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走越远
老翁年轻的时候开了一家古旧书店,开始只是迫于生计,也只当权宜之计,结果没想到一做就做了一辈子,而且真是爱上了这一行,其乐无穷。所以老翁希望儿子也能喜欢上这一行,从儿子小的时候,他就有意识地让儿子多接触古书旧书,比如听说哪里有货要出,老翁跟对方联系好后,自己不去取货,而是指派儿子去,儿子呢,也不反对,父亲指到哪里,他也能做到哪里,但是他心不在此,只是表面应付而已,一直到他考大学的前夕,父亲仍然在指派他,让他填报图书馆专业,但父亲的这最后一次指派,翁马没有服从,他填报了另一个专业,商业管理,从此决定了自己的命运。这对老翁的打击很大,他从此常常坐在店里长叹,说,我一辈子的心血,就没人要了啊。
其实翁家父子还都算跟一个“商”字有点联系的,只是这两个与“商”有关的工作性质却相去甚远。从前父亲基本上不用出门,自会有人上门来,买旧书的和卖旧书的都会来找他,偶尔知道有重要的重大的来路,他才会出门前去看货,尤其到后来,他的小店名气越做越大,有时老翁出门前往,甚至会有车来接他去。更多的时间,父亲就坐在店里,坐等生活。
而翁马的工作却是天南海北到处跑,有一次出差,他住进一家连锁酒店,酒店叫作吴门书香,翁马是在网上预订的,因为看中了这个名字,结果到那里一看,果然很讲究书香气,每个房间里,都有一格书柜,除了摆置一些书籍,还置放了几本酒店自办的小内刊,刊名叫《陈年旧事》。
《陈年旧事》刊登的内容大致有两部分,一部分是作者撰写的短小的旧事,另一部分是从过去的一些旧书旧杂志上摘登的短小的旧文,翁马随手拿了一本翻翻,小刊很薄,开本也小,没有封面,第一页直接就是目录,翁马随意地看了一下,就看到一篇旧文章,是从一本旧杂志上摘录下来的,是一个旧人写的,这个旧人的名字叫作倪陈。
翁马似乎见过这个名字,但记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的,他读了倪陈的旧文,才知道了,这是一位专写往事的老作家。倪陈的文章写了一个故事,好多年前,他在某某街上一家很小的旧书店里,看中了一本线装书,是《书林清问》,当时身边恰好没带够钱,便试着与店主商量,要赊这本线装书,保证过一两天就送钱来。他原以为自己与店主素不相识,店主是不会同意的。不料店主非常爽快,一口答应。虽然店主并不要倪陈的欠条,但倪陈还是坚持写了一张字条,硬交给店主收下,才拿走了那本线装书。倪陈在文章中说,虽然事情已经过去许多年了,但他还记得那家旧书店的名字,叫作汇弘书店,唯一遗憾的是,他忘记了那位店主的名字,也许他当时根本就没有问人家姓什么叫什么,也许是问过的,但是年代久远忘记了,但这件事情连同那店主的长相,许多年来,时不时地浮现在他眼前,他甚至记得那店主长着一张团团圆圆的脸,很和善,真是个一团和气的好人。
其实翁马一开始就看出来了,倪陈写的旧书店,就是他父亲的书店,这篇旧文让他想起了一件事情,父亲临终前,给他留下了一张字条,字条上写了一个人的名字和地址,父亲告诉翁马,这个人在许多年前买了他一本线装书,当时是赊的,答应过一两天就来还钱,但是很多年过去了,父亲却一直没有等到他。父亲留下的就是这个人的姓名和地址,父亲跟翁马说,你可以再等一些时候,如果他来还,就不要收他的钱,如果他一直不来,你就要去找到这个人,一定要找到他,讨回卖书钱。翁马觉得很奇怪,父亲不是一个小气的人,经常有人来买旧书,差几个钱,父亲就不要了,为什么对这个人欠的这笔小钱这么计较呢?他忍不住问了父亲,父亲没有回答为什么,只是说,你去讨回来。
父亲字条上的那个姓名就是这个倪陈。父亲去世以后,翁马也曾想替父亲完成心愿,去过地址上的那个地方。但是那个家,那条街,连同那个地方都没有了,拆了,建成了一个全新的什么地方,谁都不认得谁。寻找倪陈的线头一下子就断了,后来翁马也就算了,觉得自己至少也算是尽过心了。
现在翁马却从这本《陈年旧事》的小刊上忽然看到了倪陈的名字,甚至还看到了这桩事情,那根断了的线头似乎又出来了。倪陈的文章是从一本叫作《长亭古道》的杂志上摘下来的,翁马至少可以找到这个杂志社去问一问,杂志上既然发表了作者的文章,那么必定会和作者有交往,即使不见面,也应该有电话或书信往来,即使没有电话书信往来,也至少有个邮寄地址吧,否则刊登他文章的杂志和稿酬往哪里寄呢?
翁马从前也曾经听父亲提到过《长亭古道》这本刊物,就是他们所在的城市的一家文化单位所办,是一本地方文化性质的刊物,父亲的旧书店里,也曾经摆过一些早已经过期的《长亭古道》,虽然不起眼,但也总会有一些同样不起眼的人来淘它们,满怀希望而来,淘到了心仪的刊物,欢天喜地而去,对老翁赞不绝口,因为在别人的店里是淘不到的,只有到了老翁这儿,才可能出现希望。
对于这些淘旧书旧杂志的人,翁马也曾关注过他们的一些动向,因为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对淘旧书有这么大的兴趣,有一次他就问过一个人,这个人姓匡,也是一位老者,和老翁差不多年纪,但老翁却喊他小匡。他跟老翁开玩笑说,你就怕我的筐里装得太多,你气不平啊。他总是带个布袋子,淘到了旧书旧刊,就小心地装进去,袋子确实不大,他每次淘得也不多,叫小匡还真是叫对了。那一天小匡从老翁手里接过一本已经很破旧的《长亭古道》,喜滋滋地翻开来,翻到其中一页,递到翁马面前,说,你看,就是它。翁马接过去粗粗看了一下,写的是一桩往事,这作者年轻时喜爱画画,常去小桥头顾老师家学习,顾老师倾心相教,后来顾老师搬走了。多年后,他的画和顾老师的画同时出现在卖方市场,结果买家买走了他的画,顾老师的画却始终无人问津,顾老师羞愧而去。许多年来,这件事情一直折磨着作者,他多方寻找顾老师却一直未能找到,等等等等。翁马起先以为这事情跟小匡有关系,后来问了小匡,才知道,并没有什么关系,那个小匡,并不认得这个作者,也不认得另一位主人公顾老师,只是听说作者写了这件事情登在杂志上,小匡辗转地找到作者,问是登在哪本刊物上,那作者年纪已经很老,记不清了,胡乱地说出了好几个刊物,结果都不对,最后小匡动脑筋想了想,觉得可能是登在《长亭古道》上的,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情,到老翁店里来了。
在翁马看来,这个故事并没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或者大肆宣扬的地方,只是淡淡的一件小事、旧事,小匡却激动来激动去折腾个不停,翁马当时曾想,真是人各有志、人各有爱啊。
这就是《长亭古道》这本刊物曾经给翁马留下的印象,没想到,现在它的出现,却给了翁马一个了却心愿的机会。
翁马出差回来后,先上网查了一下这本刊物,才发现它早已经停刊了,这一点也没出乎翁马的意料,像这样纯粹的地方文化刊物,肯定都是赔本买卖,最后没人肯赔了,就停刊了。
翁马正欲再次放弃寻找,但是网上提供的内容却让他又有了继续下去的信心,因为《长亭古道》虽然停刊,但刊号并没有吊销,而是由城市建设委员会接手,改成了另一本刊物,叫作《今日我城》。
翁马本来可以照着《今日我城》在网上留的电话直接打过去,但拿起电话却又放下了,他觉得自己的这件事情,电话里似乎说不清,或者说,似乎不太适合在电话里说,于是他就按图索骥找上门去了。
接待翁马的是一位年轻人,翁马一看他的模样,心里就有点犯难,跟一个80后去谈这么一件事情,翁马还真不知怎么开口,因为话头离得很远,心思一走到话题的那一头,就有一种时空相错的隔离感,一个朝气蓬勃茁壮成长的80后,会有耐心听一个从前的长长的却又很平淡的故事吗?翁马只好先看了看这个办公室,说,就你一个人?80后笑了笑,说,我们有六个人,今天正好编辑部有活动都出去了,我留下来看门的,为防有人来,就正好防到了你。翁马也笑了笑,说,我说呢,怎么才一个人办公。又说不下去了,停下来。那80后倒不着急,笑眯眯地给他泡上一杯茶,说,请坐。
翁马坐下来,硬着头皮从头道来,你们的《今日我城》,原来就是《长亭古道》那本刊物吧?80后又笑了笑,说,我就知道你是来问《长亭古道》的。见翁马惊讶,80后又说,我虽然来的时间不长,但已经接待过好几位寻找《长亭古道》的人了,都是上了年纪的人,絮絮叨叨,问长问短,我本来并不清楚《长亭古道》是怎么回事,被他们问来问去,答不出来,挺难为情的,就了解了一下,才知道了一点《长亭古道》的事情。翁马说,我还没算上年纪吧,你怎么猜到我也是来打听《长亭古道》的呢?那80后又笑了笑,说,感觉出来的吧。停顿一下,又说,不是感觉出你年纪老,是感觉出你有这种气质。说得翁马倒有点难为情,挠了挠头说,啊哈,从来没有人这样说我呢。其实是有人说过的,就是他的父亲老翁,只是翁马并不认同父亲的意见。
后来80后又主动问翁马,是不是要打听从前在《长亭古道》工作过的人,翁马说,你知道他们吗?80后说,知道,这已经成了我工作的一部分了嘛。就指点翁马,让他去市文联询问,那本《长亭古道》杂志,虽然曾经因为经费问题,几易其主,但早年创刊的时候,是文联主办的。
翁马抓住这个线头,果然有效,文联几个热心的同志一凑,回忆往事,翁马才知道,《长亭古道》的老主编和一些老编辑早已去世,大家从还活着的与之有关的人群中去搜索,群策群力,终于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叫何云美,并不是《长亭古道》的编辑,而是一个热心的读者。
翁马以为是个温文尔雅的老太太,见面了一看,才知道是个老头,且五大三粗,既和这个名字不符,也和他印象中的老文人相去甚远。何云美只听翁马说了个开头,脸色立刻就变了,翁马也不知怎么回事,觉得说不下去,就停了下来,等何云美发话。果然何云美毫不客气地说,你老头子记错了。翁马不明白,说,记错了?什么意思?何云美说,其实,是我在你老头子店里赊了那本线装书,是我没有还钱。翁马惊讶地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何云美又抢着说,不过你别以为我是个赖子,不是我不还钱,是我这个人忘性大,你家老头子明明知道,他也不提醒我,下回见到我也不向我要,这不能怪我吧!翁马哭笑不得,说,何先生,我是来找倪陈先生的。何云美却不依,说,你连谁是谁、谁做了什么、谁没有做什么都没搞清,你找的个什么东西?翁马说,并不是我要找倪陈,是我父亲的一个心愿,好多年也没有替他了却。何云美说,你有可能搞错了他的心愿,他一定是说我赊了他的书没还钱。翁马赶紧说,不会的,不会的,有我父亲的字条为证,我父亲的字条上写得清清楚楚,是倪陈,何况,又有倪陈先生的文章为证。何云美不稀罕地“切”了一声,说,文章虽然是白纸黑字,事实却不是白纸黑字,谁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赊过老翁的书?就算他真的赊过,他也并没有写他还没还钱,也许他还了呢?要是他没有还,他应该会写出来的,那样文章才更好看呢,他是个会写文章的人,这么精彩的内容他肯定会写出来的,他没有写,就说明他已经还了钱,而没有还钱的人,是我,你说是不是?
翁马想了想,说,我只是按照父亲的希望找这个倪陈倪先生,以前一直没有头绪,现在终于有了线索。何云美说,线索?什么线索?就是这个倪陈写的文章?翁马赶紧切入主题,说,何先生,您认得这位倪先生吧?何云美赌气说,我干什么要认得他!翁马说,您再想想,倪陈那篇回忆赊书的文章,发表在《长亭古道》上,您一直就是《长亭古道》的热心读者——何云美打断他道,正因为我是热心读者,我才会发现问题嘛,我才知道编辑只会编文章,编不了事实的嘛。翁马说,您是说,这篇文章中有差错?何云美道,何止是有差错,那是大错特错,《书林清问》明明是我向老翁赊的,他硬扯到自己头上去。
翁马见何云美理直气壮,想必那线装书就在他手里,既然如此,他也不要再多费那份心思了,便道,也好,既然《书林清问》在你这里,我就不找倪陈倪先生了。
何云美似乎犹豫了一下,但随即又神情坚定起来,说,你跟我走一趟,到那儿你就知道了。带着翁马到了他家的另一个住处,在一个旧式小区的二楼,一个小套。翁马估计这是何云美家从前的旧宅,后来改善了住房条件,老宅子也没有卖掉,想必是何云美存书的地方。翁马的猜测没有错,打开门一看,连小小的客厅里也摆满了旧式的书橱,这些书橱都是自己打造的,质量粗糙,但是容量很大,从地板一直竖到天花板,真是顶天立地,不只四面沿墙摆满,屋子中央也整齐划一地列着一排排的书架。翁马说,哟,像图书馆啦。何云美说,多是多啦,不过多不过你家老头子。翁马说,那不一样,我父亲是开书店的,你这是私人藏书。说得何云美高兴起来,在书橱书柜间穿来行去,两根手指点着书,一本一本地划过来。翁马以为何云美是带他来找《书林清问》的,不由问道,这么多书,您记得放在哪里了吗?
何云美终于愣住了,脸也红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是说《书林清问》吗?然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要是真在我这儿,就好了。见翁马顿觉失落,又赶紧说道,那本书,当时大家都想要的。翁马说,哦,结果被倪陈先生买走了。何云美立刻否认说,不可能,他也没有买走。翁马说,那它在哪里呢,是谁买走的呢?何云美说,反正不是倪陈。话又绕了回去,翁马算是服了他,他才不要和他顶个什么真,说道,你一定不承认是倪陈先生的事情,那就算是你的事情,就算是你赊了我父亲的书,现在我找到你了,也不用你还钱了,这事情也算有个了结了,我会告慰父亲,让他安心。何云美却不依,说,听你的口气,十分不情愿,什么叫就算,说得这么勉强,好像是我强迫你认同似的,那不行。翁马说,那要怎样才行?何云美说,当然要有证据才行。
翁马说,证据我有啊,就是我父亲留下的那个字条,上面写着倪陈和他的地址呢。何云美说,那才不是证据,小翁,你等着,我会把证据找出来给你的。
翁马回家往沙发上一坐,他的姿势他老婆就能看出些问题,问他说,你怎么了,今天工作不顺利?翁马懒得多说,摇了摇头,电话铃就响了,老婆去接了,是找翁马的,翁马过去一听,那人说,你是老翁的儿子小翁吧?翁马说,我是翁马,你是谁?那人不说自己是谁,只说,我听说你在找那个向老翁赊《书林清问》的人,你不能听信别人的误导,那个人是谁,我知道。翁马说,你是谁我还不知道呢。那人说,我去见你,见了你就知道我是谁了。翁马说,那也不一定,谁搞得清楚你们这些事。他不想要这个人到他家里来,有一个何云美已经够烦人了,他不想再来一个。那人见翁马不答复,改口道,如果去你家不方便,那我明天到你单位找你。翁马一听,头皮都发了麻,他单位那些麻利忙碌的年轻同事,要是见到何云美之类的人物,小姐们恐怕都要晕过去了。所以赶紧说,方便的,方便的。那人高兴地说,那太好了,我这就去。翁马再想问一下你在哪里,大概什么时候到,那边已经性急地挂了电话。
翁马搁了电话跟老婆说,有个人要来,你准备个茶杯。老婆问是谁。翁马说,我也不知道是谁。老婆道,神经病。拿了个茶杯去洗。翁马也不知道打电话的那个人是在哪里打的电话,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够到门上,正思忖着,门铃就响了,翁马想,动作倒快,像是在我家楼下打的电话哦。
开门一看,却是两个人,后面跟着的那个,正是何云美,前面这个中年人朝翁马说,小翁,我没喊他来,他自己硬要跟来的,你不能怪我。翁马见这人面熟,正要问,何云美抢上来介绍说,他是小匡的儿子。小匡的儿子抢白他道,不用你介绍,我自己会说。又朝翁马道,我父亲是小匡,我就是小小匡。
翁马的老婆泡了一杯茶出来,才发现来了两个人,又重新再去泡茶,小小匡却说,你不用给他泡茶,他不算你家的客人。老婆朝翁马看看,觉得奇怪,心想翁马从哪里弄来这样的朋友,其实翁马也在奇怪,但他还是顾了何云美的面子,毕竟人家都这把年纪了,朝老婆说,他们开玩笑呢,你再泡一杯来吧。
那小小匡却不买账,他既不买倪陈的账,也不买何云美的账,坚持说赊老翁账的人,是他的父亲小匡。父亲赊了老翁的账以后,还一直说,会还的,会还的,那不就说明了他没有还吗?何云美说,小匡也许说的是另一件事,也许赊的不是《书林清问》,而是另一本书呢。小小匡说,那你能证明你赊的就是那本线装书《书林清问》吗?手朝何云美一伸,道,你拿得出《书林清问》吗?何云美也不客气,也将手朝小小匡一伸,反问说,你拿得出?小小匡两手一摊,说,我拿得出就不用跟你在这里费口舌了。
翁马见这两人顶真,劝他们说,要不这样吧,就算我父亲有三本《书林清问》,你们一人赊了一本去,倪陈先生也赊了一本,这不就摆平了?
那两个人一听,急得跳了起来,异口同声道,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翁马说,有什么不可以?又不是你们的书,是我父亲的书,该我说了算。那两人道,你说了不算的,不可能有三本《书林清问》,总共只有一本,是孤本,独一无二的。翁马道,既然知道是孤本,怎么会给三个人都赊了去呢?
小小匡一急之下,抓了翁马家的电话就往外打,叽里咕噜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话,但电话那边的人分明不赞同他的意思,小小匡更急了,额头上汗都冒了出来。何云美阴阳怪气道,抓了别人家的电话,像自己家的。小小匡朝他看了看,继续打。何云美又说,明明自己有手机。小小匡捂住话筒,指了指说,座机是市话,打手机什么代价?
翁马赶紧朝这两个人摆了摆手,说,算了算了,我不找了,你们走吧。这两个人却急了,又不愿意走,又指责他不能完成父亲的心愿,又批评他不能坚持到底。翁马也急了,生气地说,我要找的人是倪陈,不是你们。结果两个人同时说,我们认得倪陈,我们可以带你去找。
到得倪陈家,出来的当然不是倪陈,倪陈早已作古,是倪陈的孙子倪辉。翁马上前仔细一看,竟然就是《今日我城》杂志社的那个80后,倪辉看到他们,也不意外,说,又来了,坐吧。
翁马说,你知道我会来吧。那80后倪辉笑道,我哪里知道你会来,这个《长亭古道》里东西很多的,虽然它是一本早已经停刊的刊物,但许多人还都在里边呢。翁马想,这倒也是,我父亲在里边,你爷爷也在里边,这何云美,小匡,小小匡,都在里边,现在连我也跑到里边去了。
倪辉不急不忙地说道,翁先生,我们这个家,你也看得出来,别说线装书,连现在的新书也很少。翁马说,你爷爷在的时候,家里书多吗?倪辉说,我爷爷在的时候,确实喜欢买书,而且他只买线装书,所以,他的这篇文章肯定是真实的,但是我爷爷还有一个习惯,买了线装书,过几天就会送人,只要哪个说一声,哇,这是本好书,他就送给人家了。翁马说,原来是这样。倪辉说,至于我爷爷在你父亲店里赊的那本《书林清问》算不算是好书,是不是也送给谁了,到底是送给了什么人,我们一概不知道,反正家里肯定没有。
倪辉这么说了,翁马倒有点不好意思了,停了停,才说,其实,我也就是看到了那篇文章,试着找一找,当初你爷爷说是打过欠条,但是我父亲并没有把欠条交给我,也许你爷爷早就把书钱还了,是我父亲记错了。倪辉却说,既然你父亲临终前还记着这件事,就说明我爷爷可能没还钱。这样吧,我们折算一下现金,我现在就还给你,事情就结束了。翁马还没来得及解释自己不是来要钱的,那两个人已经跳了起来,嚷道,你不能拿他的钱,那书不是他赊走的。
翁马说,我也不说话了,我不知道说什么,我把父亲的字条带来了,你们自己看吧。遂将父亲留下的那张字条拿了出来,大家上前一看,上面倒是有一个人的名字和地址,但却不是倪陈,也不是何云美,不是小匡,不是老翁自己,是一个谁都不认得的人。大家指着翁马说,你看看,你也太粗心了,把字条都搞错了。
80后倪辉又笑了笑说,其实我这里也有一张字条,是我爷爷留下的,我爷爷临终前也向我交代过一件事情,爷爷有一位朋友,年轻时性情相投,十分要好,却始终不知道这朋友是干什么工作的,后来他们有了个约定,如果两人都能活到七十岁,那朋友就告诉我爷爷自己的真实身份。结果他去了台湾,一去就是几十年,一直到爷爷活了七十岁,也没能见上面,甚至都没能联系上。这成了爷爷临终前最大的遗憾,爷爷将那人的姓名和出生年月写在纸条上,留了下来。爷爷走了多年后,那人回大陆来了,找到我家,向我家人兑现了当年对我爷爷的承诺,说明了自己的身份。爷爷的心愿总算了却了,最后我把爷爷写的字条拿了出来,那老人接了去一看,说,我的姓名和年龄都是错的,他写的不是我吧。又说,谁知道呢?也许他这上面写的才是我,而我知道的我才不是我呢。结果我们大家都跟着他笑了起来。
翁马听了后,顿了顿,问道,你那字条呢?80后倪辉说,这些年搬了许多次家,字条弄丢了,别说一张小字条了,连家里的户口本,我爸我妈的结婚证都丢过。
何云美呵呵地笑了笑,小小匡道,字条丢了,脑子总算还没有丢,事情还记得哦。80后倪辉道,脑子也不一定没丢哦。小小匡道,要是脑子也丢了,你怎么说得出这件事情?80后倪辉道,你怎么知道我说的这桩事情就是原来的那桩事情呢?小小匡说,那倒也是。
翁马揣着那张搞错了的字条,没有再解释什么,也没有表现出自己的疑惑,就回家去了。
老婆正在家里等他,见到了,跟他说,你瞎忙什么呢?翁马说,你又不是不知道,父亲临终交代过的事情,我见有了点头绪,就去寻找,结果越找越乱,不找了。老婆笑道,你那样找不仅越找越乱,还越找越远。翁马听出些意思,朝老婆看了一眼,老婆手里捧着一本书,正是那本线装书《书林清问》。老婆说,就放在爸爸的那口旧皮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