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爱的树 二、来了个席方平
这天,大先生回家来,对梅巧说:“让人收拾出一间客房吧,有个北京来的先生,一时没找着合适的房子,我留他住几天。”
梅巧家,头道巷十六号,两进的四合院,外带一座小小的跨院,大大小小的房屋,二十几间,虽说是孩子多,人口多,红红火火的一大家人,可闲着的空屋子,总还是有的。梅巧吩咐用人们把后院的一间西屋拾掇了出来,那屋子里,没有盘炕,而是架了一张时兴的铜架子的弹簧床。
来人就是席方平。
一听这名字,梅巧就忍不住想笑,这不是一个活生生的聊斋人物吗?样子也有些像呢,清秀疏朗的眉眼,人生得白白净净。起初,梅巧还以为,这“从北京来的先生”,不知是个多威严的老先生呢,不想,竟是这样一个年轻、文雅,像女人般俊美的书生。
说起来,这席方平,原来还是大先生的学生,弟子,得意的弟子。他家道贫寒,寡母扶孤长大,后来考取了北京师范大学,如今,刚毕业,就收到了大先生的聘书——不用说,大先生是很钟爱这个弟子的。
那一晚,大先生在家中设了家宴,算是给这弟子接风,请来作陪的,也是几个亲近的弟子。大先生拿出了他珍藏的好酒,一坛“花儿酒”,是他家乡的特产,用柿子酿出的一种奇异的果酒佳酿,大先生甚至还详尽地给大家讲了这“花儿酒”的妙处。一餐饭,宾主尽欢,席间,梅巧走进来,给大先生添茶,也是提醒他不要过量的意思。这时,只见那个席方平,红着脸,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端起了面前的酒杯。
“大师母,”他喊了一声,脸越发红了,人人都看得出,他是不胜酒力的,“给你添麻烦了。我,敬你一杯。”
他一仰脖,一饮而尽,亮了下杯底。他眼睛里,似乎汪着许多的水。这哪里是男人的眼睛?梅巧抿嘴一笑,说:
“有什么麻烦的?房子空在那里不也是空着?”
是啊,房子,就是要住人的,人不住,鬼就要住了。梅巧这么想着就又笑了。怎么今天总是想到鬼呢?大概,都是“席方平”这三个字招惹的吧?梅巧端着灯,不觉又走进了后院里,前边,酒宴还没有散,可是后院人却都已睡了。奶妈带着孩子们,沉入了梦乡,北房、东房、南房,一片漆黑,只有西房里,一灯如豆,悠悠地,在等待着夜归的客人。梅巧轻轻推门,走进去,似乎想看看还有什么不妥当的。她自己的影子,巨大的黑影,一下子,投在墙壁上,倒把她吓了一跳。
这一夜,梅巧做梦了,梦很乱,飘飘忽忽的。梦中的梅巧,还是从前的样子,出嫁前的样子,十六岁,梳着齐耳的短发,白衣,青裙,站在葡萄架下,一个人走过来,说:“原来你在这里呀,原来你藏在这里呀,让我好找!”那个人,那说话的人,原来就是现在的梅巧。
第二天,在早餐桌上,席方平看到梅巧,脸又一下子红了。
这事是让人别扭的。照说,一个大师母,是不应该让人脸红心跳的。一个大师母,应该是,慈祥、端庄、安静、温暖,像一棵没有杂念的秋天的树。可是眼前这个“大师母”,这个光焰万丈咄咄逼人的女人,这个让人不敢和她眼睛对视的女人,和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大师母相比,相差何止千里万里!
要快点找房子搬家啊,他想。
后来,他们熟识之后,她让他看她的画,那是一次敞开和进入:那些燃烧的暧昧的屋瓦、那些波涛汹涌凶险邪恶的树冠、那些扭曲变形阴恻恻的人脸,看得他惊心动魄。他用手轻轻抚摸它们,爱惜地,心疼地说道:
“你这不屈服的囚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