我替你们吆喝一声,就给送过来了,岂不更好……”
王小嵩说:“那太感谢你了……”
摊主说:“不用谢,我看出了你是个孝敬老人的人。为孝顺儿子服务,我情愿!”言罢,对附近的摊床吆喝:“来两碗馄饨,两张千层饼!馄饨要三鲜的,千层饼要多放油!……”
从食品街回来,王小嵩把母亲搀扶到家里坐好,然后下楼,叫住一辆卖花人的三轮平板车,说好了价钱;然后叫上邻居家的小男孩儿和小女孩儿,再加上自己和卖花老人,没一会儿就把平车上的十几盆花儿全部搬回家了。
阳台上摆满了花,窗台上也摆满了花。王小嵩手里仍捧着一盆花,左看右看,不知该摆在哪里,最后摆在了母亲的床头柜上。
卖花老人得意地欣赏着满屋子的龟背竹、大叶青、马蹄莲、君子兰、昙花、月季、金橘……老王卖瓜似的说:“瞧,我这十来盆花,给你们这屋子增色多少!老人有这些花为伴,养眼,不长寿才怪!”
王小嵩的母亲坐在椅子上,听着老人的话,不无遗憾地说:“再美的花,对我这瞎老太太来说,也只能赏心,不能悦目啊!”
卖花老人宽慰她:“老人家,眼属心之苗,能赏心,能整日闻着花香,想着花开的美劲儿也不错啊!这是你儿子的一片孝心嘛!”
老太太道:“那倒是,老百姓,儿女孝心,健康长寿,就是大福了……”
王小嵩拿出二十五美金付给老人,又从皮包里取出一盒彩色笔和一个扁扁的袖珍半导体,分别给了女孩儿和男孩儿:“谢谢你们刚才帮叔叔搬花了。这两样小礼物,是叔叔从日本带回来的。虽然叔叔今天才认识你们,可叔叔在回国的时候,心里就想到了,邻居家一定有些好男孩儿和好女孩儿……”
他说得很真诚。
孩子们接受了小礼物,齐声说:“谢谢叔叔。”
他们一转身跑出去了……
屋里一时只剩下了母子二人……
王小嵩将母亲搀到床头柜前,将母亲的手放在那盆花上:“妈,您摸摸,这是一盆金橘……”
母亲枯老的手抚摸着一颗颗橘子……
王小嵩又搀扶着母亲走到阳台上:“妈,您闻闻这几盆花,很香是不是?”
母亲俯身闻着:“是啊,很香……这是盆茶花吧?”
王小嵩:“妈,是茶花……”
母亲:“那几盆呢,都是些什么花儿?”
王小嵩慢慢给母亲介绍着:“有君子兰,有龟背竹,还有一盆扶桑牡丹,正开着,是红色的……”
王小嵩又将母亲扶进了屋:“这一盆是什么花,我也叫不出名儿,开的也是一簇一簇的小红花……”
母亲摸索着坐在床沿儿,问:“你能住几天?”
王小嵩道:“最多一个星期吧……”
他拿起水瓶,给花浇水……
他听到母亲的抽泣声,转过身,望着母亲,放下了水瓶:“妈,您怎么了?……您……为什么……”
母亲擦擦眼泪说:“唉,妈是因为妈这双眼睛啊!辛辛苦苦,熬了一辈子,盼了一辈子,好不容易盼着你们都长大成人了,妈却……妈多想看见这些花啊,多想看见你啊,你哪一年要是带着你媳妇和我那大孙子回来了,妈都看不见他们啥模样儿……妈有时候,心里边也真憋屈得慌啊……”
王小嵩不禁跪在母亲面前,攥着母亲的一只手说:“妈,您别伤感……等我下次回来,一定带回您儿媳妇和您大孙子,一定住很久很久,让您老人家高兴……”
母亲用另一只手抚摸着王小嵩的头,抚摸着他的脸,过了片刻才开口问道:“儿啊,你是不是比以前瘦了?”
王小嵩说:“妈,我没瘦……”
母亲的眼泪滴下来,滴在王小嵩手上……
王小嵩掏出手绢替母亲擦脸上的泪,然后站起来,轻声说:“妈,我得走了……”
母亲诧异地说:“怎么,不等你弟弟你妹妹下班了?你那侄子可想你了。成天念叨:‘我大伯什么时候从国外回来呀?’你今天不见他们一面,他们会不高兴的……”
王小嵩说:“妈,我有公务在身啊。下午还有些重要的事待办……”
母亲:“那你告诉我你在什么地方,你弟弟两口子,也好带上孩子去看你……”
王小嵩:“妈,这也不必了。我想我这几天一定会挺忙,他们去了,兴许扑空。就是见着了我,兴许我也正谈公务,顾不上和他们说话,反而使他们挑理,还是我抽空儿多往家来几次吧!”
母亲说:“那,我就照你说的,替你向他们两口子解释吧。”
王小嵩拿起提包:“妈,我走了……您坐着别动,我会把门带好的……”
他依依不舍地走到门口,站住,转身回望母亲……终于带上门,急急走下楼去。
王小嵩不得不跟母亲告别,不管心里有多么舍不得。他决定利用这两三天的时间,“微服私行”,悄悄对吴振庆的兴北公司的经济实力做一番考察。
王小嵩走后,王母依旧坐在床沿,抚摸着那盆金橘。干枯了的手充满感情,好像在抚摸一个孩子,儿子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了,她心里很失落……
这就是中国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生活着的平凡的、普通的、默默无闻的母亲们!除了她们的儿女,她们几乎终生一无所有。她们曾在贫困之中为新中国含辛茹苦地抚养大了一代同龄人。她们最出色的品格,可能乃是对贫困生活的坚忍。除了她们的坚忍,她们无可依靠。这些已然苍老了生命的老母亲们,是中国的阿信。对于她们的儿女,她们绝不愧是一些既平凡平庸而又高贵的母亲们,倘若一个个写下来,都是些充满了苦涩的温馨和执著的信念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