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都做了一回主
大约是宣传得不够。“君威”车上了新修的京津第二高速,竟然是鞍马稀疏,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就到了天津。这几年的天津城就像个大工地,爆土扬灰的,似乎条条道路都在修,还总也完不了工。朱宏宇他们进了城,车速慢了下来,左拐右拐,一路打听着,有好几次还让热情的市民故意给指了瞎道,经过几番南辕北辙,才总算找到了达文彬住的酒店。
朱宏宇按电话指引,来到三楼的会议区。一出电梯,先期陪同达文彬过来的一位年轻的研究所副所长,就从一扇厚重的实木门里迎了出来。
“辛苦,辛苦,朱秘书。”副所长笑容可掬地伸过手来,但还是掩饰不住神色里带着的几丝疲惫。
朱宏宇忙跟他握手,眼睛瞅了下虚掩着的门,压着嗓子关切地问:“怎么样?谈得怎么样?”
“这不,还在谈呢,我看不怎么样!”副所长脸色阴霾,不屑的口吻说,“那帮人脑子有毛病,原来说好的只是互相参股,可现在竟然提出来,要解决一些闲杂人等的待遇。哼,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也就是达总好脾气,要是我,早走了。”
朱宏宇理解地苦笑了一下,打开包,从里面掏出一个文件夹,随手把那张账号纸展开,夹在一叠纸最上面,审慎的声音说:“这是达总要的材料,我都带来了。麻烦您带进去交给他。”
“进去听一听呗。”副所长一手捏着门把手,回身对朱宏宇小声说。
“别,我还是在外面候旨吧。”朱宏宇扮了个鬼脸,“就算进去了,我也听不懂。”其实呀,朱宏宇还真想听一听。难得一遇的长见识,看热闹的机会呢。
门里面,分属不同行业,最顶尖的两大国企巨擘的最高领导,唇枪舌剑,钩心斗角,绝对好看!绝对比电视剧精彩!然而,没有达文彬的指示,他哪敢呀。看热闹,有时候跟“藏猫猫”的性质也差不了多少,弄不好是会要小命的。
朱宏宇看见门又重新关上了,便掏出手机,给达文彬的司机拨了过去。果然不出所料,还是老习惯,这位闲极难奈的“奥迪”老哥,正一个人在酒店二楼的茶艺馆里,品茗消磨呢。“好嘞,老哥,我马上就到!”几分钟之后,朱宏宇就和别克车的司机一起,出现在茶艺馆一个小小的包间里了。
都十二点多了,朱宏宇喝茶喝得身子已是矮了半截。为什么呀?呵呵,原来他在酒桌上长年累月地伺候领导,光喝不吃,就落下个慢性胃炎的职业病。今天早晨要出远门,匆匆填吧的那点汤水,到现在早进入大肠末端啦。您想,肚子里干干净净,嫩滑劲道这半残的肉口袋,被上好乌龙茶里富含的鞣酸啊,茶碱啊,借来当做中和反应的容器,那还好受得了?此刻的朱宏宇,蜷在太师椅上,咧嘴蹙眉,手掌使劲压着比猫抓板还饱受摧残的心口窝,强抑制着要打嗝、放屁的欲望。
终于接到副所长打来的电话,说是在底层的大厅里聚齐,一起吃中饭。朱宏宇精神立马为之一振,赶忙撂下茶杯,抬手理了理领带,挺身掖了掖衬衫,冲着门外的旗袍服务员大喊大叫道:“埋单——”
小姑娘递上账单,司机老哥接过来略微看了一眼,从手包里掏出客房钥匙牌,爽快地说:“记在这间房间的账上。”
三个人顺着旋转楼梯还没跑到底层大堂,就远远看见达文彬与那位副所长,还有另外一个同志,正站在休息区前低声交谈。好几天没见到领导了,朱宏宇一直有种失业的感觉,现在就像瞌睡人见了枕头,亟亟地跑步上前,一边接过达文彬的公文包,一边精神抖擞地向他问好。
给领导拎包,也要讲究个资格。除非是领导的贴心人,最好别没事找事,瞎伸手给自己找麻烦。领导的包里,除了常有单位的技术秘密、财务数据、告黑状的举报信这些秘密材料不说,很可能还藏着些私人爱好的必备品。如果背地里你好奇了,或是大庭广众之下,伺候人的技术不熟练,“哗啦”一下将包侧翻过来,领导倒是无所谓,不就是打几个电话嘛,可你以后就麻烦啦!
人家朱宏宇,朱大秘就有这个资格!
达文彬看见朱宏宇扑过来,也挺高兴,呵呵地笑着说:“小朱呀,一大早从家里赶过来,辛苦了。”
“领导辛苦,领导辛苦。”朱宏宇受到夸奖,看似还有点腼腆,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坐在家里,比您在外面操心轻松多了。”
“呵呵,”达文彬抬手抿着头发,深有感触而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望着大家说,“咱们单位内部的事,就算再复杂,也总是要好办些。在外面跟人家谈判可就不同喽,稍微不注意,可就闹笑话了。”达文彬提高了声音,看着围着他站成一圈的大伙,“今天大家都挺辛苦,都说说想吃点什么?随大家,我来请客。”
朱宏宇歪着脑袋想了想。他知道达文彬喜欢吃新鲜的海鲜,就雀跃着说:“到了天津,咱们肯定吃海鲜呀。还最好是刚捞上来的,放点大葱、姜片,白水一煮,原汁原味的那种最地道。”
“嗯,小朱会吃,你们看呢?”达文彬看着几个人,乐呵呵地征求意见,“反正我是吃什么都无所谓,小朱已经说过了,你们也发表发表意见,咱们今天充分民主。”
“既然小朱说了,那就都吃海鲜呗。”“奥迪”老哥在一旁立刻表示赞成,“不过城里的都不算新鲜,咱们可以考虑去塘沽。”
“我倒是知道有个地方海鲜不错,比塘沽近……”君威车的司机因为是合同制身份,明白在这种场合一般没自己说话的份,就算确实有合理化建议,提起来也是吞吞吐吐的。
“你说,你说……”年轻的副所长知道司机的顾虑,就主动站出来给他鼓劲,“塘沽确实有点远,再说现在时间也不早了。”
司机眼睛看着朱宏宇,不慌不忙地说:“我倒是知道大港有个地方,前不久刚吃过一次,还不错,弄得也还干净。”
朱宏宇把司机的建议拿眼神传递给达文彬。看达文彬抄着手,悠闲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才放心大胆地做了一回主,询问的口气大声说:“达总,那咱们就去大港?”
“好哇,那就走吧——”达文彬善解人意的样子,哈哈笑着说,“随你们把我带到哪儿,我现在就想落得个清闲。”说着,已经率先迈开步向旋转门口走去了。
合同制司机冒着失业的危险,推荐的地方那还能差得了?半条街整整齐齐一溜的小二层楼,全是做海鲜的。朱宏宇从地图上看出来,这地方离海边已经很近了,如果排除宰客这条因素,估计新鲜度绝对是有保证的。
司机又冒了一次险,直接把车就停在了上次还饶过他一瓶啤酒的那家小饭馆门前。饭馆不大,四面白墙落地,连个包间都没有,除了飘着一股海腥味,还算干净。朱宏宇围着透明清亮的海鲜柜先视察了两个来回,随后走到一张空桌边上,拉出一把对门的椅子,伸手比画着,对站在门口逡巡的达文彬说:“达总,我看行。”
“好,你看行,就行!”达文彬还是乐呵呵的样子,一边在那把椅子上坐下,一边关切地提醒大伙,“一定要卫生,确保每个人都不要吃坏了肚子。”
这家饭馆的扇贝不怎么样,摆在冷柜里的那些虽然看上去又大又圆,可是不知怎么的,一端到桌子上,明显就变小了。不过有一种叫“笔杆蛏”的还不错,即使是在北京也不多见,圆鼓鼓一条全是肉。朱宏宇闹胃疼没敢多吃。可达文彬没那么多忌讳,自己吃得高兴,点手叫过长得像象拔蚌一般的老板娘:“老板,给来一瓶小二锅头!”
达文彬喝了两口酒,张着腥乎乎的双手正在吧嗒后味,这时搁在旁边椅子上,公文包里揣着的手机响了。朱宏宇赶忙站起来,两只胳膊夹着,把包递到达文彬面前。达文彬用纸巾抹了两下手,打开包的翻盖,掏出手机。
没想到达文彬瞥见手机上的来电显示,忽然变了脸色!他略微沉吟了一下,才按键接听,声音显得很严肃:“啊,是我,我是达文彬……”说着,已经站起来了,步履匆匆走到门外。
朱宏宇透过玻璃门,见达文彬在门口的台阶前面,低着脑袋,来回走动,板着脸认真听电话的样子,就敏感到这个电话不一般。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可能远宏出事了!那到底是什么非同小可的事情,能让千锤百炼的达文彬如此惶恐不安呢?
朱宏宇就联想到早晨临出门前鬼鬼祟祟的孟凡群。妈呀!不会是那个账号出事了吧?一想到这,他脑袋立马“轰”的一声就蒙了,刚喝下去的二两酒,全化成了白毛汗,簌簌地顺着脊梁沟淌下来,把白衬衫都要打湿了。
过了一会儿,达文彬回来了。他没说话,只是冲着大家咧了咧嘴,算是表达歉意,坐回原位随手拿起一只海螺,用牙签仔细挑出螺肉,一段一段地啜在嘴里慢慢品嚼。胆战心惊的朱宏宇偷眼暗暗注意着达文彬的表情。在外人看来,达文彬脸上似乎还是平素那种坦然自若,稳健随意的神态。但作为御前侍卫的朱宏宇,看见他眯眯着的瞳孔里隐隐透出两道摄人的寒光,可就明白了,领导准是遇到大事了!
朱宏宇惴惴多时,发现达文彬并没有过多地关注自己,才缓缓将在嗓子眼里上下晃悠,一颗“多情”的心,又揣回到肚子里。可奇怪的是,经过这么一通胡思乱想,胃竟然不疼了。莫非臆想症能治胃病不成?不过换了肠子出事了,都悔青了呗!碰上了孟凡群这么个总是强人所难的损友可真够倒霉的,以后一定要跟他划清界限,少来往!朱宏宇想着,忍不住就站起来上厕所。
朱宏宇在茅坑上蹲着,跟自己较了劲半天,也没有为庄稼作出半点贡献。倒是再一次重温了苍蝇在各个阶段的演变羽化过程,也不算一点儿收获也没有。等他又回到海鲜餐桌旁,达文彬已经把账结完了。领导还真是说到做到,没有要发票。
“下面咱们这么办,”桌子上的人一听见达文彬深沉的声音,就知道没商量,“我明天还有事情,这就和小朱先返回去,你们其他人留下继续跟他们谈。”
“达总,要没有您拍板,只是我们跟他们有什么可谈的?”副所长为难地苦着脸说,“要不咱们都回去算了。”
达文彬呵呵地笑了,和颜悦色地鼓励他道:“你们有什么不能谈的?大胆实践嘛。只要不突破咱们的底线,适当作些让步我看也是可以的。你办事,我放心,就全权代表我谈吧。如果能草签协议最好,带回来我签字。”
副所长感激地看着达文彬慈祥的一张笑脸,唯唯诺诺地说:“那好吧,我就服从您安排。一旦有情况,在电话里及时向您请示。”
“奥迪”车司机将酒店的钥匙牌交给了君威司机。房间的“押金单”吗?不用问,自然是在副所长他们手里啦。这可是个规矩,远宏底下二级单位的账目,达文彬一句话就全搞定了。可是集团总部的账目,外面杂七杂八关注的人多着呢,管理费支出额度国家可是有明文限定的,一定要悠着点花。
朱宏宇抢先几步蹦下台阶,弯腰拉开后座车门。等达文彬跟几位同志握手告别,钻进车内,才力道恰好,不轻不重地把门推上。朱宏宇似乎还是依依不舍,再次向大家抱拳拱手。副所长他们几位,一直目送到领导看不见了,才上车返回天津城里。
奥迪车刚一驶上连接大港和塘沽的海滨公路,达文彬就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贾总啊,呵呵,我是达文彬。……不好意思,我刚才接到部里来的一个紧急电话,通知我明天开会,还不许请假,所以不得已,只好赶回去了……,没事没事,合作的事情他们还在呢,完全可以代表我接着谈,……哎,好的,好的,感谢,感谢!”
达文彬挂断手机,落下车窗,遥看远处防波堤外苍茫无际的大海。海风呼呼啦啦拂动着他浓密的头发,泛起缕缕波纹,打在脸上凉丝丝地疼。司机有意放慢了车速,关闭了音乐,于是除了车轮子碾压路面发出的单调的“沙沙”声外,四周空蒙静寂,只有几只海鸥在振翅盘旋。
宽阔笔直的公路,像一道黑色的剑痕,一下划开陆地与大海。极远处的一抹乌云,如上帝之手,拨开有形与无形。“比大海还宽广的,是人的胸怀呀!”达文彬仿佛是自言自语般轻轻叨念了一句,此后一路上就再没吭过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