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请让我爱你一次
女人要赴晚宴,总得打扮打扮。
我站在衣柜门前发呆。女为悦己者容,不啻为巨大的人生考验。女人需要闺蜜,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应对这样的时刻。假如沈秀雯在,肯定会建议那条红色的真丝长裙,她最欣赏我穿红色。
但是,秀雯,我不会听你的。原谅我。
五点五十分,我已经穿戴妥当。
小轩本在自己房里做功课,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
“哗。”他两眼直放光,“妈妈,你好美好美。”
我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
手机响起,宋乔西到楼下了。
黑色劳斯莱斯。果然是我在会所停车场看见的那一辆。
他请我坐进后排,自己坐在我身边。前头是司机,我觉得自己像被押解的囚犯,当然,是排场十足的囚犯。
车刚开动,宋乔西便赞道:“您今晚非常美丽。”呵,还算没辜负在美国受教育的经历。
“谢谢。”我回答,“辛苦你了,周末还要加班。”
宋乔西矜持地点点头。
“这几天可曾见过我们老顾?”我随便问。
“没有。怎么?”他的表情仿佛在说,你自己的老板还来问我。
“我以为你们还在做最后磋商。”
“不,不需要再磋商了。”
“是吗?都定下来了?”
“定了。”
“结论是?”
宋乔西笑起来:“这我无权说。或许,今晚成先生会亲自告诉你。”他处处模仿成墨缘的风度,毕竟火候未到。失之毫厘,反而显得有些势利了。
我问:“你加入成先生的团队很久了吗?”
“不,才一年不到。”
“看得出你很受器重。”
“我尽力而为。”
“为他工作压力很大吧?”
“也不尽然……”这青年精英迟疑了一下,谨慎地回答,“成先生的要求非常高,他自己也始终在挑战极限。不过,我听说他这一年来有不少改变。”
“改变?”
“主要是身体方面的原因吧。具体我也不太清楚,毕竟我来的时间不长。”
“成先生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我追问。
宋乔西字斟句酌地说:“我只知道医生严格限制他的工作强度。别的嘛……我也没听到什么明确的说法。”我觉得很不寻常。以宋乔西的精明和所受过的训练来看,他决不该轻易和人谈论自己的老板。除非有人交待过他,或者,他自己别有所图?
那么,就让我再深究一步。
“你经常替成先生接人吧?”
“唔?”
“就像今晚这样?”
宋乔西目视前方,似乎什么都没听见。我们的交谈到此为止。我触到了底线。但不知是宋乔西的,还是他背后之人的。
无所谓了。
劳斯莱斯开进会所地下的停车库。宋乔西领我到另一侧的电梯厅。我明白了,成墨缘就住和会所一体的公寓里。
电梯到顶层。宋乔西道一声:“我先告退”,便乘原梯离开。整层楼面只有一扇房门。我还未按铃,门已经开了。
成墨缘亲自来迎我。
不管此前情绪怎样跌宕,每次只要见到他,我整个人便即刻安定下来。好像大幕一拉开,所有的思维、取舍、判断,瞻前顾后统统清空,只剩下本能指挥行动。从现在开始,不是该做什么,而是能做什么。
我微笑着走向他。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很高兴你能来。”看得出他是真心的,我也一样。
我们在餐桌旁坐下,一名男佣和一名女佣开始布菜。我仔仔细细地打量成墨缘。他的气色比上次见到时更差,但两只眼睛极有神采,提亮了整张面孔。他的身上有种遮掩不住的热切。
我不也是?
我的目光落在成墨缘的手边。啊?他今天拄了一柄手杖,坐下后就放在身侧。我的心猛地狂跳起来。怎么了?他到底怎么了?
成墨缘一直在注视我,我的心情对他是一览无余的。他悠悠地道:“这是一位英国朋友送的,我嫌啰嗦从来不用。这几天刚巧有心情玩玩。还是位授封的爵士呢。”
我松了口气,突然又有点想哭,莫名的心酸。
他又说:“你今晚非常美丽。”
呵,这已经是今天我听到的第三次赞美了。
我不过穿了件白色的长袖丝绸衬衫,黑色及膝皮短裙。铂金项链和配套的碎钻心形耳环,都算不上值钱的珠宝。整个人像在拍黑白照片。
但他们都觉得美。
成墨缘不错眼珠地看着我:“真奇怪。请原谅我这样说,我总觉得曾经见过你。”
“十年前。”我说。
“不,不是十年前那次,你当时怀着身孕。”说到这里,他很温和地笑了,“我记得很清楚,你穿了件深咖啡色的外套,大得如同袍子。走起路来像一只鹅,摇摇摆摆的……可为什么,在我记忆里的你依稀是现在的样子?”
看样子他是真的困惑。
突然想和他开开玩笑,我说:“听起来还挺浪漫的。”
成墨缘果然朗声笑起来:“是啊,我应该说说前世有缘之类的话。不,我不会用这一套来讨女士的欢心。”
“当然,你不需要。”我想了想说,“我看过一些心理学的理论,对这种‘似曾相识’现象的解释是:人们在无意中接受了许多信息,有些真实,有些虚幻,都会从中产生出熟悉感。心理学家还说,其实很多时候我们根本不需要真实的记忆,大脑内部自己就能制造出一种熟悉的感觉。”
他皱起眉头:“可为什么呢?”
“为了……为了叫自己相信,一切皆有因果吧。”
“这样会感觉舒服?”
“我想是的。”
他点点头,冲我端起酒杯:“所以今晚我们坐在一起吃饭,肯定是有原因的。谢谢你肯赏光,多吃点菜。”
菜已经上齐了,味道出奇地好。新鲜而富有层次感,不亚于米其林厨师的手艺。或许就是吧,会所里本就有一爿米其林三星的中餐馆。我原以为自己没什么胃口,居然也吃得津津有味。酒,更是少有的佳酿。我喝了一口又一口,再下去只怕要醉了。
成墨缘几乎没动过筷子,他只喝酒。
我问他:“医生没有限制你饮酒吗?”
“有。”
“允许你喝多少?”
“一滴都不行。”
我看着他。酒精使他的面颊红润了许多,眼睛亮得吓人。
成墨缘若无其事地说:“大约在一年多前,我接连有过好几次濒死的经历。医生宣布,如果不改变生活方式的话,我不知何时就会一命呜呼,而且死状相当不堪。死,我并不在乎。每个人都会死。但我也不想死得太难看了。所以从那时起,我开始逐步采纳医生的建议。”他向我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不过我认为,在死得难看和活得憋屈之间,尚有平衡点可寻。有些事情可以妥协,有些则必须永远说不。”
他将杯中之酒一干而尽。
我低下头去,不忍心再看。
“听说你在找你们的老板?”成墨缘突然改变了话题。
我一惊:“你听谁说的?”
“噢,顾风华不是失踪好几天了吗?难道你不担心?”
从成墨缘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特别的意思。只用时一秒钟,他就从推心置腹的叙旧切换到冷酷的商人嘴脸。太可怕的男人。
太可笑的我。
“是的,我们都很担心。”我也冷静地问,“成先生,你有顾风华的消息吗?”
他点点头:“如果你吃好了,我给你看些东西。”
“我吃好了,很美味。谢谢你。”
站起时成墨缘微微一晃,我本能地伸手去扶他。他微笑了,轻轻拍一拍我的手背,一下子我的怨愤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有什么理由可以怪他?他怎样对我都是应该的。
起居室的墙上有一块大的液晶屏,我们在沙发上坐下后,灯光立即调暗了。“我不想吓到你,”成墨缘的语调很平稳,“接下去你要看到的可能不太容易接受。请做好思想准备。”
画面出现了。没有声音。一望而知是偷拍的视频,又是夜间,光线、距离和角度都成问题。画质粗糙但不影响观看。右下角有日期和时间,表明是分别发生在过去三天里的几段影像。
第一段,上周五夜间两点十六分开始。画面中央一栋孤零零的灰色小楼。正是顾臣集团位于开发园区的研发中心。夜色深沉,在视频中黑得失真,如同蒙着一团又一团灰色迷雾。一辆银色轿车飞速驶入画面。我认得,顾风华的奔驰s320。它在研发中心门口来了个急刹车。停稳。顾风华钻出驾驶座,又打开后坐车门,拽出了梁宏志。梁某人好像还是白天的那副样子,身子东摇西摆,显得神志不清。顾风华与他勾着肩搭着背,亲热无比地走着之字步,进入研发中心。
第二段,周六夜间十二点五十分开始。仍然是研发中心外景,奔驰也还停在原地。据我所知研发中心没人加班,因此顾和梁可以完全不受干扰地呆在里面。但他们有何必要在此盘桓整整二十四小时?目的何在?突然,研发中心的门开了。梁宏志从里面冲出来,顾风华紧随其后。两人就在研发中心门前的空地上,不停地指手画脚,情绪都非常激动。看起来应该是在争吵。吵着吵着梁宏志失控了,对着奔驰车又揣又踢。奇怪的是顾风华没有制止,反而抱着双臂站在一边。梁宏志发泄了好久。研发中心位置的确偏僻,这么闹腾也没引来注意。好几分钟之后,梁宏志大约也筋疲力尽了,垂头趴在奔驰的挡风玻璃上。直到此时顾风华才缓缓走上前,在梁宏志耳边说了些什么。又过了一、两分钟,梁宏志的情绪像是平息下来,跟着顾风华再次返回研发中心。
第三段,天仍未亮。时间显示为周日凌晨三点四十分。也就是第二段视频的三小时之后。两人再次一前一后走出研发中心,梁宏志的手里还拖着个拉杆箱。顾风华先坐进车里,梁宏志的拉杆箱好像很重,努力了好几次才把它装进后备箱。就在他刚刚费力地把箱子放好的时候,顾风华突然启动了奔驰。先向前再向后,瞬时加速。梁宏志猝不及防,一下子就被撞倒了。奔驰并未刹车,反而来了个急调头,又朝地下的梁宏志碾过去。梁宏志被撞得在地上翻滚几下,躺在那里不再动弹了。这时顾风华下车走过去,弯腰察看梁宏志的状况。突然,梁宏志又从地上一跃而起。右手中闪着寒光,一下接一下,不停歇地往顾风华的身上捅过去……终于,顾风华像个纸人般软塌塌地倒下去。他的身下,大块深色的污迹晕染开来,沾污了地面。
“……喝口白兰地。”是成墨缘在说话。
嘴唇感到玻璃的冰凉。不管什么,我都咽下去。火辣辣的感觉从喉咙口蹿上来,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又活过来了。
“还有一点,要看下去吗?”他问。我点点头,但发不出声音。
第四段。梁宏志把顾风华拖进车内,又跑回楼内。不一会儿提着水桶跑出来,将水泼在地上。如此往返不下十次,深颜色的水(血水?)源源不断淌到一边的排水口里。终于,他确信血迹已被清洗干净,便将空水桶也扔进奔驰的后备箱中。梁宏志停下所有的动作,抬头望向远方。视频里背景的最远端处,原先模糊的灰色渐渐变得清透。应该是太阳快要出来了。最后梁宏志坐进驾驶位。银白色的奔驰车如同一粒子弹般地,射出了画面。
灯光亮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我抬起头。“你怎么会有这些?”
“有人为我收集信息。”成墨缘说,“今天上午这些视频送到后,我思考了一整天的时间,还是决定请你过来。”
“为什么?”
“因为我想让你第一时间知道顾风华的下落。”
我苦笑:“感谢你。现在我知道他死了。”
成墨缘淡淡地说:“从画面上来看,应该是顾风华先对梁宏志下手,不料反被对方所害。顾臣公司这两位合伙人还真是心有灵犀啊。”
“梁宏志去哪里了?”
“我的人还在跟踪。”成墨缘往沙发背上靠了靠,乏味地回答,“据说今天他至少开了五、六百公里,忙着抛尸、弃车,连饭都没顾得上吃。目前正在近郊的一家小旅店里躲藏,休养生息吧。接下去,我想他要设法出逃。”
“你什么都知道?”
成墨缘不回答。但他的目光炯炯,盯在我脸上。
我问他:“你想怎么样?”
“我?”他轻松地笑了,“我只想请你共进晚餐。”
“吃完就给我看这些。”
“之前看你还吃得下吗?”
“所以晚餐比死人更重要。”
“对我来讲,重要的是你。”
“你派人盯梢顾风华也是为了我?”
“你认为呢?”成墨缘反问。他在折磨我,而我毫无还手之力。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如果可以,我只想倒在他的怀里痛哭一场,然后他愿意拿我怎样就怎样。要死要活都随他的便。但这是不可能的。
何不把一切都摊开来?长痛不如短痛,我总可以选择不被一刀一刀地凌迟而死。
我举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白兰地。
“成先生,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调查顾风华和梁宏志。”
成墨缘不置可否。
我说下去:“您的项目主管宋乔西曾说,‘守梦人’游戏是顾臣集团唯一值得投资的产品线。但同时,您的团队对这套产品的赢利能力表示怀疑。宋乔西表示过,‘守梦人’要想真的实现盈利,还需要对产品做大幅度的升级。可问题是,‘守梦人’的原创者之一纪春茂早在三年前就失踪了,至今生死未卜。虽然我们坚称另一创始人梁宏志能够独立主导产品研发,但你们并不相信这种说法。所以你安排了上周五的会议,把产品创始人梁宏志和顾风华放在一起,让他们对质。结果……”我的声音发抖了,“结果梁宏志和顾风华之间的矛盾彻底爆发了。顾风华想用‘守梦人’获得你的投资,从而拯救他濒临破产的公司。梁宏志呢,他却想从中大捞一笔,因为他觉得自己才是顾臣最有价值的资产,他借此要挟顾风华。他们俩各怀鬼胎,怎么也无法达成一致。我猜,是顾风华先起了杀心。所以他假装答应梁宏志的要求,想使梁失去戒心,乘机下手。但是顾风华太大意了,他压根没料到梁宏志早就有所提防。最终,死的是顾风华。”
我又喝了一大口酒。
“少喝点。”成墨缘劝道。
我咯咯地笑起来:“成先生太精明睿智了,佩服你。顾风华还一心想骗你的钱,他真是死了也活该。”
“你怎么办?”
“我?”
“是的,你。”成墨缘露出担忧的神情,语气十分坦诚,“你的老板被杀了,公司肯定会破产。我知道你在顾臣牵涉很深,有股份……这些倒还不要紧,关键是梁宏志躲不了多久的,顾风华的死很快就会被发现。警方会介入,媒体等等肯定闹得天下大乱,到时候你怎么办?”
我瞪着他:“我又没有杀人,我怕什么!”
成墨缘叹了口气。
我贪婪地看着他的脸。那样憔悴,却又那样雍容。还有一点悲哀的神气,很像是真的——真的为了我。
直愿长梦不醒。可惜。可惜。
我问:“成先生,你手上有这些证据,为什么不立即报告给警方?”
他挑起眉毛:“我像很有正义感的样子吗?”
“不。”我老实回答。
“只要我的利益不受损害,老实说这里面的是是非非我并不关心。”
“你真坦率。”
“我不想假扮正人君子,为了牟利不择手段是商人的常态。只不过,顾风华的运气太差。”
“但是杀人……”
“杀人不一定非要夺取生命。”成墨缘用苍凉的声音说,“更多的是杀人不见血。这种情况,时时刻刻都在发生。”我知道他指的什么,我完全知道。
“成先生,你见过秀雯了吗?”
他一愣:“还……没有。”
“要不要我来安排?”
成墨缘摇摇头,笑得极苦涩:“她不想见我,我也不愿勉强她。”
我踌躇片刻,还是说了吧。“应该让你知道,沈秀雯已立志皈依天主教。”
“真的?”他很震惊。沉默片刻,才喃喃地道,“是我害了她。不幸的女人。”
“还有我,”我说,“成先生。害了沈秀雯的人不止你,还有我。是你我联合起来作的案。”
成墨缘的目光像锋利的刀子。才一瞬间,我已体无完肤。但我没有倒下。
我问他:“还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吗?十年前……”
“当然。”成墨缘像在说别人的故事,“那时我投机失败,欠下巨额债务,黑白两道都在追捕我。呵,当真是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状况。我撇下妻儿,一个人隐姓埋名潜逃到上海,企图在这里开始新的生活。我遇到了沈秀雯。”
“你选中了她。”
成墨缘的声音充满嘲讽:“谁选中谁还不好说,总之我对人生又有了希望。我们开始筹划今后的小生意,甚至准备结婚。而这一切,在某一天戛然而止。”他笑得很轻松,“因为我被逮住了。香港警察不能在大陆执法,但是黑帮自有办法把我弄回去。我倒没什么,那句经典的台词是怎么说的?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可惜害苦了沈秀雯小姐,我对不起她。”
我低下头。
“你呢?朱小姐,你又对她做了什么?你不是她最好的朋友吗?”
我又抬起头,真到了这个时刻,我已毫不慌乱。“成先生,当年正是我给香港报纸打电话,报告了你的行踪。”
他看着我,好像过了一个世纪。“所以,你才是那个最有正义感的人。”这是我听过的最刻毒的话。
我闭起眼睛,把眼泪逼回心里。“很晚了,要是没有其他事,我想告辞了。”我站起来。
成墨缘一动不动。
我默默地向门口走去,身子轻飘飘的。好像生了场大病。
“先别走,我还有话问你。”
我停下来,转过身。成墨缘的脸色白得发闷,我禁不住想起雷暴来临前的天空。
“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不说话。
“为什么?”
我还是不说话。
成墨缘走过来,一直逼到我跟前。
“朱燃小姐,我自问从未得罪过你。沈秀雯更是你声称最好的朋友。我想知道,你究竟出于什么目的,要那样下作地对待我们?”
“不是我也有别人。”我倔强地昂起头,事到如今,我并不指望他的原谅,但也不打算受他的侮辱。我冷静地说,“成先生自己也说了,黑社会有他们的办法。你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早晚还是会被发现的。真到了那时,秀雯只会受伤更深。你自己在香港有妻有子,还跑到上海来向她求婚,说得跟真的似的,安的又是什么心。”
怒火在他的眼睛里猛烈地燃烧,成墨缘冷笑:“那么说,你是在维护你的朋友。”
“是,为了不让她落入流氓加骗子的陷阱!”
他扬起右手,我本能地闭起眼睛。但是——没有耳光落在脸上。
我诧异地睁开眼睛。
成墨缘审视我:“我弄不懂你。”他微微摇头,“你为什么要激怒我?”
“我没有,我只是坦白。”
“不,不对。”他仍然死盯着我,好像我的脸上埋着钻石矿,“你根本没必要向我坦白。十年前的事,只要你自己不说,谁都不能归咎到你的头上。”
“可是你已经怀疑我了。”
“仅仅是猜测而已,我并没有任何依据。”
我烦躁起来:“反正你现在知道实情了。”
他慢条斯理地说:“那么你再坦白一件事。”
“什么?”
“你是怎么发现我的底细的?”
我心里轰的一声。这聪明绝顶的家伙,最终什么都瞒不过他的。但我总得留下些东西给自己,今后还有的可回想。他也才能记得我。
我说:“成先生,我对你已经没有秘密了。请放我走。”
他像一堵墙,拦住我的去路。
“让我走。”
“除非你把话说清楚。”
成墨缘的目光里有困惑,好奇,还有温柔的关怀。这让我受不了。过去,现在和将来,有关他的一切齐齐涌上心头,犹如热水兜头淋下来。我清醒过来。我与他是没有交集的,此刻如同奇遇般的心心相印,只是我的幻觉和假象。一厢情愿罢了。
“你想威胁我?”我的语气冲撞,成墨缘不禁愣了愣。
我从他的身边径直走过。
“朱燃……小姐。”他在背后唤我,有些着急。
我在门边停住:“成先生,很感谢你把顾风华的下落告诉我。作为交换,我也向你坦白了一些往事。假使因此破坏了成先生的心情,我也只能抱歉。”
成墨缘皱起眉头,“朱小姐言重了。我并不是……那么狭隘的人。”他自嘲地笑了。
不,你必须是!我在心里狂叫,否则叫我怎么走出这扇门。
我坚决地说下去:“成先生,不论你怎样看待我,今天我虽然坦白了,但并不打算忏悔。”
“这话你应该对沈秀雯讲。”说这句话时他不再笑。
我夺门而出。成墨缘并未送出来。
我走到街上,寒风凛冽,一辆辆轿车从我身边疾驶而过。没有空的出租车。不知家在哪个方向,我随意地沿街漫步,全身透骨冰凉。
“朱小姐。”宋乔西驾着车跟上我,“我送你回去。”我不理他。
“请上车,这里是打不到出租的。”
我没得选择,连半步都挪不动了。
车里暖气打得很足,我靠在座椅上,心中若明若暗。
“成先生特地叫我来送你。”宋乔西说。
我讥讽他:“怎么不用劳斯莱斯了?”
他瞥我一眼:“你恐怕误会成先生了。”
“我误会?”
宋乔西稍作沉默,然后像是下了决心:“以我之见,成先生非常关心你。他这次回国来亲自处理顾臣的项目。起先我一直不理解是为什么,这两天我好像找到了原因。”
我等他说下去。
“其实对顾臣的这个投资项目,我最初评估时就发现了不少问题。你们的财务数字不可信,别说是成先生,连我都看得出来。我打报告上去的时候,原以为成先生会干脆把这个项目否掉的,他的作风一贯是极硬朗的。但奇怪的是,这次他不仅没有否决,反而决定亲自来上海过问。我们所有的人都很吃惊。因为一来成先生已经很久不到国内了,二来以他的身体状况,医生严格禁止他长途旅行,可他竟为了一个完全不看好的项目做出这样的决定。当然,对老板的决定我们只有遵照执行。可就在成先生到上海后不久,又发生了一件特别的事情。这才令我对成先生的真正意图,产生了新的看法。”
难道他们发现了沈秀雯跟踪成墨缘?我不由自主地握紧拳头,但刚刚成墨缘并没有提过这个啊。
宋乔西吞吞吐吐地说:“唔,有一位景雪平先生……”
如果没有安全带绑着,我肯定从椅子上跳起来了。“景雪平?”
“我收到一封署名景雪平的邮件。不过我猜这是有人冒他的名。因为据我所知,景雪平在一年多前就已经去世了。”他停下来,有意等我的反应。
“邮件里说什么?”
“他说纪春茂并非失踪,而是被梁宏志杀害了。”
我别过头,车窗上映出我自己的脸。我扯动嘴角,窗上的面孔慢慢变形,景雪平含笑看着我。心满意足的笑……
“朱小姐,那是真的吗?”
我回头:“你问我吗?我怎么知道。”
宋乔西也不追问:“当时,我的直觉就是必须放弃顾臣的项目。内幕这样复杂,还牵扯上命案,真假暂且不说,风险太大,我们也不是没有更好的项目可投。可成先生就是不决策,还找来了私人侦探。我甚至在猜想,难道他突然对探案发生了兴趣?直到今天上午看到视频……”他叹了口气,“顾风华也算是位成功人士,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
“钱不是罪,贪婪才是。”我说。想起简琳,还有多多。那第一排的江景豪宅,不知贷款还清了没有。
“我也不主张报警,毕竟我们只是投资人。顾臣到了这个地步,我们避得越远越好。可我万万没想到,成先生请来了您。”
我喃喃地说:“他请我来干什么?”
“你也不知道吗?”宋乔西笑笑,“那我就更不懂了。”
成墨缘哪有那么好心。他安排今夜这顿温情脉脉的晚餐,还不是想从我嘴里套出实情。他肯定早从顾臣的资料里认出了我的名字,才会追踪至此。他对十年前的挫折耿耿于怀,来就是想弄清楚当年失足的原因。才不是为了顾臣的什么投资项目。可叹顾风华却一心想骗到成的投资,枉自送掉性命。
宋乔西一直将我送到楼下。
道别时我想起件事。“乔纳森,你刚才提到有人冒景雪平的名给你发邮件?”
“是,怎么?”
“我猜,那人可能是纪春茂的女儿。”
宋乔西皱眉:“纪春茂有女儿吗?”
“应该是私生女。”我说,“我也仅仅听到过景雪平的只言片语。详情不甚了了。仅供参考吧。”
宋乔西点点头。“多谢,那么我告辞了。”又郑重其事地加了一句,“成先生让我关照你,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可随时与他联系。”
成墨缘真是大人物,连这种话也要手下转告。他满可以亲口跟我讲,他也可以亲自送我。他甚至可以挽留我。如果他坚持要我留下,我会的。我们的话并没有说完。但是他派出宋乔西做传声筒。
我已释然,只有在成墨缘那里我才是软弱的。抛下对他的幻想,所有自欺欺人,我仍然富有力量。今夜我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就可以离开了。
至于景雪平,他可伤不到我。我甚至开始习惯有他的鬼魅伴随左右。他就像一条搁浅在沙滩上的鱼,时常不甘又绝望地扑腾几下,在我的鞋面溅上几滴和着血的污泥。而我,必将踏过他支离破碎的躯体,一去不回。
说起来,我和景雪平最终分手,就是从纪春茂的事情引起的。生下小轩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精神不振,医生诊断为产后抑郁。我吃抗抑郁的药物,还定时拜访心理顾问,但都没什么成效。病因在哪里,我心里明镜一般,只是不能言说。
我既无心事业,就借口在家带孩子,成天无所事事,衣衫不整。倪双霞从乡下进城来看孙子,看不惯我的懒散,每每发起牢骚,我便乘机和她大吵一架。婆媳二人展开亘古不变的女人战争,每天都打得不亦乐乎。景雪平一味地唯唯诺诺,成天在中间受夹板气。倪双霞到底心疼儿子,每次都是她先投降,淌眼抹泪地撤回老家。她一定把这些血泪故事讲给所有认识的人听了。我的恶名因此而蜚声郊县。但不论我怎么作践自己,景雪平总是纵容我。时时处处陪着小心,低声下气的样子任谁都看不下去,有时连我都看不下去。我虽不爱他,总会良心不安,结果便对他怨上加怨。久而久之,这种强烈的情感固化下来,成为我与他之间的独特模式。
我们就这样互相拉扯着,走过了好几个年头。小轩快到上小学的年龄,我立志要送他进最好的学校。为此要么花钱,要么托关系,这两样景雪平都办不到。几年来我没有正经上过班,只凭着大学里学的财务在沈秀雯那里帮忙,挣点儿零花钱。景雪平安于教师的职位,以一个人的收入支撑这个家。我们并不宽裕。
与小轩同日出生的多多,其父顾风华早几年就为他定下了学位。我绝不能接受小轩比多多差。既然指望不上景雪平,我打算接受顾风华的邀约。他一直在游说我加入他的公司,为他即将进行的大扩张助力。
景雪平不同意。他坚称顾风华的公司问题一大堆,我却不为所动。现在想来,那时候我真是鬼迷了心窍,满脑子只有顾风华承诺的股份、钱,和买下江景房后给小轩带来的学位。或者说,我是在为自己一无是处的沉闷人生,寻找一声惊雷。
最后,还是景雪平妥协了。他决定辞去教职,自己去给顾风华打工。听到这个信儿,倪双霞专程赶来上海,好像天塌了似地又哭又闹,终归于事无补。于是她扮演新时代的祥林嫂,逢人便哭诉:我的儿子中邪了,中邪了呀。
纪春茂和梁宏志都是景雪平在乡下的童年玩伴。两人合作开发“守梦人”游戏,却不知如何推向市场。自己凑的启动资金已经告罄,慧龙陷入困境。当时顾风华正在满天下寻找有潜力的项目,景雪平便向他推荐了慧龙。他天真地以为,这将是桩对各方都有利的好事。那阵子当真干得热火朝天。我也满心期盼着我们家就此翻身,一步踏进富裕阶层,好与简琳比肩。直到某一天,景雪平突然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说,朱燃,顾风华的事我不能再干了。
是纪春茂出事了。据景雪平对我讲,因顾风华想杀价,出损招分裂纪、梁,不料引起了二人的内讧。梁宏志为独占暴利,便对纪春茂下了毒手。景雪平始终不肯说出详情,但我还是猜出一二。纪春茂人间蒸发,景雪平则开始夜夜被噩梦纠缠,精神迅速地萎靡下去。
朱燃,那时候他恳求我,放弃吧。我们不是非要住江景房,小轩也不是非要读贵族小学。这些年来我们一家人过得挺好,为什么不能继续这样过下去?
我不能答应。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怎可临阵脱逃?现在离开将一无所获。
但这是个无底黑洞啊!景雪平形容惨淡。他说朱燃,这样下去会毁了一切。
那就毁了吧。我看见闪电在漆黑的空中划过。心中竟有一丝快意。
我永远记得景雪平的脸,当时他空洞地笑起来。呵呵呵,朱燃,你本就想毁了这一切,对不对?
对。
……我以为今晚肯定无法入眠,谁知道刚躺下,脑子里就落下沉重的黑幕。在失去知觉前,我只来得及想到成墨缘的酒。真正的好酒值得一场真正的美梦。
我在梦中见到妈妈。她穿着鲜亮的粉色旗袍,头上高高地梳着发髻。满脸擦粉,嘴唇涂成橙红色,活像民国时代的上海女人。她既美丽又陌生。
但妈妈就是妈妈。我扑上去搂住她,不舍得松手。“妈妈,妈妈。”我叫她,“都是你逼着我嫁给景雪平。你看看现在。”
“怎么是我逼的?”她抚摸我的头发,好像我还是个小孩子。她说,“燃燃,你不记得了?是你自己选择的景雪平啊。”
“是我吗?为什么?”
“因为他爱你。”
“可是现在他恨我。”
“恨也是出于爱。”
我拼命摇头:“我不甘心,我怎么会嫁给这么一个懦弱的家伙。他爱我?他根本没有爱的能力。”
妈妈板起脸来:“燃燃,做人不能这么贪心。你要的是他的死心塌地,他做到了。你就不能再要求其他。”
“可是……”
“可是你不爱他?”
“不。”我大声宣布。
“那么应该羞愧的是你。就像你爸爸,到头来他也不敢见我。他才是真正的懦夫。”
“爸爸?”我一回头,竟然看见爸爸。哈,久违了。
记不起来多久没看到过他。爸爸老了许多,头顶完全秃了,面颊松弛地耷拉下来,满面油光。
“燃燃,听说你结婚了,恭喜恭喜啊。”他双手捧过来一个红色的信封。我看也不看。
“妈妈死了,你来不来?”
爸爸讪讪地垂下头,像个做错了事准备挨骂的小学生。
“你到底来不来?”我大光其火。
“燃燃,你……不要逼我。”
“我逼你?”我气得眼前金星乱冒。妈妈的死、我今天的处境,所有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他,他还作出一副无辜相。
我说:“不,你不必来了。我只想告诉你,妈妈到死也没有原谅你,而我恨你。我会恨你一辈子。”
爸爸点点头,神情茫然地像落在一个未知的星球上,所见所听的全是他无法理解的东西。他扭头走出几步,又停下来。转身对我说:“燃燃,我想来想去,我最大的错误就是没有早点离婚。那样的话,或者你妈妈还有机会,你也还有机会。”
我瞪大眼睛。这个罪人,是他把我们的生活砸得粉碎,却全然无意忏悔。他怎可以活得这样自私,又自私得这样理所当然?
我追上去,想抓住他好好理论一番。哪知扑了个空。明明已揪住衣角,他的轮廓却如石子投入的水中倒影,一圈一圈虚散至无形。
……我从床上惊起,窗帘缝中已透进日光。天大亮了。
红妹做了非常丰盛的早餐,像要弥补前段时间的懈怠,表现太过积极,让我和小轩都很不习惯。但总归是欢喜的。我想着,最后这个月里事情太多,可以多仰赖她些。
把小轩送进学校,我就去办公室找赵宁年。赵老师第一节有课,不过还能跟我交谈几分钟。我告诉他最近比较忙,可能会让保姆红妹接送小轩。
“这段时间让赵老师操心了。”我真心实意地感谢他,“多亏有你关心小轩,他的精神状态恢复得很好。”
“是我份内之事。”赵宁年的答话矜持,语气却是温和的。面对有几分姿色的女性,男人总会心软。他看起来已经不像之前那样敌意,对我的态度有明显改善。
我们并肩往校园外走去,初冬的太阳照在赵老师的头顶上,几束白发闪闪亮。怎么看赵宁年都才三十出头的年纪,真是早生华发。他应该是个好男人。
“赵老师结婚了吗?”
“啊,是。”我突然问出私人话题,赵宁年猝不及防。
“有孩子了吗?”
赵宁年的脸微微泛红了,“刚满半岁。”
“男孩还是女孩?”
“女儿。”
“啊,小棉袄好啊。”我微笑,“女儿贴心。”
“我倒更喜欢男孩子。”赵宁年说得很真诚,的确是个很好的男人。他的妻子蛮有福气。当然,这是我作为旁人的看法。当初我嫁给景雪平时,也有不少人说我好福气。毕竟景雪平是个地地道道的好人,即使到今天,我也无法否认这一点。
我说:“赵老师,我想给小轩换个环境,你看怎样?”
赵宁年意外,“换环境?怎么了,是学校有哪些做的不到位吗?”他有些发急。
“不不,不是学校的问题。你做得尤其很好。”我宽解他,像大姐对小弟。“赵老师,不知你是否觉得,我们所处的环境太压抑了。一个人要追求自己真正想过的生活,实在太不容易。年纪大的也就算了。像我半生已过,再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反显得为老不尊。可是我们的孩子,比如小轩,我真的不愿意他重蹈覆辙。所以我想给他创造一个最宽广的天地,在那里他能够为所欲为。”
“没有人能够为所欲为。”赵宁年说得倒诚恳,并无嘲讽的意思。“只要置身于人类社会中,就必须学会适应和妥协。”
“但仍然要敢于追求。”
他说:“追求的勇气并不来自环境,而是发自内心。对自己有信心,有自尊的人就会敢于追求。”他说得很有道理。但是道理不等于现实。
告别赵宁年,我在街边找了家早营业的咖啡馆坐下。要了一杯咖啡。看看手表,还没到九点钟。
是还得等。只是心进入不了等待的状态。反而有种大难临头的预感。手指冰冷,全身冰冷。我发现自己坐在了户外的座位上,寒风吹得头顶遮阳伞噼里啪啦响。落地玻璃橱窗里,有人在吃培根煎蛋的早餐,热气好像伸手就能抓住。只有我一个人孤单地坐在室外,与其他人分处两个世界。
想起妈妈手术时,我在手术室外等结果,也是和今天类似的心情。其实终局就摆在那里,早晚要与它面对面。
不是人在等结果,是时间把人送过去。跑不掉的,也回不了头。
九点到了。
又坚持了十分钟。我开始拨卢天敏的电话。无法接通。再拨,再拨,不停地拨。机械地、重复地做一件事,大脑并不指挥行动。实际上,我的心和脑都从身上抽离,跳脱在半空中悠悠盘旋。很慌张,又很平静。很恐惧,又很舒泰。
忽然觉得,人在濒死时的状态大致如此吧,真没什么可怕的。
卢天敏找不到了。我逐一试过所有的号码,均一无所获。再给自己的银行打电话,确认账户里的钱已经划走了。
我停止拨电话。所幸人是坐着的,全身四肢都已僵硬。我饮一口冰冷的咖啡,眼前渐渐有些模糊。朱燃,你并不是没有料到这一幕,对吗?
我还剩一件事可以做。
我开始拨打卢天敏所在公司的电话。他没有告诉过我号码,但我在网上查到并保存下来。这是我第一次打到他公司去。
电话立刻就接通了。我问卢天敏。接线员小姐用柔美的声音回答,没有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我突然暴怒起来,一叠连声地质问。对方吃不消了,把电话转给一位负责客户服务的经理。他耐心地听完我的抱怨,用职业的口吻向我解释说,他们公司确实从来没有一个叫卢天敏的员工。不论是本地,还是海外分部都未曾雇佣过这么一个人。
“小姐,或许你把公司名称搞错了?”经理客气地说。
我坚决否认,我还没患痴呆症呢。
经理先生唯唯诺诺。
我说我的钱,我的五百万转到你公司了。你们不能不承认啊!
他更加为难地说,不可能的。公司所有来往户头都由财务经手,每一笔帐都有登记。小姐,你能把帐号和户名报给我吗?我再去找财务查查。
我心里有数,真的有数。只是,有些事情必须要做。就像跑马拉松最后的撞线,没有那一下,漫漫长路就不会到头。
我报出帐号和户名。
电话那头安静了片刻。然后,经理先生用微妙的语调说:“小姐,你所说的是一个私人账户。公司的款项往来必须使用公司帐号,这是规则,想必你也懂的。”
是。我怎么会不懂?
“小姐,小姐?”那头在说,“还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不了,谢谢。”
我挂断电话,静了好一会儿。各种画面在眼前晃来晃去,全是卢天敏的笑脸。我也笑起来,止都止不住。直到系着黑围裙的招待俯身在我跟前。“小姐,你有什么事吗?”年轻男孩的脸都吓白了。
“没事。”我说,还是停不下笑。笑得泪花迸出眼角。
我站起来,笔直地朝前走。不妨街沿有个坡度,脚下一绊,便双膝跪倒下来。好几只手臂伸过来,把我拖起。陌生人的声音在耳边此起彼伏,我一一谢过,只想快些摆脱他们。
终于躲回到自己的车里。在这个封闭的小世界里,神气又定下来。心里并不是那么悲哀,只有惆怅。就像在最后一秒错失了末班车,独自一人看着车影消失的那种失落感——都走了,只抛下我。
还是想笑。卢天敏分明是个老练的骗子。但在我这个骗局的最后,他几乎是被我逼迫着完成的。他给了我多少暗示、露出多少破绽,哪怕是头猪也该警醒了吧。
我眼睁睁地奉上自己,让他做刀俎。
曾经问卢天敏是否爱我。如今想来,更应该问他是否恨我。良心折磨、自我怀疑——身为一个职业骗子的他肯定痛恨这些。而我都让他都经历了,所以他绝对恨死我了。
想到这里,我的心便没有那么痛不可挡了。呵,麻醉剂还挺有效。
还有什么可做的?报警?需要经过多少程序、等待和麻烦,才有可能找回我的五百万?更大的可能性是,人抓到了,钱没了。而我的事迹广为传播。离异的寂寞中年妇女被小白脸骗财骗色,多么香艳狗血的谈资。
脑子里冷不丁蹦出成墨缘的话——死,可以,但别死得太难看。
我把臂肘支在方向盘上,睡意一阵阵地涌上来。真累啊,太久都没有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不想了,我只求一场好睡,能睡到地老天荒才好。
我撑着最后一口气把车开回家。这个严格来说已经不属于我的家。进门,空无一人,红妹不知所踪。但打扫得窗明几净。我倒在客厅的长沙发上,连走回卧室的力气也没有了。
终于可以闭上眼睛。黑暗扑过来时,我满足地长吁口气。
睡得真香甜。
谁都没来打搅我。爸爸、妈妈、景雪平、卢天敏、沈秀雯,成墨缘。所有人都识相地躲得远远的,允我安眠——你们每一个人,终归都是爱我的,多多少少。对吗?
我被手机的嘶叫吵醒时,窗外已暮色暗沉。
“喂,是小轩妈妈吗?”
“赵老师。”我坐起来。
“小轩到家了吗?”
“小轩……”我茫然四顾,“没有。几点了?我是不是该去接……”
“小轩被你家保姆接走了。”赵宁年的语气罕见地不安。
“红妹?几时?”
“一个小时前!”
我呆住。从学校到家走路半小时,打车最多十分钟。
“他们没有回来……”嗓子干得冒烟。
赵宁年急道:“因为你早上恰好关照过,保姆来接小轩时我就放行了。可我总觉得那小保姆的神色有点怪,后来越回想越担心……”
手机掉到地上。我看见茶几上端端正正放着一张折起来的纸。我拿起来,展开。纸在我上抖个不停。
小学生样的幼稚字迹。“太太,红妹走了。红妹实在没办法,对不住您了。再见。”
天旋地转,我倒在沙发上。
赵宁年还在手机里喊叫。我木然地搁到耳边。
“小轩妈妈,你别急。我这就出发去找,学校里、周围,沿途到你家,我一路找过来。你要是能想起什么线索,立即打我电话。”
顿时又安静下来,我抱着双肩缩在沙发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小轩,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但我不能失去小轩。
谁也不能夺走我的小轩!
我跳起来,抓起车钥匙奔出房门。我知道的,我知道去哪里找我的儿子。
车冲出小区大门时,正巧看到赵宁年。他认出了我的车子,朝这边奔过来。我猛踩油门,从他的面前呼啸而过。
一路上我什么都不想,只是疾驶,风驰电掣。
佳园小区。
就是这里,半新不旧的小区,半新不旧的公寓楼。我随便找个位置把车停好。太熟悉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就算凭空来场大地震,我也能从满地废墟中找到方向。
我径直走向前方这栋六层楼的门厅。
我曾经在此生活好几年,小轩在这里出生长大。离婚时,我就是被景雪平从这里赶走的。已经有三年多未再回来。这里,便是我与景雪平曾经的家。
还没到晚饭时间,楼道里静悄悄、空荡荡的。我悄悄地拾级而上,像一个满怀期待的贼。三楼,靠右第一户。从里面飘出饭菜的香气。房门虚掩着,我推开门。
“是小轩吗?小轩来啦?”倪双霞叫唤着从里屋走出来。看见我,愣在当地。我也看着她。
我们俩人对峙了几秒钟。
突然我控制不住自己了。我扑上去,扯住倪双霞的衣服前襟,狂喊:“小轩在哪儿?你快说,小轩呢?!”我拼命摇晃倪双霞,像个疯子似地吼着,“死老太婆,你还我儿子,把小轩交出来!”
倪双霞说:“小轩不在……我……没……”
“就是你!”我用出全身力气推她。
倪双霞踉跄地向后坐倒在地上。我喊:“是你要抢走小轩,你休想!我死也不会让你得逞的!”
“这是报应。朱燃,我说过你早晚要遭报应的!你害死了我的儿子,你不得好死!”突然,倪双霞的咆哮中断了。她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朝门口跑,边跑边叫:“别进来,快走!小轩快跑!”
白色的人影在楼道里一闪而过。倪双霞夺门而出,跑到楼梯口。我紧随其后。她还在叫:“走啊,快走啊!”忽然脚下踩空,我伸手去抓她的衣服却没抓着。倪双霞就在我眼前翻滚而下。重重地跌在下层楼梯平台上,一动不动了。
我呆在原地,俯瞰倪双霞的身体。她半蜷着,小小的,很像童话书里的老巫婆。在她的身旁,站着一个人。
白璐。
“她死了。”白璐仰起脸来,对我说。
我等她一步步走上来。
“都是你,对不对?”我说,“所有的事情,都是你做的。”
她沉默。
“为什么?”
她依旧沉默。
“是景雪平吗?他设下计划报复我,你替他执行。”
“随你怎么想。”
“你们不会成功的。”
“是吗?”她挥一挥手机,“刚才那一幕我都录下来了,你还是想想怎么为自己辩护吧。”
“小轩在哪儿?”我只关心这个。
白璐倨傲地笑起来,“想知道吗?你来求我,我就告诉你。”
我扬起右手,用尽全力打她一个耳光。白璐的半边脸立刻肿起来。红色的血丝从唇边渗出,如一条蜿蜒爬行的红色蚯蚓。
“小轩!”我狂喊一声,失去了知觉。
……铃声隐隐约约在耳边盘旋,好像一根细线牵拉神志。我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挪动身体。摸到手袋,从里面掏出手机。是小轩的号码!
我瞬时情醒。
“小轩妈妈!”耳朵里传来的是赵宁年的声音,兴奋莫名,“我找到小轩了!”
“在哪里?他怎么样?”
“他没事,没事,就在我这里,在我身边。”赵宁年忙着解释,“噢是这样的。我一路没发现小轩,就赶回去学校再找。刚巧碰上一个工友,说有个孩子在学校的健身房里昏倒了,好像是我班上的。我赶紧奔过去,一看果然是小轩。这孩子当时已经醒过来了,就是迷迷糊糊的神智不清。我把他抱到学校医务室,校医检查说没大问题,应该是误服了某种麻醉剂,好在剂量不大,才一会儿功夫小轩就基本正常了……”
“我要和小轩讲话,让我和小轩讲话。”
“妈妈!”耳里涌进来小轩清朗朗的叫声,我的眼泪夺眶而出。真正是喜极而泣。
“妈妈,你在哪儿?”
“你好吗宝贝?”我几乎泣不成声。
“好呀,妈妈,我没事!你来接我吗?我饿了呀。”
我冷静下来,让小轩把手机交给赵宁年。
“赵老师,谢谢你找到小轩。我……”有些话真难以启齿。
赵宁年不觉异常,满心欢喜地回答:“哪里,都是应该的。我送小轩回家吧,具体情况你再问他?”
“赵老师,有件事要再麻烦你。今晚能不能让小轩住你家?”
“我家?”赵宁年很意外,“小轩妈妈你?”
“我有些急事要办,今天晚上不在上海。真的很不好意思,但我实在没其它人可以拜托。赵老师,请你无论如何帮帮忙。”
手机里有片刻安静,但我知道他会答应。虽然满腹狐疑,赵宁年还是会挺身而出,他是个难得的好青年。并且,他对我们母子有切实的同情。
“好的,没问题。不过你自己跟小轩说?”
“那是自然。”
我对小轩说妈妈临时要出差,今晚他只能暂住赵老师家。
“去老师家住啊?”小轩拖长了声音说,我都能看见他骨碌碌转动的黑眼珠。但是他马上就高兴起来,“好呀,赵老师可以单独辅导我作文了。”
我笑,“别太打扰老师,一定要乖,给妈妈挣面子。晚上十点必须睡觉。明天我再和你联系。”
“是的妈妈!”
小轩安排好了。我长长地松了口气。
但没有时间多回味了。楼道下已有人出现,看到倪双霞的尸体,惊叫声骤起。各种喧哗,楼上、楼下,所有的门背后都冒出人来。顷刻乱作一团。
没人注意到我,我及时地退回到家里。
呵,再熟悉不过的地方。我关牢房门,像乌龟缩进壳里,竟有无法言传的安全感。这窗、这地、这桌椅,我一样样看过去。当初曾经那么憎恶,恨不得一把火烧干净的所有,今天看来只是亲切。
景雪平把一切维持原状,使我产生错觉,仿佛从没离开过。
这个地方敞开胸怀接纳我,好似在对我说:回来吧,回到家就安逸了,别再管外面春秋冬夏。是啊。这是为我准备好的墓穴,我曾因害怕而逃跑过,并付出惨痛的代价。今天,我又自己回来了。
门外的吵嚷声越来越响,很快就会有人认出倪双霞,并且找到这户来。到时候我就插翅难飞了。必须赶快行动。
我去洗手间梳洗一番,重新化了妆,整理衣衫。所有我当初没来得及带走的东西,包括衣服、化妆品,甚至牙刷、内衣和香水都在原位,使用起来得心应手。景雪平实在周到。
镜中的我风霜尽显,但确乎是美的。我想,我从没这么美丽过。只有当幽灵返回生前的躯壳时,才会有这般瞬间的绝美。此时、此地,因缘际会,我会利用好这段回光反照的时光。
辛德瑞拉了解,平生她只有一次机会。
我打开房门,径直走下楼梯。倪双霞还躺在过道里,周围已经挤满了人。我从他们的身边经过,扬长而去。
但我仍然估计不足。
到会所的电梯里时,我才发现没有门卡根本无法去任何楼层。去他妈的富豪派头,高高在上,恨不得与世隔绝才好。
成墨缘的名片还藏在皮夹的最里层,终于等到动用它的时刻。
“喂?”
声音听起来有点陌生,我开口:“成先生……”
“对不起,成先生抱恙不能接电话。请问您是?”
我呆住。
“你是……朱燃小姐吗?”原来是宋乔西,当真无所不在的忠仆。
我说是,我就在楼下,想见成墨缘。不知他是否方便见我?
时间不多了。
宋乔西说:“你等一下。”稍顷,“成先生请您上来。”
我再进电梯时,它立刻自动上行,宛如行云流水。难怪权势和金钱令人向往,被它们控制是件多么惬意的事情,就像置身童话世界。我心如止水,任凭这徐徐运作的电梯送我进入幻境。
宋乔西在电梯口等我,立刻为我打开房门。
“成先生在卧室。请您过去。”他说。
“他怎么样?”
“他好多了。”年轻人友善地笑笑,自己退出门外。
成墨缘靠在床上,见到我便露出笑容。
我到床边坐下。
“真巧,我还想请你来呢。”他说,精神还不错。
我紧紧握住他伸过来的右手,一切都那么自然,我们好像熟识了许多许多年。
谁说不是呢?
我问他:“出什么事了?”
“饮酒过量,心脏出问题。”
“活该。”
“你你。”他摇头微笑,“还从来没人这样说我。”
“他们不敢。”
“他们?谁是他们?”
“医生、护士、随从、部下、情人、成太太、成公子、成小姐……”我一一历数。
“这么多人,”他笑着打断我,“怎么一个都见不到?”
“让你赶跑了。”
“哦?我为什么要赶走他们?”
“因为你讨厌他们,”我说,“每一个人。”
成墨缘深深地注视我许久,说:“朱小姐,我们险些不能再见。”
“不会的,”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成先生撑得住,我了解你。”
“你究竟有多了解我?”他问得意味深长。
“我了解你已逾二十年。”
他的眼睛里划过一道闪电。这次我迎上去,没有躲避。
“成先生,我有个很长的故事。不知你是否有兴趣听一听?”
他不置可否,但目光炯炯。
“喝酒吗?”我问。
他抬抬手:“你自己倒吧,抱歉我不能起来。”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替成墨缘端去一杯清水,放在他手边的柜上。
他的酒都这么好,像丝绒一般滑过舌苔,从嘴到胃均是熨贴的滋味。为此大醉一场也是值得的。
我开始讲了。
“曾经有一个女孩,二十年前她还在念大学。她长得不算坏,所以追求者众多,但这姑娘个性高傲,看不上周边的男孩。她认为他们乳臭未干,缺乏内涵。其实她只是被宠坏了,对送上门来的爱情不屑一顾。如果要问她究竟想要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爱,她也未必说得清楚。当然她还年轻,有的是时间蹉跎。
“事情发生在她二年级上,离开二十岁生日还有半年的时候。某日,学生会通知她有个暑期勤工俭学的机会,为一家外资商行担任翻译。女孩的家庭条件很好,不需要额外的生活补贴,但她很看重这个机会。学生对社会总是充满好奇,何况能见识外资商行的运作,在二十年前的中国还算件稀罕事。许多人参与竞争,她经过严格的笔试和面试,过关斩将才最终入选。
“女孩去上班了。商行在当时上海最高尚的波特曼酒店办公,光这点就让她兴奋不已。要知道每一个女人都是虚荣的,她亦不能免俗。去之后她才知道,这家商行的主营是从全球各地代理奢侈品进入中国,包括烟、酒、服装和化妆品等等。二十年以后的今天,所有这些对国人来说已属平常,可在当初,真是叫人大开眼界、眼热心跳的新鲜事物。商行的业务非常兴旺,有大量的文字工作要做。除了正式雇员之外,像女孩这样的临时工和实习生也有许多名。置身其中,女孩头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平凡,甚至卑微。商行的员工们,不论男女,人人都美丽而时髦;不分国籍,一律讲英语,彼此称呼亨利或者玛丽亚。而最让女孩眼花缭乱的,是公司经营的产品。雪茄、红白葡萄酒、威士忌、xo;纪梵希、杰尼亚……都是她从没见过的漂亮东西。呵,请别笑话女孩的浅薄土气,每一个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都曾在心里体验过那种艳羡。对美好、优雅、精致和高贵的向往,本就是人的天性,谁又愿意永远生活在粗鄙和简陋之中。总之,女孩像漫游奇境的爱丽丝,完全被这个新世界征服了。
“新世界有一位年轻的国王,大家都叫他阿历克斯。阿历克斯的身份是商行老板,从见到阿历克斯的第一眼起,女孩就开始偷偷地崇拜他。不必强调阿历克斯的英俊、风度,单单将他当作新世界的化身,就足够让女孩为之沉醉了。更何况,他身上实实在在的魅力,几乎超越了女孩想象力的边界。她狂热而又无望地爱上了他。但是,阿历克斯那样忙碌、身边又总是围绕着许多人。光是女朋友就数不胜数,每一个又都那么光彩照人。虽然女孩每天都能看见阿历克斯,但直到暑期工快结束时,她都没有机会和他说上一句话。
“本来,一段暗恋最好的结局是无疾而终。可上帝没有给女孩全身而退的机会。就在暑期工的最后一周,阿历克斯遇上难题。公司新引入一种极高档的雪茄烟,可是阿历克斯对广告公司拍摄的宣传海报怎么也不满意。这天女孩加班,晚饭时间早就过了,阿历克斯还在开会发脾气。女孩奉命买来比萨送进会议室。正当她悄然退出时,突然阿历克斯叫住了她。
“你是谁?他问女孩。旁边有人代为回答,她是大学暑期工,叫朱什么……朱丽叶!阿历克斯抢过话头,你就叫朱丽叶吧。又对摄影师说,让她试试,用她来拍广告。我?女孩惊得张口结舌。就是你,你愿意吗?朱丽叶?他的笑容像微风,从触不可及的遥远彼岸吹过来,在女孩的心中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当然愿意。
“拍摄的地点在一座铁桥上,是阿历克斯亲自挑选的。女孩穿的白衬衫和黑长裙,也是他决定的。拍摄之初并不顺利,女孩全无经验,更不懂自己的形象如何能和雪茄烟联系起来。大半天拍下来,女孩身心俱疲,摄影师抱怨连连。
“拍摄暂停,阿历克斯来到铁桥上,站在女孩身边。他点起一支雪茄,望着对岸那片拥挤的棚户区。他说朱丽叶,你看那个地方,肮脏穷困逼仄,人在其中连呼吸都不顺畅。我要你想象自己就出身于此,从小最大的渴望就是脱离它。你要用你的双眼看见梦想,看心中的未来。
“新世界,女孩在心里说。再拍摄时,她只看阿历克斯,用眼睛,也用心。摄影师喜出望外,简直拍得停不下来。海报很快就制作完成了,被挂在本市当时最高档的百货楼外。女孩看见自己的头足足占去三层楼,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可以美得如此巨大。
“海报上写着:极之渴望,终有所得。女孩弄不懂这话和雪茄烟有什么关系。她只想到暑期工结束了。临别时,阿历克斯给她发了个大大的红包,狡黠地笑问,告诉我朱丽叶,拍摄时你在看什么?才能呈现出那么完美的表情。
“告诉你就能梦想成真吗?或许,他回答。女孩鼓足勇气说,我在看你。啊哈。他好看地挑起眉毛,仍然在笑。女孩突然意识到,这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交谈,从此他将从她的生活中彻底消失。而这,是她万万不能接受的。她好像面对悬崖,生死在此一跃。于是她说,我想再见到你,可以吗?阿历克斯不回答。女孩急得几乎要昏过去,含着眼泪说求求你。
“朱丽叶你是多么天真。阿历克斯终于说话了。太天真?女孩不明白他的意思,这究竟算拒绝还是应允呢?他看着挂在会议室墙上的小幅海报,继续说,我喜欢那座铁桥,常常会去那里看看。假如你还想见我,也可以经常过去,说不定哪天就见到我。不过,我希望再见时,你已经长大了,足够成熟。
“这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女孩铭记于心,从此便常去铁桥附近流连。精诚所至,几个月后她真的又见到了阿历克斯。女孩欣喜若狂地迎过去,他却从她的面前走过,仿佛完全不认识她。此时女孩才发现,阿利克斯的臂肘间挎着一个美艳的女子。一次、两次,同样的情形又发生了好几遍。女孩明白了,阿历克斯当初的约定只是一时兴起,纯粹出于同情的托辞而已。
“对他而言她什么都不是,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女孩不再去铁桥,她还要保留一点点可怜的自尊。但是此后不论命运将她带到何处,她的心从未离开过那里。她像海报中那样,固执地紧盯着那个人。她甚至定期去市立图书馆,查阅香港的报纸和杂志。因为阿历克斯在当地是个小有名气的青年才俊,偶尔会有关于他的消息诉之报端。和女明星拍拖啦,开新店啦,拍下名画啦,与富豪之女结婚、生子,直到破产,欠下巨额债务,被追捕……她如饥似渴地寻觅有关他的消息,就此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这个习惯她坚持了好多年,却始终——极之渴求,一无所获。”
我停下来。一下子讲太多话,好渴。所幸杯中尚有美酒。我痛饮一口。最纯粹的寂静,从外向内缓缓渗透。我闭起眼睛来享受。
一只手轻轻抚上我的面颊。“朱丽叶。”
我把嘴唇贴在他的掌心里。
“但还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为什么十年前,我在铁桥遇到的是沈秀雯小姐,而不是你?”
“因为我怂恿她在附近开了家小店铺,这样便有理由常常去那里看她。”
“你看看你。”成墨缘连连摇头。
“我已想好赎罪的方法。”我说,“我欠下的债我自会偿还。十年前我的的确确是嫉妒得发疯了。你不记得我,你选择了她。这两件事都叫我恨透了自己,也恨透了你们。我一直在想,假如当时我没有结婚,没有怀孩子,我无论如何要抓住你。即使你负债累累,即使你被通缉,我都会跟在你身边。可是,你连表白的机会都没给我。”
“没有用的。”
“什么?”
成墨缘缓缓地说:“十年前我选择沈秀雯,是因为我相信她可以陪我过苦日子。那段时间我的人生走入绝境,想换一条路重新开始。我所设想的新生活很简单,平凡无趣,像世上绝大多数人一样生老病死,毫无意义地度过一生。沈秀雯小姐才最合适。”
“我也可以。”
“不,朱丽叶。你不行。”他还是摇头。
我很懊丧,到现在还争论这些实无必要,可我就是忍不住要懊丧。
“当然我的计划被你阻断了,”成墨缘含笑说,语气平静,纯粹叙述事实,没有半点责备的意思。“之后我曾庆幸没有耽误沈小姐一生。谁又能想到她……唉,终究是我的错。”
“我知道秀雯并不怪你,况且此事我也有责任。”
“不不,”他说,“症结还在我的身上。没有女人是应该过苦日子的,我怎么可以为这个理由向她求婚。这不是爱,这是自私。”
“我倒希望你能对我自私。”
他看着我,“朱丽叶,对你我是最自私的。”声音温柔至极。
我勉强地笑,“你对哪个女人不自私?”
“其他女人,”成墨缘挑起眉毛,“我对女人一向是最慷慨的。”
“她们都得到想要的了?”我又忍不住嫉妒起来。
“她们都得到了支票。”
“没有人得到你?”
成墨缘回答:“只有你想得到我,朱丽叶,只有你。”
我的脑海中一片空无。余音袅袅,他的话降落在我的心上,像小鸟轻轻扇动翅膀。我伸不出手去,生怕一碰就飞走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他是真正懂我的人。我怎敢奢望这点。
许久许久,我抬起头。“可你就是不要我,怎么都不要我。二十年前你忽略我,十年前你回避我,今天……”
“今天我就要死了。”他淡淡地说。
我轻声叫起来:“不,你不会的。”
“每个人都会死。”
“是的,但不是现在。你看你现在,多么成功、多么富有。你还有大把的好时光。”
成墨缘的笑容里都是讥讽:“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知道我为什么转做投资吗?”
我不解。
“反正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嘛。何不做个彻底?赌博输起来更快,但比较起来,没有我现在做的这么有趣味。”
是呵,这不还发现了凶杀案,诱我说出保守了二十年的秘密……确实有趣味。有钱人多的是,狠角色也见过。但在我的眼中,唯成墨缘与众不同。因为在气魄之外,他还有种刻骨的自嘲。哪怕死到临头,成墨缘也保持着幽默感。他是真的不把自己当回事。
我给自己倒满酒,举起来,“咱们干一杯?”
他用清水和我碰杯。
“干杯。”
我们都一饮而尽。
“趁我还记得,告诉你个秘密。”成墨缘以手抚额,脸色变得很差。他累了。“成墨缘是我的本名。”
“那阿利克斯?”
“英文名而已。十年前遭受挫折时,我决定用回本名。铁桥后面,就是我出生成长的地方。你曾问过我的父母,他们生于斯死于斯,是最底层的贫民。”
我的心跳骤停——我要你想象自己就出身于此,从小最大的渴望就是脱离它。你要用你的双眼看见梦想,看心中的未来。
极之渴望,终有所得。
明白了,全明白了。
成墨缘闭起眼睛,手垂下来。我小心翼翼地扶他躺好,低声说:“我走了。”
他没有半点反应,睡眠中的面孔松弛,像一张摊开的纸。因历久岁月,已经泛黄发皱了。
在我眼里,这是一张光明磊落的罪人的脸。所以分外洁净,分外亲切。
我最后再看成墨缘一眼。吻一吻他的手,起身离开。
头很晕,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我在电梯里取出手机,输入信息:“去找秀雯阿姨。妈妈永远爱你。”电梯门开启时,我按下发送键。明天一早小轩打开手机时,将会看到这条信息。
小轩,我在这世上最后的牵挂。妈妈对不起你。
走出会所大门,寒风扑面而来。已是深夜,马路上车流湍急,人行街面上只有我一人在走。这里是本市最高尚的区域,人们不需要步行。
这样才好。
我大步走着,酒意不断涌上来。我深知自己一路歪斜,反正也没人看得见。我咯咯地高声笑起来,多么畅快。
风打在脸上,全是凉津津的湿意。是下雨了吗?我抬头看天,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墨黑的空中只有一片片的灰光。呵,原来是下雪。今年的第一场雪。
但我丝毫不觉得冷,身体像一团烈火,随时要爆裂开来。我扯掉围巾,甩脱大衣,手袋扔在身后,连高跟鞋都蹬掉,赤足踏在雪水横流的地上。
除去所有的束缚,我轻盈得像一片羽毛,飞起来,飞起来……
天地混沌如初,正好永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