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张艮为例 2
中心大街车水马龙,车只能像蜗牛往前挪移。张艮坐在后面,拍着我的椅背说:“你说城里都挤成这样了,还把我们乡下人往城里弄,不是给你们填堵?”我说:“多数时候还是不堵的,就是上下班堵一点。”张艮说:“都九点多了,还上下班时间?”我笑笑。“车就像个屎爬牛,还不如走着走,把我放到公交站牌,我自己回去,省得麻烦你,稻子正追肥哩。”我说:“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
城市建设用地没指标可用了,可城市还在磅礴发展,办法总比困难多,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这是领导讲话里常出现的句子,事实证明也正是这样,思路决定出路,干工作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于是就学了一招回来,把农民的宅基地倒腾出来置换成建设用地。具体方法很简单,一户农民有四分到六分宅基地,政府给农民建楼房,把农民变成市民,宅基地交出来作为城市建设用地。核桃村就属于宅基地倒腾范围,而且被列为推进试点村。试点之所以放到核桃村,是因为相比之下推开的难度要小一点。一是核桃村朱姓占百分之八十以上,一枝独大,朱金是书记村长一肩挑,兄弟至亲又多,在户族里有号召力。人类历史自古以来都是少数服从多数的历史嘛。二是核桃村这几年地已经征得差不多了,许多人已经住进了楼房。经过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核桃村大部分人都响应了,只有一小部分人反对,其中就有张艮。“这一部分人肯定又是受了张良的蛊惑。”镇长如是说。
镇长命我和朱金打前站去给张艮做思想工作。到了张艮家,张艮拿一截苹果枝子正在逗公鸡。这只公鸡很英俊,冠子艳红,浑身紫羽,尾羽墨绿,它围着张艮踱来踱去,趾高气扬,脖子里的一圈毛乍开来像刺猬,它时而跃起,扑啄张艮,在挑衅,在跳着,张艮用那枝子斗公鸡,公鸡并不怯,越斗越勇,猛然跃起,啄了张艮手背。张艮的手背被啄烂一块,立时流出血来。张艮跺跺脚,公鸡蹿上树去了,张艮从地上捻了一撮土按在伤口上,公鸡从树上下来又来挑衅,张艮笑着说:“这家伙就好跟我斗,每天都要斗上一斗,不斗就像瘾没过一样。”这是在张艮家看到的平常一景。
朱金的话才开了个头,张艮很决绝地说:“二两棉花没弹(谈)头,不要说你们是镇长助理、村长,就是区委书记区长来了也没用。”朱金说:“城市要发展,我们要奔小康……”张艮打断朱金的话,说:“讲话你到台上讲去,吨粮田上建高楼大厦就是发展了?农民住进楼房就是奔小康了?少打着发展小康的幌子榨我们这些人的油。”说着张艮拿出一个笔记本,翻开,“你们听着。”然后开始给我们念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十三条规定,又念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第十九条规定……朱金说:“你不要念了,我们念的比你熟,听我说……”张艮吼了一声:“听着!”继续念道:正是因为行政法规和地方性法规无视公民房屋住宅这一宪法性权利,导致了各地大量“依法”侵犯公民住宅权和房屋所有权的现象,导致了自焚等现象发生……由于行政权力的介入,加之有关拆迁补偿和安置都是霸王条款,被拆迁人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都得拆,严重侵害了被拆迁人的利益,丝毫没有体现中央“立党为公,执政为民”的思想……鉴于这种情况,公民可以起诉政府!
张艮念的内容我在网上见过,应该是他下载的,张艮是会上网的。
朱金嘻嘻一笑说:“大卵泡能了,听你的意思是要起诉政府?”
张艮说:“当我不敢?你们这是违犯宪法。”
朱金说:“我给你说宪法也是可以修改的。”
张艮说:“你日能,你把宪法修改修改我看看。”
“宪法那是国家的,市上区上的决策才是我们的。”
“一切都该在宪法的基础上,你们把宪法就没当回事。”
“你咋就看不来势头,这事是大趋势,抗住扛不住的就乱抗。每次都抗,抗议住过几次?不怕丢人?!”
“我不怕丢人,这次抗得住我要抗,扛不住我也要抗!”
张艮把我们两个丢在院子里扛着锹就下田去了。
没有办法,镇长只能出面了。这次镇长特有耐心,专门带了茅台,在“福缘楼”摆了酒宴做张艮的思想工作。摆桌酒席解决问题,这是镇长经常用的手段。我喝酒不行,镇长对我说过,喝酒是重要工作之一,酒就是感情的黏合剂,是工作的催化剂,对上,酒杯一端,政策放宽,对下,酒瓶一提,称兄道弟,重要的是酒喝多了谁的脑袋都会发懵,事就好办了,所以你的酒量要提升。
张艮来是来了,可他一杯酒不喝,一口菜不吃。镇长劝酒可不是一般手段,端了酒杯咂得“滋滋”作响,说:“这么好的酒,你看你嘴搐得像个鸡沟子,痒不痒?”
张艮无动于衷,镇长又说:“事是事,酒是酒,今儿只喝酒不谈事,别把这当成鸿门宴。”
张艮说:“镇长摆鸿门宴,咱赴不够格,这点自知之明咱还是有的。”
“那你怕啥?不吃不喝,脸子掉得秤砣一样,好像咱们是阶级敌人,就凭咱们之间这些年的关系,请你喝顿酒不给面子?一点情意都没了?”镇长端起一杯酒递过去,说,“喝吧,知道你馋这一口,这是市委组织红色旅游去贵州遵义,我专门从茅台镇带回来的,真真的,这么好的酒啊,一杯就几十块,一直没舍得喝,就想和你喝了。”
张艮没接酒杯,镇长又说:“不要想着我们把你灌醉了想咋,要是灌醉了能解决问题,那倒好办了。”
朱金说:“你喝,没放蒙汗药,怕我们把你灌醉了按手印?”
张艮说:“说对了,我还真怕你们把我灌醉了按手印哩,你们现在啥事做不出来。”
镇长说:“你的意思你是杨白劳,我们是黄世仁了,你这是恶毒攻击社会主义,还是不是党员?”
张艮说:“镇长大人,现在这世道不是那世道了,你给我扣大帽子压不住人。”
镇长脸子就掉下来了,把酒杯重重地墩在桌上,说:“你说现在啥世道?不给面子?散场!”说着站起来就走。
张艮抓起酒杯一饮而尽,说:“别因我扫了大家的兴,事是事,酒是酒,镇长说的。”
酒一开喝,一桌子人围着张艮展开车轮战。张艮说:“你们弄错核心了,冷落了镇长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镇长说:“这话错了,你现在多牛,我这个镇长在你眼里算个逑?你才是全镇的核心。”
“我哪里敢跟你镇长比呀,我张良就是再二,也没二到掫着杵子打月亮,不知道天高地厚。”
张艮说着站起来要走,朱金一把扯住说:“别扫大家的兴,喝酒,喝酒。”
又喝了一轮,镇长端起酒在张艮的酒杯上一碰,说:“到底想咋样?把你的条件说出来,只要不犯法,我全满足你,不满足你我就是这个。”说着一只手趴在另一只手上,十只指头勾动,做了个王八爬行的样子。
“我没条件。”张艮说。
“你别拿捏,都是男人,别拉蹲下尿尿的架势,有话摆到桌面上来。”
“我没拿捏,就是不想我那院子没了。”
“不就是个钱的事么?说出来,亏不了你。”
张艮“嚯”地站起来,“一说事,就说钱,一说事,就说钱,好像我就是为了钱。”
张艮要走,镇长一把按住说:“不为钱为啥?为了跟我搅事?啥时变得像个裆里不吊家当的婆娘?”
“钱钱钱,你要说钱,那咱们就说钱,”张艮抓起一杯酒一饮而尽,“我家那院子一亩地大,盖楼能盖多少平方米?建两套别墅绰绰有余,城边上的地价涨到多少了,噢,你们一套房子就打发了,我就蠢到连这个账都算不出来?!”
“看看,说来讲去还不就是个钱的事?!补偿你放心,不会亏待农民的。”
“不会亏待农民?征一亩地上面给多少,我们拿到手多少,三分之一都不到吧。”
“好,张良,还有啥,把你心里想的全倒出来。”
“你说我那院子咋样?”
镇长沉思了一下说:“不错。”
“你说个实话,要是你,你是住楼房别墅还是住我那院子?”
镇长顿了一下说:“当然是住楼房别墅了。”
张艮把酒杯往前一推,说:“说假话脸都不红,这话就说不下去了。”
“我说假话?你问问在座的谁不想住楼房别墅?他们中有多少人不在城里买了楼房搬到城里去了?”
“可你们在农村有房有院的哪个把房子院子卖了?不说别人就说你,你在城里没房子?咋不把老家的房子院子卖了?前年你不还翻盖得像别墅,说退休了要回来住,务劳果园,这话你说过没?”
镇长眉梢挑动了几下说:“跟我抬杠?将我的军?”
“这只是个比方,话赶话赶出来的,不要说楼房,就是别墅,有我那么大的果园?有我那些果树?有我那几窝燕子?几树喜鹊?”张艮盯着镇长说,“有一回你陪一个厅长来村里调研,第二天大厅长来了,坐四个圈的奥迪,比你那车高级,要买我那院落,跟我说你开个口,我不还价。”
镇长拿起铜勺敲着桌子说:“你把事摊开了,咱们就往明里说,宅基地一户只有四分,现在你家宅基地占了一亩多地,超了面积,按规定那是要处罚的,对你我可一直是睁一眼闭一眼的。”
张艮说:“糊弄我?别老拿法律政策来糊弄老百姓,也别对我说睁一眼闭一眼,这情我不领,我家建筑面积没有超四分,有六分地是园子,每家每户都是这样规划的,要说政策规定,镇上不还提倡发展庭院经济,说要把园子扩大到两亩,培育一亩园,胜过十亩田,谁说的?墙上标语的印子还没擦干净哩,这几年园子刚得上利,你们又这样说,你们是孙悟空转世的,七十二变?!”
镇长用铜勺狠敲一下桌子,说:“你搞清楚,没有拿到盖坨的本儿,一切都不是你说了算,那坨儿还不是政府盖的?!”
张艮也拿起铜勺敲了一下桌子,说:“你要说坨儿,咱们就说坨儿,你那坨儿大得过中央的坨儿?中央三番五次地说土地三十年不变,宅基地是受宪法保护的,镇长,你们这么算计农民土地,是不是违法的?”
镇长把勺子扔到桌子,点了根烟,说:“算计农民土地?这是为了土地增值,为了和谐发展,建设小康社会,你连这么点觉悟都没有?”
“觉悟?”张艮也点了根烟,说,“张川、合谷、张庄的地征的时候也说是为了发展,结果建了多少别墅,一栋别墅一百多万地卖,住进去的不是官员就是老板,人家把那里叫中南海,农民进城上了楼,老板领导往乡下来了,这也是和谐发展?上千亩的好地,建个高尔夫球场,就那么十来个人打来打去,也是建设小康社会?”
镇长脸子不好看了,副镇长拍拍桌子说:“胡联系什么,这是城市发展的需要,也是新农村建设的需要。”
“新农村建设就不要农民?农民不种地就是奔小康了,住进楼房就是城里人了?中央政策是这意思?你对中央政策的理解有大问题。”张艮站起来说,“镇长,逼着农民卖牛,赶着农民上楼,报纸上都批评哩。”
镇长一拍桌子站起来,“张良,我实话告诉你这事你扛不住,我也扛不住,县长也扛不住,这是一把手工程。”
张艮也拍了一下桌子说:“听不进去就拍桌子,有不同意见就说是扛,这是做思想工作?这是硬往下拿来了,要说做思想工作,该是双方面的对不?谁正确按谁说的办?不要以为你们就比我们正确,你们做事心里想的啥敢说吗?”
镇长又抓起勺子敲着桌子说:“你到底想咋?开个价,我不还价。”
张艮说:“没有价,我就想保住我的院子,我家人老几辈子住了几十年了。”
“我看你是脑子进水了,你说这些年你扛来扛去扛赢过几次?我给你说规划都做完了,你不同意就把规划废了?你这是螳螂挡车,会被历史的车轮碾碎的!”
“那我就与我的院子共存亡。”
镇长嘿嘿一笑说:“左手提个汽油桶,右手捏着大火机,披一身阳光,像英雄一样站在房顶上。”
“那也不一定。”
“这么说你是甘愿要做个钉子户?”
张艮拍一把桌子说:“钉子户?给我扣帽子是不,我要成了钉子户,都是你们逼的!”
“你是张艮也好,你是张良也罢,我告诉你,跟你这么客气是念及我们过去的交情,别以为谁真的怕你,你要当钉子户,我用老虎钳撬了你这颗钉,每次都做这不赢人的事,还上瘾了。”
张艮站起来说:“酒我喝了,你要说我是钉子户我就是钉子户了。”说罢走了,到门口,又回过头来,“你们都听着,这次我跟你叫明喊响,我要上访。”镇长坐在那里一言不发,脸如黑铁。
工作没有做通,张艮成了风向标,核桃村许多人开始反水。朱金就像热锅上的蚂蚁,镇长吼着说核桃村不是你朱家人的天下么,你连朱家人都搞不定?!朱金说镇长,现在的人认钱不认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