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他不能生?

蓝芸本来正要和严道明谈一谈要孩子的事,赵小柔的电话打乱了她的计划。听着赵小柔头一次关心起一个异性的私生活,蓝芸有点诧异。继而又想到小柔也应该关心关心异性了,也就释然了。但是这个人为什么是张力?蓝芸和张力接触不多,只感觉张力平时衣冠整齐、名牌加身,有一些傲气,和系里那些一辈子谦卑的老教授不一样。但是具体这个人有什么不好,蓝芸说不出来,只是想到如果小柔今后和张力交往了,那对她们三个人的友谊来说,有点考验。蓝芸会别扭,简宁呢,可能会无所谓,但是蓝芸知道,简宁从骨子里是不接受张力这样的人的。她不喜欢。

赵小柔很详细地问蓝芸张力的情况,问怎么她们上学的时候对张力一无所知?他既然这么优秀,怎么系里的老师从来没提起过有这样一个师兄呢?蓝芸说张力的本科不是在咱们学校读的,他是师大的本科生,在咱们学校读的研究生,后来留的校。听说读研的时候,一边读一边已经在央视干活了,所以对媒体很了解。如果不是分配那年被央视虚晃了一枪,他是不屑于留校任教的,志不在此。当年接收他实习的主任一直许诺他可以进台,可到最后却没消息了。张力也一直以为自己是央视的人了,根本就不屑于去别的地方找工作。最后这件事黄了,张力在7月份的时候灰头土脸地回到系里。那个时候,他的同学们都已经各奔前程。听说那段时间张力每天晚上在宿舍楼下砸酒瓶子。最后还是张力的导师,惜才心切,为张力跑下了留校的身份。这段往事在看不惯张力作风的老师嘴里口口相传,蓝芸听到过不止一次,也听到过不止一个版本。最离谱的是传说张力为了能有留校这最后一条船,还给导师跪下过;还献过身——当时主管研究生留校的是一个年过四十的老大姐,一直未婚,正闹更年期,很不好打交道。云云。最后这个版本,蓝芸听了,就当一个恶毒的段子,从来没相信过,当然也就没跟赵小柔说。她对小柔的介绍,只限于“师大本科,咱们的研究生,然后留校”。她觉得自己从来不可能扮演长舌的角色,更何况是对自己的同事。挂上电话,严道明有点讨好地过来问是赵小柔吗?蓝芸说是,可能小柔看上了我们系里的一个老师。严道明笑了笑,说,“赵小柔也该找人嫁了。就是能找着一个扛得住她的人,也不容易。”蓝芸叹了口气,眼睛看着别处,貌似不经意地说:“我们三个,如今小柔都要嫁了,简宁的儿子都上幼儿园了。我什么时候当妈呢?”严道明知道今天自己是躲不开了,坐在床边上,对蓝芸说:“你不是说要考博士么?咱们在大学里当老师,如今怎么也得弄个博士当当啊。你现在条件这么好,好几个博导都说很欣赏你,咱们先把博士念了好不好?”蓝芸对严道明说:“这两件事不冲突。我只是想计划一下。念博士,需要两年,我可以在第二年的时候怀孕啊。我今年已经28了,30岁怀孕已经算晚了,博士一念完,孩子也就该生了。在休养三四个月,我又可以去带学生了。国家都允许博士生可以结婚生子,我们系里又不是没有先例。”严道明没想到蓝芸早就计划出了时间表,有点着急,忙着问:“那访问学者呢?你不争取了?”蓝芸这两天几乎把这个茬忘了,严道明一提醒,她楞了两秒钟,很坚决地说:“这个以后有的是机会。如果你同意要孩子,我就放弃出国。本来也没说就是我,我明天就可以去找系主任表态。”严道明这回是无话可说了,他不明白,生孩子,对蓝芸就那么重要么?蓝芸也不明白,严道明为什么就这么不想要孩子?

蓝芸想,反正今天已经把话题开到这了,干脆就要个说法吧。她问严道明:“你是不是不想要孩子?”严道明有点紧张,继而说:“我是没做好思想准备。一个人生活了这么多年,然后有了你。我觉得突然来个孩子,会把咱们所有生活都打乱。你看,很现实的,谁给咱们带?躲一个孩子,家里要多出好多人。保姆啦,老人啊,上幼儿园之前就没个消停。还有,一旦要了孩子,咱们这房子是不是就不够用了?咱们是不是还得换个地方?买个再大些的房子?我一想起来就紧张,太麻烦了。”

蓝芸诧异,严道明说自己没有思想准备,可是怎么想的这么多。她回想起简宁刚结婚不久就怀孕的情景。简宁邀请蓝芸和赵小柔去她们家吃饭,江心在厨房里一通忙活。蓝芸不过意地说,要不要进去帮忙啊。简宁坏笑着表示不用。江心从厨房里探出半个身子乐呵呵地说:“你们谁也别进来啊,就把我老婆陪好就行了。老婆,告诉她们吧。”简宁一脸骄傲地宣布:“我怀孕了。你们就要当姨了,回去准备红包吧!”赵小柔尖叫了一声,说:“刚结婚就要孩子?你有没有搞错?”蓝芸也说:“你们这计划的早点吧?”简宁一副大大咧咧地样子说:“谁计划了。他自己来的。上帝什么时候给,我就什么时候要。有什么不好?”赵小柔咬牙切齿地说:“肯定是江心预谋的,让你一结婚就生孩子,栓上你,这回啥都别想了。”简宁还是大咧咧地说:“我觉得挺好。我问医生了,人家说母亲越年轻对孩子越好。我早点生,和他一块成长,多有意思啊。”蓝芸说,那到时候谁给你带啊。简宁器宇轩昂地表示:“自己带!”

蓝芸清楚地记得,那一年,简宁24岁,刚结婚。蓝芸自己还没研究生毕业,赵小柔还在每天疯玩。简宁时不时就告诉她们她孕期的幸福生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江心做的一手好菜,把四川菜、北京菜南北兼容,做的爱吃辣的简宁心花怒放。江心还去保健医生那里抄来一份菜谱,贴在他们家最醒目的位置,大大地写着标题:宁宁怀孕的幸福生活。尽管赵小柔老说江心这是居心不良——江心是家中独子,从小就被封建观点洗了脑,一心要传宗接代。赵小柔还很恶毒地说:“简宁,我看你们家江心一心让你生儿子。这要是生出个闺女,他保证翻脸。”简宁来了一句:“他敢!”蓝芸问:“你想要什么呢?”简宁说:“什么都好。如果是女儿我更开心。我就可以天天给她买漂亮衣服,把她打扮成小妖精。要是儿子,我就让他三岁学扫地,四岁学刷碗,五岁学做饭。我们家两个男人侍候我,多美啊!”赵小柔鄙夷地说简宁这是做白日梦,而且一口咬定江心有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怀孕6个月的时候,蓝芸问简宁要不要找人照B超给看看,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简宁很坚定地说:“不用!江心说肯定是儿子!”蓝芸惊诧地认为简宁怀孕后智商都低了,江心又没长着透视眼,他怎么那么肯定说就是男孩呢!赵小柔迫不及待地说:“你看!狼子野心吧。我说简宁你真得做好思想准备,这要是闺女你可怎么办呐?”

简宁说不往心里去,却还是忍不住要问江心。自从远在四川的公公婆婆知道简宁怀孕了,就两天一个电话地打来问候。这份关心不免让大大咧咧的简宁也心生紧张。她很认真地对江心说:“你要是敢重男轻女,我就抱着孩子跟你离婚!”江心赶紧说:“谁说谁说!我哪有那么老封建。我就是感觉一定是儿子。父子连心嘛,我经常都能梦见他,一个白胖胖的小男孩,跟我贴脸。你说,这能不准吗?”简宁说,那明天我就去照B超,看看到底是男是女。江心说:“不要!不管是什么都是我的!”

蓝芸和赵小柔是第一时间出现在医院的。她们俩先后接到了简宁的喜讯,是简宁自己打的电话。让蓝芸很惊讶的是简宁声如洪钟、一如既往,根本没有产妇应有的虚弱、无力。简宁很高兴地跟蓝芸说:“亲爱的!我生了,男孩!”然后,蓝芸和小柔就齐刷刷地赶到了。看见躺在简宁怀里那个红扑扑的小柔团,蓝芸立刻心生爱意。赵小柔乐个不停,说:“真是个小老头哎!”简宁也笑,说:“这会还好点了呢。刚生下来的时候,一脑门褶子,可逗了!”江心嘴都合不拢,忙着接各路的贺电。远在成都的爷爷奶奶接到电话就立即动身了,要买最近一班的机票往北京赶,奶奶听见得了个大孙子,当时就哭的稀里哗啦。赵小柔说简宁:“你命不错。这回没后顾之忧了。”蓝芸说:“是江心命不错!刚结婚就怀孕,一生就生了个儿子。”赵小柔说:“江心,你说实话,要是个闺女你是不是就疯了?”江心笑嘻嘻地说:“那就再生一个呗!反正我们都是独生子女,可以要俩!”小柔说:“怎么样简宁,你老公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简宁说:“他就是这会说说,刚才都吓傻了。还有功夫想是男是女呢!”

这话没错。简宁的预产期提前了。好像生男孩的都提前,生女孩的都错后。本来今天应该是检查的日子,简宁每一周一检,每次都是自己去,用她自己的话说,她这是皮实惯了。这一次,两个人一块下楼,江心本来是要去上班的,结果在电梯里看见了邻居。邻居大姐看着简宁的肚子,很关系地问了一句:“要生了吧?”简宁笑着说还有两周吧,今天是去检查。大姐说,这要不查啊还没事,一查就得给你鼓捣出来。江心听着心里一动,觉得不踏实,就跟简宁说,还是我陪你去吧。

到了医院,别的都查完了,到了胎动这块,医生听了半天,说孩子怎么不动啊?简宁说,他都是晚上动,一道夜里就踢我,白天是不怎么动。医生就开始对着简宁的肚子敲,现实用剪子敲门,然后是敲金属盘子,敲的屋里都待不住人了,还是没动静。医生说,住院观察吧,得看看到底怎么了。

简宁当时就进来观察室,监测胎动。江心在外面焦急地等,不知道简宁什么时候能出来。病房里一会来一个大夫一会来一个大夫,最后一个大夫跟江心说:“孩子的胎动不是很正常,我们想进行人工干预。”江心吓了一打跳,连忙说:“您怎么干预呀?是要剖腹吗?”医生说:“我们先上催产素试试,如果不行,再考虑剖腹。”江心问:“上来催产素就管用吗?”医生说:“那要看个人情况了。有人管用,有人打三天都没动静。先试试吧。”

上午九点半,简宁被打上了催产素。因为是在观察室,江心不能进来。简宁一个人躺在病床上,手边有手机,对面就是一个大时钟。不到半个小时,简宁开始疼,她看着表,十五分钟一次,十分钟一次,五分钟一次。简宁给江心打电话,说老公我可能要生了,你叫大夫吧。自己话音未落,简宁就听见江心在楼道里大喊“大夫大夫,我老婆要生了,您快给看看吧”。大夫进来看摸了摸,冲着门口就喊:“家属!家属!赶紧进来!帮我把她架产房去!”江心蹬蹬蹬跑进来,看见简宁正咬着自己的胳膊,胳膊上满是血痕,简宁已经疼的失去意识。江心上来就抢胳膊,伸着自己的手臂往简宁跟前送,说,宁宁你咬我!你咬我!大夫气急败坏地吼:“赶紧赶紧,帮我把她架下来,送产房!”江心这才醒过味来,急急忙忙上来架简宁,简宁的意识都有点模糊了,从床上下来下意识地就跪到地上,裸露的膝盖“砰”的一声磕在水泥地里。

江心帮着大夫把简宁架到产房,医生一面消毒一面说:“使劲啊,使劲!”一面冲楼道大嚷:“赶紧赶紧,一个急茬要生了!”简宁迷迷糊糊中听见金属器械在金属盘子里摔摔打打的声音,又听见江心怯声声地问:“我能在这吗?”最后听见大夫大声斥责:“出去出去!你不能在这!”

忙活了不到半一个小时,帅帅就生出来了。守在外面的江心给岳父岳母打了电话,给自己爸妈打了电话,给单位打了电话——请假。电话刚打完,简宁就被推出来了。江心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的儿子,躺在简宁的臂弯里,胎毛竖着,一副愤世嫉俗地样子。江心的眼泪下来了。那一刻,他已经想不到这个生命是男是女对自己有什么重要了。能看见平安的老婆,平安的孩子,才是万金不换的。

生完孩子的简宁很快就恢复了神采奕奕的往常模样。一个病房里住了4个产妇,就简宁年纪最小。当天下午医生来查房,说只要不是剖腹产,生完了半天最好能下地活动一下。简宁听见之后就下了地,虽然还很软,但是已经可以慢慢行走了。她把江心的紧张样子当笑话讲给蓝芸和赵小柔听,说自己疼的已经迷糊了,江心吓得更迷糊。看着简宁那条伤痕累累的胳膊,赵小柔咬牙切齿地说:“打死我也不要生!”蓝芸嘴上没说,可是心里却和小柔正相反,她充满了向往,想什么时候才能和简宁一样,自己也能化蛹成蝶,从女孩子蜕变成女人;什么时候在自己的臂弯里也能躺着一个完美的小生命。

那个时候蓝芸还没结婚,还不认识严道明,生孩子还八字没一撇。现在不同了,她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老公,她想当母亲。她今晚和严道明的讨论无疾而终,严道明既不说同意要孩子,也不说不同意。蓝芸从严道明闪烁的言辞里品察觉了一点异样,她注意到讨论孩子的时候,严道明的眼睛总是看着别处的。难道他有难言之隐吗?在那一刻,蓝芸的心里有一点不好的预兆:难道严道明不能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