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孟飞扬皱起眉头,一边思索一边回答:“我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攸川君,他是一个人待在张乃驰的办公室里。之后所有的人都去花园里看焰火,等焰火放完我再去找攸川,他就已经死了。况且他的死法,先要在屋子里找到那个老式保险丝盒子,然后砸开酒瓶把全身浇上酒,最后还把湿手伸到保险丝盒里面,应该是执意寻死才会这样吧——”他像突然想起什么来,把目光对准童晓,“对了童警官,你知道那屋子里怎么会有个老式保险丝盒子吗?我从昨晚起就想不通,虽说‘逸园’是所老洋房,可我看见里面全都重新装修过了的。”
童晓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西岸化工租下‘逸园’做办公室时,的确对整栋房子做了全面改造,尤其是电路系统,毕竟现代化办公室对用电的要求非常高。不过据说‘逸园’本来的电路系统就很不错,而西岸化工的李威连总裁又崇尚老派风格,喜欢搞什么整旧如旧云云,所以才在二楼的几间办公室里都保留了老式的陶瓷保险丝盒,就是因为那款式特别雅致。呵呵,你说一个保险丝盒子能有多雅致,还给当成古董了。”
孟飞扬恍然大悟:“难怪,这样就为攸川自杀提供了技术条件啊。”
童晓意味深长地说:“不能仅凭技术条件来下结论,通常认定自杀的话,还需要找到充分的心理条件。”
“我明白你的意思。”孟飞扬说,“童警官是想问我,攸川是否有自杀的动机,对吗?说实在的,这还真不好说。我从昨晚想到现在,并没有找出攸川必须要舍弃生命的理由。”
“你没发现他最近有什么异常表现吗?”
“……异常倒是有的。一方面,这次他来中国后,似乎健康状况很差,具体是否生病我不清楚,也没听他谈起过;另一方面嘛,就是我们公司最近的一笔大生意出了点问题,攸川对此十分担忧,他到中国来就是为了亲自处理这件事。哦,昨晚上去找西岸化工的张乃驰,也是想请张总帮帮忙。怎么,张总没有告诉你们他和攸川君的谈话内容?”
“大致说了说,不过昨晚张乃驰受惊不小,有点语无伦次的,没能谈得很详细。所以还得请你尽量把这桩生意的情况解释一下,哦,警方会保护你们合法的商业机密,这一点你尽管放心。”
商业机密?本来真算得上是个重量级的商业机密,但是现在,至少对攸川康介来说已经什么都不是了……孟飞扬按捺下嘲讽的冲动,让自己看上去尽可能的郑重严肃,表现出专业人员的素养:“简单来说,这笔生意就是我们公司为中晟石化从国外进口一批高质量的低密度聚乙烯。”
“低密度聚乙烯是?”
“一种比较常用的塑料原材料,主要用来生产高强度大幅面的塑料薄膜。中晟石化这个订单的最终用户是农业部,你知道今年的冬天特别寒冷,这批低密度聚乙烯粒子就是农业部委托中晟石化进口的,用来生产覆盖在农作物暖棚上的塑料薄膜。”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可是,”童晓指了指窗外,“冬天已经开始一个多月了,北方都来过好几次寒潮,你们的货来得及交付给农业部吗?”
“应付北方的寒潮肯定是晚了,做北方大棚的塑料粒子几个月前就该到货了。我们的这批货针对的是长江中下游地区,那里比北方要迟将近一个月降温,这两天才来了第一次寒潮,恰好我们的货物也到岸了,海关这两天正在加速清关,加工成塑料薄膜只需要几天时间,再花一两天发往周边农村,理论上说时间刚刚好。”
“哦,这笔生意不小吧?”
“是的,总金额不便透露,但确实是笔大生意,而且利润非常丰厚。”
“因为是部委的单子,所以利润特别好吗?”
“那倒不是,主要是因为这批低密度聚乙烯粒子的单子比较特殊。其实每年冬季,中国长江以北的农村都需要大量的塑料暖棚保护农作物过冬,相比之下,北方的冬季干冷,而长江中下游的冬季阴湿,农作物的品种也比较精细,因此这个区域暖棚上的塑料薄膜质量要求非常高。符合要求的国产塑料粒子产量有限,碰到像今年冬天这种特殊情况,就需要从国外进口。进口产品的价格比国产的要高出一大截,利润空间相应的也就比较大。”
童晓一个劲地点头,紧接着又连连摇头:“既然是这么好的生意,那所谓的麻烦又是什么呢?”
“问题出在付款环节。按照国际贸易的惯例,货物在发货地港口装运以后,由船运公司出具提单,我们将提单交给我方银行,再由他们转给买方银行,买方银行审核单据后付款,整个过程就是这样。这批货的提单几个星期前就送到买方银行了,但他们却总是百般挑剔我们提供的单据,为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字面问题就拒付,甚至连标点符号都不放过。我们来来回回改了好多次单据,银行就是以‘单据与合同有不符点’为由,死活通不过,结果一直拖到今天,货都到外高桥码头了,我们还没收到货款呢!”
“这个……国际贸易我不太懂了。”童晓伸手抓了抓头发,他那用摩丝精心撑起的时髦发型这下子惨遭蹂躏,“你是不是在暗示银行方面故意刁难,存心不给你们及时付款吗?”
孟飞扬平静地回答:“我可没这么说。不过货物到达目的港,买方都未支付货款的情况,在国际贸易的案例中也算屈指可数了。其实,银行没有理由刁难,他们都是听买方,也就是中晟石化的指示。当然,要说中晟石化故意拖延付款也很牵强,严冬就在眼前,农业部急等着这批货用在塑料暖棚上,万一耽误了时间,导致大批农作物遭寒潮受损,这个责任谁来承担啊!”
“嗯,但是你刚才提到货物已进入清关程序,是不是中晟石化就一定会付款呢?”
“不付款就不可能提货,这是最后的底线了。况且货都运到了,寒潮也马上要来,我想中晟石化绝对会立马付款提货的。”
“那问题不就解决了?”
“准确地说是胜利在望——只要钱没到账,就不能松最后一口气。”
童晓似乎在思考什么,沉默片刻又问:“那么,攸川康介找张乃驰帮什么忙呢?”
“西岸化工和中晟石化的关系非常深,攸川君想请张乃驰去和中晟石化负责这个单子的人说说好话,让他们尽快通知银行付款。其实我个人觉得这样做有点儿多此一举,因为前天货物就到港了,就像我刚才说的,只要海关验货合格,中晟石化总归是要付款提货的。就算要找张总帮忙,也该早点找,拖到现在才找没意义。”
“你跟攸川说了吗?”
“说了,但他还是坚持要找张乃驰。结果谁想到,竟发生了后面的事情。”孟飞扬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不过无论昨晚他和张乃驰谈得如何,其实都不影响大局。这笔单子虽然过程波折,也算快熬到头了,所以我觉得攸川君的死和这笔单子并没有关系,他不至于连最后两天都等不了吧?”
“嗯,了解,了解。”童晓如释重负般地拍拍文件夹,目光在攸川父子的合影上一掠而过,又回到孟飞扬的脸上,“我问话比较直接噢,伊藤株式会社这个代表处的规模不算大,中晟石化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大单交给你们?”
孟飞扬微笑了,童晓警官肯定不像他声称的那样对国际贸易外行,他的问题针对性很强,无一不具备鲜明的意图。不过孟飞扬还是很耐心解释:“贸易公司的规模和业务额不一定直接相关。有些公司一年做一大堆的小单,加起来的金额也未必比人家一单的金额大,利润就更不成正比了。伊藤株式会社从八十年代起就在日本和中国之间做贸易,虽然规模不大,做的却都是比较高端的生意,始终保持较高的利润。最近这些年,市场竞争越来越激烈,中日贸易难度增大,公司的业务确实有些萎缩。但光凭几十年来积累下来的客户资源,也可以活得不错了。所以我们现在并不追求规模,而是盯着几个长期大客户做,其中就包括中晟石化。生意也不局限在中日贸易范围内,这次的低密度聚乙烯粒子就是从南美进口的。”
“听起来孟经理对伊藤的业务了如指掌啊,攸川这么一出事,压力都到你的身上了。”
又是一次明显的试探,孟飞扬统统当做好意收下:“还好了,伊藤毕竟在日本有总公司,由攸川康介的儿子信五郎坐镇。再说将近年底,公司就这一单业务悬而未决,其他也没什么大事。”
“攸川的儿子叫信五郎?就是那个人吗?”童晓把下巴朝相框抬了抬。
“是的,他们长得很像吧?”
“嗯,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我们还要负责上报出入境管理局,再由他们联系日本领事馆,通知死者家属。”——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官方途径。童晓拉过挎包,从里面找出一支水笔和一个皱巴巴的记事本,询问到现在他居然一个字都没有记录。
孟飞扬把写着攸川信五郎手机号的纸条递过去:“这就是他的手机号。很抱歉我不懂这里面的规矩,已经给信五郎去过电话了。”“没事,你那是私人渠道,也应该通知的。”孟飞扬本想对他讲讲信五郎的反应,看着童晓满不在乎的样子,又打消了这个念头。童晓把纸条塞进文件夹,又把文件夹、笔和记事本一股脑扔进挎包,心满意足地拉上拉链:“这就差不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