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泰,天下无处寻觅
“故土啊,像阿勒泰这样的地方,天下无处寻觅(Agha jay Altayday jer khayday)。”
这是阿勒泰哈萨克人代代传唱的一首歌。歌声委婉幽怨,如泣如诉,充满一种深情和某种哀伤。那也是缘自阿勒泰这方土地的神奇魅力,浸透了这方山水所经历的历史风雨。这便是哈萨克民歌《阿嘎加依》。
阿勒泰其实是一座自东向西,逶迤而去的浩荡山脉。在哈萨克语中分为上阿勒泰和下阿勒泰。上阿勒泰是现在的青河县、富蕴县一带。因为两条河发源于此,虽不是上风之地,却是上水之源,故此得名。
乌伦古河的源头青河便发源于青河县境,这里又是我国的“河狸之乡”。
额尔齐斯河的源头喀拉额尔齐斯河,发源于富蕴县境。
两条大河浩浩荡荡,自东而西,一路奔来。乌伦古河汇入福海县境的乌伦古湖,形成大小两湖——吉利湖(暖湖)和乌伦古湖(浩淼水泊),便就此止步,形成了一片汪洋恣肆的水天世界,辽远无际,令人心旷神怡。而额尔齐斯河,一路朝西,在接纳了喀拉额尔齐斯河、库额尔齐斯河、克朗河、布尔津河、哈巴河、阿勒卡别克河、布列兹河七条支流后,逶迤西去,汇入斋桑泊,最终汇入鄂毕河,浩浩淼淼,一路奔向北冰洋,是我国北冰洋水系的唯一一条河流。在生态环境影响一体化的今天,我们对北极这个调解北回归线以北气候带的冰盖,也在默默地送去一条水流。
我第一次与额尔齐斯河相遇,那是在1976年初冬。其时(10月15日)按说那只是深秋,在魔鬼城附近的乌尔禾一带还能见到冻枯的稀疏叶片在树梢上瑟瑟发抖,越过和什托洛盖却忽然进入了一片冰天雪地的皑皑白色世界。傍晚抵达坐落在布尔津河和额尔齐斯河交汇处的布尔津县城,已经寒冷异常。那时候县城很小很小,房屋低矮,唯一的县政府招待所,是一栋红砖砌就的筒子房。外面西风猎猎,雪尘飞扬。我们离开招待所穿越雪幕,来到友人家做客。屋里砌着一个庞大的土炉和一座连体火墙。那上面烤着白天被雪浸湿的几双高筒马靴、毡袜。加上从外间锅灶上溢进的冬宰熏马肉煮熟后的香味和我们酒杯中散发的烈酒芬芳、莫合烟的烟雾,已经是五味杂陈,令人昏昏欲醉。
席间,一位朋友讲起发生在这里的一则故事。在一个冬天,有一位牧人在外喝得尽兴回到家中,浑身冒汗燥热不已,便对妻子说道:老婆老婆,快去把圈里黑母牛背上的披毡揭了,不然它会热死的。他老婆嗫嚅着出门照办了。结果,第二天早上一觉醒来,黑母牛早已冻僵了……
瞧,足见这方天下的严寒威力。
今年八月中旬,我们参加大自然文学笔会的一行作家来到了布尔津,在这里启动开幕仪式,作家们却被这座恬静、安谧、花园般的小城倾倒。我们到达喀纳斯、白哈巴、福海,饱览了阿勒泰山如梦如幻的壮景,游历了额尔齐斯河和乌伦古河流域,在福海吉利湖乘风破浪驱向海天一线处,嗅着迎风扑鼻而来的阵阵鱼腥味,领略了阿勒泰迷人的夏天。
1977年夏季,我曾从布尔津县城附近的老码头横渡额尔齐斯河。应当说,从这里往西便是下阿勒泰。当时正值阿勒泰山深山冰雪消融——雪水汇入河流——额尔齐斯河涨水季节。不过,涉水时在岸边看似河水平缓,游到中流方显出它的湍急,尤其潜流的力量竟是那样诡秘。我以青春的力量搏击湍流,与潜流较量着劈出一条长长的斜线,终于似一条鱼儿游到对岸下方。
额尔齐斯河与乌伦古河的确有着一种神奇的力量。她们让早期的人类充满无尽遐思,丰富了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的神话传说内涵。被称之为历史之父的古希腊希罗多德,在其《历史》中记载了希腊、波斯、黑海、地中海、北非、阿拉伯、红海,乃至中亚、印度历史与典故的同时,对于这一方被他称之为极北地区,只能以传说的方式予以描述。他的故事来自属于塞人的伊赛多涅斯人,也即被我国汉文献后来记载为乌孙的哈萨克先祖讲述的关于“独眼族”和看守黄金的格律普斯的故事,并把这些“独眼族”称之为“阿里玛斯波伊人”。当然,希罗多德坦言,这些故事他也不是直接从伊赛多涅斯人那里听来,而是从斯奇提亚人那里听来的。他说斯奇提亚人又被称为撒卡依人,因为波斯人是把所有的斯奇提亚人都称为撒卡依人的。显然,这一方土地给地理学尚未形成的早期人类,留下了充分想象的空间。而在希罗多德之前的五个世纪(公元前九世纪),荷马在其史诗中也有对极北地区的描述。
早期的人类文献充满了对未知世界的敬畏与迷惘,显现出人类智慧处于同一发育时期,对未曾涉足地域和未曾领略的族群做出种种猜测与主观臆断。包括在《山海经》中反复出现一目国、一目人;《淮南子·地形篇》也有关于一目民的记载。显然,那时便有虚拟世界——连乌伦古湖大小两湖似这一方大地的眼睛,双目照天,何况人乎。应当说,那是人类尚处于神话时代的记忆和描述。因此,在《山海经》中会反复出现奇肱国——那儿的人只有一条胳膊,却有三只眼睛,眼睛有阴有阳,阴在上,阳在下;柔利国——那儿的人生就一条胳膊一条腿,膝盖是向外反卷的,脚心也反卷朝上,像是折了似的;一臂国——一臂国的人只生有一条胳膊,一只眼睛,一个鼻孔;三身国——三身国的人长着三个脑袋三个身子;鬼国——鬼国的人都只生一只眼睛。如此这般神奇描述。
但是,无论是东方或是西方的讲述者,他们都对这一方土地充满憧憬与念想。应当说,那也是阿勒泰山与额尔齐斯河、乌伦古河和乌伦古湖的魅力所在。
额尔齐斯河在早期汉文献中称作曳咥河(《旧唐书·突厥传》《新唐书·突厥传》)。《元史·太祖纪》作也儿的石河;《元史·宪宗本纪》作叶儿的石河;《元史·武宗本纪》又作也里的石河;《元秘史》(《蒙古秘史》)作额儿的失河;《水道提纲》作额勒济斯河。《史集》述及也儿的石河是乃蛮人属地。乃蛮人经常与克烈王汗发生纠纷,互相敌对。后来,成吉思汗征服克烈王汗崛起,1204年春季在沆海山(杭爱山)将自阿勒泰山而来的当时强大的乃蛮太阳汗擒杀。
1206年铁木真在斡难河源头建起九游白旗登基称为成吉思汗,遂发兵复征乃蛮。成吉思汗率军越过额尔齐斯河,擒获正在兀鲁塔山狩猎浑然无知的乃蛮不亦鲁黑汗(卜欲鲁罕)。避入此境的太阳汗之子古失鲁克汗(屈出律罕)和篾儿乞惕君主脱黑台别乞(脱脱)遁入额尔齐斯河河套密林。1208年冬,成吉思汗复又越过额尔齐斯河,再征脱黑台别乞及古失鲁克汗。脱黑台别乞中流矢而亡,属下来不及掩埋其尸骨,被其随从臣仆仓促割下首级远遁而去。古失鲁克汗则躲往西辽哈剌契丹古儿汗地区(在多年以后终将被征服)。成吉思汗由此彻底奠定了在草原地带的霸主地位,开始转而征掠金地。后来,成吉思汗西征期间曾驻牧于此。
1221年8月,长春真人丘处机西行至此,在水草丰美的乌伦古河畔休憩了几日,使疲惫的马匹和拉车的辕牛恢复体力。丘处机诗兴大发,连作了三首七绝:
八月凉风爽气清,那堪日暮碧天晴。
欲吟胜概无才思,空对金山皓月明。
金山南面大河流,河曲盘桓赏素秋。
秋水暮天山月上,清吟独啸夜光球。
金山虽大不孤高,四面长拖拽脚牢。
横截山中心腹树,千云蔽日竞呼号。
丘处机是1220年2月上旬从山东出发,途经元大都、张家口、野狐岭,一路建观、布道、赋诗而来,要去面谒西征征程中的成吉思汗。成吉思汗此时已年过六旬,虽霸业已成,恐怕是在担忧人生苦短,思忖如何延年益寿,长居龙位大业。此时,后来的侍臣刘仲禄向成吉思汗以箭矢传书推荐丘处机,称他活了三百多年,似乎暗合龙意。于是,1219年5月刘仲禄从乃蛮国兀里朵(乃蛮太阳汗故宫)出发,续行四个月,于8月间颈上悬挂镌有“如朕亲行,便宜行事”的虎头金牌,越过黄河寻见丘处机,传旨敦请。而成吉思汗正是途经太阳汗故宫在所,一路西征而去。
其实,在刘仲禄之前,后来活到一百一十八岁的札八儿火者受成吉思汗之命把隐居昆仑山(胶东半岛的昆嵛山也作昆仑山,今属烟台市)中的丘处机请出,《元史》关于丘处机的记载,也就仅此而已。
当时,蒙元、金、南宋三足鼎立,此前,金宋使臣交替去请丘处机未果,而刘仲禄作为使臣进入金宋交错之地山东诚邀丘处机,竟欣然应允。于是便有了后来的三载万里之行。
似乎这位谦称自己为山野之人的长春真人迢迢万里而来,竟是为了在成吉思汗面前道一句真话。当1222年4月5日成吉思汗在铁门关外阿姆河以南的行营里垂问入见的丘处机:
“真人远来,有何长生之药以资朕乎?”
丘处机回答得十分诚实:“有卫生之道,而无长生之药。”
应当说,成吉思汗心悦他的这种诚实回答,遂下谕旨,对丘处机“自今以往,可呼神仙”。
看上去,丘处机西行东返,来去三年多(实跨四个年头)光景,似乎就是为了向成吉思汗禀报这一天机。
之后他们多次交流,丘处机向成吉思汗布道,道出了真谛:“陛下春秋已入上寿之期,宜修德保身,以介眉寿。”并建议在河北山东之地减免赋税三年……
丘处机东返时,于1223年4月末自西路(由现今塔城一带)途经阿勒泰山下乌伦古河畔驿站。不过,他此时行色匆匆,未予赋诗,直奔三日行程之外的阿不罕山栖霞观而去。自丘处机东来至此,克烈人镇海相公(右丞相)一路往返护送。现在,他将丘处机平安送出镇海城。
对于这一段几近尘封的历史,乌伦古河是默默无声的见证者。
1221年和1223年,南宋也派遣使者苟梦玉前往大都谒见太师、国王木华黎处请和。继而前往铁门关拜谒成吉思汗,试图为南宋谈判,赢得一方安宁。他也是沿着这条道来去的。当然也在乌伦古河畔饮过坐骑。应当说,中原王朝但凡在长安或汴京建都之时,均沿古丝绸之路西出阳关而行;若在北京建都,便要通过北路沿此道西行。乌伦古河便要成为必经之地。而在此前1220年至1221年间,金主遣乌古孙仲端奉国书到铁门关欲与成吉思汗乞和,亦是与苟梦玉同行路线——先去大都谒见太师、国王木华黎,留下副官安延珍在木华黎处,一路西去谒见成吉思汗。当然,乌古孙仲端的乞和要求遭到断然拒绝。
《元史·太祖纪》精彩记述了这一历史片断:
帝谓曰:“我向欲汝主授我河朔地,令汝主为河南王,彼此罢兵,汝主不从。今木华黎已尽取之,乃始来请耶?”仲端乞哀,帝曰:“念汝远来,河朔既为我有,关西数城未下者,其割付我,令汝主为河南王,勿复违也。”仲端乃归。
当然,最终金朝宣宗和末代皇帝哀宗并未做河南王,然而金朝在1234年的确在河南之地终结。
其实,关于乌伦古河和乌伦古湖的记载,早见于中外文献。对乌伦古河,刘郁《西使记》作“龙骨河”,亦即《元秘史》“兀泷古河”,徐松《西域水道记》作“乌隆古”,也就是今天的乌伦古河。对乌伦古湖,《元秘史》作“乞失泐·巴失海子”,《亲征录》、《元史·太祖纪》作“黑辛八石”,《元史·郭德海传》作“乞则里八海”,刘郁《西使记》作“赫色勒巴实”。《史集》汉译本根据原文(qizil-bas)译作“乞失泐·巴失”,《卡德尔哈里史册》曰“Кызыл бас”。此湖名为突厥——哈萨克语“红头”之意,得名于该湖所产的红头鱼。哈萨克语中的布伦托海意为灰色河套林地,其实指的是乌伦古河汇入湖水之前的河套次生林,后来延伸为地名。而乌伦古湖又分上游小海子称吉力库利,哈萨克语词义为暖水湖,下游大海子乌伦古湖,哈萨克语词义为浩淼水泊。福海之名其实产生得很晚,直到1942年才被命名为福海。
阿勒泰山、额尔齐斯河、乌伦古河、乌伦古湖经历的太多太多。当所有的日日夜夜过去以后,千年百年来哈萨克人依然祥和地生活在那里。《阿嘎加依》即故土,他们传唱着这首歌,还将在阿勒泰山、额尔齐斯河、乌伦古河和乌伦古湖畔一代代幸福地生活下去。
20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