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生万物 三
认识魏宪明,是在春生二十三岁那年,冬天,春节将至,春生去逛海子边服装市场,迎面过来一个大男孩儿,撞了她肩膀一下。她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听见了一声惨叫——只见男孩儿的胳膊被一个男人几乎扭成了麻花。春生惊愕地望着这一幕,不明白自己的钱包怎么就到了惨叫的男孩儿的手上。
只听那男人说:“小子!就看你不对劲,早盯上你了!我就等着你伸爪子呢!”
男孩儿一边惨叫一边“大哥!大姐!”地喊着求饶,春生心软了,她看那孩子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还没有成人呢。一圈人围着他们,那孩子真成了一只过街的小老鼠,看热闹的人,你一拳我一脚的,打他就像打沙袋,很快他的鼻子里就流出了鲜血。“送派出所!送派出所!”人们这么喊。春生挤上去对那男人说:“算了吧,原谅他这一次,他还这么小——”
后来,那男人,魏宪明,从后面追上了她,魏宪明对她抱怨地说道:“就是因为有你们这样是非不分的人,这世上,才有小偷!”
春生笑了,她对他说:“谢谢你啊,师傅!我还没谢你呢,你是便衣吧?”
“便衣?”魏宪明一愣,哈哈笑了,“我可不是雷子。我就是爱管个闲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说这话的时候,他身上洋溢着一种天真的豪气。春生突然之间就有了一些感动,她想起了《水浒传》中的那些豪杰英雄,特别是戏曲舞台上的那些豪杰,比如,李逵吧,大花脸,鬓边插一朵大红花,一派天真烂漫。他们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有一点儿类似于英雄救美。只不过,英雄救美的开头总是相似的,而结局却各有各的不同——他们最终不过是人世间一对再平凡不过的柴米夫妻。当然,该赶的都赶上了,先是魏宪明所在的工厂倒闭,接下来春生她们的毛纺厂也破产倒闭了,两个人都下了岗。可是,日子总得过下去呀,他们还有要上学读书的女儿。夫妻两人,到处找活儿干,给人家打工,可是魏宪明在任何地方都干不长远,他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豪气,给他带来的都是麻烦。最后,想来想去,一咬牙,春生拿出了她家所有的积蓄,又变卖了她仅有的项链和戒指,凑了笔钱,租下了云门路上一间门面房,夫妻两人做起了水果生意。
春生对丈夫说:“咱自己给自己打工吧。”
那是间小小的门面房,前后一分为二,前面是店,后面就算是库房,支了张木板床,为的是留人下夜看店。一家人,又在后面的大杂院里租了一间东房,晚上,春生就带着女儿在这房里住。起初,夫妻俩,魏宪明管进货、批发、下夜,春生卖货看店,可是这样的生活让魏宪明憋屈,窒息。他是豪杰啊。他需要的是一个江湖,他怎么能在一间永远散发着水果腐败气味的小屋里打发余生?他变得越来越烦躁,常常酗酒。喝醉了就砸东西,打老婆,骂这个对不起他的世道,把成箱的水果像举鼎一样“嘿——”地举起来朝春生身上砸:他生气发泄也仍然是个豪杰的架势。
终于,有一天,他走了,说是要去南方打工。他对春生说:“这日子我过够了。”春生没问他去南方什么地方,去干什么,只是对他说道:“不管你走多远,你要回家过年……”他愣了一愣,眼圈红了。
魏宪明是个孝子。从前,春生的婆婆活着的时候,每年春节,大年初一,他们一家三口都要去婆婆家团聚。那是个大家庭,守的是老规矩,除了出嫁的大姑子,他们弟兄三人、妯娌三个、孙儿孙女,再加上待字闺中的小姑子,十几口子人,把一张旧式的大八仙桌围了个满满当当。饺子包好了,凉菜摆上了桌,酒杯里斟上了酒,这时,永远是魏宪明豪气干云地一挥手,说道:“坐坐坐,大家都坐!春生,你去煮饺子——”
是啊,春生是大嫂,这活儿,非她莫属似的。她在厨房里守着炉灶,听着外面的笑语和喧闹,把一排排饺子推进锅里,看它们在沸水里挣扎翻腾。这种时候,她不知为什么总会想起小时候猜过的一个谜语:一群大白鹅,扑腾扑腾跳下河……那里面有一种欢腾的气象,天真的气象,好像它们多么心甘情愿去赴汤蹈火似的。春生笑了,她想,人啊,真自私啊。
等她上桌的时候,早已是杯盘狼藉了。孩子们纷纷离席而去,去放爆竹或是去看电视,男人们都有了浓浓的酒意。小叔子们会敬她一杯酒,说:“大嫂辛苦了!”还是魏宪明,豪迈地回答道:“煮个饺子,还值当说辛苦?酸文假醋!”大家都笑了。她也笑。人人都很快乐。她也是快乐的。这是个和睦快乐的时刻。她望着魏宪明,她的亲人,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睛里藏了期待,她以为,她早就不再期待什么了。
多年前,在她还是个小少女时,有过一个愿望,此生,能遇上一个在大年初一的早晨,饺子端上桌的时候,对她说一声“生日快乐”的男人……她没能遇到。没能遇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