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账房从平原泾河畔的范家茶庄运回来第一批黑茶,涡镇人喝了没有不说好的,很快就销售一空。第二批货运来,陆菊人就批发到六个分店去,反馈回的也都大受欢迎。陆菊人也就下了决心,让范家茶庄每年给涡镇发来五百担,同时,每次送茶的驮队来,都给方瑞义捎些东西,要么是褡裢或麻鞋,要么是腊肉或豆腐干,不值钱,但全是涡镇的特产和工艺,意思陆菊人明白,方瑞义更明白。
六个分店第一个月赢利几乎是以往半年的总和,陆菊人就将一千大洋先交给了井宗秀,井宗秀十分高兴,要请陆菊人和花生吃饭。饭订在麻记火锅店,井宗秀端酒敬陆菊人,一口一个夫人,说他没有委托错人,让陆菊人当总领掌柜是他除了建立预备旅外最可骄傲的事。陆菊人说:你别夸我,我只是进了黑茶,至于以后经营得好与不好,我也吃不准,这阵你夸我别挣不下钱了又该骂我和花生了。井宗秀说:你这话就说得自信啊!
陆菊人说:没墙还安个什么窗子?这我得谢你的!井宗秀说:谢我?!陆菊人说:在外你是旅长,我是卖茶的,到这儿了,我是你嫂子,你是兄弟,那我问你,你嫂子待你亲吧?井宗秀怔了一下,忙说:亲啊,这我知道。花生在火锅里才夹出一片肉,肉就掉下去了。陆菊人说:这话我以前咋都不会说的,花生花生,把肉夹起来,你吃着肉姐给你说,一个人对一个人器重也好,喜欢也好,感到亲了,自已就会发现自已的能力。花生说:嗯嗯。陆菊人就嘿嘿地笑了,说:我谢你让我待你亲,有时也想,我待你亲什么呢,其实我还是待我的想法亲,在杨家十几年了,我有一肚子想法,却乱得像一团麻。现在我是把这团麻理顺了,我才知道了我要什么,什么是能要来的,什么是要不来的,也就理顺了我该咋样去和人打交道,咋样去干事。
井宗秀认真地听着,点了头,说:你还记得我给你的那个铜镜吗?我后来倒越来越觉得你是我的铜镜,它照出了我许多毛病。陆菊人说:哦,你有啥毛病?井宗秀说:我还是心小,自私,比如那么多风言风语的伤害你,我都没有出头露面。陆菊人说:过后我也想了,没有那些风言风语,我还没机会看清我哩,也没机会来经管茶行哩。井宗秀又端酒敬陆菊人,说:你有了自信,我也有了自信,等往后事情做大了,我要给你盖个楼的,你活着就住在那儿,你死了那就是你的庙!陆菊人说:你不要许这鸟样的愿,我不要你盖个什么楼,今日花生也在这里,叫就打开窗子说亮话,我盼你把旅里的事镇里的事都办差不多了,就该办白己的婚事。一句话说得花生像个红蛋柿,坐不住了,起身站起来,说:姐,姐。陆菊人说:这有啥的,你姐现在啥话都敢说了,咱把话挑明了,免得宗秀又找了女人。井宗秀哈哈地笑,说:我到哪儿找女人去,这一天忙得鬼吹火,哪还有那份心思?陆菊人说:你现在是一旅之长,大长官了,你不找,少不了别人会给你找的。
井宗秀说:这事我只听你的。陆菊人说:这就好么,涡镇我搭眼看了,还没有谁强过花生的,就在这周遭七里八镇的,花生也是万里挑不出一个来的。花生,你给宗秀敬一杯酒啊!花生说:姐,我喝不了酒么。陆菊人说:宗秀你瞧瞧,花生多老实!我去催催再加菜,喝不了酒,用茶敬呀,你这傻女子!她起身下楼,喊店小二再加一盘猪脑一盘猪血一盘豆腐皮。花生就红着脸起身过来敬茶,茶不冒气,凉了,转身去炉子上取水壶,胳膊和腿竟配合不到一搭。添了热茶双手捧过来,瞧见井宗秀在一直看着她,头就低下去,说:我敬你!井宗秀才要接,还没接住,花生却松了手,茶杯就掉下去,花生哎哟一声,手在空中没抓住杯子,脚本能地一挡,挡住了杯子掉下去没摔破,茶水洒在地上,竞是一片子颗粒。井宗秀说:没烫着吧?忙用毛巾替她擦鞋。陆菊人就进来了,羞得花生就到楼台上去再不肯回来。
陆菊人说:你动手动脚啦?井宗秀说:哪里,她敬茶时茶倒在她身上,我递毛巾让她擦的。陆菊人说:茶怎么能倒在她身上?!花生,花生!花生在楼台上说:我晾晾衣服。陆菊人说:今日把话挑明了,我再给你说一句,花生是你的,但现在又不是你的,杯子要水暖了才去涩味的,等我好好调教,配得上你这个旅长了,我再给你送去。馍不吃在笼子里放着,你明白吧。
井宗秀笑着说:明白。
三天后,井宗秀带着杜鲁成、周一山给陆菊人送来了一双鞋,白布底,青布面,底儿上的针脚密匝,硬如铁板,面儿上绣着暗红色的花纹。陆菊人说:让我转交人的?她没明说花生,井宗秀却说:送你的,咱这儿讲究给媒人买鞋么。陆菊人说:我可不是要给你当个媒人!井宗秀说:这我知道,但花生毕竞是你提说的么。陆菊人就大声说:那好,我穿上了!穿上了正合脚,说:你咋还会买的?井宗秀说:我往你脚上看了一眼,就知道该买多大的。
陆菊人很长时间就一直穿着这双鞋,她觉得自己的个头有些高了,连肩膀都宽了许多。这一日,从平原来的运茶驮队到了,陆菊人去仓库看卸货,才走到东背街那个土场子上,天阴得实实的,一颗雨落在脸上,旁边站着的一个女的就痴眼看她。这女的原是龙马关保镖崔天凯的女人,崔天凯在守镇时死了,现在是苟发明的媳妇。陆菊人叫道:秋子,这天要下雨了吧?秋子还在看着陆菊人走路,说:啥,啊谁知道会不会下雨。陆菊人就想着真要下雨,这鞋就不能穿了,便拐进巷回家去换鞋。可换了旧鞋出来,天并没有下雨,再路过那土场子,秋子却拿了锄头在路上挖什么。
陆菊人觉得奇怪,说:好好的路你挖啥哩?秋子说:人都说你是金蟾托生的,走过的脚窝子里都有金子哩。陆菊人说:这不是瞎扯吗,你挖出金子啦?秋子说:我挖得不深。陆菊人有些生气,说:那你好好挖,得挖六尺深!就走了。
从此的日子里,陆菊人做什么事总是把花生叫在一起,她要花生给她做伴,却总是把花生打扮得漂亮。花生给她头上也插朵花,她不要,说:有你在,我就老了,我收拾干净就行了。花生身条子好,该瘦的地方都瘦,该胖的地方都胖,就是走路有些外八字。陆菊人说:你咋和井宗秀走势一样?男人外八字着好看,女人外八字就难看了,收脚,收脚!花生一被提醒,把脚往内收,可一上台阶下台阶,或者一坐下来,脚又成外八字形了。
陆菊人在没人时骂她没记性,有人时就咳嗽一下,花生就明白什么意思,把脚收紧了。花生也恨自己,晚上睡觉时用布条子把双腿捆上,第二天腿疼得厉害,陆菊人说:唉,腿脚总不能砍了去,美人都有一陋吧,人面前注意点就行了。因为要上缴营业款,陆菊人带着花生去了一次城隍院,那些当兵的见了花生眼睛都发绿,又不敢近前,兴奋地叫,叫得没言没语。杜鲁成骂着那些兵,周一山就说:花生真是一株会说话的花啊!伸了手要摸一下花生的脸,看是不是玻璃片子。陆菊人说:脏手!周一山知道井宗秀敬重陆菊人,他也称陆菊人是夫人,说:脏手脏手。就收了手。杜鲁成周一山一离开,花生低声说:是不是我长得太那个了?陆菊人说,好着哩,你家院增上的蔷薇是你家的,路人经过你家门前了,也能看到蔷薇的鲑艳,能闻到蔷薇的香气么。以后不管遇到谁,客气归客气,头要抬着,腰挺直,老躬着就成背锅了。
陆菊人没到茶行的时候她并不多喝茶,到了茶行就爱上了喝茶,差不多都有了一闲下来就要喝茶的习惯。每每泡上一壶茶,就和花生一边喝,一边和花生唠叨好多好多话题。
比如,做女人的,不管是老是少,不管日子富日子穷,自己要把自己收拾干净,尤其头上的髻,脚上的鞋。再忙再累,也得五日擦一次身,三日洗一次头,每日都得清洁下身。自己把自己收拾得体,别人不厌烦你,你自己也觉得精神。没事了能坐就不要睡,能站就不要坐,站着了靠住墙,不好,是从头到脚都贴住墙,拉你的筋骨,走路就不躬腰了,坐下也不是一扑沓。无论在外在家,要养成一坐下双腿合拢,更不要摇膝盖。不要啥事就一惊一乍。不要嘎嘎笑,也不要没声地笑。早晚用盐水漱口,吃了葱就嚼些茶叶,身上迟早记着带香包,我给你个小镜子揣在怀里,和外人在一块了,过一会打个岔到避背处,看头发乱了没,脸上的粉匀不匀,牙上有没有东西。对人说话不要偷声换气,不要把最后的音就吃了,看着人家说,但不要死眼看,不能乜眼看,不能眼珠子乱转。不要闲了就靠着门,尤其倚在院门上张望。吃饭喝水不能把脸埋在碗里,不要出响声。少说话,要想着说,不要抢着说,最忌罗嗦。哦,有苦了不要见人就说,有人会给你说一句两句合情话,那只能显得你可怜,而有人就烦你。和人交往要学会吃亏,大事上都得罪不了人,得罪人的都在小事上,在细微上做好了,大事也就能做好。不要小心眼,不要使小性子,不要疑神疑鬼。花生说:哎呀姐,你咋知道这么多!我娘死得早,我爹从不说这啊。陆菊人说:你我都一样,野地的草么,我说这些都是咱从野草要长成庄稼苗子的。
陆菊人也教着花生怎么做饭,都是些家常饭,但面团怎么揉得匀,面条怎么擀得薄,怎么发蒸馍的酵子,怎么晒浆水,怎么用蒿秆草灰做碱面。
陆菊人也教着用大青叶子熬出染布的靛,用淘米水翻洗猪肠子去腥味,用白矾涂了指甲然后才能把指甲花的红染上,麻秆在水里沤多长时间了可以剥成捶软,拧成绳子。陆菊人亲白炸馃子让花生看,并告诉为什么要炸馃子。馃子其实就是花,花不是一年四季都开的,但人过寿时要献花,人死后要贡花,就以面团做各种声形在油锅里炸出。做花形得把面团揉好,你多看了世界的花朵,花朵的形态都在你心里,逮住个大样,就由你随着心性去做了。炸馃子的油不能用棉花籽油,不能用漆籽油,菜籽油清亮,炸出的馃子颜色好。陆菊人还懂得些偏方,谁都有个头痛脑热的,总不能一有病就去请陈先生。长年多炖些萝卜吃,坚持晚上烫脚,早上一睁眼了叩叩牙,舌头在嘴里搅几圈让生口水,然后咽下去。没事就往上提肛,这样不会患痔疮,大小便时不要说话。捏虎口呀,眉心放血呀,脚底熏艾呀,搓耳朵背后呀,这些你知道。而眼上生麦粒肿了,白矾和唾沫涂涂,或都用门环蹭蹭就好了。心慌,把银簪子煮上一个时辰的水喝下。肋子下疼就深呼吸,出气出得越慢越长越好,还要发出嘘嘘声。胃脘疼,还是那样深呼吸,发出呼呼声,同时掐双手的中指尖。还有,毛毛病自已治,大病去找先生,但不管是毛毛病还是大病,一旦身上哪儿病了,就常常给病了的部位说好话,感谢它还在为你辛苦,万不可骂它,嫌弃它,就是家的某个家具不好使了,也不能动不动就说:不要了,换个新的!陆菊人还给花生提醒,这世上的鬼多,半夜里回家,在门外踹踩脚,唾一口痰,鬼是随着你,它去吃痰了就不会也进了屋。夜里睡觉突然觉得害怕了,那肯定是有鬼了,你不是也有尺八吗,把尺八放在枕头底下,或闭上眼,左右手的大拇指在各自的无名指根,攥紧,鬼就远离了,你也会安然入睡了。会立柱子吗,就是家里老出怪事,盛半碗清水,把三根筷子在碗里淋着水让它立,你觉得是哪个亡魂或野鬼呀狐狸精呀的来作祟,你就念叨它们,如果筷子立住了,那就是你念叨的那个亡魂野鬼和狐狸精,呵斥它,或求它,然后用刀砍筷子,说声:你走!把水泼到门外去。记住,吃过饭的碗吃完就洗不能过夜,过夜了鬼去舔锅碗的。
在这期间,陆菊人领着花生去了一趟白河岸看望井宗秀娘,老太太见了花生,就爱得不行,拉着花生问这问那,说头上的髻绾得紧实,说脚上的鞋花绣得细密,说笑得喜庆声音也软和。花生要去后院上厕所,她叮咛那里有狗是拴着的,你拿个棍呀。花生一走,老太太就问:这女子没嫁人吧?陆菊人说:没么。老太太说:咱两家这么亲的,我不在镇上,你当嫂子的咋不把这女子说给宗秀?陆菊人没把话点破,说:我领她来就是让你过眼哩,你要看得中,我给宗秀提说,倒不知他愿意不愿意?老太太说:这么好的女子他还弹嫌?你就给他说:我做主了,他愿意了愿意,不愿意了也得愿意!陆菊人就笑着说:那我就给他提说呀!从白河岸回来,陆菊人给花生说了老太太的话,让花生过一些日子了就去看看老太太,井宗秀是忙,你就要替他行行孝。花生说:这我知道,只是我还不是她的儿媳妇,我要去看,你得一块去。陆菊人说:我能陪你一辈子?花生说:我去了不知说些啥好。陆菊人说:我再陪你一次,第三次就不陪了。老太太人善,说话有趣,你不会说而她会逼着你说的。花生说:她那么大年纪了,脸上一个斑都没有。陆菊人说:看娘就看儿,看儿就看娘的,老太太人长得好井宗秀才那么排场么。你看涡镇的男人,要么是长不开,要么就黑脸大汉,只有井宗秀高高大大却白白净净。花生说:他怎么没胡子?陆菊人说:胡子看着脏兮兮的,要胡子干啥?两人就嘻嘻地笑。
陆菊人开始给花生讲井宗秀的嗜好了。她说井宗秀爱干净,你迟早见了,穿得整整齐齐,从没敞怀露胸的,也没裤管挠得一个高一个低。你没去过他原来的屋院,那屋院整洁得不见个麦草渣渣,啥东西放啥地方不乱一点。以后呀,明天他出门你要把穿的衣服头天夜里就准备好,啥场合穿啥衣服,什么上衣配什么裤子,什么裤子配什么鞋,男人衣真邋遢了,都是媳妇的过错。她说井宗秀爱吃条子肉,尤其是用拳芽菜垫碗子蒸出的条子肉,杨钟在的时候,他来了就做过三次条子肉,他每次都吃得高兴。也爱吃饺子,别人喜欢吃馅多皮薄的,他却喜欢皮稍厚点,但要软。给他喝汤,就喝头锅饺子或二锅面的汤,那样的汤喝着好。他爱吃饸饹,饸饹主要是汤调出味,盐呀醋呀辣子呀胡椒花椒放重,鸡蛋摊饼切成斜角片,再放些韭黄,还爱吃凉粉。要对男人好,就得知道他的胃,把他的胃抓住了,也就把他人抓住了。男人发脾气多半是没吃好。她说井宗秀看起来温和,但不是没脾气,人怎么能没有脾气呢?有人发脾气是吃了炸药一点就着,爆炸了就没事了,他可能忍无可忍时才发作,一旦发作,他就不理你,最怕的就是这种阴嘟子天。听杜鲁成说,他早晨起来几乎不说话,坐在那里要发半天呆,不知是没睡醒,还是他在考虑当日的事,总之旁边人不要给他说话,问他吃什么喝什么,他就烦了。遇着男人,即便是做了夫妻,女的都不要黏人,把男人黏得紧或者啥事都管,虽然你一心为他好,他也会反感。女人不能使强用狠,你把你不当个女人看待,丈夫就也不会心疼你,姐有这方面的教训,你一定得汲取。你见过狗撵兔吗?免子越跑,狗越去撵,但免子不能跑得太快,太快了就要卧下来等等,等到狗觉得能追上了它会再撵,兔子跑得没踪影,那狗也就不理了。花生说,啊,我听杜鲁成和周一山说过,他夜里睡觉要去几次厕所,还磨牙,这都是肠胃不好。他们这些人吃饭没饥饱,睡觉没迟早,肯定肠胃都有了毛病,不能让他多熬夜,不能让他多喝酒,该你叮咛甚至数说要叮咛和数说,但千万别没完设了地罗嗦,更不能一数说这件事就把以前的事提起。他在外边少不了有烦心的事,受气或者委屈,回来要给你说,就是他所作所为是错的,你要给他宽慰,不能也指责他,一定要待事安然过去了你再说他的不对。男人就像兽一样,在外受了伤,回洞里舔伤,夫妻两个人的家也就是个洞。
花生一一都点头了,却有一次问了一句:姐,男人是不是都花心?陆菊人说:你咋问这话?花生说:前日柳嫂她们一块说话,我听来的。陆菊人说:男人能有不花心的?不花心的是他没能力去花心。姐给你说,有本事的男人就像是筷子,见啥都想尝,就像是牛,见一块地都想犁。你要他不花心少花心,你首先是一朵花,你不要以为你过门了,是他的媳妇了,就松松垮垮,邋里邋遢,你一直要开你的花,时不时让他惊艳,他就离不得你,只对你好。花生说:就像姐一样。陆菊人说:你说啥?花生说:若说开花,姐才是一朵大花哩,我看他对你最好。陆菊人说:胡说,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从泥窝子里过来的,要说也是个花,那也是长在牛粪堆上的,何况现在早败了。我是他嫂子呀,你怎么说这话?花生就笑了,自己打自已嘴。
麻县长在涡镇已过了多半年,井宗秀是偶尔来了,来了就请他外出,两次在涡镇,一次在黑河岸的洛门寨,还有在龙马关和商棣镇,都是些集会。他被前呼后拥地请上台,在那一张藤椅上坐下了,下雨不下雨,有太阳没太阳,身后都有人撑着伞,他就那么坐着,由井宗秀讲话,井宗秀讲话完了,集会便结束了。但麻县长的生活非常好,安排得细致周到,井宗秀定期让人送来米面酒茶,米有白米、黄米和糯米,颗粒完整,晶莹剔透,都是在石臼里一点一点杵出来的。面粉更是有纯麦面粉和接了豆子的杂面粉,豆是扁豆的,绿豆的,豌豆的,黄豆的,各样是各样的颜色和味道。酒当然是苞谷酒和米酒,还有醪糟。喝茶的水也全是从河心泉里取。麻县长越来越热衷于在政府院里栽植些草木,让王喜儒把后院角一块空地挖开要种忘忧草,却挖出了蚁穴,那是像瓮大的一个土核,层层叠叠的孔,忙乱着成干上万的蚁,砸开了土核,里边有大拇指头粗的蚁后。麻县长就觉得自己如蚁后,有吃有喝,白白脓胖,不作战也不筑巢,但蚊后还产卵繁殖的,他无所事事。在这一天,他在办公室里发现了一只老鼠,他没有去追打,也没告诉王喜儒让逮了猫来,就每日临睡前,在脚下放一些吃食,第二天一早再去办公室,首先要看看放的吃食还在不在,不在了,他就放下心来。麻县长仅见过一次老鼠的面,而一日复一日这么放吃食和查看吃食,他知道老鼠现在不是在那一堆书籍下就是在柜子底,他希望老鼠能留下来,永远就在他的办公室里。这样的心情使麻县长脸上有了微笑,和王喜儒去了虎山和白河黑河岸上的各个峪里寻找奇木异草,镇上一些巷道他很少去,城隍院一次也没进去,却更多去安仁堂,那里挖药人送来的草药多,有许多竟是他还没有见过和听过的。他差不多记录了八百种草和三百种木,甚至还学着绘下这些草木的形状。近些日子,他知道了秋季红叶类的有槭树,黄栌、乌柏,红瑞木,地锦,黄叶类的有银杏、无患子、栾树、马褂木、白蜡、刺槐,榴叶类的有水杉、黄连木。他知道了构树开的花不艳不香,不招蜂引蝶,但有男株和女株,自己授粉。他知道了花柱草的花蕊能从花里伸长得那么长,甚至可以突然地击打飞来的蜂蝶。他知道了鸭跖草是六根雄蕊,长成了三个形态。知道了曼陀罗,如果是笑着采了它的花酿酒,喝了酒会止不住地笑,如果是舞着采了花酿酒,喝了酒会手舞足蹈。知道了天鹅花真的开花是像天鹅形,金鱼草开花真的像小金鱼。
晚饭之后,麻县长会把王喜儒叫来聊聊,他会突然来了兴致,吟了“秋波红萼水,夕照青芜岸”。他吟古诗给王喜儒当然是对牛弹琴,于是说:你知道红萼吗?王喜儒说:不知道。他说:枝茎细长,萼叶扶疏,枝节泛淡红,穗花玫红你不知道?王喜儒说:那是狗尾巴草么。他又说:桑树为什么叫扶桑呢?王喜儒说:那是你给起的大名吧。他说:不是我起的,古人就这么叫的,扶桑,与人相扶而生么。他又吟“上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作连理枝”,你知道啥叫连理枝?王喜儒说:还是不知道。他说:石楠呀,上次你就采回来过呀。王喜儒说:哦哦。县氏你神,知道这么多!他说:惭愧。我可能也就是秦岭的一棵树或一棵草吧。便把自己的书房重新起名:秦岭草木斋。
一日,坐在书房里,脑子里胡思乱想,在泰岭里看的草木多了,见的飞禽走盖也多,就觉得有趣,先前谈《山海经》,书中有各种怪兽怪鸟怪鱼,以为那都是些神话,没想他在秦岭里见到的动物常让他匪夷所思。比如有一种猴子通身都是金丝一样的长毛,有人一样的大眼,发出的声音和人说话的节奏也差不多,能大声呐喊,也会哭,只是听不懂。它们群居,雄猴内斗不断,一旦胜者,所有的雌猴就安然归其所有,但它却一定要咬死那些雌猴的幼儿。比如他见过像水牛一样却长着羊角猪首的羚,它竞然会哭,哭起来泪流满面。比如,一种叫毛拉虫的,冬天里就钻进土里,夏天里身上却长出一株草来,花开得十分妖艳。比如,还有能在空中飞着就能交配的鸟,能哈哈大笑并且能笑得晕过去的熊,能遇危险逃跑时不断变幻皮毛颜色的狸子,求爱终于成功了却又甘愿让雌性吃掉的螳螂。那么,记录秦岭的草木,也可以记录草木间的这些奇禽异兽啊!麻县长正想得激动,县政府的干事来说大堂里来了告状的。已经是很久很久没有人来县政府告状了,麻县长噢了一声,收拾了桌上那些草木记录本,也收拾了一堆乱七八糠的念头,当即庄严地坐了大堂。
大堂里是有着一个老头和年轻的两男两女,老头蹴在那里唉声叹气,两男两女却你争我吵,不可开交。经审问,原来这是一家人,老头姓苏家住镇西背街三道巷,在中街十字路口,也就是老皂角树斜对面,有间门面,专门卖葫芦头泡馍。镇上有三家葫芦头泡馍馆,苏家的这馆生意特别好,据说有秘制的下锅香料,每日客多,都是七次八次的翻桌。苏老头有两个儿子,已经分家另灶,先是让两个儿子轮流经营两个月,但今年老头八十岁了,却变了主意,两个儿子各按单月双月轮换。小儿子经营的是单月,大儿子经营的是双月,没想有个间六月,大儿子就连着经营两个月,小儿子两口就吵闹多一个月就是多少钱啊,还认为是当爹的知道有闰六月,故意让大儿子经营双月的。越是吵闹,苏老头越是坚持他的主张,小儿子两口就吵着要告状,苏老头和大儿子一门也就来了。麻县长一听,按单月双月轮换确实不公平,问苏老头为啥要分单月双月,苏老头说:谁家的媳妇孝顺就给双月。小儿子的媳妇就说大儿子的媳妇怎么孝顺了,她只是嘴甜会来事,陪婆婆坐炕说笑,是多给了公公婆婆吃喝啦还是给公公婆婆多做了衣服鞋袜?麻县长听了,就判了苏老头把双月给了大儿子是正确的,这孝顺有供给吃唱的孝顺,有请医治病的孝顺,还有笑孝顺,就是待老人笑脸,言语柔和,逗着开心。在判断这场家庭纠纷中,小儿子两口和大儿子两口当然有争辩和相互指责,麻县长倒了解了另外一件事,即小儿子在他不经营饭馆时去放羊,蛇把领头羊的角缠了,他用镰砍去,把蛇尾巴砍掉了,蛇是跑了,可回到家,媳妇去地里拔萝卜,蛇又把媳妇脚脖子缠住,他这次就把蛇打死了。第二天他去柴市,路过巷口,看见一条蛇钻进了墙根石头缝里,到柴市买了一捆蒿,自己背回家往院子里一倒,蒿里章然又爬出一条蛇。他就吓瘫了一月,去见宽展师父,宽展师父比画着,意思是说这是双蛇,一方死了么一方来报仇的,这蛇现在是钻进了你家后墙洞的雀窝里。他回家去墙洞的雀窝里看,并没有看到蛇,但还是拿烟油子在雀窝口涂抹,再采些重楼草捣烂塞进去,还用泥封住。没想三天后,来了一只燕子啄洞,他媳妇就打伤了燕子一条腿。可就在当夜,他家小儿的耳朵里钻了条蚰蜒,疼得哭叫连天。他媳妇便说是大儿子媳妇捉了蚰蜒放到小儿的耳朵里的。大儿子媳妇委屈得哭,说她怎么能干那事,她是看到那只受伤的燕子叼了一条蚰蜒放在天窗台上的,是不是夜里自己下来趁小儿睡着了钻进耳朵的?麻县长说:孩子耳朵还疼吗?小儿子媳妇说:滴了些香油,蚰蜒出来了。麻县长说:你有证据说是你嫂子放的?
小儿子媳妇说:我们有仇,不是她又能是谁?麻县长说:你是个刁妇!让人把她轰走了。
案子结后,麻县长回坐到办公室,还在想:这蛇和人一样也有报复?一时疑惑不解,门外就有了报告声,他没有理,那门就推开了,是王喜儒。
麻县长正没好气,说:出去!王喜儒说:我报告了,你没吱声,我以为……
麻县长说:出去!王喜儒退出去,拉上门了,再喊报告,麻县长应道:进来!
王喜儒进来拿了一封信,说:有人送了信。麻县长说:念。王喜儒说:我不识字。麻县长看着王喜儒一额头的水,他突然笑了,说:撂到那儿吧,你会下。王喜儒不坐。麻县长说:我叫你坐你就坐下!王喜儒坐下了,屁股担在椅沿上,侧过身面朝着麻县长。麻县长声音柔和起来,说:现在你不是跑差的了,我也不是县长了,你给我说说你们这儿的飞禽走兽爬虫游鱼什么的,拣长得奇奇怪怪的说,比如这儿的蜘蛛背上有人面纹,比如大鲵长着婴儿手。王喜儒放松了,说:你要问这事,那多了。大前年我看见过野驴,脸真像镇上黄东东他爹的脸,野驴在一丛黄麦丛中卧着,我还以为是黄东东他爹在那儿屙哩,才喊叔,叔,它站起来跑了,才知是野驴。麻县长说:很好,就讲这样的故事。王喜儒说:我有一次到油坊沟表姑家去,老远瞧到有两个人在站着说话,好像又为啥事吵开了,话是蛮子声,听不懂。到跟前了,是两只黄羊,四脚着地跑了,可我明明看到的是两个人站着吵哩,即便不是人,那也是两腿直立的,黄羊能直立?麻县长说:再说,再说。
王喜儒说:你见过竹节虫吗,长得和枯树枝一模一样的,分不清头在哪儿,屁股又在哪儿。还有一种鸟,叫铁蛋鸟,它要有危险了,就从树上掉下来,你怎么看都是石头。你见过双头龟吗?麻县长说:没见过。王喜儒说:我见过。这河里还有一种鱼,身上乌黑,但长着人牙,有两颗大门牙。纸坊沟前些年,发现有三条腿的兽,像是獾,又不是,前边一条腿短,后边两条腿长,跑得特别快。白河岸夹道村后边的士崖垮了,出来了一个太岁,软软乎乎一堆的,没鼻子没眼,你用刀今晚上切下一块,第二天早上它又长出来,看不见被切过。夹道村黄初明把太岁在瓮里养着,每天卖泡太岁的水,说那水喝了眼睛清亮,消脸上斑,镇上好多人都去买水喝,我没去。怪不怪?麻县长说:怪,这儿怪东西多。我在街巷里走,看好多男人相貌是动物,有的是驴脸,有的是羊脸,三只眼,一把胡子,有的是猪嘴,笑起还发出哼哼的声,有的是猩猩的鼻子,塌陷着,鼻孔朝天,有的是狐的耳朵,有的是鸡眼,颜色发黄。我有时都犯迷糊,这是在人群里还是在山林里?
王喜儒说:我也是脑袋太小。我们这儿女人都长得好,男人长得差了一点。但井旅长就长得排场。麻县长说:井旅长是排场,可怎么不长胡子?
王喜儒看着麻县长,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啊,啊是说……女人才不长胡子?麻县长说:他是大雄藏内,至柔显外。你害怕他吗,怕说错话吗?他这种人厉害。王喜儒说:嘧嘿嘿,井旅长是厉害,不厉害怎么当旅长呢?麻县长哈哈笑起来。笑着笑着,嘴里却掉下一颗牙,说:哦,骨折了。王喜儒就把牙检起来,跑出去要扔到大堂的屋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