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梁必达又成了梁大牙。

现在,梁必达既不是军长兼军党委书记了,也不是梁必达了,他的名字又返璞归真了,还叫梁大牙,连农场里不明他身份的劳教犯都这么称呼他。

自从被江古碑和朱预道引蛇出洞、又被造反派抓住之后,梁必达先后被批斗了十二次,要不是中央有人出面说话,肯定是没命了。命保住之后,中央那位首长又做了工作,以劳动改造的名义,把他送到了凹凸山下的一所农场,实际上是保护起来了。

五十五岁生日那天,梁大牙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想找几个老伙计开怀畅饮一通。但是,这已经是天大的奢想了。

这天他正在当年他威震一方的凹凸山下的七二八劳改农场里接受再教育。

老伙计倒是有几个,但是各自沦落一方,原兵团司令员杨庭辉从朝鲜战场上下来之后不久就调到北京总部工作了,五十年代末受某某某路线的影响,为某某某鸣冤叫屈,居然成了“黑干将”,被下放到南方某三线工厂,在那里改造态度不积极,加之有病无医,自杀死了。军区王兰田副政委两年前被命名为“叛徒、特务、混进党内军内的阶级异己分子”而打翻在地,跟梁必达一样被下放到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不知道是种菜还是种粮。窦玉泉虽然没有被打倒,但也降职靠了边,到军里的农场当了场长。姜家湖从友邻J军参谋长的位置上被赶下来,到一个市级火车站当了军代表。三师师长陶三河,到地方“支左”,执行某某某的政策不力,被遣送回原籍蓝桥埠接受监督改造。一师师长曲歪嘴曲向乾对运动十分不理解,在梁必达被抓的那天带了一个营的兵力冲进批斗大会现场,同造反派发生了武装冲突,被北京的某人点名要枪毙,后来又被另一个首长保了下来,至今下落不明,据说是藏到了西北某核试射基地。朱预道在梁必达被抓那年任代理军长,可是没过几天,差点儿也被打倒,造反派给他列了十几条罪状。后来中央文革的某人说了话,才保住没被关进监狱,现在还是代理军长。

跟梁必达一起被送到这里种菜的只有一个人,就是被打断了一条肋巴骨的陈墨涵。二人级别相近,被发配在一个分场一个生产连,住在一间草屋里。

令梁必达感到别扭的是,原先在一起工作的时候,两个人虽然不是很亲密,但公事公办面子上还是过得去的,在运动中陈墨涵不仅没有落井下石,并且还为他折了一根肋巴骨,现在一道落难了,本该同舟共济相依为命了,陈墨涵却反而不怎么理睬他了。两个人在看押战士的严格监督和呵斥下,白天一起劳动,晚上陈墨涵没完没了地拉他的那把破胡琴,要不就是学习《敦促杜聿明投降书》,跟他说话他哼哼哈哈。

梁必达心里暗骂,都发配流放了,还他妈像个知识分子。

梁必达委实受不了这种折磨。一世英雄啊,想当年麾下有千军万马,叱咤一方风云,现在却是虎落平原,龙卧浅滩。没有人愿意奉陪他发牢骚,陈墨涵有他自己解闷的渠道。实在憋不住了,梁必达就自己跟自己说话:我日他个娘,用你老弟的话讲,胸中小不平,可以以酒消之,世上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也。老子是多么想领兵再打他几仗啊,这样不伦不类地活着,早晚要把老子憋死。我哪是个“采菊竹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秉性啊。

但陈墨涵仍然不理睬他。

梁必达的一头青丝眼看就白了一半,腰板也没有过去挺得那样直溜了,老态在不知不觉中就暴露出来。

陈墨涵也是个小老头了,却老得正常,不胖也不瘦,还是个中等个,军装上的领章帽徽没被摘掉,军参谋长的儒雅风度依然保留。加之性格平静,不喜也不愁,倒是心平气和,显得很安于这种劳动生活。

七二八农场附近山清水秀,有田园风光,耕作时清心寡欲健身,雅兴来了,小河边一躺,枕石漱流饮泉。真是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比起在军中繁忙的军务缠身和没完没了的嘴皮子官司,如履薄冰地揣摩上级意图,这里倒是个养人的地方。

可是梁必达就不行了,他生来就是个领兵挂帅的先锋,才五十多岁,正值壮年,壮志未酬,却被发配到这鬼地方种菜,他妈的这算什么事啊?是个人有两只手谁不会种菜?就是个猴子教上两天也知道播种浇水,为什么要让人民解放军一个堂堂的军长来种菜?简直岂有此理。要是把这一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交给这片菜地,那就是死不瞑目了。

这个地方梁必达原先不太熟悉,依稀记得应该是四分区的辖地。当年,江古碑和张普景他们对他进行“抢救”,关他的那个地方,应该距此不远。安葬东方闻音的那个地方,也应该距此不远,但是在哪个沟壑里,他眼下已经不可能准确地判断了。

想想真是荒谬,山不转水转,没想到三十多年后又被关了一次。不过,这一次的罪魁祸首是江古碑,张普景不仅没有迫害他,反而为他送了命,恩恩怨怨竟以这种残酷的方式了结。想想一生,也有诸多对不住张普景的地方,也应了一句老话,委实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老张当真是铮铮铁骨,一身正气,襟怀坦白,过去就是整他,也是奉命行事,整到明处,不搞阴谋诡计。三十年后还是抱定信仰,人格不屈,死得回肠荡气。

每每想到这里,梁必达就不禁潸然泪下。

凹凸山的天空是湛蓝的,新中国的凹凸山区像长树一样长出了许多颇具规模的城镇。社会主义新农村就是不一样,歌子里唱道,山也笑水也笑,毛主席革命路线指航向,形势无限好……哇!敢叫日月换新天,荒山秃岭变模样……哇!

哇……可是梁必达却发现“哇”得不大对劲儿。

生日那天,梁必达大大咧咧地同管教干部打了个招呼,照例要到附近集镇上逛一趟。这次他去的是松花集,居然发现这里的老百姓还吃不饱,甚至还不如从前的伙食好,有些人家的房子还很破。

老百姓的孩子光着屁股挖野菜,问是干啥,答日煮饭,掺到麦麸子里做馍。

梁必达当时很想踪腿溜之大吉,坐公共汽车回到蓝桥埠看看,尽管朱二爷已经作古,但那个地方毕竟是他的故土。他还想到陈埠县张二根家里看看,看看他的房东,看看那里的稻子。可是他哪里也去不了,身后有警卫——实际上是看押他的战士,形影不离,腰里显然还别着硬火。腰里别着硬火他梁必达倒是不怕,他怕蓝桥埠的乡亲和张二根问他,你梁司令那时候就说革命成功了给我们住新房子吃大米白面,可是现在倒好,革命成功都

二十多年了,还是连小米粗面都吃不饱。真要那样问起来,他会无言以对的。

第二十四章

白天逛了一天小集镇,梁必达收获颇丰。晚上回来,赤膊上阵点燃了煤油炉,聚精会神地烹调从松花集买回来的兔子肉和鲫鱼。他没说今天是他的生日,只打算当晚请陈墨涵打打牙祭。他们虽然是在此劳动改造,但毕竟是有身份的人,每人每月有五十块钱生活费,比起一般的劳教分子,还多了一些优待,平时是跟管教人员一起吃食堂,偶尔搞点特殊化,管教人员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梁必达可不是个安分守己任人摆布的“改造分子”。早在刚到七二八农场的时候,梁必达就拿出军长的作派,居高临下颐指气使地向七二八农场领导郑重提出:没有人开除我们的党籍,也没有人开除我们的军籍,我们还是共产党员革命军人,不是你们的首长了,还是你们的同志。因此,军装我们还要穿,星期天我们还要过,“五一”、“七一”、“八一”、“十一”、元旦和春节都要给我们放假。七二八农场的T部做不了主,就层层请示,上面终丁搞清楚了,梁必达就是当年在凹凸山打红了半壁河山、赫赫有名的梁大牙,自然是惹不起。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现在要是跟他过不去,没准哪天形势一变,这老人家重坐江山,那就吃不了兜着走了。管七二八农场的十部比较明智,暗示F面少惹麻烦,得让他处且让他。只要没有逃跑的迹象,也就网开一面。倒是梁必

达常常麻烦人家,每逢星期天或节假日,梁必达都要换上便衣上街,吃喝玩乐买回一堆东西。改善生活,多是梁必达亲自操作,陈墨涵不拒绝吃他的肉喝他的酒,但从来不插手他的劳动,也不跟他多说话。

梁必达一边做菜一边介绍一天的观感,感慨地说,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啊,这样乱糟糟的,我们丢了乌纱帽小小,可是老百姓遭殃啊。

陈墨涵无动于衷,抱着他的破胡琴,摇头晃脑地拉他的《十面埋伏》。

这支曲子梁必达刚开始听还觉得挺有味道,抑扬顿挫缓缓急急的,很有声势。听一百多遍了,就烦透了,有时候听得火冒三丈,命令道:“你就不能拉个别的?拉个《大海航行靠舵手》也行啊。成天拉这个破曲子是个什么意思?”

陈墨涵压根儿就把他的命令当放屁,阴阳怪气地说:“我只会拉这个。再说别的我也不想拉。你嫌烦,你可以去住高干宾馆嘛。”

梁必达无奈,只好忍气吞声。是啊,你以为你还是军长啊?都菜农了,要是连军装也不让穿了,你跟凹凸山的老农民有什么两样?有人给你拉个曲子,就算不错的了。

在这里,不仅他梁大牙牢骚满腹时常骂人,连一向坚决反对非文明语言的陈墨涵都开始骂起了粗话。军长和军参谋长离开了那所曲径通幽而又壁垒森严的军部大院,大家同样都是光杆司令,纵有呼风唤雨的本事,也施展不开。说脏话粗话不一定是有针对性的骂人,往往是一种娱乐活动。

这晚陈墨涵态度较好,似乎愿意同梁必达交流了。听了梁必达真诚的忧虑,陈墨涵笑了笑,说:“嘿嘿,有了机会,我把你这话说给江古碑听,他要是不给你安个散布流言蜚语诬蔑大好形势的罪名,你打掉我的门牙。”

梁必达说:“早知道江古碑这小丑如此狠毒,那时候真应该把这个狗日的干掉。掐他个小臭虫,还不跟放个屁一样,说放就放了。”

陈墨涵说:“这样说来,当年李文彬果然是你借刀杀人干掉的了。”

梁必达怔了怔,笑了,说:“这事像我干的,我也可以干得出来,但是我没有干。为什么呢?第一,我那时候已经是分区司令员了,犯不着跟李文彬一般见识。第二,李文彬虽然有毛病,但这个人给我的印象本来并不是穷凶极恶,我只是看不起他,但还不至于杀他。第三,李文彬搞女人我知道,但是我不知道他那天跟那个女人有约会。第四,那时候我们跟你们联手对付鬼子,防奸细是头等大事,不可能跟汉奸有接触。”

陈墨涵说:“你也别谦虚,战争是残酷的,政治更是残酷的。

你借刀杀人,把李文彬搞掉,也是符合逻辑的。”

梁必达顿时急眼了,叹了一口气,说:“他妈的连你都这么认为,那就是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好在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没有证据嘛。”

陈墨涵说:“可惜啊,张克思跟你斗了一辈子,也没斗明白,他是个真革命,真到了天真幼稚的地步,他从米就没有把你梁大牙看透,一直到死,他还保你。,你梁大牙确实心狠手辣,就冲着张普景为你慷慨一死,你都应该忏悔。”

梁必达涨红了脸,忿忿地说:“一派胡言,完全是造谣中伤。我对张普景同志是问心无愧的。”

陈墨涵说:“天知地知,你知我不知。”

梁必达恶狠狠地盯着陈墨涵,欲待发作,又忍住了,一屁股砸在小凳上.一腔怒火都集中在手上,手里的锅铲子把小铝锅鼓捣得遍体鳞伤。

兔子肉是红烧的,鲫鱼是清蒸的。梁必达原先对烹调一窍不通,这两年来劳动改造,倒是倾注精力学了一手,两个菜都做得像模像样。梁必达把私藏的一瓴茅台打开,门已表扬自己说:

“哈哈,好香的菜,好香的酒。”

这时候,陈墨涵就不客气_,放下胡琴,理直气壮地坐了过来,拿起筷子,瞄准理想的目标,夹起就吃。

梁必达一看这架式,说:“且慢。他妈的每次我又买又做,你连声谢字都不说,吃你不比我少吃,喝你不比我少喝,可是你连话都不愿意跟我多说,我这个军长倒像是你这个参谋长的勤务兵,你凭什么?”

陈墨涵把筷子一放,二话不说就站了起来,说:“你要是心疼,我可以不吃。”

梁必达又急了,陈墨涵要是不配合,他孤家寡人,这顿酒喝起来还有个什么意思?只好又赔起笑脸,低声下气地说:“你看你这个人,我不过是开个玩笑嘛,都是我军的高级干部了,还耍什么小孩子脾气?好好好,我活该伺候你,求求你,咱们一起吃,咱们一起喝。”

像这样既花钱又出劳务还要献殷勤恳求陈墨涵共进晚餐的事情,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谁让他梁必达耐不得寂寞呢?陈墨涵摆足了谱,这才重新端起盛酒的军用茶缸,不理会梁必达碰杯的意思,咕咚一下干了一大口。因为菜好酒好,虽然话少,但陈墨涵的情绪还算好的。

闷闷地喝了一阵子,梁必达说:“老陈,咱俩在这里劳动两年了,两年我都在反省,你说,我们革命革了一辈子,落到这步田地,算是怎么回事啊?”

陈墨涵仍然不理,逮住半截兔子腿棍,手抠牙拽,不择手段地盘剥。

梁必达又说:“我今天别的不说,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对我很有意见?”

陈墨涵说:“当然有意见,没意见我会不理你吗?”

“咱们都是一根肠子通到屁股眼的直汉,有话说到明处,你对我到底有什么意见?”

“蛇打的洞蛇清楚。你做了哪些对不起人的事,你自己还不明白?”

梁必达说:“我不明白。是不是东方闻音牺牲的时候我骂了你,你还耿耿于怀?”

陈墨涵半天不吭气,直到啃光了肉,把白森森的骨头一扔,才说:“东方闻音牺牲,我跟你一样悲痛,你虽然装疯卖傻耍了二百五,但是可以理解。我不计较你。”

梁必达又说:“那就是台山枧战斗了。”

陈墨涵说:“台山枧战斗之初,你确实有轻视二团的意思。解放战争和剿匪,你一直是拿二团开路,把二团打得支离破碎,功劳却都是一团的。这也正常。一团是你在陈埠县当大队长的老底子,是从凹凸山里带出来的精锐。虽然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于心和于背的肉不一样厚。大家都是军人,用兵的时候动的那点小心思,我能够理解。我再说一遍,台山枧战斗中,你的决策是对的,就是从那一次,我才改变了对你的看法,认为你确实

具有指挥大部队作战的能力了,深谋远虑,有战略眼光。不瞒你讲,在此之前,我对你的指挥能力是很看不起的。”

梁必达说:“那我就更不明白了,我到底是什么地方得罪了你,让你这么深仇大恨?”

说活间一瓶茅台已经下去了大半,两个人都进入了微醺状态。陈墨涵又大大地喝了一口,直着眼睛盯着梁必达看了一阵,突然涌上了激愤,把酒缸子往小方桌上重重一掷,说:“那好,梁大牙你给我听着,你——你还记得那条狗吗?”

梁必达吃了一惊,瞪大眼睛稀里糊涂地问:“狗?什么狗?”

两行热泪从陈墨的脸上滚滚而下,他再也控制不住了,一半酒醉一半清醒,拍案而起,声泪俱下:“狗日的梁大牙,你太狠毒了,你知道那是一条什么样的狗吗?我的雪无痕,那是功臣啊,你……你狗日的居然用一只……野狗……杀了它,你是个十恶不赦的刽子手,杀了我的雪无痕,这是你一辈子犯下的最大的罪恶……啊……”

陈墨涵完全醉了。

梁必达呆若木鸡。

第二十四章

自从那次“借狗骂人”之后,梁必达和陈墨涵之间的关系居然十分真实地好了起来。再不好起来,就不像话了,两个光杆司令,栖身在这大山腹地的偏乡僻壤里,除了面朝黄土背朝天,就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你阴阳怪气地不理我,我哼哼哈哈地不睬你,也不是个事。眼看都是过了五十奔六十的人了,毕竟没有深仇大恨,说清楚了,该骂的骂了,该道歉的道歉了,彼此心里的那点疙瘩,也就释然了。

晚上躺在床板上,两个人就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聊共同的故乡蓝桥埠,聊当初各自所走过的路,聊杨庭辉和刘汉英,聊东方闻音和石云彪、莫干山,聊到悲壮处,两个人都是无限感慨,聊到伤感处,两个人都不作声,泪水却在不同的脸上同时爬行。因为不在领导岗位上了,用不着谨小慎微彼此戒备了,说话就比较随便,真话就多了。

有一次,陈墨涵问梁必达最钦佩的人是谁,梁必达不假思索地回答:“是张普景。”

陈墨涵说:“我听说在你刚到梅岭的第二年,要派你到陈埠县当大队长的时候,你提了几条要求,张普景主张把你毙了。有没有这个事?”

梁必达老老实实地回答,“这件事情我不知道,但我相信有这个事。这不奇怪。当时我对革命的认识还稀里糊涂,全局意识很差。我那几条要求,现在看来,很不恰当,简直有要挟上级的意思。我为什么叫他张克思呢?这个人原则性强,他那时候也不了解我,把我看得像个土匪,主张毙我,这种事情他能做得出来。我不嫉恨他,不仅佩服他,还感谢他。后来在分区,在旅里,在师里,我们一直搭档。这个人有一点搞得我很难受,就是

爱斗争。朝鲜战场上开展‘三反五反’,打‘大老虎’、‘小老虎’,我多喝了几瓶好酒,多吃了几顿狗肉,他就发动机关干部战士清算我,给我定了个‘小老虎’。我在丹东跟苏联女人跳了几次舞,被他知道了,不光是当面警告我不要腐化,还郑重其事地跟安雪梅谈,要她监督我不要犯错误。话说得难听啊,说梁必达同志过

去就有前科,是东方闻音把他的心收住了。这个同志要是不管住,恐怕还会在这个问题上栽跟头,要对同志负责。搞大比武的时候,有一次我下部队,发现一个排长是个神炮手,一高兴,让团里奖励他一条烟,这件事情被张普景知道了,在党委会上提出批评,说是搞物质刺激,乱定奖励标准,给团里出难题。他收拾我的事多啦。”

陈墨涵说:“如此说来,张普景同志真是为革命立了大功,单是制约你这一条,就立下了汗马功劳。恐怕也只有张普景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地跟你斗争。他不怕你。”

梁必达说:“其实张普景这个人,是很好对付的。他跟我斗了几十年,没有把我斗倒,我却掌握了跟他斗争的艺术。很简单,这个人虽然也搞安眼线听小报告的特务工作,但有一条,他死抓证据,哪怕他已经感觉到那件事就是你做的,只要抓不住证据,他就不开火。他是个真革命。”

陈墨涵笑道:“你说的这个简单还真不简单。谁能保证自己犯错误落不下证据啊,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只要你有问题,总是要留痕迹的。”

梁必达说:“对啊,所以说跟张普景在一起你就会紧张。他神经过敏,动不动就念你的紧箍咒,你就得严格要求严格律己,你就不敢胡说八道胡作非为,这也是当初杨庭辉和王兰田他们硬要把张普景和我绑在一起的原因。我就是被这个老顽固磨出来的。但是话又说回来了,这一套在我梁必达身上行,在别人的身上不行,在战争年代行,在和平建设时期吃不开。他死板教条认死理,把重要位置交给他,他会搞得一塌糊涂。他谁都反,眼

里容不得一粒沙子。副军长他怀疑拉帮结派,后勤部长他怀疑经济有问题,政治部主任他认为原则性不强,几个师长政委都怕他。那怎么行啊?人无完人金无赤足,谁敢拍着胸脯说他就没有一点私心?谁敢凭良心讲他一辈子都不做几件错事坏事?跟这个人在一起,你成天都是提心吊胆的,只要发现问题,他就公开批评,丑事脏事全兜出来,一点不给面子,那谁还敢跟他靠近啊。你这个白匪假清高,好多事你不参与,所以你不知道,机关

好多人暗地里喊他张老虎。所以说,我们两个搭档,虽然他是政委,但大政方针还是由我来把,战争年代是这样,和平时期还是这样,上级也是这个看法,默许。套用一句领袖的话说,这个人不可不用,不可重用。为什么说不可不用呢?因为有他在,部队有正气,歪风邪气抬不起头,我们大家都少犯错误。但又不能重用,他一切都要求规范,执行政策命令一点灵活性都没有,能把工作做好吗?都像这样工作,还要我们这些领导干部干什么?上级一个文件下来,一个命令下来,一丝不苟照着办就是了,不照办的撤职杀头不就得了?可是革命不是这么简单的事,具体的细节,具体的问题,盘根错节纠缠不清,需要具体的人根据具体情况采取具体方法疏导解决。如果都按张普景的来,不知道要撤掉多少人。”

陈墨涵说:“听梁大牙一席话,胜读十年马列书。梁大牙能从一个二流子当到解放军的军长,不能不说有张普景的一分重要功劳。”

梁必达说:“我抗议,我不是二流子。但你说张普景有功劳,这话你说对了。我这个人,确实有点匪气霸气,还有点军阀作风,一般的同事是不敢轻易翻我眼皮子的。记得有一次因为一个干部的任免,我们两个人争了起来,我坚持要提,他坚决反对,桌子都拍了起来。他指着我的鼻子说我是任人惟亲,还说他要坚持到底,他说我死都不怕还怕你梁大牙?他妈的他一上火就喊我梁大牙,急眼了就不顾影响。后来还是我让步了。但是话又说回来了,没有张普景这样的人跟在屁股后面找我的事,挑我的茬,我还真有点把握不住自己。只要张普景跟在后面,我就要小心一点,凡事三思而行,不敢为所欲为,不让他抓住把柄。你们都看出来了,张普景一直是我的对立面,可是这个对立面难得啊,他不搞阴谋诡计,他面对面地搞你,那你还有什么话说?可以这么说,没有张普景几十年来如一日地捋我的辫子,那就不知道要犯多少错误。可惜啊,可惜,我的好对立面啊,他再也不能跟我斗争了。我是多么希望他还活着,还站在我的面前,还鸡蛋里面挑骨头找我的茬子。可是,再也不可能了。我真是对不起他,一个军事主官,有这么一个政委,那真是托马克思的福,给了我一个张克思。往后,就是再让我当个师长军长,恐怕也很难有这样的好政委跟我搭档了。,没有一个好政委,军长师长好难当啊……”

梁必达说不下去了,陈墨涵知道他是在抹眼泪——落到这步境界,梁必达的伤感是:真实的。

陈墨涵说:“那时候,我在舒霍埠那边就听说了,说你们内部很复杂,有什么江淮派凹凸派之分,没想到你这个凹凸派和张普景那个江淮派最后竟是这样紧密。”

梁必达说:“什么这派那派?都是革命派。说这派那派,都是江古碑他们自己造的。那时候除了李文彬,所谓的江淮派就是张普景、江古碑和窦玉泉三个人,往下数朱疆也是,但朱疆最终成了我的人,是个坚决的梁大牙派,他带兵我信得过。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你还没问我最看不起的是谁,我跟你讲,那时候我就看不起江古碑,这个人是个坏人,比李文彬坏多了,是小爬虫。李文彬要不是被俘,不一定有江古碑坏。我跟你讲,现在我有个很重要的体会,好人就是好人,放到哪里他都是好人,坏人就是坏人,放到哪里他都是坏人。江古碑参加八路,有很大的偶然性,他就是参加了国民党,他还是个坏人。参加什么组织可以选择,选择的过程中也有偶然性,但是要当好人和坏人就不是偶然的了。你陈墨涵原来是打算投八路的,我是打算投刘汉英的,阴差阳错,咱俩调了个个,可是殊途同归,我们还是走到一起来了。可是跟江古碑这样的人就不行了,说起来是同志,一个战壕,一个锅里吃饭,可他还是敌人,他妈的连张普景他都整,还想置老子于死地。早知今日,当初完全应该把李文彬的下场转移到他头上去。”

陈墨涵愕然:“说来说去,主动权还是在你手里啊?”

梁必达半天没吭气,突然一阵大笑:“那我就是贪天之功为已有了,我哪有那么深的心‘啊?我还是习惯这个。叭,送他上西天。”

灯光下,陈墨涵看见梁必达伸出右手,食指做枪管状,中指抠了几下,脸上呈现出很快活的样子。梁必达又说:“搞掉李文彬,是凹凸山国共之间的又一次合作,本部是窦玉泉,贵军是文泽远,窦玉泉主动要求由他处理这件事,同贵军的文泽远联合牵头办的。详细情况我没有过问,反正我知道把李文彬干掉了,还是贵军的高女士下的手。我那时候天天都在琢磨小日本,哪里还能管得了那么多?”

从那个夜晚开始,每天劳动回来,两个人自己动手,弄点可口的饭菜,偶尔还来点小酒。高兴或不高兴的时候,陈墨涵都喊梁大牙,陈墨涵没有绰号,梁必达就干脆叫他白匪。如此,倒也不见恶意,把不是日子的日子过得还算过得去,当真有些身在山野乐不思蜀的味道了。

第二十四章

这年的八一建军节,不知道是哪路神仙开了恩,七二八农场场部把在该场接受劳动改造的几个“牛鬼蛇神”都请了去,大鱼大肉地款待了一顿。

老家伙们也不客气,东西照吃,牢骚照发,梁必达喝得摇摇晃晃。据他自己嘟囔,这是他近几年最放量的一次。“当军长的时候,哪敢这么穷凶极恶地喝酒啊?跟张克思在一一个桌子上吃饭,你要是不自觉,他敢当众夺你的酒杯。”

回到生产连的宿舍,梁必达意犹未尽,一半酒醉,一半心醉,唠唠叨叨地又说了大半夜的话,这回的主题是爱情和女人。

不当军长了,就口无遮拦了。梁必达说,他这一辈子勾搭过一个女人,喜欢过一个女人,爱过一个女人,暖昧过一个女人,但是,只拥有过一个女人。

事实上,众所周知,梁必达和女人的故事很简单,简单到一穷二白的地步。勾搭过一个女人,显然就是水蛇腰蔡秋香了,尽管他过去对此守口如瓶。喜欢过一个女人,陈墨涵是知道的,那就是韩秋云,既没有开端,也没有结局,只是在朝鲜战场上,有一次梁必达骂过美帝国主义,说是美帝国主义不是好东西,不仅侵略掠夺,还把中国女人拐了去。别人不知道底细,陈墨涵知道,梁必达骂的是乔治冯,骂假洋鬼子带走了韩秋云。其实乔治冯是加拿大籍,但因为在朝鲜战争中加拿大也派了军队,梁必达便把这笔账也算到美帝国主义头上去了。梁必达说他爱过一个女人,陈墨涵更是心如明镜,那个女人当然是东方闻音。所谓拥有过一个女人,无疑就是安雪梅了,梁必达在有关场合介绍安雪梅的时候,不说是他的爱人,只说是他的老伴,从三十五岁那年开始就这么介绍,安雪梅有幸地嫁给了这么一个人,其实是很不幸的。

就陈墨涵掌握的情况看,如果说梁必达同安雪梅完全没有感情,也不是事实。安雪梅在凹凸山区是一个很有魄力的女干部,那时候在洛安州的日伪汉奸里就有传说,说是凹凸山北国民党部队里有个高秋江,凹凸山南共产党的部队里有个安雪梅,两个人都是神枪手,百步穿杨。实际的情况是,高秋江确实是个神枪手,安雪梅的水平则主要体现在发动群众方面,建立地方政权,组织地方武装和拥军很有一套。就资历而言,安雪梅比梁必达和他陈墨涵都更先介入抗日。梁必达对这个情况也十分清楚,自己也说,要是论工作能力,当然是安雪梅了,东方闻音怎么能跟安雪梅比啊,东方闻音还是个小姑娘啊,她给我当政委,靠的不是能力,是我对她的信仰,她那个政委主要是在我的身上起作用。杨司令和王政委是很懂阴阳搭配的,用干部两个主官都是强手未必是好事,当然两个都是弱手更不行,这里的学问就是在于搭配,往往是以柔克刚,以静制动。

梁必达对于女人也很有一套自成体系的见解。梁必达说:“那时候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什么爱情?男人跟女人不就是那回事吗?后来跟东方闻音接触的时间长了,慢慢就体会出来了,爱情和喜欢确实不是一回事,喜欢一个女人,就想要她,想占有她,要她伺候你服从你,譬如对韩秋云,我就是这个主意。可是跟东方闻音在一起的时候,我不是这样想的,我老想护着她,捧着她,不能看她受委屈,不能看她作难,更不能看她吃苦。你说有没有想把她吃了的念头?有,但是不忍,倒是想把她含进嘴里。现在我可以跟你讲实话了,反正咱们现在都不伦不类了,不用再戴军长参谋长的假面具了,可以掏心掏肺真腔实调地讲人话了,嘴脸丑恶不丑恶都无所谓了。那时候,要是韩秋云早几年跟我在一起,那我能放过她吗?可是我对东方闻音就没有,刚开始有点放肆,有非礼行为,可是后来她对我真的好了,我反而小心翼翼起来了。还不是刻意克制,而是发自内心的尊重。”

陈墨涵说:“哎呀,真是看不出啊,你这个雄狮猛兽还知道怜香惜玉,还知道爱女人。不过我相信你是真的。从东方闻音牺牲那次我就看出来了,这个男人是真爱了。尤其是像你这样耀武扬威的汉子,在有的人面前可以充当魔鬼,在有的人面前则又是天使。在东方闻音的问题上,我的确是有责任的。”

梁必达说:“这监就不要说了,这不是以我们哪一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我受了七次伤,都没有伤到心上,东方闻音牺牲了,我差点儿都丧失了革命意志。可是冷静下来想,东方闻音就算活着,我能给她幸福吗?我能永远把她像个孩子护着吗?恐怕也做不到。”

陈墨涵说:“从婚姻的角度讲,你也多亏了有个安葛梅。老安这个人厚道,能忍让,有牺牲精神。其实她对你是很爱的。人家在凹凸山,也是呼风唤雨的巾悯豪杰,在你面前,却甘当家属。我建议你纠正一个问题,不要再让她喊军长了,老夫老妻在一起,还毕恭毕敬地保持上下级关系,不成体统。”

梁必达笑道:“她习惯了,我也习惯了,习惯成自然,无伤大雅嘛,干嘛要纠正?不过,她以后再喊我军长,那就是出于礼貌了,就属于幽默了。你说是不是?”

至于说梁必达暖昧过_一个女人,则是指那个名叫柳芭的俄罗斯女人了。在谈论东方闻音、韩秋云和安雪梅的时候,梁必达还是一本正经,实事求是地披露真实的体会。但是,一说起柳芭,情况就完全两样了,眉飞色舞,绘声绘色,简直就像炫耀天外奇遇。

那天晚上,借着几分酒意,梁必达兴致空前高昂,对陈墨涵说:“哈哈,你没见识过俄罗斯女人发情吧?他妈的,厉害啊。我说我不会跳舞,她死拉着我跳,老子给她齐步走,大步流星,昂首挺胸。哎,你说怪不怪,就这她还喜欢,说梁师长有英雄气概,风度翩翩。妈的那时候连什么叫风度都不明白,就翩翩了。我不跟她跳,我抱着一条长凳自己跳,我是把那条长凳当东方闻音了,跟着曲子走,走得还合拍节。我一想到我是和东方闻音在一起,心里就不慌,心里就难过。东方闻音要是还活着,我怎么会跟这些臭烘烘的娘们同流合污啊?我一边跳,没觉着眼泪就流出来了。”

陈墨涵说:“老梁我跟你说实话,就是冲着你对东方闻音的那分真情,我才开始尊重你的,也原谅了你的好多混账行为。一个男人能够掏心掏肺地爱一个女人,这说明他至少不是个自私鬼,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梁必达说:“哦,你原来以为我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魔鬼啊?不是,我跟你讲,当年,为了东方闻音,我既可以自己去死,也可以把你这个白匪假消灭掉——这话不像理想远大的革命者说的,但我当时确实有这个念头。好了,不说这个了,这话要是放在从前,让张普景听见了,他又会斗你的小资产阶级情调……我刚才说到哪里了?”

陈墨涵说:“说到抱着长凳跳舞了。”

梁必达说:“对了,我抱着长凳跳得正起劲,那娘们看得稀奇,就过来了,说梁师长真英俊:也真奇怪,放着这么美丽的女人不搂,搂着个木板有什么意思啊。硬拉着我跳。还不光是跳一回,今晚跳了还不罢休,隔一晚上跳一次,有时候通宵达旦,我脚都磨起老茧了,身上七处伤口,有八处疼——那一处疼在心里。她倒越跳越来劲,说是志愿军恢复健康是她们的责任。有天半

夜,舞厅里……什么舞厅?就是伙房,伙房里都没有人了,连留声机都哼哑了,她还要跳。你猜猜她做了什么动作?”

陈墨涵回答说:“猜不出,反正不是革命动作。”

梁必达说:“娘的,她把我的手从肩膀上拉下来,放在她的奶子上。我的个天啦,俄罗斯女人的奶子好气派,肉乎乎的两大坨。你没见过吧?”

陈墨涵笑笑说:“我见过俄罗斯的牛奶。”

梁必达说:“嗨,我见的那可真是俄罗斯人奶,大奶头子。我当时骇了一跳,赶紧把手缩回来了,可是她马上又抓住,又放在她的奶子上。让我抓住她的奶头继续跳。我哪见过这阵势啊?我跟她讲,这样不合适,违反《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七条。她说没关系没关系,这样很好这样很好。那我就有点活思想了。你想啊,人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我那年三十有三,虎狼之间是什么?豹子也。那时候老安在国内,两三年没那个了,还真有点猴

急。后来她拖着我进了她的房间,我明知不是好事,却走不动了。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她就把衣服脱了。我的个天啦,白晃晃的一大堆,硬是把我的脑袋往她的胸脯子上按。你想啊,遇到这样的事,就是唐僧他也招架不住啊,我这个凡胎肉身,能不被俘虏吗?骨头里火都快冒出来了。你再猜猜后来发生了啥?”

梁必达说得兴致勃勃,陈墨涵却听得无精打采,陈墨涵对这类事情向来不感兴趣,不紧不慢地说:“还能发生个啥,冲锋陷阵赴汤蹈火呗。”

梁必达咧开大嘴,嘿嘿一笑,说:“这回你猜错了,那时候的梁必达不是梁大牙了。我的确是咬了她的奶头了,没办法,那当口你能一丝不苟吗?我一咬,我的个天啦,你看她那个扭吧,上一骨碌,下一扑腾,劈里啪啦,嗷嗷叫,把床板擂得地动山摇,就像个蹦上岸的旱鲤鱼。听那一扑腾,我就不痛快了,日他个娘,她是要我干她还是她干我啊?就在那千钧一发的危险时刻,我听到张克思在外面喊,老梁,梁大牙,你要是敢违反纪律,我先捆了你去见彭德怀!我的个天啦,见彭德怀还得了,那还不把我毙了?我赶紧提起裤子。这一提,嘿嘿,还好,革命的小裤子还系在咱的腰上,压根儿就没脱,我的胆子顿时就大了——这会功夫就是彭德怀闯进来,我也不怕了。说一千道一万,人家都把阵势摆成那样了,咱的裤子都没脱,还不算觉悟吗?没话说的,刀枪不入的共产党。”

陈墨涵想到了一个问题,说:“扯淡,你们到丹东疗养的时候,张普景和本人正在金刚道守东海岸,他怎么可能喊你呢?”

梁必达笑了,说:“为什么说做贼心虚呢?就是这个道理。我后来有了一个毛病,只要对什么事有点活思想,脑子里就钻出个张克思。我跟你讲,就在刚才,我又看见张克思了。张克思严厉地对我说,梁大牙,你又在胡说八道,你还像个人民解放军的军长吗?简直是低级趣味。”

陈墨涵说:“好啊,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梁必达说:“你也不要这样讲,就是张克思现在真的在这里,他也不能不让我讲个故事。都他妈的快成犯人了,我还假正经个屁。军长怎么啦?军长就不该有点低级趣味?光是高级趣味那还叫人吗?那是神仙,那份工作……那件事情说不定连神仙都跑不脱要做,要不,从哪里来的小神仙?”

陈墨涵说:“如此说来,你跟柳芭的事还是虚晃一枪哕?当真没有越轨?”

梁必达咬牙切齿地说:“没搞。早知道有今天,我就……反正也是他妈的修正主义的女人……天地良心,我这一辈子真正发生男女关系的,只有跟老伴一个人。”

陈墨涵说:“有朝一日,你梁大牙要是官复原职了,我就把你的这段故事讲出去。”

梁必达倏然戚色,说:“但愿有那一天,就怕没那一天。”

陈墨涵认真地说:“老梁,我们把话说在前面,如果有那一天,你敢不敢让我把你的这段罗曼史公布于众?”

梁必达不以为然地说:“哪怕只让我当个副军长副师长,我就同意你讲。比起在这里候补坐牢,那点子破事算个卵子。嘿嘿,要是官复原职再让我当军长,我同意你写大字报,把梁必达拒腐蚀永不沾的光荣事迹介绍给全国人民。”

第二十四章

这天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劳动休息的时候,陈墨涵百无聊赖,便抱着大功率收音机没完没了地折腾。本来,按照规定,他们这样的劳动改造分子是不允许有收音机的,尤其是这样大功率的收音机。这个特殊,还亏了梁必达。

刚到七二八农场来的时候,梁必达就神气十足地对管教干部说:“老子们过去享受看中央绝密文件的待遇。知道什么叫绝密吗?知道什么叫一级绝密吗?去报告你们的某某某政委,就说我梁大牙说的,收音机我们是留定了,他还得每月给我送四节白象牌电池。别的牌子不行,就要白象牌的。不落到实处,我扒他的皮。”

管教干部见梁必达态度蛮不讲理,没有办法,只好听之任之。果然,某某某政委每月都派人给梁必达和陈墨涵送来四节白象牌电池,有时候还亲自光临看望,十分恭敬地称呼老军长老参谋长。

梁必达得意地对陈墨涵说:“你知道某某某为什么这么老实吗?我跟他说了,中央新出面的某某某首长是我的老上级。老上级讲了,我们的问题早晚会解决的,只是个时间问题。我又问他副师职干了几年,那他还不明白吗?”

陈墨涵不屑地说:“都一介草民了,还拉大旗作虎皮,像个军长的作为吗?简直还是农民嘛。”

梁必达毫不脸红地说:“这你就不懂了,什么叫得过且过?这也是战术手段。把日子过舒坦了,就是保存自己,只有先保存了自己,有了出头之日,才能消灭敌人。”

这天正在听收音机,一个管教排长领过来一个瘦骨嶙峋的少年,径直找到了陈墨涵,管教排长把少年交给陈墨涵,说:“你们单独谈。十分钟。”然后就走了。

陈墨涵好生纳闷,觉得这个少年似曾相识,可是又很朦胧,说不清是在哪里见过。少年说他是受一个阿姨的委托,到七二八农场来找一个叫陈墨涵的人,并交给了他一包东西。

陈墨涵问少年,那个阿姨叫什么名字,少年说他也不知道。是他的老师转交给他的。他就在洛安州读中学。

会见时间很短,但陈墨涵纳闷的时间却很长,他搞不清楚在洛安州还有哪个女人在关注他的行踪。细细盘点少年带来的物品,都是食物和生活用品,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但少年口头转达的一句话,却十分重要,那句话是:现在不是时候,将来有可能的话,我会找你们的。保重。

陈墨涵想啊想啊,总是想不明白,有几次甚至都想告诉梁必达,却又忍住了。值此多事之秋,情况不明,还是不能轻举妄动。

终于有一天,陈墨涵的脑子里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全身的神经顿时紧张起来了。天啦,难道是她?哦,还真有可能。他再次回忆,那个瘦骨嶙峋的少年的模样,是像她。尽管他同她接触不多,虽然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但是,她穿着军装的勃勃英姿,她那一双明媚而又忧郁的眼睛,她立在白皑皑的风雪之地翘首眺望长久踯躅的身影,在陈墨涵的思维世界里,还是记忆犹新的。

如此说来,她还活在人间。

那天,陈墨涵彻夜未眠。他设想了种种可能,想象她是怎样摆脱了灭口杀手的围追堵截,怎样隐姓埋名,怎样在这个乱纷纷的世界里活了下来并且占据了一席之地,又是怎样地关注着他们,打听到了他的下落。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从那个少年的身上,完全可以看得出来,她如今的日子仍然十分艰难,困难的时候,她还惦记着他,惦记着她心爱的人的盟友,给他送来了温暖。尽管那些东西对他陈墨涵来说微不足道,但是,这才是

真正的情重如山啊。

是,还是不是?这是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折磨得陈墨涵好苦。他却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他是多么希望她仍然真实地活着啊。活着就是胜利,含辛茹苦也好,隐姓埋名也罢,只要她还活着,这个世界上他就多了一份情感,多了一份美好的回忆,多了一份纯洁而勇敢的牵肠挂肚。

第二十四章

这天上午,梁必达称病拒绝出工——称病的事情对梁必达来说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而且由于他称病,陈墨涵也跟着沾光——病人总是需要照顾的嘛。

其实是什么病也没有,梁必达一个上午都在练习毛笔字。

据说,有很多书法家都爱写“龙”或者“虎”之类的,无论是龙是虎,都不是一般角色,都有练一练的价值,写出去也可以给别人挂在屋里“藏龙卧虎”。但梁必达写字有个特点,主要写一个字——“我”。

当过军长的梁必达已不是在蓝桥埠当伙计的梁大牙,提起笔来凭空也比别人多几分底气,虽然自成体系,但撇横竖捺遒劲有力,笔锋刚正锐利,行草狂放,横细竖粗颇讲分寸,倒也有几分书家风范,一个全世界每个角落无处不在的“我”字,往往被他写得昂首挺胸,威风凛凛气冲霄汉。

但这回奇怪了,陈墨涵在一旁默不作声地欣赏,觉得奇怪。别人写“我”,一撇一横竖弯勾,从左至右。但梁必达不是这样,梁必达不按笔画规矩来,而是先写一个手,再写一个戈,把一个字的两部分分得很开,怎么看怎么不像个“我”字。

陈墨涵说:“梁大牙你搞什么鬼?这还像个字吗?”

梁必达说:“怎么不像?这就是我。他娘的,老子不当军长了,这只手拿不到戈了,就成这模样了。”

陈墨涵恍然大悟,说:“你应该把右边那个‘戈’字一横一点一撇都去掉,剩下的那就是个锄头,现在的梁大牙就是一只手持一把锄头的形象。”

梁必达说:“言之有理。你这个白匪,还挺会类比。”放下笔,津津有味地端详他那个不伦不类的“我”字,又有了新发现,说:“如果再把右边那一撇调整到左边来,按下脑袋变成一捺,左边成了一个‘禾’字,右边是一个‘弋’字,‘弋’就是木桩的意思,‘我’又成了一把草和一根小木桩。哈哈,有意思,‘我’是什么?

‘我’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我可以是手持戈,也可以是桩边草,要是去掉左上角这一撇呢,又成了个‘找’字。嘿嘿,你别说,距离‘我’字最近的就是个‘找’字。人啊,一辈子就是个‘找’字,找来找去就是找那一撇,那一撇是什么?对于商人来说,那一撇是钱财,对于政治家来说,那一撇是官位,对于男人来说,那一撇是女人,对于女人来说,那一撇是男人,对于军人来说,那一撇就是对手,找到了对手我才是我。”

陈墨涵听着梁必达的高论,不禁暗暗惊诧,这个看似粗莽的汉子,不光打仗无师自通文韬武略,听他这一番话,还真有点哲学味道。

梁必达发表了一通灵感之后,又沮丧地说:“我们现在在找什么?娘的,就找一条,找公道。找回公道,老子还是手持戈。老子就把左边这只手去掉下面的两横,去掉两横就是个单立人,单立旁人加‘戈’是个什么字?‘伐’也。”说到痛快处,恶狠狠地把笔往报纸上一掷,气冲霄汉地喊了一嗓子:“只要有机会,老子还要杀人!”

陈墨涵笑笑说:“我要把这个信息赶快给江古碑之流通报过去,要不然,那真是放虎归山人头溶地了。”

梁必达不屑地说:“他那颗人头还算人头吗。在凹凸山,我要想收拾他,一百个机会都有。那时候我根本就没把他当回事,那时候我认为,像他那样窝囊的家伙,你就是让他当个敌人,他也是一个翻不起大浪头的小泥鳅,不值得为他动心事。没想到这个混进革命队伍的臭虫,现在还真长成了一条恶狗。没有甄别那一天便罢,有了那一天,他就是喊我梁大牙当爹,我也不会饶他了。”

陈墨涵说:“梁大牙,你再看看这个字,这个‘我’字,你把下面

的一提一撇和上面那一点去掉,再把右边那一勾拉直了,是个什么字?”

梁必达认真地琢磨了一阵子,一拍脑门说:“娘的,是个‘升’字。你的意思是,劳动改造了这两年,我们还可以升一升?”

陈墨涵笑道:“不是我们,是你。不过,要想升一升,你得去掉一些东西,右上角那一点是乌云,是压在你头上的三座大山,说白了就是上面那些兴风作浪惟恐天下不乱的坏人。”

梁必达说:“好啊,我明白了,那么下面这缠在‘我’两条腿上的一提一撇,就是江古碑了。不对,江古碑算个蚂蚱,他缠不住我的腿。他就算一提吧,他在左边,是个形左实右的狗腿子。那么右边呢,这一撇有文章,没准就是你这个国民党白匪。”

陈墨涵不气不恼,大度一笑,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既然我是白匪,当然是纸老虎了,一捅就破。我的下半辈子,苟延残喘罢了,哪里能缠得住你梁大牙革命的大腿啊?你狗日的不老实,现在都快当犯人了还想升官?我看你真是屋檐下的大葱,根焦叶烂心不死,妄想变天。你实话说,你搞没搞女人?你迫害过谁?你算计过谁?蛇打的洞蛇自己知道。以后,就是甄别了,也有人在下面踢你的扫堂腿。不信

你等着瞧。”

梁必达说:“你个白匪别吓我,只要甄别了,给我一个师一个军,一百个人撂我的扫堂腿我也不怕他。”

不久,陈墨涵的妻子俞真和梁必达的妻子安雪梅结伴而行,辗转来到了凹凸山腹地的七二八农场,来探望她们的丈夫。七二八农场当局对于安雪梅和俞真的到来,给予了高度的重视。

此时国内政治局势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梁必达所说的某某某首长当真出山了,从报纸上能够看见他的名字了。就在此后不久,又得到消息,下放在南方某地的王兰田已经解放了,并被任命为D军区政治委员。

再往后,梁必达和陈墨涵的日子眼看着就一天胜似一天。

安雪梅和俞真来了之后,七二八农场方面经层层请示,改善了梁必达和陈墨涵的居住条件,在场部的招待所里给了每家两个房间,一个作卧室,一个作厨房。一切迹象都在表明,形势正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有了像样的房子,梁必达和陈墨涵不谋而合,只用了一间厨房,共同下厨。腾出来的那间,就作了两家的会客室和扑克室。从那时候开始,七二八农场就接到了上级的指示,梁必达和陈墨涵不用再下田干活了。

又过了个把月,上面又来了通知,工作人员不许再喊梁大牙或老陈了,一律称呼首长。如此,大家就心照不宣了,脱离农场指日可待。

有一天夜里,陈墨涵对俞真讲起了几个月前见到的那个少年,并讲了他的推理,说高秋江有可能还活着。

俞真惊讶地说:“恐怕是真的,前些天我还做过一个梦,梦里见到了她,在梦里她跟我讲,那次我逃走之后,她打光了子弹,他们正要上去抓她,从天上下来一个蒙面大侠,把她架起来就腾云驾雾了。那个蒙面人侠像梁大牙。”

陈墨涵笑道:“不怪造反派说你是旧社会的残渣余孽,脑子里尽是江湖上的一套。蒙面大侠和腾云驾雾都是不可能的,梁大牙跟她就更不沾边,他们压根儿就不认识。但是,凭借她的功夫,逃出来的可能也不是完全没有。我曾经听过一个传说,说是她最后顶着一口腌菜缸从楼梯上打了下去,杀手中有个头目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动机,下令要抓活的。最后一直追到江边,她跳江了。据说这个杀手头目也被刘汉英下令枪毙了。如果她真的

还活在人间,这个传说的可信程度倒是大些。”

俞真说:“等着吧,等气候好了,我就到洛安州住上一段时间,她真的活着,我出现在洛安州,她肯定会得到消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