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江浮尘

当得知四川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汶川县发生7.6级(之后改为7.8级,最终确认为8.0级)强烈地震时,我的心骤然收紧了向下坠去——那里山高水急,河谷幽深,在刀削一般耸立的峭壁与湍流之间开凿出的公路,细若游丝,消失在近在眼前的弯道那边,绕过那些尖利的岩石把你引向谜一样的远方。即便在平日里发生塌方抑或落下几块滚石,那路就会被拦腰阻断,真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地震会带来什么样的灾难!我想象不出那里的现实场景,心急如焚……

是的,那是一个我所熟悉的地方。2003年我在《民族文学》工作期间,9月2日至8日与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在汶川县共同举办了一次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笔会。除了部分来自全国各地的少数民族作家,还有当地的羌族作家谷运龙——他也是该州副州长(现任州委常委)、土家族作家周辉枝、藏族女诗人康若文琴、汉族诗人牛放、羌族诗人叶星光、羊子(杨国庆)、雷子、梦非、罗子岚等一大批作家参加笔会。就是在此次震中汶川县,我们住了几天,在那里组织各民族作家创作交流,充满了一种民族亲情与诗意。

县城所在地威州镇坐落于岷江与杂谷脑河交汇处,茶坪山脉、邛崃山脉环绕县城。在县城西南沿河逶迤而去的大山背面,便是著名的卧龙自然保护区——熊猫繁育基地;沿着卧龙自然保护区河谷攀缘而上,可以抵达四姑娘山雪峰。沿着县城伸向东北方向的公路驰去,一路将经过茂县、叠溪地震遗址、松潘,直抵风景名胜黄龙、九寨沟。从县城向西北驶去,则要途经理县,抵达州府马尔康。应当说,这里是岷江流域的交通枢纽,颇为繁华。

这里是羌族人民的世代家园,历史悠久。相传是大禹的故乡,那位为了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迄今传颂的先圣,就是在汶川绵池镇高店村、玉垒山一带石纽诞生。他自此走出岷江河谷,足迹遍布中原大地,平治水土,种植五谷,造福百姓。在远离岷江蜀地的广袤大地,流传着大禹留下的千古故事。即便在濒临东海的浙江绍兴,在那里还有一座大禹陵、大禹庙和大禹祠堂。这位圣人,成为中华民族的精神支柱之一,支撑着代代生生不息的中华民族子民的精神世界,哺育着他们,绵延于今。

而在此刻,这里发生了强烈地震!

大禹的故乡安在否?这里的人们和我所熟悉的那些作者是否平安?我的心惴惴不安。在第一时间,我急匆匆试拨过几个手机、座机,全部不通。

当日下午,我是收到一封错发的短信,才得知在某地发生了地震。但不得其详。这也许是虚拟空间的恶作剧?更何况是一个晚辈错发的短信!他很快又发来短信向我道歉了,错了,叔叔,发错了,请原谅!我也当即回复他,没事的,孩子。我试图安慰他,通过虚拟空间伸出手去抚平他心头的错愕与尴尬。我常常收到这种错发的短信,我想是我名字字音的缘故——我的名字被排在拉丁字母头一个音,因此往往被收在朋友们手机电话簿的首位,一不小心就会把本该发给别人的短信错发到我这里来。此时,我只是心头一乐,瞧,又错了!我对自己说。我的办公室在四层,当时全然没有什么地震的感觉。只是后来才得知,当时确有人冲出楼去了。旁边那座高层写字楼的白领们几乎全挤在了楼前开阔的停车场。而我却浑然不知在遥远的汶川,在曾经给我留下美好记忆的美丽山川,已经发生了一场毁灭性地震!

当我到办公楼八层一个部门沟通工作时,方得知确实发生了地震,刚才他们有震感。我有些惊讶我怎么会没有感觉,一定是方才我处理文字过于专注了,抑或是我已经开始变得迟钝?回到办公室便上网浏览,毕竟是信息时代,网上发布了准确信息——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在我国四川省汶川县境内发生了7.6级强烈地震!震中北纬31.0度,东经103.4度!

天哪!汶川发生了强烈地震!

在那幽深狭长的河谷里、在两河汇流处发生强烈地震,会造成什么样的灾难!

常识告诉我,震中意味着那里将山崩地裂!

那座古老而又崭新的县城安在否?这里的人们和我所熟悉的那些作者是否平安?那些屹立于岷江两岸的古老碉楼是否依旧?那些迷人的羌寨是否安然无恙?

我的心在受煎熬。

媒体传来消息,地震发生不久,温家宝总理已飞往灾区。我觉得事态肯定严重。网络媒体证实在北京通州区(北纬39.8度,东经116.8度)发生3.9级地震。各地网友同时传递着当地有震感的消息。海南、云南、四川、湖南、重庆、江西、湖北、北京、甘肃、山西、内蒙古都有不同程度的震感。就连天涯海角的海口,一些写字楼员工下楼疏散,道路边上站满了人……

小时候,在哈萨克草原常听老人们讲,大地是被顶在一个硕大无比的黑公牛犄角上的,当黑公牛一只犄角顶累时,便要把大地挑到另一只犄角上去。于是,大地就在这头黑公牛挑换犄角的当儿,会发生剧烈的地震!由此在幼年,每当见到那些健壮的黑公牛时,心底里便会莫名升起一种暗自的敬畏。我那时百思不得其解,那是一头什么样的黑公牛呀,它用犄角顶起大地,它自己又立足何处呢?它的犄角又顶着大地的何处呢?

看来,黑公牛的犄角这一次是顶在了汶川……

晚上,地震灾区下起了雨。感谢这个时代,随时随地都可以传播信息。我从电视画面看到温总理在一个临时搭起的雨篷下,紧急召开现场办公会议,在第一时间部署抗震救灾。屏幕上传来雨帘下都江堰市倒塌的建筑和校舍,残垣断壁令人触目惊心。

5月13日上午,温总理冒雨前往都江堰市新建小学察看灾情,看见救援人员正在教学楼废墟下抢救被困的小学生,温总理蹲坐在废墟上对着孩子说,我是温家宝爷爷,听爷爷的话,孩子,一定要挺住,我们一定会救你出来的!一国总理禁不住流下热泪。那个废墟下的孩子终于得救了,电视机前的我双眼也噙满了泪水。我们很快得知,这是一个七岁多的小女孩,名叫王佳淇。可怜而幸运的孩子!

然而,在这个信息时代,震中汶川县却音信全无!交通也已经阻断!看来,是那头黑公牛作祟,在挑换犄角的当儿,不但粗野地顶穿了汶川大地,而且把电信光缆也全搅断了。在大自然面前,看来人类还是显得渺小。但人类只要精神不垮,灾难总会过去,无须敬畏那头黑公牛,我们终会重建家园。

那是夏末初秋时节。当我们行驶在岷江上游叠溪的“之”字形山路上时,一团团的雾霭升腾于河流对岸的半山腰间。同行的东乡族青年作家了一容,用浓重的西海固方言问道:“艾老师,那是烟尘吗?是什么?”的确,在他的家乡宁夏的西海固地区,干旱少雨,即使有雨、有云、有雾,也不会有蜀地山川这样的雾霭,他感到惊奇也就不足为怪了,何况他是第一次进入南国蜀地。参加笔会的作者,从松潘、黄龙、九寨沟采风回来,还要赶回汶川,从那里顺江而下,沿着来路经过映秀、漩口、紫坪铺、都江堰,才能抵达成都。除了当地的作者,还有一部分来自全国其他省区的少数民族作家——辽宁满族作家孙春平、西藏藏族作家扎西达娃、内蒙古蒙古族作家阿云嘎、贵州仡佬族作家赵剑平、布依族作家吴昉、湖南苗族作家向本贵、湖北土家族女作家叶梅、新疆的哈萨克族诗人塔佩·卡伊斯汗、回族翻译家苏永成等。车上充满了欢声笑语。在那个路旁小镇,沿路摆满了当地农民出售土特产的简陋摊位。从车上下来,大家都在认真浏览这些摊位。当地作者告诉我,1933年,在此刻我们驻足的叠溪发生过7.8级大地震,叠溪城沉没,形成了方才七珠山垭口的堰塞湖泊。而附近的羌寨碉楼却安然无恙。1976年,松潘、平武发生7.2级地震,距震中较近的黑虎碉群和羌寨羌碉却完好无损。他们不无骄傲地说,这不能不说是建筑史上的一个奇迹。我在心底为这些奇迹般屹立的碉楼建筑感佩。我的羌族兄弟,你们的一双巧手,的确创造了人间奇迹。

在汶川的那几日里,在岷江边上,我们参观了一处羌寨——桃坪寨——那里应当是理县县境。村头便屹立着高耸的碉楼,羌语称呼它为“邛笼”。那一户户的人家,院落连着院落,一条山溪曲回蜿蜒,流经每一户人家的暗渠,是那样的智巧。而院落与院落之间的壁垒暗道,更是把家家户户连接成连环城堡。从战火频频的古代来看,应当是易守难攻。院落里每一户民居房顶都砌有女儿墙,那里也是女人们劳作的场所,晒粮、养花,抑或农闲时专织女红。女儿墙正中或转角处筑有塔子,羌语称“纳萨”,“纳萨”顶上,镶嵌有五块、七块、九块不等的洁白的石头,羌语称之为“阿渥尔”。这些白石,看似是羌族碉房的一种装饰,其实是羌族百姓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圣物,是神灵的化身——神灵驻足人间的居所。居中最大一块白石,便是羌族传统文化中神圣无比的天神“阿爸木比达”的象征。显然,羌族也是一个尚白的民族。尚白心理也与我们这个草原民族相通。

我看到那位秘鲁游客所拍的DV片子,镜头摇晃得厉害,不过得感谢他穿过赤道与北回归线,来到青城山拍下了地震发生时的真实画面——在地动山摇的瞬间,烟尘不可思议地从树丛间腾起,越过树冠,向路旁战栗的屋顶压来。那位汶川县电视台沉着敬业的记者在地震十分钟后拍摄的画面,令人犹如身临其境,岷江上空的世界被浮尘吞没。那不是了一容和我们共同目睹的烟尘——雾霭,那是从地心深处喷出的久抑的叹息!那些倒塌的楼宇,是经受不住浮尘的压力而崩溃的。到处是废墟瓦砾,横七竖八的混凝土残件,露出一些锈蚀狰狞的钢筋,困扼着来不及避出的生命。亟须拯救的生命!

那些躲过一次次劫难的碉楼安在否?我们共同游历的那座桃坪羌寨安在否?流经的暗渠流水是否依然潺潺?天神“阿爸木比达”的象征——美丽的白石是否依然镶嵌在女儿墙上的“纳萨”顶上?我的尚白的羌族兄弟,你们是否平安?

汶川交通中断,通信全无。雨接连下了两天。直升机也无法飞进震中灾区。冲锋舟从紫坪铺水库逆流而上。镜头告诉了我们那里发生了什么样的灾难!

赵剑平给我打来电话,他的语气沉重,听得出在强压着悲伤。他说,老艾,有那年参加笔会的作者们的音信吗?这地震造成的损失太惨重了,我这几天心里老是惦念着他们,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我说,我也一直在打电话,但是始终未通。他说,能把他们的电话给我吗?我便一一提供了我所知道的电话。他沉痛地说了一句,谢谢。不言谢,我的仡佬族兄弟,我应当谢谢你,你身处贵州遵义,还惦念着灾区的这些同胞姊妹。我的心底涌动着感动。

在网上被亲切地称为涛哥的胡锦涛总书记,庄严地向世人宣告,解放军、武警、公安消防干警十万大军向灾区进发。迷彩服成了最亲切的颜色。王毅参谋长率领的武警部队,昼夜不停徒步前进,克服了重重艰难险阻,从马尔康方向第一个到达了汶川,通过海事卫星向世人报告了震中的第一个消息。那个急中生智的茂县女孩张琪,网上发帖帮助军用直升机成功空降汶川——那里原本是打算修建大禹祭坛的地方。直升机送来通信设备和通信分队,汶川县城通信开始恢复。也传出了那个给世人留下难以磨灭印象的汶川震后十分钟电视画面。显然,大山可以崩塌,大地可以震裂,但是,身处震中的人们并没有被震垮。我们可以真切看到一种秩序的庄严存在,他们在有序地实施自救!

只是我所寻找的人,电话依然不通。

我看到了一幅照片,一位小男孩,被五六位解放军战士用一块门板权当担架举出来,他却微微勾起头来,在向解放军战士敬礼!这个凝固的瞬间,感染了无数的人。我从网上下载下来,每看一次,都要热泪盈眶。多好的孩子!这么小就知道感恩!后来才知道他才三岁,我更为他那一个军礼柔肠寸断!

车行在三环路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正在电话连线采访这幅照片的抢拍者。女主持人的提问在引导着这位记者。那个男人在连线那一端突然哽咽住了,他说:“另外一件事让我想起来就心里难过。我在废墟里拍摄时,忽然觉得裤腿被谁拉了一下。我一看,是一只手在拉我的裤腿。是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她被压在一堆尸体中,上面是堆积的废墟,她的眼睛望着我,还能说话,声音也挺大,‘叔叔,救救我。’她说。但当时道路阻断,重型机械还没能开进灾区,没有吊车,那些预制板、横梁无法搬开。我无能为力,只能安慰她,‘等一等,孩子,一定要挺住,我们一会儿就会救你出来。’又过了半个多小时,孩子的声音弱了下来,她的眼睛那样地望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乞求。我才发现一个人是多么无助。我一边拍摄,一边守护在她身边,等待着救援队到来。又过了一会儿,那只手又拉了拉我的裤腿,她已经不能说话了。当救援队赶到,开始救援的时候,那只手已经无力地耷拉在那里了。一个花季生命,就这样在我的眼前走了。而我却无能为力!我现在都忘不了那个眼神!”那个男人失声痛哭起来。他的哭声穿过了空间,带着嗞嗞的空音,直刺我心头。我的眼泪也模糊了视线。

三环路今天很堵,一川石头般的汽车一个挨着一个,连在了一起蠕动着。我们几乎是一步一挪,好不容易挨过了马甸桥下。我的心绪也和这马路一样的堵。

在深夜里接到一个短信:“老师您好!在成都看CCTV-1《爱的奉献》节目,很高兴看到您!”这是我担忧和挂念的人的音讯!羊子——杨国庆,就是那位羌族诗人!那天晚上,《爱的奉献》现场,被从灾区来的英雄们和孩子们一次次带向高潮。被地震失散的白琳父女通过电视媒体相遇,更是让人们忍不住流出悲喜交集的热泪!了一容也发来短信:“刚在电视里看见您了,场面非常感人!”我立即给羊子发去短信,问他那边的情况如何。他回复道,地震发生后,他们是徒步走了三天,走出大山,走到成都的。他说:“谢谢您的关心,目前我们都尚好,但是家园被毁,我的新诗集《一只凤凰飞起来》刚由四川文艺社出版,全部被困,万分心痛,其他房屋家产之类于我都不重要!哎呀,天灾无情啊,险些丧命。真是灾难啊!杨国庆拜谢!”

这是一位真正的诗人。在灾难面前,还在想着自己的新版诗集!

他果然写出一组关于地震的诗作——《汶川的门》,发在《民族文学》第六期“抗震救灾作品特辑”。那天,在“为了明天,为了中华——首都各民族作家抗震救灾诗歌会”上,由一位朗诵艺术家朗诵,令在场的人无不感动。

我忽然想起那天收到的错发短信——那孩子家就在四川!我真有些后悔自己的迟钝,立即给这孩子发去短信问候,详问他父母是否平安。他说,他家离震中尚远,父母都好,就是震感强烈!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我想起我的一位同学,他在四川广元。那天拨通了他的电话!他说,广元震感强烈,家里人平安,就是房屋出现裂缝,余震不断,不敢住在楼里,已经住进在街边搭起的帐篷。平安就好,我的心头掠过一丝慰藉。

从遥远的新疆接到小妹妹的电话。她说,今天送她三岁的女儿上幼儿园时,幼儿园正在组织捐款,她的女儿也郑重地在捐款箱里投下了十元钱。她说,她的女儿想和我说话。我说,好,把电话给她。从电话那一端传来天使的声音,“阿塔(伯伯),我今天和小朋友一起捐钱了。”她说。我的心头漾起一股暖流,“好孩子,你做得对,阿塔爱你好孩子。”她说:“我的姐姐也在学校捐款了,是吗?”我说:“你姐姐也是好孩子。”她是在说我小弟弟上小学一年级的女儿。显然,她也在学校为灾区的小朋友捐款了。我忽然为这两个小不点感到无比骄傲。爱心就是从这样幼小的心灵萌发,蓬勃生长起来的。一场天灾,让中国充满了爱,让世界充满了爱!

《晚间新闻》报道米-26直升机上服务的五名俄罗斯人,主动退掉回国机票,随机来到四川灾区,参加向唐家山堰塞湖吊运重型机械的抢险工作。几名法国青年正在云南旅游,当地震发生后,主动来到四川灾区,做志愿者服务——做仓库搬运工——搬运向灾区发送的救灾物资,他们也住在仓库内。几名美国青年志愿者,在一个帐篷安置点中,带领一群灾区失去父母的儿童游戏,使那些孩子露出了欢乐的笑容,使他们恢复了孩子的天性。孩子们向远处集结的橙色服装的救援队伍——应当是森林消防警察高呼:“谢谢叔叔!”那个美国青年还用不太流利的汉语在领呼:“中国加油!”孩子们在跟着呼喊。让孩子们欢乐起来,就是对地震灾后儿童心理恐惧症最好的治疗。

一个地震救援队的战士叫张建,家就在汶川,父母、哥嫂,还有一个弟弟。地震消息传来的瞬间,他说他的脑子一片空白。连长把手机给他,让他给家里拨个电话,他说他的手颤抖着,按不准键。后来,他所在的那支救援队却开赴北川县实施救灾,迄今不知道家里人的情况。

六十一岁的那个老人,在救出前,是一位李姓救援队员在废墟下三米处,发现一只露着的脚,他触摸了一下,那只脚居然动了动,有回应。于是,就有了在震后一百六十四小时救出生命的奇迹发生。

这些天来,有太多的泪水,太多的故事,太多的惊喜。

今天,胡锦涛总书记到陕西汉中视察时,到帐篷小学,向那里的孩子们表示节日祝贺。是呀,孩子们的节日转眼到了。

倪渭棕——羌族小朋友,才九岁,拖着一条伤腿,从废墟中救出了三位同学。林浩——那个阳光男孩,小小的个头,九岁半,从废墟下救出两位同学,为救同学他才受伤。但他依然充满阳光的笑容。他在南京军区野战医院接受治疗。六一来临之前,医院护士给他送来蛋糕,他吃了个大花脸,护士们往他脸上抹蛋糕,他也往护士脸上抹蛋糕,简陋的帐篷医院内充满了欢声笑语。当他在六一晚会上面对镜头时,吐露了他最大的愿望——盼着他头上那块伤疤早日长出头发。真是一个可爱的孩子!

一个失去右臂的小姑娘,送到北京治疗。医生护士带她参观自然博物馆恐龙馆,这是她的愿望。博物馆里工作人员——一位留着长须的年轻人在向她介绍,这些恐龙也来自四川盆地合川,离你们家远吗?小姑娘不知怎样回答。有人从旁说道,离她家远着呢。小姑娘来到剑齿龙展区前时,一边说着害怕,一边躲到陪她来的医护人员背后。那个博物馆工作人员忙说,不怕,不怕,剑齿龙已经变成化石了,不会伤害你的。小姑娘这才从大人身后出来。

这些重伤儿童被分往沈阳、济南、南宁、武汉等地接受治疗,各地医院都在病房为这些重伤儿童举行不同的节日庆祝活动。

我收到了一位朋友的短信:“最新祝福:无论时光离去了十年还是二十年,无论你曾佩戴小红花还是满脸泥巴……亲爱的超龄儿童,祝你六一节快乐!愿你永远怀揣一颗天真烂漫的童心!”这条短信真的感动了我,立即将它转发给几位朋友。

欢乐是应该分享。

来自北京的三位记者,他们取道雅安绕道马尔康,途经理县。到了那座桃坪羌寨。眼前的一切让他们惊异——这里的古老碉楼依然屹立,那些陈年的老院子基本完好,连接着院落的暗渠水系溪水在流淌,“纳萨”顶上镶嵌的洁白的石头“阿渥尔”和天神“阿爸木比达”的象征——居中的白石,依然在那里闪耀着洁白的光芒。这个尚白的民族,依然崇尚神圣的白色,心灵像乳汁一样洁白。

那些老人看到这些千辛万苦赶来的记者,反倒对他们怜悯起来。

莫怕,莫怕,你们喝水。那些老人安慰着记者,从他们常饮的暗渠溪水中舀起水来给记者们喝。

记者们问这些长者,地震时你们感觉如何?

怎么样?地不就动了一下嘛。连我们的果树上的果子都没有掉,脑壳还在,怕什么呢?

路都被滑坡塌方堵了,你们一时半会儿出不去怎么办?

没有什么,出不去个一年两年又怎么样呢?过去还不是也有(地震),我们都过来了嘛,我们还会过得好好的。

……

听到他们带来的故事,我的心一下释然。

虽然房倒屋塌,大禹的故乡安在,那座古老而又崭新的县城还在,这里的人们和我所熟悉的那些作者平安,那些屹立于岷江两岸的古老碉楼依旧,那座迷人的羌寨安然无恙!

我的心无比欣慰。是的,是的,看来地震可以震垮大山,震断河流,却震不毁一个民族的文化,震不垮由这个文化哺育起来的民族精神。所以,大地才发出了一声叹息,从岷江边上的树丛下,扬起团团浮尘。

然而,浮尘已经落定,一切重将开始。一只凤凰将从那里飞起来。

200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