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解 捉虱子
我们家的院子很大,是因为和生产队的麦场连着。在我们家的斜对面,有一个拐窑,以前是喂牲口的。后来牲口集体喂养的时候,盘着一个小炕,那窑就成了守场的场窑。粮食上场以后,怕人偷盗,就会让男人们轮流守夜。老解被领回来后,队长想来想去就把他安排住到这个小窑里。
老解来的时候,正是深秋初冬季节。老解在城里是搞学问的,像个夜猫子,白天萎靡不振,夜晚却来精神,一到晚上总是睡不着,想看书,可是书烧的烧了,偷偷藏了些,却也不敢带到乡下来,因此一入夜就闲得无聊,想睡却又睡不着。老解就觉得山里的夜比城里长得多。但一入冬,粮食上场了,老解也就不孤独了。那岁月冬日三样活:打场、守夜、开大会。因为粮食一上场,就得有人守场。说是怕阶级敌人来破坏,其实就是怕村子里的人偷。因此天天晚上,这个拐窑子就有两个守场的来陪他。场窑是最热火的,因为生产队的柴火都堆放在场上,拉一两个柴火捆子往炕洞里一塞,那炕就像烙馍馍的锅一样,巡逻的民兵也耐不住寒冷往这里钻,男人跟女人淘了气,也往这里钻,这里就很热闹了。老解长得面善,人也没有啥怪脾气,谁来了都一脸的喜气,就像这里是他的家一样。我们这些娃娃也爱往这里钻。冬夜是寒冷而漫长的。
来守场的人老的也有,少的也有。但老解发现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坐到炕上,手插进被子里或毡下焐热之后,开始不停地在身上摸来摸去,而更多的时候是在裤裆里摸来摸去。这个现象让老解想到白天的情景,不论是开会还是干活歇缓的时候,只要一闲,他就看到男人都把手抻到裤裆里摸,女人则把手伸进胳肢窝里去摸。摸一阵抽出手来,两大拇指指甲盖一对,老解就听到“叭叽”一声。老解不明白这是干什么,想问,却又有点不好意思。有一天,他问我和灵娃,我们都笑他。灵娃和我一人从裤裆里摸出一只虱子来放在掌心里展在他面前。老解就明白了。晚上,人都回去后,老解看那些守场的人不时摸出一个虱子来,两个大拇指一对,“叭叽”一声,便再去摸,之后又是“叭叽”一声。有些虱子太胖,那血就大有喷溅之势。有一次,一点子血竟然溅到老解的脸上。老解有点生气,可人家照样专心致志地捉虱子。老解就有些羡慕,摸虱子掐虱子一定能解闷,可他摸不出来。
等到睡的时候,他们便脱个精光,把里面的衣服翻出来捉虱子,一捉好长时间,掐完虱子再掐虮子。老解看那衣服缝上雪白的卵状的小东西排了一绺。这一捉又是好长时间。虮子比虱子多,一掐也能掐出响声来,响声要脆许多。虽然掐出的响声没有虱子大,但在这宁静的山村之夜,老解照样听得十分响亮。捉完之后,这些汉子就呼噜噜地酣睡去了。老解怀疑这捉虱子能催眠。看到他们睡得那样香甜,老解就很无奈很寂寞。
轮到老解守场,老解发现老张捉到虱子竟然扔到嘴里去吃了,就问你怎么吃它?老张就说它吃我的血,我就吃它的血,公平着哩。老解看得恶心,老张又说那是你的血,你还嫌自己的血脏吗?平时手让刺扎了,你不也把指头伸进嘴里吮咂吗?那血不照样到了嘴里?老解虽然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但还是觉得恶心。因此,轮到老张守场,老解就在场上走来走去,直到老张捉完虱子呼呼大睡之后才上炕。老解看到人家在那捉虱子,捉得津津有味,就也渴望能捉虱子,弄出“叭叽叭叽”的响声来。但他身上没有虱子,想要替人家捉虱子,却又不好意思,于是便看着人家捉虱子。有时候,两个人会把各自的虱子抓出来,各挑一两个大的,将衫子扯平放在上面,让它们互相撕咬。果然那两个虱子就撕咬起来,很是很凶残。老解不明白虱子为什么会咬仗呢?他们说一个还不到一岁的娃,为啥别人抱他的时候他就哭?可他娘抱他的时候他就不哭了,因为它闻气味。虱子也一样,一闻气味不对,就觉得是敌人了。他们玩得津津有味,老解看得也很开心。
有一次,轮到老刘守场。干活时他跟老刘搭活儿。老刘总是多干点,老解不好意思,可老刘却说你们城里人再干啥行,就是干活不行。又说这算啥?力气是个尿泡,越挣越大,人有饿死的,没有挣死的,能跟你搭伙也算是几世修来的缘分。晚上老刘和别的汉子一样也是捉虱子。老解就在旁边看,看着看着就说来,我也帮你捉。老刘说你不能捉,虱子这东西你一捉就给你惹上了,惹上了你就赶不走了。老解说惹上就惹了。老刘说惹上了很麻烦的,你后悔都来不及。老解还是替老刘捉了,他心里说迷信。老刘又说人一换水土就生虱子,过不了多久你就会生虱子的,等你自己给自己捉虱子的时候,你就会觉得这真是一件麻烦的事。
捉虱子的时候,老刘边捉边告诉他掐虱子不掐头,活来才报仇,这狗日的命大哩,你听着把它掐爆了,把身子掐得像一张纸了,只要你没把它的头掐死,它一挨到你的肉上就又活了。老解觉得捉虱子挺好玩的,也确实觉得捉虱子能催眠,他给老刘捉完虱子就觉得瞌睡了。
确实应了老刘的话,不久他身上就有了虱子,而且逐渐多了起来,以至于到了和大家一模一样的地步,干活的时候,总要不时地这里抓抓那里挠挠的,而当劳动休息的时候,他就迫不及待地把手伸到裤裆里去摸,也能摸出来虱子来了,也能弄出“叭叽”的一声来。他搞不清楚,这虱子咋就那么爱吃那东西。老黄给老解说,有一天晚上,男人的虱子和女人的虱子走到一块儿,互相扯磨,说起人身上哪点的肉好吃,男人身上的虱子说男人那东西尖尖上的肉最细最嫩最好吃,女人身上的虱子却说是女人那东西心心子上的肉最细最嫩最好吃。老解就笑了,说可女人咋不在裤裆里摸,总摸胳肢窝。老黄就笑了,说你看书都看成啥样子了,女人摸那地方能当着你的面摸?
老解身上的虱子越来越多了,他才觉得这真是麻烦,可是他不后悔,天天趴在灯下捉虱子也算是个活儿啊。有时候虱子还没捉完他就呼呼地睡着了。后来老解想是因为缺水,人们不经常洗澡,就是衣服也一个月两个月洗一次的缘故吧。
老解在这个守场房里住了六年,捉虱子竟然治好了他在城里吃药都治不好的失眠症。
有一天开会,老解坐到大队长身边来,大队长也摸,老解也摸,两个人都“叭叽”。大队长就乐了,说老解,你改造得很彻底,连这事你也学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