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生万物 四

日子如水一样流过。

有一年,那是小鞋匠刚在云门路安营扎寨的第一个年头,夏天的一个中午,天气酷热,云门路很安静,一天中唯有这时这条路是安静的,几乎没有什么行人,人们都在屋子里躲避着骄阳。小鞋匠无处可躲,他缩在墙根的阴影里静静等待着可能到来的生意。这时,对面水果店的老板娘走来了,手里捧着半个西瓜,安静地笑着,对他说道:“小师傅,吃块瓜吧——我杀了个西瓜,一个人吃不了。”

那半个西瓜,切成了花瓣一般,簇拥着,只在瓜蒂那里相连——打动他的,不是西瓜本身而是这份细致,那里面有一种尊重和诚恳,小心翼翼地尊重。他没有推辞,接了过来。西瓜很甜,很凉爽。那凉爽的汁水咽下去的时候,眼泪不知为什么几乎夺眶而出。他忍住了。

“没人真好——”他听她叹息了一声,“没人的时候,云门路才是云门路,就算是没落了,也不呼天抢地——”突然她自己笑笑,“可是没人,咱们吃什么?”

他也跟着笑了。

他想,她是在说自己吧?

他没见过那个男人,她丈夫,老公。可他知道她是有老公的,听人说,她老公在自己到来的前一年,去了遥远的南方,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还听人说,那男人,是条好汉,眼里不容沙子,就是喜欢和老婆动粗。渐渐地,那个男人变成了传说中的人物,有人说他在什么地方做保安,做保镖,有人说他因为管闲事替人抱打不平遭了黑道的暗算,早已死在了外面,尸首叫人扔进了冶炼炉里,化成了一缕铁水……这些闲话,或者说传说,也不知道这个叫春生的女人听没听说过,从她脸上,看不出风生水起的痕迹,她活得艰辛而安静。一年又一年,靠着这个小小的水果店,养大了女儿,把她送进了外省的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那里工作。那个水果店,那个家,只剩她一个人坚守着。

他不知道做水果生意能赚多少钱,却看出她日子过得很是节俭。一双皮鞋,不知穿了多少年,找小鞋匠,补了又补,钉了前掌钉后掌。起初,他不收她的钱,可是她说:“小师傅,你不收钱,我怎么好意思再来呀?”于是,他就给她最优惠的价格。她呢,也一样,他来买水果,她收的也就是个批发价。当然,水果他并不常买,她也没有那么多的鞋要钉,隔了一条窄窄的街道,他们井水不犯河水。可是,知道她在对面,知道那里有一个安静的她,于是,世界变得不一样了,更快乐,也更伤心。

和这街上所有的商贩一样,城管不注意的时候,春生也会悄悄把她的水果摊支在门外,占道经营。这总是让小鞋匠暗暗高兴。他喜欢看她做生意的样子,喜欢听她和顾客柔声细气地说话,也喜欢看她摊子上那些漂亮鲜艳的水果,他觉得整整一条云门路,就数她的水果摊最漂亮,水果漂亮,摆放得也漂亮。他嗅着随风飘来的水果的甜香,手里的活计也做得不同凡响的漂亮起来。听到顾客真心的称赞,他矜持地微笑不语。有一次,一个女顾客对他说道:“小鞋匠,出了云门路口不到两百米,新开了一家‘翰皇’的连锁店,你不怕它和你抢生意?”他还没回答,只听对面传来了春生的声音,春生说道:“小鞋匠永远不会失业,到哪里去找他这么好的手艺?”

这一天,一辆小轿车停在了春生的水果摊前。她不懂车,不知道那是一辆7系列宝马。车门一开,下来一个衣着考究的女人,女人急匆匆说道,“给来个果篮——多少钱?”突然女人一抬眼惊叫起来,“周春生?是你?”

春生也瞪大了眼睛,“你是贾莲?”

“对呀对呀,是我。”女人夸张地连连点头,“天哪周春生,你怎么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老同学谁也联系不到你!你,你还好吧?”

“你都看见了,就这样。”春生微微一笑。

“今天我有急事,赶着去看一个人,喏,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她掏出了一张名片塞到了春生手里,“记着联系我!”她一边打开车门一边回过头来说道,“春生,我好想你……”

车一溜烟开走了。

中午,云门路安静下来,春生静静坐在她的摊位前,小鞋匠也坐着,他们隔了窄窄一条路,小鞋匠先开了口,小鞋匠说:“上午那个女人,是你同学?”

春生点点头,“是。”她回答,“夜大的,我上过夜大。”说完她笑了,“就像上辈子的事……”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俩当时是最好的朋友。看不出来吧?我俩同岁,看上去我要比她老十岁吧?”

“我没看出来。”小鞋匠回答得斩钉截铁。

“我们俩,算阳历是同岁,算阴历她要比我大一岁——其实她才比我大一天,你知道为什么?她生在年三十,我生在大年初一,她属狗,我属猪。”她笑了,笑得有些忧伤,“从前有幅画,画的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和一支红烛,上面题着两句话,说,‘除夕生的小弟弟,过了一天长一岁’,这说的就是她……”

他沉默着,听她说。他们还从来没说过这么多的话,他们从来没有触碰过云门路之外的任何一点事情:云门路是一个疆界。他心里清楚,知道她不是说给他听,她不是说给任何人听,她是在凭吊。

“那时候,有过一个老师,他说,我是个贵人。”她笑着望向他的眼睛,“小鞋匠,你觉得可笑不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