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犁记忆 伊犁记忆
伊犁是一种记忆。
记得在我儿时,这是一个生满白杨的城市。那密布城市的白杨树,与云层低语。鸟儿们在高耸的树上筑巢,雏鸟求食的叽鸣声和归巢的群鸟,给树与云的对语平添了几许色彩。树下是流淌的小河,淙淙流入庭院,流向那边的果园……
去年秋天,我回到伊犁,朋友们在新近改建的新城区一家餐馆请我吃饭。我几乎已经认不出这里来了。城市的确焕然一新,路变得宽了,楼变得高了,树变得矮了,那满城的白杨树早已不复存在,举目望去,似乎在城市的边沿才能觅得她熟悉的倩影。
那天,天气晴好,阳光灿烂。虽说已是秋日,在伊犁特有的阳光直射下,那群楼与玻璃体墙幕、马赛克贴面、柏油路和水泥马路、铺满路旁人行道上的瓷砖都在反射着阳光的温热。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倏忽闪过。我问朋友们,夏天,这一带会不会很热?他们脱口而出,热,热岛效应。我为他们如此现代的用语感到惊讶。看来,地球确实处于信息时代。连词汇都变得一致起来。我想象得出那种热浪袭人的感觉。在北京,人们也在讨论城市热岛效应给生活带来的影响。这也是世界性的现代城市通病。北京正在采取积极措施,扩大城市绿地,增加植树面积,恢复古都循环水系,保护古都风貌,努力使城市的热岛效应弱化。是的,当温饱问题解决以后,人的生活质量问题摆在了首位……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曾经陪同已故著名评论家唐达成先生走过伊犁。那是一个下午,当我们驱车顺着独库公路攀缘而上,最终停驻在巩乃斯河谷与喀什河谷源头的分水岭——天山雪线的刹那,唐达成先生几乎是在呼喊:中国的电影艺术家们上哪儿去了?!中国的摄影艺术家们上哪儿去了?!为什么不到这里来?!我忽然发现,先生其实是诗人气质,在我心中不经意间涌过一丝暖流。此刻的光线极好,空气的透明度极高,举目望去,那莽莽苍苍的群山逶迤而去,拱起一座座洁白的雪峰,与蓝天相映成辉;那郁郁葱葱的针叶林和乔木,那舒展而去的高山草原,在西斜的阳光下,那苍翠欲滴的绿色,竟幻化出千种万种的绿来。这是一个纯净赋予力的世界。先生是个书法家,此刻他又沉浸在一种挥毫的境界与冲动中……
前年夏天,我又一次游历巩乃斯河谷与喀什河谷。河谷源头的旅游点增多了,还盖起了许多红红绿绿的建筑。这里不需要景点,你的视线随意投向任何一个方向,都会将最美的景色尽收眼底。与我同行的来自北京的朋友们说,如果将这里的任意一条山谷原封不动移到北京郊区,那绝对会成为京城一大胜景。此刻,喧哗的河流舒卷着洁白的浪花,一任奔流而去。在森林的怀抱里,散落的星星点点的旅游点中游人如织。牵着马儿来的牧人之子,已告别了昔日的羞赧,正在招揽骑马照相的生意,并向旅游点出售马湩。是的,生活会教会人们一切。看上去他们对这一活路的认知是认真的。
晚上的篝火晚会就像燃烧的火苗一样热烈,现代音乐的旋律轰响在山谷间。清晨,当雾霭散去,踩着露珠在林间散步时,无意中发现随意扔弃的矿泉水瓶、软包装食品袋,还有那些碎啤酒瓶、早已走了形的空易拉罐,河边枝条上垂挂着各色塑料袋,正迎着河面的清风徐徐飘扬。在旅游点旁,搭了一座小木桥,伸延到水面便收住了。此时,一位身着靓丽服饰的服务小姐走上这座小桥,清晨的金色阳光映衬着她青春的身影,是那样动人。她手拎一个红塑料桶,似乎是要汲水。然而,当她姿态十分优雅地将桶底倒倾过来时,一桶垃圾便泄进了琼浆玉液般流淌的喀什河里。我不免有些愕然。看来,旅游与生态环境保护的矛盾在这里也开始显现。其实,这个矛盾并不是不可逾越的。真正要使旅游业长兴不衰,应该自觉保护生态环境。
那是1976年夏天,我第一次来到昭苏草原。我为眼前的景色惊诧不已。那种辽远、开阔的高原绿色真让人不可思议。在远离海洋的亚洲腹地,居然还有如此一方一望无际的湿润的绿色世界,真正让人不可思议。也许这就是大自然的神奇造化。
这样辽远、开阔的高原绿色,后来当我翻越昆仑山口,在昆仑山脉和唐古拉山脉之间的青藏高原,我又一次目睹;在翻越北疆与南疆的过渡地带居勒都斯——巴音布鲁克草原时,再次领略。
所不同的是,在昭苏,草地下覆盖着的是黑土层,土地肥沃得可以捏出油来。牧草长势旺盛,在那里牧养的畜群,就像在天堂徜徉。
那天,我们乘着北京212越野吉普——当时最豪华的越野车驶过一片草原时,看到一群牧民扛锹背锨,策马驭牛而去。不远处,更多的人正在挖掘一道壕堑。我不解地问,这些牧民在挖什么。显然,那不是灌溉渠系。陪同我们的县委宣传部的同志介绍说,学习内蒙古乌审昭经验,在库伦挖草。
多年以后,我也曾游历内蒙古。除去北部大草原,南部和西部草原草场退化、沙化,成为覆盖京城的沙尘暴的策源地之一。乌审昭就处在这种沙化草原地带。所以,他们创造性地探索出草库伦经验,把沙化草地一片片地围起来轮牧。在当时,对于乌审昭,这一做法无疑是成功的。但对于昭苏这样自然地理环境独特的草原,就未必适宜。可是在当时我们做了。这就是那个时代的僵化思维特点。感谢十一届三中全会,解放思想,实事求是,改革开放,使我们走到了今天。
那时(1972年),我刚刚从插队的生产队走上公社机关干部的岗位。公社书记吴元生同志,人非常好。他是浙江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就来到伊犁,学会了维吾尔语。虽然开口说起来,他的维吾尔语颇带浙江口音,但听读方面他的维吾尔语水平几乎无可挑剔。他随时随地都可以和维吾尔族社员进行沟通,打成一片。那天,我作为他带领的工作组成员进驻波斯唐(绿洲)大队。工作组任务单一,那就是和社员们一起去噶麦村北挖排水渠。
这一带过去属沼泽地,地下水位很高,影响粮食生产,另外还要把芦苇荡开垦成新的良田。那是秋后的农闲时节,伊犁河两岸山脉雪线低垂,河谷里早晚都已经有了霜冻。来到排水沟工地时,可以清晰地看见晶莹的冰凌上折射着晚秋清晨的阳光。我的心头不觉不寒而栗。当人们还在卷着莫合烟的时候,吴元生同志卷起裤腿赤脚第一个跳进排水渠开始挥锹了。我看着他瘦瘦弱弱的躯体,也跟着跳进了排水渠。我的双腿好像被火舌燎了一下,那种切肤之痛迅即直袭脑门。但我忍住了。我发现随后下来的人没有谁吭一声,都在开始默默地挥锹挖泥……
而今,沼泽与湿地被认为是地球的肺叶,它们对气候与环境有着直接影响,全世界都在积极保护。我国东北三江平原上原来计划进行农业开发的大片湿地,现在也被保护起来了。而地下水位则在普遍下降,人们在千方百计地恢复地下水位。毕竟,这个蓝色星球的淡水资源有限。
1981年春天,我作为伊犁哈萨克自治州委支援春耕生产工作队成员,来到伊犁河彼岸的察布查尔锡伯自治县。从河的对岸回望十分熟悉的伊宁市的轮廓,却有一种新奇而陌生的感觉。我顿然觉得,看来,人要不断跳出自己熟悉的环境,才能有所发现。而且,人要不断地易位思考,才会有新的收获。
我随工作组几乎走遍了察布查尔县的每一个村落。我到过察渠的龙口,聆听“牛禄”(昔日的戍营,现在的乡)里的那些锡伯族老人无限自豪地讲述他们的先辈是如何开挖这条灌溉渠系的;走进他们的农家庭院,看到他们精心编织的苇席铺在土炕上,生活温馨而自足。
在海努克乡东边,我们检查一条从山谷溪流中引出的灌溉渠。我第一次看到在伊犁河谷的山脉中,竟然也深藏着干涸的河床。不过,那河床留有昔日水流的蚀痕。我不无疑惑地问当地人,这条河怎么是枯的。
他们说,老弟,你有所不知,水和树是连在一起的。这条山沟里的树已被用剃头刀剃过似的砍光了。过去水丰时,骑马人是难以过河的。现在可好,树被砍光了,一汪一汪的山泉消失了,河水也就枯了。留下的那一点眼泪般的细水,勉强被我们引上来浇地。
显然,如今风靡于世的环保意识,其实出自人对生存环境恶化的忧虑与警觉。现在,环保已成为国策,国民的环保意识普遍开始提高,发展不能以牺牲环境为代价,已成为全社会上下的共识。我想,走可持续发展之路,这才是根本。
伊犁是一种记忆。
每次从京城回家,只要时间许可,我都要执意从乌鲁木齐乘车回伊犁,为的是重新走过我记忆中的世界。
是的,每当从三台附近的缓山背后汽车跃出浅谷的刹那,在眼前蓦然展现的,是与沿途赤裸的山脉、褐色的戈壁、偶或闪过的绿洲截然不同的另一种记忆的世界。就连天的蓝色与山顶的积云都与众不同。这种蔚蓝与洁白的记忆,始终在我的眼前浮动,宛若梦境。
夏日里,一片充满生命律动的绿色,让你周身的血液与赛里木湖的水波一起涌动,一种甜蜜,一种欣喜,一种松弛自心底漾起,在周身缓缓弥漫开来,最终让你沉浸在一种感觉中,也许这就是由衷地从心底赞叹的感觉。
冬日里,在那一片白色中,逶迤的群山之襟,垂挂着墨色的云杉丛林,在苍穹之下,给人以一种沉静,一种感悟,一种启示。雪被下的山与岭的线条都显得那样柔和,让人怦然心动,心头感到无比的温暖。的确,这里的冬景都是这样的无与伦比。
《长春真人西游记》在记述道家先尊丘处机于公元1221年农历九月二十五日途经赛里木湖畔时,不无赞叹道:“忽有一池,方圆几二百里,雪峰环之,倒影池中,师名之曰天池。延池正南下,右峰峦峭拔,松桦阴森,高逾百尺,自巅及麓,何啻万株。众流入峡,奔腾汹涌,曲折弯环,可六七十里……薄暮宿峡中。翌日方出,入东西大川。水草盈秀,天气似春。”丘处机则即兴赋诗留下了“天池海在山头上,百里镜空含万象”的诗句。
林则徐当年被充军经过这里,也写下了具有赞美诗般富有韵味的日记。徐公沿途郁积的心情,在这里变得豁然开朗,充满阳光。或许是他被贬谪以来难得拥有的几天好心情。
面对这里独特的美景,林则徐在日记里大加赞美,那几天的日记充满了抒情的笔调。让人觉着,林则徐不仅仅是一位虎门销烟的民族英雄,更是一位抒情诗人。
的确,当沿着不可思议的赛里木湖驶过那个看似十分低矮的松树头子隘口时,又是一番全新景象舒展在眼前。莽莽苍苍的群山,密布的森林,舒缓的草原,刹那间奔向你来,令你猝不及防,令你目不暇接。应当说,那不只是一种记忆,那是一种气势,那是一种境界,那是一种胸怀。于是,伊犁的门扉就从这里为你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