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家乡伊犁，每当夜幕降临，从那家家户户落满芬芳的花园里便会传来百灵鸟不倦的鸣啭。于是，那朦胧的月色，百灵鸟的歌声，与幽幽的花馨交织在一起，令全城的人陶然入醉。

在我家院里葡萄架与果园之间，便是我母亲辟出的一块花圃。每年春上，她总要亲手在那里栽上一些花草，诸如郁金香、夜来香、波斯菊、蜀葵、鸡冠花、凤仙花、美人蕉、马鞭草、太阳花等。再把那些去年秋上埋于地下的月季、玫瑰起出来修葺一新，把室内盆养的花卉也一并搬出来摆在那里。不出几日，在明媚的阳光下，这些香花异草便会节节生辉，出落得分外妖娆。

到得夏日，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对百灵，夜夜寻着花馨来到我家院子里歌唱，后来索性就在我家果园里筑起了窝。于是，每当傍晚，全家人便会在葡萄架下一边纳凉，一边谛听百灵鸟的歌声。

当然，不仅仅是我们一家人有这样的雅兴。

在我的家乡，可以说百灵鸟有口皆碑。那情人们的歌深情地歌唱百灵，受人敬仰的歌手被喻作百灵，甚至美丽的姑娘也用百灵来取名。而那些酒肆茶馆的老板为了招徕顾客，居然个个也不甘落后，奉养起一只只百灵，将它用精巧的鸟笼高擎在门楣，让它终日纵情欢歌。

百灵鸟的歌声的确令人销魂。人们甚至把百灵鸟视为幸福的象征——哪里有百灵鸟的歌声，哪里便不再有烦恼；哪里有百灵鸟的倩影，哪里便是人间乐园所在。百灵鸟那玲珑的身姿、甜润的歌喉，千百年来让这里的人们赞美不止，颂扬不尽。

记得那年夏天，我那淘气的弟弟爬上园里的果树，把百灵鸟孵出的一对小雏掏了下来。父亲见了非常生气。父亲说，那是人间益鸟，怎么能随便掏来把玩！瞧，是它给我们这个家园带来了歌声，带来了欢乐，带来了幸福祥和，你不能伤害它们，快给我送回窝去。看得出弟弟有点不太情愿，但有父亲催促，他又不敢违拗，只好恋恋不舍地将那两只到手的小雏放回原处。来年夏天，我家的果园里又多了一对歌手，每当月色下四只百灵竞相歌唱，那婉转的歌声便会使父亲脸上漾起一片欢乐的笑容。

又一度秋寒日渐迫近，萧瑟秋风将满园金叶吹落。百灵鸟早已飞到温暖的南方去了。院子里没有百灵鸟的歌声、变得沉寂下来。全家人似乎还没有适应这种不期而至的秋的寂寞，百灵鸟的歌声时时还在耳畔萦回，对于夏日的回忆总是像潮水般阵阵袭来。

忽有一日，弟弟兴奋地大叫起来，快来看，咱家园子里来了一只怪鸟。

全家人跑了出来。

原来是一只啄木鸟，它已落在那棵香梨树上，笃笃地敲着树干。

“这就是它的歌声？难听死了，我才不听。”妹妹怏怏地说了一句就进屋去了。

我只是默默地望着妹妹的背影摇了摇头。

是的，对于听惯了百灵鸟歌声的人来说，啄木鸟那单调的敲击声当然不会入耳。可是，孰知百灵鸟只是在快乐的夏季，当你的门前开满了鲜花时，才会为你彻夜歌唱……

从那天起，这只啄木鸟在我家果园和附近的树林间忙碌了一阵。仿佛它深知秋日时光短暂还是怎的，每天太阳一露头它就开始笃笃地敲击着树干，直到夜幕徐落。我敢发誓，它就像一位细心的女人梳理自己的发辫那般地把我家果园的树木所有的枝杈都精心梳理了一遍。无疑，我家果园又将迎来春色满园的一年，百灵鸟仍将彻夜鸣啭……

然而，不知是畏于秋寒还是过于繁忙，反正我们全家人再没有像夏日里谛听百灵鸟的歌声那样，聚在一起，听一听啄木鸟的声音。久而久之，也就淡忘了它的存在，以至全然不知它何日何时悄然离开了我家的果园。

不过，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在我的家乡，从来没有一支歌是为啄木鸟而唱的……

19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