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爱的树 五、大萍,还有山中岁月
起初,谁也不敢在大先生面前,提“续弦”这档子事。他明显地老了,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一头墨染似的乌发中有了星星点点的银针。夜里,常听到他咳嗽,吭吭的,声音很空,在寂静中传得很远,有一种让人不忍的哀痛。当然,在白天,他仍然是一个令人敬畏的“大先生”,重创和耻辱,最深刻的羞辱,没有改变他端正肃穆的夫子仪态。
四个儿女,最小的,只有两岁,还不懂事,时不时地会迸出一句,“妈妈呢?”除了这个幼儿,再没有谁,在大先生面前,提起过这个女人。那孩子出麻疹是半年后的事,不想,竟把他奶妈给染上了,原来那乡下女人没出过疹子。大先生只好从家乡接来了自己年迈的姑母帮忙照料,那时,大先生的母亲也已经过世三年多了,姑母想,若是等自己再一死,这世上,就再没有谁,能主大先生的事;这世上,也再没有谁,心疼这个男人。姑母这样想着心如刀绞,她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从家乡为大先生接来了一个女人,大萍。
这大萍,一切都和从前的那女人,反着来。从前那女人,是女秀才,女先生,这大萍,没上过学,没念过书,斗大的字不识一筐;从前那女人,巴掌大的小脸,杨柳细腰,这大萍,却是脸若银盆,肥臀粗腰,敦敦实实,磨盘一样撼她不动。大先生哭笑不得,可这大萍,二话不说,进门来,先抱起了大病中的孩子,把这没娘的幼儿,裹在她肥厚温软的怀中,眼里流露的,全是怜惜的神情。这一下,把大先生要说的话,堵了回去。
那句话,拒绝的话,从此,再没有说出口,一辈子。
起初,这女人,大先生视而不见,只当她是没有。她出来进去,清早,用铜盆端来洗脸水;晚上,则是端来洗脚水。大先生在书房里看书,不管逗留到多晚,回到卧房,那一盆洗脚水,就悉心悉意地,等在那里了,并且,总是冒着热气。炕上,早已铺好了被褥,黄铜的汤婆子埋在棉被里,鼓鼓的,像孕妇的肚子。而几上,则是一壶热茶,那茶壶,套着保温的棉套,像穿了棉袄一样。棉套是用那种家织土布做的,红红的小格子,很拙,很亮,看着就让人一暖,是大先生家乡的风格。
渐渐地,这女人的气息,就无处不在了。先是三岁的凌天,有一天,突然穿上了虎头鞋,戴上了虎头帽,兴奋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把他写着“王”字、花红柳绿又拙又憨的老虎脚,伸给每一个人看。这只活生生的小老虎,在院子里,一晃,就晃了一个冬天。再后来,全家人,都换上了家做的棉窝或是俗名“踢倒山”的布鞋,千层底,刷了桐油,每一双鞋里,还都垫着花红柳绿的鞋垫,上面绣着富贵牡丹、喜鹊登梅、月宫折桂,还有万字不到头。餐桌上,常常会冒出一盘花馍,盘成各种花样,点着红绿的颜色,嵌着甜香的大红枣,这也是大先生家乡的面食。还有一碟红油辣椒,他们叫,油酥辣子的,喷香红亮的一小碟,是三餐都少不了的,用来夹热馍吃,那也是大先生家乡最正宗的口味。这大萍,浑然不觉,却把这个家,这个宅院,用悉心悉意的日子,填成了实心。
腊月里,雪一场接一场,屋檐下的冰凌,挂了有一尺多长。耳朵都快要冻掉了,可是屋子里,却是暖洋洋。炉中的炭火,烧得毕剥响,上面坐着铜壶。酒枣开了封,漤好的柿子,也开了封。那酒枣,是她秋天里一颗一颗挑选出来的,每一颗都端正漂亮。柿子则是她一层一层码在坛子里,码一层,中间放一个苹果。酒枣和柿子,都用白麻纸,严严地,封起来,如今开了封,满屋子酒香、枣香,还有那一股温软奇特的果香,扑面而来,氤氲着,是专用来填那些还没填满的空隙的。酒枣和柿子,盛在大盘子里,摆上了大先生书房窗下条案上,人一撩门帘,走进来,熏风扑面。大先生一阵怅然,一阵心痛:从前,这个节令,那条案上,供的是腊梅,或是水仙。他望着这些朴素的、红火的、实打实的果实,眼圈红了。
这一晚,她端来了洗脚水,转身离去时,大先生伸手拽住了她的胳膊。
“你不嫌我?”大先生开口说。
她鼻子一酸,石头终于说话了,铁树终于开花了。泪光慢慢蒙住了她的眼睛,她问道:
“嫌你啥?”
“老。”大先生哑着嗓子回答。
她摇头,眼泪流下来,她回身伸手抹了一把。这回身低头抹泪的动作,让大先生,心头一恸。傻女人哪!他怜惜地想,他知道他一辈子会对这女人好。
那一晚,是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的时辰。外面,鞭炮声响成了一片,噼噼啪啪,十分嚣张热闹,是个喜庆的日子。
现在,这一家人,都来在了大萍的娘家。那是个小山村,窝在中条山里,山根下面。那山,可是座宝山,埋藏着各种有色金属,铜、铝矾土,还有别的什么。那里,满山都生长着药材,黄芪、川穹、菖蒲。春天,惊蛰一过,采菖蒲的人就进了山。有经验有运气的采药人,甚至还能挖到冬虫夏草。核桃也是那里的一宝,还有柿子树。冬天,第一场雪后,山坳里,或是向阳的山坡上,柿子树的大叶子,竟然还未落尽,白雪一映,真是精神,就像最红的玛瑙,美不胜收,人看了,就觉得抖擞和感动。
这山中的岁月,在大先生,是避世;在大萍,则是如鱼得水。她扶起磨杠推磨,拿起梭子织布,抄起扁担挑水,进山挖药,下地开荒,没有她不会的。男工女佣,到这时,已星散而去,只剩下做饭的孙大两口子还忠心耿耿跟随着他们。山根下,几孔土窑,一个大院子,安置了这一家人。院子空荡荡的,来年开春,大萍就一镢一镐地开垦出来,撒下菜籽,捉来鸡娃,养了奶羊,是一户过日子的农家了。到夏天,南瓜开了花,茄子、扁豆爬上架,也开了花,黄的黄,紫的紫,大朵小朵,竟也是姹紫嫣红蜂飞蝶舞的气象。大先生挥毫写下了几个字:竹篱茅舍自甘心。没有宣纸,就写在糊窗户的白棉纸上,算是明志,其实是满心的不甘,不甘心也没办法的事。
这一年,凌香十六岁了,高中还没有毕业。大弟凌寒也将满十五,两个人都失学在家。夏天就快过去的时候,一天,有一个人,辗转地从西安来到了这山村里,要把凌寒带出去读书。这个人,当然也是大先生的学生,冒了风险才来到这里。本来,说好了是只带凌寒一个人出去的,可是,事到临头,谁也没想到,突然冒出了个挡道的凌香。
“带上我。”凌香说。
凌香说话,从来不会疾言厉色,可是却说一不二,掷地有声。一家人,除了大先生,人人都很有点怕她,用人、弟弟们,包括大萍。其实,就连大先生,对这个长女也是心存顾忌的,还有着难以言说的心疼。她孤僻、冷漠,不爱说话,独往独来,和这家里的人似乎谁也不亲。大先生其实是知道那原因的,正因为知道,所以尤其没有办法。一来二去,弄得大先生独自和这孩子面对时,就总有些小心翼翼,总有些局促和不自然。
兵荒马乱,一个女孩子出门在外总归是不放心的,何况眼下家里的经济状况十分拮据,一下子供两个人出去念书,哪里是件容易的事?大先生犯愁了,踌躇再三,说出两个字,“再说。”凌香听了,久久不语,忽然扑通一声,跪下了。这一跪,让大先生悲从中来,万箭穿心一般。他从这孩子脸上、眼睛里,分明看到的,是另一个人的神情,是另一个人的复活。这一跪,是悬崖绝壁前的摊牌,是生死的摊牌,不容分说、决绝、大义凛然。
第二天,来人从山里带走的,就不只是凌寒一个人了,还有凌香。凌香走出去很远,一直不敢回头,她知道父亲就在村口那棵柿子树下站着,一头灰苍苍的头发,她怕他看见自己眼里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