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故事 二

父亲失踪了,母亲带着哭腔在电话里通报了两个儿子。

老大张守强在电话里叫了一声,放下电话就坐地铁转公交地往大兴这奔来。

老二张守志毕竟是副处长,他一边开车,一边打电话,遥控指挥着,他先是报了110,说明了父亲失踪的事情。

他停好车,上楼推开父母家门时,两个派出所的警察,已经在做收尾工作了,他们让母亲找来父亲的近照。父亲已经许久没有拍照片了,这张照片还是去年十一,妹妹张娜回来时,临走那天全家拍摄的,妹妹在照相,照片上并没有妹妹,照相时妹妹喊:一二三,照了。便按下手机的快门,父亲坐在饭桌前,母亲和老大老二站在父亲周围,父亲的表情是一脸不配合,目光散淡地望着别处,一副胆怯的样子。妹妹当时就把这张照片转发给大哥二哥,妹妹之所以要照这张照片,她当时说:我一个人在上海,想你们就看看。

当时说这话时,妹妹是轻描淡写的,母亲先是红了眼圈,两个哥哥心里也酸酸的。妹妹照完相要去机场回上海,妹妹是二哥张守志送走的,他回通州也算顺路。

这张照片是春节时候,二哥张守志打印出来的,单位里有台彩色打印机,处里的人在打印过年的明信片,张守志没什么可打印的,就想到了手机里这张照片,便让处里的人帮忙打印了出来。过年时,他就把这张照片带了回来。现在这张照片派上了用场,警察看了照片,虽然不是父亲一个人的,有总比没有强,现在的电脑技术,会很轻易地把父亲的影像从众人里抠出来。

警察带走照片,说是要上网帮助寻找父亲,又留了家里电话和母亲的手机号,并交代要二十四小时开机,有情况会随时联系。

送走警察,大哥张守强才气喘吁吁地赶来,大哥头上流着汗,稀疏的头发贴在头皮上,因着急不停地气喘着。

母亲看到两个儿子到来,终于忍不住哭泣起来,一边哭一边说:不到一分钟,我低头付款,再一抬头,你爸就不见了,我找遍了超市,再也见不到你们的爸了。

张守志说:妈,你别难过,难过也没有用,咱们去找我爸去吧。

虽然报了警,但一家人心里并不踏实,寻找亲人的任务,还得靠自己,眼见为实。

母亲带着两个儿子又来到了那家超市,超市离父母的家并不远,紧走慢走也就不到十分钟,路上他们就像侦察员一样小心地把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每一个角落和身影都看了一遍,仍没有发现父亲的影子。于是,他们又进到超市里,把每个人,每个货柜前后都看了个遍。他们的举动,引来了超市保安的注意。保安跟踪了他们一会儿,上前交涉才明白,这家人丢了父亲,很同情的样子,张守志还拿出手机,又找出那张全家福,把父亲放大,让保安看,让收银员看,大家都摇头。最后张守志还要来了超市保安的电话,把这张全家福发给了保安,让保安帮忙留意,一旦发现,立即电话通知他,必有重谢之类的,保安郑重地应了下来,一家人才松了口气。

从超市出来,他们又到各个路口、公共汽车站牌下寻找,张守志逢人便掏出手机,指着那张照片,问人看没看见这位老人。人们都匆匆忙忙的,随便看上一眼,摇摇头,冷漠地离开了。

一直到了傍晚,母亲突然说:是不是你们的爸回家了。

一句话提醒了两个儿子,他们马上又匆匆地往回走。两个儿子和母亲相比,毕竟年轻,走得比母亲快些,走几步就停下来等母亲。母亲就说:先别管我,我丢不了,你们先回家去看看。

两个儿子有了母亲的指示,于是放心地迈开步伐向家走去。

门依旧锁着,门口多了大嫂和他们的儿子张小米。两人听说了这事,也从回龙观匆匆地赶来了,张小米正在上大四,已经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了,嘴唇上冒出了茸茸的胡须。他见到了父亲和张守志叫了一声:爸,二叔……便移到一边去了,垂下头,一脸的沉重。

大嫂长得很普通,在任何一个地方见了都是一个普通女人,五十来岁,鬓角也有了白发,脸上的肌肤垂着,眼袋不深不浅的样子。

大嫂见两人回来,一脸焦急地迎上去:咱爸找到了吗?妈呢?

大哥张守强叹了口气,摇摇头说:妈在后头呢。

说完这话便把目光落在儿子张小米身上,他走近儿子一些,有些责备地望着儿子道:你怎么来了?

张小米抬起头:我接到我妈电话,我就来了。

大哥没再说什么,目光落在儿子的一条腿上。

儿子自小就小儿麻痹了,到现在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起路来就很不方便的样子。自从有了张小米,张守强夫妻俩,没少为儿子的腿暗地里唉声叹气。好在儿子很争气,从上小学到大学,没让他们操过什么心,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大学也是响当当的北京航空航天大学。这一点成为张家老少骄傲的资本。

小姑张娜曾跟大哥张守强说过一句话:上帝为小米关上了一扇门,就会敞开另一扇窗。你们供小米读书吧,他能读到什么时候就读到什么时候,国内读完,去国外读,要是学费吃紧,我赞助。

全家人都想让小米去读书,他们认为读书是小米唯一的出路。那么多活蹦乱跳,健康的大学毕业生找工作都不容易,何况他们的儿子腿上还有残疾。于是,全家人齐心协力,支持张小米读书。现在大四了,小米正准备考研,读完研再读博士,一路读下去,正如小姑张娜所说的,在中国读完,再去国外读,一直读到读不下去为止,到那时,也许才是张小米的出路。但是,张守强还是四处求人,为了孩子的工作,不断地送礼请客打招呼,在他看来,不管读多少书,最后还是要走向社会工作的。

困惑张守强的不是读书找工作的问题,而是这个孩子压根就不是他们亲生的,是从福利院领养的。

张守强结婚并不晚,二十多岁就和大嫂结婚了,普通人结婚,并没有什么远大计划,结婚就结婚,可这婚结了几年,大嫂就是不怀孕。在父母的一再催促下,两人到医院做了检查,也没查出什么毛病,可就是生不出来,一晃大哥大嫂都三十多岁了。他们终于觉得折腾不动了,眼见着年纪相仿的夫妻孩子都上小学了。两个人的日子过得清汤寡水的,没个孩子,总觉得少点什么,他们毕竟是普通人,就要过普通人的日子。在父母百般催促下,终于下决心去福利院领养一个儿子。儿子是他们领养的前提条件,去了几次,在众多孩子中选中了张小米,这也是权衡的结果,福利院的孩子大都有点什么毛病,张小米只是小儿麻痹,其他的一切正常,尤其张小米的眼神打动了他们夫妻俩。他们走进福利院无数次,工作人员一个孩子接一个孩子给他们介绍着。张小米那时就显得与众不同,躲在一角,不哭不闹,静静地注视着他们,审视着他们。后来,大嫂上前,伸出手把张小米抱在怀里,大嫂柔声说:孩子,跟阿姨走吧。

张小米点点头,一副很听话很懂事的样子。

大嫂心就化了,看着工作人员就说:我就领这个孩子了。

张守强看着张小米无可无不可的。接下来就是办各种手续,又上户口。最后给孩子起名叫张小米。

随着张小米的到来,大哥大嫂的性情发生了很大变化。以前没孩子时,想的只是两个人的生活,家里凭空一下子多了一个孩子,况且这孩子一来到家里就已经五岁了,冷不丁多出一个孩子来,生活就变了。再随着小米上学,爸妈地叫,在外人看来,他们的生活和别人家的生活并没什么两样,他们就习惯了做父母的身份,心里就多了种爱。

后来,他们下决心去回龙观买房子,其实也是有深层次考虑的。住在城里时,街坊邻居都知道张小米是从福利院抱养来的,有时聊天说话偶尔会带出一些信息来,比如一个邻居好久没见了,第一件事便会问:你们那孩子怎么样了?就是有时张小米在他们身边时,别人也会一惊一乍地问:这就是那个孩子吧?这些话,在二人心里听起来就怪怪的,很危机很恐惧的样子。在别人心中,你这个孩子是抱养来的,和那些人家并不一样。于是,他们为了隐瞒某种事实,决定搬家。那会正赶上父母从牛街动迁,父母给了他们一笔拆迁款,他们下决心,一下子就来到了回龙观,回龙观是四面八方的城里人聚集到这里的,以前都不认识,更谈不上了解,正好遂了他们的心愿。

孩子渐渐大了,他们的担心又接踵而至了,尤其是这几年,孩子住在城里的学校,有时十天半个月也回不了一次家,孩子一下子远了,那种危机感又来了。他们担心的是,孩子到他们家来时,毕竟是五岁了,五岁的孩子究竟有多少记忆,到底记不记得福利院的生活,他们不得而知。于是,他们穷尽自己的想象,回想自己五岁的时候还有什么记忆,想来想去,似乎记得,又似乎什么也不记得,这话他们从来没有和张小米交流过,张小米也没提过。越是这样,心里越是不安。在他们生活和情感中,早就把张小米当成亲生骨肉了,他是这个家的一部分,也是他们生命中的一部分,万一有一天,张小米走了,不认他们了,他们不敢想象这样的生活会是个什么样子。从幼儿园到小学,再到中学,到大学,十几年的生活如一日,怕冷怕热,怕吃不好,睡不好,多少个日日夜夜呀,张小米已经长在了他们的生命之中。张小米越大,他们这种担心越强烈。两个人都梦见过,张小米的亲生父母出现了,强行把张小米带走了。惊怔地从梦里醒来,回到现实中的他们,庆幸那只是个梦。然而,这种梦一直缠绕在大哥大嫂的生活中。在现实生活中,他们只能更加百倍地体贴照顾着张小米。

母亲回来了。走出电梯的母亲,看着一家人聚在门口,什么都明白了,她叹了口气,抖抖地掏出钥匙,打开门,说了声:进吧。

孩子们鱼贯着走进门。

母亲无力地跌坐在沙发上,低垂下头。

大嫂打开灯,坐在婆婆身边,她抓过婆婆一只手,似乎要安慰母亲,叫了一声:妈……自己的眼泪先掉了出来。大嫂这一哭,母亲也哭了。

母亲抽回手,一边抹泪一边说:我就是付个款,前后也就一分钟,再一抬头,你们的爸就不见了。

母亲已经成了祥林嫂。

张小米看了看屋子里的人说:我小姑知道吗?

他这一提醒,众人才想到了远在上海的张娜。

大哥望着二哥,二哥拿出手机道:我打吧。

电话接通了,二哥三言两语把父亲失踪的事和妹妹说了,又补充一句:那什么,你要忙就别往回跑了,已经报案了,这里有我和大哥呢。有事打电话吧。

说完挂断了电话,屋子里一时沉寂起来,灯光显得很耀眼,明晃晃地亮着。

母亲坐在吃饭桌前,桌上还摆着半块腐乳,还有半碗稀饭。这是父亲早晨吃剩下的饭,父亲失踪是在上午,看来母亲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

大嫂毕竟是女人,想到婆婆还没有吃饭,更重要的是,老大、老二,还有张小米也没有吃晚饭,他们得到消息,就从家里和学校赶来了。大嫂站在客厅中央轻声说:我去给大家做饭吧。说完向厨房走去。

母亲似乎清醒了一些,颤颤地站起来,向冰箱走去,打开冰箱,从冰箱里拿出用塑料袋装着的包子,递给大嫂道:把包子热了吧,这是昨晚我和你爸一起蒸的。

母亲说到这儿,又有了欲哭的意思。母亲站在冰箱前,看到了地上放着的那两只鼓鼓的塑料袋,袋子上还印着超市的名字。母亲蹲下来,一件件把上午从超市买来的东西掏出来,张小米很懂事地来到奶奶身边,一件件地往冰箱里放。

母亲拿出一件就要说一句:这是姜,这是包包子的牛肉馅,还有火腿……

张守志过来,也蹲下身帮母亲整理这些从超市买来的东西。母亲看着这些东西,似乎又看到了老伴就站在她身边,收银员清点物品,然后打小票收款,她拿钱,找零,再一抬头老伴就不见了。世界就塌了。

母亲的眼泪滴下来,一颗又一颗地落在自己的手上和身上。

善良的张小米就劝:奶奶,你别哭。他自己这么说,也有了要哭的意思,奶奶的泪就流得更加滂沱了。

老二张守志心里也很难过,把从超市购来的东西放到冰箱后,他扶着母亲来到了餐桌前坐下。他安慰着母亲说:妈,我爸会找到的,他那个样子,不会走远的,也许就是迷了路。

母亲抬头望眼窗外,又回过头看一眼桌上的半碗稀饭和半块腐乳道:你们的爸早晨就吃了半碗稀饭,早晨我给他热了包子,他不吃,说是要留给孩子,把包子又藏到冰箱里去了。

母亲说到这,老大张守强突然牛一样地号哭起来,五十多岁男人的哭号,深沉而又悲壮。在一旁的张小米惊了一下,还是上前,扶住了父亲的后背,他的手随着父亲的后背起伏着。他一边劝着一边说:爸你别哭,爷爷一定会回来的。他这么说了,自己的眼泪也流了下来,滴在父亲的后背上。

大儿子的号哭,暂时让母亲止住了泪,但她要诉说,于是她就说:你们打小就在牛街长大的,你们爸,什么都忘了,就记着你们吃牛肉包子。现在每次做包子,他都要留下十三个包子,他才肯吃。老大五个,老二五个,老三三个,这是你们小时候的饭量。

母亲喃喃着,走到里屋,从床下掏出一摞订好的练习本,回来放到饭桌上。十几本父亲订好的练习本,样子工整洁白,练习本上父亲已经把三个孩子的名字写好了。张守强,张守志,张娜。这一切都是他们童年的记忆,父亲为了节省买本的钱,每次开学前,父亲都要通宵达旦地为他们裁订练习本。那会儿,每到半夜,孩子们醒来,都会看见父亲趴在家里唯一一张桌子前,一笔一画地画着格子,似乎在画着父亲的人生,也在画着他们的人生,在一张又一张洁白的纸上,画出方方正正的田字格,也画出笔直、清晰、永不交叉的横线……

这是他们儿时共同的记忆,父亲自从得了老年痴呆后,所有的记忆都不复存在了,只剩下包子和练习本。

张守志抚摸着练习本,眼眶是热的,父亲的人生电影似的在他眼前回放着,父亲从年轻到年老,没有轰轰烈烈过,平平淡淡地走到了老年,正如千千万万个父亲。

大嫂把包子做好了,还做了粥,热腾腾地端到桌前。

一家人看着包子似乎感到不饿了,都没有吃的欲望。望着冒着热气的包子,又想起了父亲。

老大张守强夹了一个包子放到张小米碗里,哽着声音说:你吃,吃完就回学校吧,学习要紧。

其余人都没有说话,母亲坐在桌前,根本没有要吃的意思。

大嫂就说:妈,你吃点,不吃怎么行。

老二张守志夹了一个包子放到母亲面前,自己喝了一口粥。

母亲望着粥,看着包子就又说:也不知你们的爸现在怎么样了。

母亲这么一说,所有的人彻底吃不下去了。都放下碗,眼泪巴巴地望着李少芬。这个七十多岁的女人,在儿女们的记忆里一直是坚强的,没见她哭过,从小到大父母的一言一行,一直是他们的榜样,父母不仅是父母,还是小学老师,父母这一辈子一直以人民教师的言行和形象约束着自己,要求着自己。久了,这一切就和他们的生命融在一起了。刚强的母亲,此时在为父亲流泪。

张小米完成任务似的吃光了最后一口包子,咽最后一口包子时,噎得他还伸长了脖子,最后喝了一口粥把最后一口包子顺了下去。

张小米放下筷子,张守强就说:小米,你快回学校吧,晚了就没车了。

张小米就站起身:奶奶,那我先走了。

说完就往外走,李少芬站起来倔强地道:我也去,到外面再看一看。

众人都知道母亲说这话的意思,于是也都跟着出来。

走出家门,张小米在前,众人随后,向公交车站走去。一路无语,但眼睛却四处看着,似乎这时,他们会在某个暗影里突然看到他们的亲人。

奇迹并没有出现,一直走到公共汽车站,到张小米上车,透过车窗张小米在和众人挥手告别,孩子的眼神似乎一下子老了五岁。为了这突然而至的劫难。

公共汽车远去了,载着张小米,还有那些不认识的人。直到公交车消失在远处,母亲才默然地转身往回走,从家里到公交车站就这一条路,母亲回来时,特意转了个弯,又来到了那家超市前,超市早就打烊了,停车场上晃动着两个收费的师傅,他们守着几辆车,不离不弃的样子。

母亲长久地伫立在马路边,望着此时已冷清的超市。张守志向超市走去,确切地说,他冲两个看车师傅走去。他先从兜里掏出烟,每人递了一根,点燃,自己也点了一支,最后他才拿出手机,找到那张全家福的照片,把父亲的形象放大,递给两位师傅,让师傅们去看。师傅们吸着烟,认真地把父亲看了,最后都摇摇头。

张守志收回手机,冲师傅道了谢,穿过马路来到母亲和大哥大嫂身边,轻轻地说了句:回家吧。

也只能回家了,不回家又去哪里呢,大嫂扶着母亲,两个儿子跟在后面,麻木又紧张地往回走,他们的脖子昂扬着,尽可能地伸长,机敏地左右张望着,一路平安无事。

母亲一进门,坐在沙发上,很虚弱的样子。七十多岁的人了,自从父亲失踪已经过去十几个小时,母亲的身体和精力已经承受不住了。

这时,张守志的电话响了,电话是爱人打来的,她在询问父亲的消息。张守志三言两语说了,无非就是个结果,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爱人在电话里说,已经请好了假,等明天一早送完孩子上学,就赶到大兴这边来。张守志嗯嗯两声,就把电话挂断了。

张守志放下电话就冲母亲说:妈,明天小芳一早就过来。

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她忙,还要送孩子上学,这么远就别来回跑了。

张守志有个女儿,现在刚上初三,初三的孩子还离不开家长的照料,又是中考临近的关头,全家人都不敢马虎。心比孩子还累。

大哥张守强就冲老婆说:扶妈去里屋睡去吧。

大嫂就搀着母亲进了里屋,那是父母的房间,木板做的大床,十几年没变了,是从牛街那个老家搬过来的。木头是上等的木头,只因年久了,人躺在上面有吱呀作响的声音,父母恋旧,舍不得这些老旧家具,老物件一直陪着父母。

母亲和大嫂一走,客厅里就剩下哥俩了。

老大张守强红肿着眼睛,抬起头来冲着张守志道:小米的工作有消息了吗?

张小米马上就大学毕业了,这一段时间以来,小米的工作一直是大哥大嫂的心病。现在马上就到五一了,七月份小米就要毕业了。一年前,张守强和大嫂就郑重地把张小米工作的事托付给了张守志。弟弟现在是副处长,一直在机关工作,人脉路子自然是全家最广的,他们有理由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弟弟身上。弟弟也责无旁贷地应了下来,毕竟这是自己的侄子,他有这份责任和义务。但现在大学生就业,实在有些难,每年都毕业那么多学生,还有许多省市的大学毕业生,一毕业就一头闯到北京来,僧多粥少,竞争就很残酷。

如果张小米是个健康的孩子,他们也不怕这份竞争,可偏偏张小米从小就小儿麻痹,健康的大学毕业生找工作都难,何况身体有残疾的。

张守志这大半年来,的确也把心思放到了侄子的工作上,但他毕竟只是个机关的副处长,影响和权力都没有那么充分。机关一位副局长一直和他关系不错,他当科长时,这位副局长就是处长,处长当了副局长,他也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副处长。也就是说,这个副局长一直是他的靠山,如果顺风顺水,这位副局长是有望竞争局长的,到那时,他也会水到渠成地当上处长。可不幸的是,十几天前,这位副局长被“双规”了,到底为了什么,在事件没有公布前,机关上下只能猜测了。这位副局长在当处长时,一直分管后勤,当上了副局长也分管后勤,后勤有许多事情要干,机关所有吃喝拉撒,包括基建工程等,后勤工作一直是块肥缺,这位副局长被“双规”了,有人欢喜有人愁。机关上下,乱了一阵子,后来就消停了,各种小道消息不一而足,说什么的都有。副局长被“双规”,张守志最后这棵大树就被拦腰斩断了。没了大树,张守志就很没底气的样子,说话办事也没了往日的麻利干练。关于侄子的事,他曾经找过这位副局长,副局长当时答应他:毕业再说,咱们服务中心,还是可以安排人的。副局长这么说了,就等于同意了,剩下的事就等着运作了。不幸的是,还没等张小米毕业,副局长就被“双规”拿下了。这些日子,张守志心里也慌慌的,他也说不清为什么慌。

哥哥这么问,他低下头冲哥哥说:不行就让小米读研吧,然后再找机会。

听弟弟这么说,哥哥意识到张小米工作的事基本泡汤了,他只能让张小米继续读书了。读研,再读博,不行,砸锅卖铁再读到国外去。只要不让孩子受委屈,他就是拿出性命也心甘情愿。

大哥这么想了,也就这么说了,最后又补充道:守志,小米毕竟不是亲生的。

张守志抬眼望着哥哥,哥哥一直有种危机感,随着张小米越长越大,这种危机感越来越强。哥哥经常会喃喃地问:你说小米知道他的身世吗?哥哥几乎问遍了家里所有的人,父亲还清醒时,他也这么问过,父亲不回答,只低下头,半晌才说一句:不养儿,不知父母恩。父亲这么回答等于没有回答。母亲不说话,张守志和张娜也不知说什么,大哥大嫂就一直疑虑着,好在张小米从小到大一直这样,似乎没什么变化。这一点让大哥大嫂放心,也让一家人踏实。

在父亲失踪的第一晚上,两个兄弟靠在沙发上,他们打算就这么过一夜。等着明天,等着父亲的消息。

在父亲失踪的第一天夜里,母亲一夜也没有睡好。

母亲睡前又吃了一次治高血压的药,大嫂就躺在昔日父亲的位置陪着母亲。大嫂闻着父亲的汗味,心里就有些酸楚,为了不让母亲看出来,她忍着没让眼泪流出来。

一天的折腾,母亲很疲惫了,毕竟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母亲刚躺下时,似乎还很安稳,刚眯着,也许三分钟,也许五分钟,母亲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第一件事就是摸自己的身边,结果摸到了大嫂,母亲就彻底醒了过来。她手捂着胸口,喘了两口气,就抽抽哽哽地哭开了。大嫂也披衣坐了起来,拍着母亲的后背,此时大嫂说什么都是多余的,索性大嫂就不开口了,就坐在床上陪着婆婆。

母亲哭了一会,下了床,来到窗前,把窗子拉开一条缝,颤颤地把手伸出窗外,四月末,北京的夜晚,仍有一丝凉意。半晌,又是半晌,母亲关上窗子,走到衣架前,摘下了父亲平时穿的外衣,这是件中式外衣,纯棉做的,手感很好,顺柔温暖,上午外出时,母亲本想让父亲穿上这件外套的,但看到窗外阳光很好,母亲也曾拉开窗子伸出手试了试窗外的温度,四月的北京,不冷不热,气候还算宜人。想着就去个超市,买完东西就回来了,就没让父亲穿这件外套。想到这,母亲拿着父亲的外套坐在床上,恨不能抽自己。母亲又抽抽咽咽地哭开了,她轻声说着:老头子,你在哪呀,天凉了,你就穿一件衬衣,多冷啊。母亲越说越难过,眼泪也更加汹涌,点点滴滴地落在父亲那件外套上。

大嫂就说:妈,你别担心,现在好人多,说不定爸让好心人领回家里去了。

母亲听了,抹了下泪,朦胧中看到希望似的说:能有这样的好心人吗?

大嫂见母亲听进去了,便趁势道:电视上经常说,好多流浪猫流浪狗都有人收养,何况我爸是个大活人,碰到好人领回家,这也是正常的。

母亲就从床上下来,一下子跪在窗前,冲窗外磕了三个头。

大嫂把母亲扶起来,又重新躺回床上。这次母亲似乎安静下来,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不知多会,又醒了,母亲迷怔着打开门,走过客厅,一直走到大门口,打开门,楼道里的声控灯亮了,静静的,一个人也没有。母亲仍然迷怔着,她喊着:老头子,老头子?!

大嫂追了出来,拉过母亲道:妈,你睡迷糊了,没人。

大哥二哥也醒了,他们两个男人,就蜷在沙发上睡着了。电灯一直开着,不明不暗的样子。

两个人过来,围住母亲。母亲见到两个儿子似乎清醒过来,揉了揉眼睛,叹口气道:我在梦里,听见你爸敲门了。

大哥说:我们没听到,一定是你听岔了。

二哥拉开门,走出去,顺着楼道又转了一圈回来,冲母亲道:妈,你别乱想了,明天一早我就去派出所问问情况。

大哥也说:妈,你得休息好,我爸没找回来,你别弄出个好歹来。

大嫂又搀扶起母亲道:妈,回去歇着吧。

母亲只能又走回卧室,人是躺下了,却再也睡不着了。索性倚在床头,拿过父亲的外衣,盖在自己的身上,睁着眼睛等着天亮。

大嫂也不敢睡实,睡一会又睁开眼睛,看眼身旁的母亲,过会又眯着片刻,反反复复。

在客厅里的大哥二哥也睡不着了,一支接一支地吸烟,烟雾笼罩了两张中年男人的脸。

在煎熬和期盼中,终于等来了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