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杨掌柜将息了多日,慢慢缓过来,人却衰老了许多,他问孙子:剩剩剩剩,你说这世上啥最沉?剩剩说:石头最沉。他说:不是石头沉,是腿沉。
剩剩不体会腿沉的事,他就又问:剩剩你说这世上啥最少?剩剩说:糖最少。他说:瞌睡少。自己倒笑了。腿沉得越来越迈不开步,而瞌睡少是他夜里总是半夜醒来就再合不上眼,他便天未亮起来了就去厨房里做饭。
陆菊人迷迷糊糊听见了风箱响,起来见公公做饭,说:爹,你咋没睡做饭了?杨掌柜说:做了你们起来就有饭吃。陆菊人说:爹一直不会做饭呀。
杨掌柜说:我学着做,以后我来做饭。陆菊人说:爹吃了十几年我做的饭了,现在嫌我做的不香了吗?杨掌柜流下泪,说:我哪里嫌你做的不香,可我总不能让你做一辈子。我琢磨好长时间了,这杨钟没了,你还年轻,就这么下去啊?陆菊人说:爹,爹,大清早的你说啥呀!杨掌柜说:爹给你说的都是心里话,你得再找个人家,或者有谁愿意,就招过来,那以后不遭人散负了。陆菊人明白了公公的意思,心里腾腾地跳,她说:爹,谁欺负我?谁能欺负了我?!杨掌柜说:那些人……陆菊人说:邦些人是急了才胡说的。杨掌柜说:是胡说,可胡说了就会有人信的,这人嘴里有毒啊!陆菊人说:爹你放心,我行得端走得正,谣言就是有翅膀它能飞多远?杨掌柜说:是真金不怕火炼,可何必让火烧吗?你别考虑我,我啥都行的。陆菊人说:爹,土地爷在院里,灶王爷在墙上,我给你说,我不会改嫁也不会招了人进咱家,我就伺候你,把剩剩拉扯大,杨家还是涡镇的杨家。杨掌柜扶着灶台,泪水涟涟。陆菊人说你歇着,你歌着去,让杨掌柜回上房卧屋了,她揭开了锅,锅里做的是苞谷面糊糊,还煮了土豆片,但公公的眼神不好,他没有发现那些苞谷面里生了虫,做出的面糊糊上漂着一层虫子,顿时自己的眼泪再噙不住,哗哗地往下流。她把锅里的面糊糊倒掉,洗锅添水,然后把那些苞谷面用细罗筛过,重新做面糊糊,眼泪吧嗒吧嗒还滴个不停。她在检点自己:为什么能惹得那些人说自己的不是呢,是自己和井宗秀走得太近了?井宗秀是杨钟的哥们兄弟,公公和她都帮过他,他又是剩剩的干爹,怎么就不能来往呢?杨钟在时没人嚼舌头,杨钟没了,真的就寡妇门前是非多了?!是非就是非吧,谁个人前不说人,谁个人后不被人说!陆菊人倒恨了一句杨钟:你不担沉你走了,让我受这号罪!却又想,这也怪不得杨钟,那些人是对井宗秀怨恨了又不敢对井宗秀怎样,拿我发泄了。那也好,只要不伤害井宗秀,就对我出气吧。陆菊人擦了眼泪,把饭做好,给公公盛去了一碗,又来叫醒剩剩,给穿衣服,说:这一身才穿了两天就脏成这样,你是土蛆呀!从箱子里再取了干净衣服给剩剩穿上,剩剩的鼻涕流下来,拿袖子去擦,她说:不许拿袖子擦!吃了饭出去和明德他们玩去。剩剩却说:我不和明德玩,他老问我干爹是不是又到咱家来了。陆菊人说:你干爹来看望你和爷爷,那算啥,就是来了又咋的?剩剩去吃饭了,陆菊人收拾被褥,用扫炕扫帚扫炕上的灰尘,太阳已经出来了,阳光从窗格进一束,灰尘就在那光束里活活地乱飞,她心里随之也乱了:那些人怨恨了井宗秀就拿我出气,可老说我的不是,会不会又对井宗秀不好了呢?她打开了窗子,就看到了门楼瓦槽的猫,她叫着猫,想给猫说:以后自己还是再不去找井宗秀为好,也不要井宗秀来杨家啊。猫从门楼瓦槽上跑下来了,她却什么都没说,去了厨房。
陆菊人从此真的连门都少出了,只是陪着公公去陈先生那儿看病抓药,或者和花生去一百三十庙里烧香礼佛。她是越来越觉得离不开了陈先生和宽展师父。陈先生老是严肃着,不苟言笑,那么高的医术给人解除病痛,她更爱听着他的说话,比如十天前陪公公去看病,陈先生给一个病人说:谁不得病,吃五谷就生百病么,都不生病,还要我这郎中干啥呀,是六指指呀,吃饭总不是顿顿白米细面的,是要吃些粗粮吧?烦心的事谁没有,天都有个刮风下雨的,痛苦,揪心,烦恼,委屈,置气,不如意,就是人一生中的必需的粗粮么,就是那些刮风下雨么。五天前再去抓药,陈先生又给一个病人说:你说给你活哩还是给别人活哩,啊?别想得那么多,你记住,许多想法最后都成了疾病。她就觉得陈先生是专门为她说的。而去了一百三十庙,当宽展师父坐在那里诵经,样子是那样的专注和庄重,她和花生也就坐在旁边,稳稳实实,安安静静,宽展师父的嘴在动着,却没有声音,但她似乎也听懂了许多。诵经完了,宽展师父就一直微笑着,给她们磨搓着那桃核做成的手串,给她们沏茶,然后吹起尺八。花生竟喜欢上了尺八,宽展师父也就教花生,也让她学,但花生已经能吹响尺八了,断断续续还吹奏一首曲子,她吹不响,而日指头太硬,总是按不住那些孔眼。
陆菊人尽量变换着饭菜的花样,让公公每顿能多吃一碗。她做稀饭,今早是熬大米粥,明早就做苞谷糁汤,后天早上便又在粥里或汤里煮上了绿豆、扁豆和芸豆。面条也是这一顿吃捞面,下一顿吃卤面,调面的臊子里尽量的有豆腐、山药、木耳、黄花菜,还时不时做些糍粑、水煎包子、土豆粉黏黏和甜米甑糕。公公的身体一天天恢复过来,剩剩却仍是顽皮捣蛋,在外和一群孩子在土堆上玩占山头,他总要跛着脚不顾一切地就扑上去,即便被别人推下去摔得流鼻血,他用手一抹,抹出个大花脸又冲上去。在他占领了山头,别人来攻,他腿蹬不了,用手抓,用头顶,死命地打斗,有一次就把那个叫明德的打下土堆了,一双鞋还在土堆上。明德就叫:井宗秀!井宗秀!镇上的孩子们吵架,都以叫出对方父母的名字为最解气的骂,明德没有叫杨钟或陆菊人而叫着井宗秀,剩剩也知道是什么意思,红了眼,把明德的一双鞋扔到附近一个厕所的粪池里。明德哭着回去,他爹就领着明德来杨家寻事。陆菊人刚出了院门碰着明德爹,她清楚明德爹也背地里说过她坏话,见了面她还是扮个笑脸,说:啊他伯你吃过饭啦?
明德爹说:气饱了!陆菊人说:啊,啥事阵气的?明德爹说:你剩剩把明德的鞋扔到粪池了,你说这咋办呀?!陆菊人立即喊出剩剩,问是不是把明德的鞋扔到粪池了?剩剩说:他是败将,他还骂我!陆菊人当着明德父子的面就打剩剩,剩剩犟,不哭也不跑,站在那儿让她打。明德爹说:这鞋扔了就扔了?陆菊人说:扔在哪个粪池,我去捞。明德爹说:那鞋臭了还咋穿?陆菊人只好从剩剩脚上脱下鞋赔,明德爹才拉着明德走了。人家一走,陆菊人就抱住了剩剩,恨道:我打你,你为啥不跑,你就那么傻的让我打呀!掀起衣服看打青了没有,再去铁勺里给剩剩炒了一颗鸡蛋。
剩剩不再和明德一块玩了,而蚯蚓给杨掌柜送来了米酒和糕点,蚯蚓的腰里别了个木头手枪。剩剩又嚷着他也要木头手枪,蚯蚓不给他用木头做,说给你做了你就和我一样了。剩剩哭闹不止,陆菊人就拿红布包缠了用秃了的扫炕笤帚,做出的手枪比蚯蚓的还好。
蚯蚓过后还替井宗秀给杨家送过一次醪糟,陆菊人就告诉他:不准再来送了,送来也不收。果然再看到蚯蚓来,她就关了院门。蚯蚓在院门外叫着剩剩,陆菊人让剩剩不要出声。蚯蚓说:剩剩,送来的是琼锅糖,你不吃琼锅糖啊?剩剩说:我不在!蚯蚓说:你不在咋能说话?陆菊人开了院门就斥责蚯蚓,把蚯蚓赶走了,剩剩却因没吃上琼锅糖哭闹。陆菊人就哭剩剩那么贱,别人的东西你吃什么吃,又骂他死犟活倔,不听话,出去打不过人还和人打架,就说:唉,知道你这样,我就不该生你!说过了心里想:骂啥哩,剩剩的毛病哪一样不就是杨钟的毛病?不就是自己的毛病?当初并不爱着杨钟还不是嫁了杨钟,不想生孩子还不是就生了剩剩,一切错,都是自己需要错啊!以后陆菊人也不让剩剩单独出去玩,她陪着公公去陈先生那儿就带了剩剩,她和花生去一百三十庙也带了剩剩。日子过得安然,院墙根那一蓬迎春花就野蛮地生长,里边住了无数的蛐蛐在叫,脚一垛声就停了,过一会,又是一片响。
女人总是过几天心绪不好,气色暗淡,过几天了又精神起来,人也显得光鲜。陆菊人的好心情差不多半个月了,这天早晨她收拾了桂树旁的那盘石磨,要磨些苞谷,公公年纪大了不能一块推,她让剩剩去叫花生来帮她。花生人还没来的时候,她把一斗苞谷倒在了磨顶上,雾刚刚散去,一只乌在桂枝上唱歌,她就有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清爽和愉快。觉得在这世上她不想要多余的任何东西,也不眼红和嫉恨谁,曾经遭受的那些苦和难,都过去了,忘了,现在上有公公,下有剩剩,家里虽不富裕也是有吃的,有穿的,这就多好啊!她拄着磨棍,仰头看着天,天上瓦蓝瓦蓝的,而柳嫂家的烟囱冒着炊烟,烟升到高处便全是云了。
花生来了后,花生说:姐今日抹了什么胭脂粉,脸这么红润的?陆菊人说:你一来,我还能红润个啥?两人抱了磨棍推起了石磨,石磨的上扇和下扇咬噬着,磨顶上的苞谷不停地往下漏,磨盘上的糁子和面粉就堆起来,发出呼呼噜噜的响。花生又说:姐,这石磨是一张口哩!陆菊人说:你咋能想到这?是口,其实是人的口,这张口把多少粮食都吃进去了。石磨并不甚重,推石磨却永远是原地转圈儿,推着推着,倒搞不清是人推着石磨转圈儿,还是石磨带着人转圈儿。花生突然就笑了,说:好像咱没走多少路,可一圈一圈的,这磨一斗苞谷,相当走到龙马关了。陆菊人说:是哩,这就像过日子,一天一天我也就老了。花生说:姐才比我大几岁呀,你要老了那我也老了。陆菊人说:你可不敢这么想!你知道用牛推磨子为啥给牛要戴暗眼?花生说:怕牛发昏。陆菊人说:牛戴上暗眼不看了也就不晕了,你花朵儿还没开哩,别也想不该你想的事。花生说:我是学你样儿么。陆菊人说:好,好,咱都不老!
两人正笑着,蚯蚓又从巷里跑来了,手里拿着一包人参,问杨爷呢,这人参要给杨爷的。陆菊人说:你杨爷不在,杨爷也不要!蚯蚓说:旅长给的不要?!陆菊人说:谁是旅长?蚯蚓说:井旅长你不知道?预备团改成预备旅了,这是旅长要送六军的军长的,剩下一包,让我拿来给杨爷补身子的。陆菊人停下脚步,石磨便不转了,她说:预备团改成预备旅了?!蚯蚓把人参放在磨盘上就走了,陆菊人对花生说:团咋能成旅了?这蚯蚓胡说哩!但她不推石磨了,蹴下身捏了捏脚,说:真是胡说哩,啊,你杨伯在铺子里,让我半晌午了把那边小板柜的钥匙给他拿去,我咋就忘了!花生你歇一歇,我去铺子很快就来的。说完就小跑着出了巷子。
陆菊人出了巷子,却并没有去寿材铺,倒是急急要去陈皮匠家,想着预备团真是改成预备旅了,陈皮匠肯定是知道的。正走着,天上有一群白鸟排成人字形飞过,陆菊人要看是丹顶鹤还是黑头鹳,脚却踩着了一块半截砖,半截砖跳起来碰了脚脖子,一下子疼得跌坐在地上。揉了揉,脚脖子没有碰破,却想:我这是咋啦,去问陈皮匠什么呀?这才知道自已心里仍是牵挂着预备团和井宗秀的!她耳脸迅速地烧了一下,忙站起来,踩了踩脚,没事了,再拍打着身上的土,转身又回来了。
六十九旅被收编后同冯玉祥原来的十二师合成西北第六军,预备团更弦易主也姓冯不姓蒋了。来涡镇救援的那个连没有再走,多了些人数,多了些枪支弹药,还有了一门山炮。预备团虽然还是预备,却水涨船高,从此团变成旅。重新建制,井宗秀是旅长,杜鲁成是参谋长,周一山是主任,除三个营升为团外,再增设一个第四营,因长由救援来的连长王成进担任,而陈来祥则做团副。陈来祥不愿意,担心王成进是正规军出身,又是南方人,难以适应。井宗秀说:你那角色非常重要,能适应要适应,不适应也要适应,你必须去,也只能你去,明白吗?陈来祥不明白,但他毕竞听井宗秀的,还是去做了团副。
西北军官兵都是灰军服,荷叶帽,腰系皮带,在胳膊上佩戴圆形蓝底红边白字的臂章,预备团改为预备旅了仍黑衣黑裤黑鞋黑绑腿。六军经过县城时,军长给麻县长说召见一下预备旅的人,麻县长连夜派人送信到涡镇,第二天一早,井宗秀、杜鲁成,周一山就赶到县城,先去见了麻县长,再由麻县长领着去见军长。但周一山说去两个人就够了,他找酒店订下酒席,见过了军长就和军长、县长一块吃顿饭。井宗秀觉得周一山不去也行,就让酒席订在一品香酒楼上,说:上次他阮天保没吃喝成,咱美美来一顿!井宗秀和杜鲁成见了麻县长,麻县长说六军晚上就要开拔,他因要安排筹来的粮草,让他们自己现在直接去。两人又打问着去了军部,竞也在原保安队大院。军长一见井宗秀、杜鲁成的装束,眉头皱起来,说:这哪儿像西北军啊!井宗秀以为会从此发军饷,就报告着预备团的起根发苗,强调了现在的困难。没想军长却说预备团的情况他大致知道,虽是六军的预备旅了,以前怎么着现在还怎么着,军饷自筹。井宗秀有些失望,说:那我们可换不了行头。军长便笑了笑,说:预备旅,预备么,老鼠尾巴上的疮呀!见过了军长,杜鲁成说:军长的话啥意思?井宗秀说:老鼠尾巴上的疮挤不出多少脓么。杜鲁成说:这压根把咱们没当一回事么!叫咱们来就是认认脸?他娘的,把团变旅那不是把猫叫了个咪?!井宗秀却说:叫个咪好啊,有这个咪更能逼鼠,趁势发展壮大啊!两人去请县长吃饭,井宗秀说:别苦愁个脸,笑着!杜鲁成就笑了一下,他一笑,脸越发像是个南瓜。
周一山在一品香酒楼订了包间,又点了八个凉菜十二个热菜,热菜是四炒四煮四蒸。点毕,估摸井宗秀他们一时还来不了,就到街上去买纸烟,纸烟铺子在县城广场边,广场上空空荡荡竖着一个旗杆,旋杆上没有旗,旗杆下却卧着两只狗。周一山买了纸烟白己先吸起一支,便见两只狗相对着汪汪叫,倒觉得有趣,待到后来叫声平缓下来,你一句他一句像是在说话所着听着竞听出狗在说它们的过去,哀叹过去它们是山上的虎,现在却成狗了。周一山笑了笑,不再理会,转身回一品香酒楼,没想一到酒楼门口,店小二便说客人已经到了,忙跑上二楼包间,果然井宗秀杜鲁成正陪麻县长喝茶说话。井宗秀把周一山介绍给县长后,就训周一山:你跑哪儿去了,也不接接县长?周一山说他去买纸烟了,没料到你们来得这么快,便给麻县长赔不是,再叫喊店家快上菜上酒。
麻县长似乎没有生气,谈兴高涨,酒莱上桌了,还继续说:诺大的秦岭里,土生土长的武装是不少,可是能打着六军旗号的只有你们顶备旅。井宗秀和杜鲁成都在说着多亏县长啊,站起来分别给麻县长敬酒。麻县长喝过几盅酒,脸色通红,说他不胜酒力,头晕了,不能喝了。井宗秀还是把六盅酒合倒在一个碗里,再给麻县长添上一盅,说:我再敬你一盅,我喝这一碗!麻县长就把那一盅喝了,扶着桌子坐下,却手指了井宗秀,说:井宗秀你外表和内心不统一呀……手半天不放下来,井宗秀愣了一下,周一山忙过来倒茶,麻县长打了个嗝儿,手放下来了,说:还有这么好的酒量,海量么!井宗秀就笑了,摆着手说不行。杜鲁成已经喝得满头冒汗,脚底下拌开蒜,就说:宗秀能行哩,别看他长得白白净净,我和一山都没胸毛,他倒有胸毛哩!周一山说:井旅长从来没说过一句硬话,但从来没办过一件软事啊,你选人真是选对了!麻县长就说:唷,啊,是不是?!周一山说:杜参谋长,咱俩给麻县长一块敬敬。杜鲁成说:敬,敬。提了一壶酒过来。
麻县长说:我不能再喝了!杜鲁成说:你不要喝,让一山只给你添上,我也喝不了酒,没有你就没有预备团预备旅,你又对我有知遇之恩,我把这一壶酒喝了,让我肚里难受去,我才能表达我的心情么!一仰头,咕嘟把一壶酒喝了,眼睛就直起来。麻县长舌头开始发硬,说:豪气,你们都豪气!那我给你们说。说什么,他却一时说不上来,又打了个嗝儿,终于说:我说,平川县现在没了,保安队,预备旅就该驻,驻扎到县城来,来么!杜鲁成也说话不连贯了,说:到县城?麻县长说:到,到县城来!杜鲁成就叫道:宗秀,你听到吗,县长说让,让咱到,县城来!他就拍起手了,又对麻县长说:这好啊县长!涡镇说是好,但水池浅,浅水池子滩,游不了龙么。手一直在拍。周一山怔了一下,突然醒悟了刚才听到的狗话,便走出包间了,叫道:旅长旅长,这酒没有了,你来看再点些什么酒。
井宗秀出来了,说:点最好的酒么,县长的话你听见了,他怎么有这个意思?周一山说:我就给你说这事的,你同意预备旅进驻县城呀?井宗秀说:他或许也是为咱好。周一山说:县城条件是比涡镇好,但去不成。就说了他听到的狗话。井宗秀说:你能听鸟语还能听了狗话?周一山说:这县是不是叫平川?井宗秀说:嗯。周一山说:县城这地方原来是不是叫平川寨,平川县就是平川寨起的名?井宗秀说:嗯。周一山说:你属虎,涡镇就在虎山下,古话说,虎落平川不如犬。井宗秀说:我知道了。就进了包间。
杜鲁成还在给麻县长说:要是驻扎到县城了,县长,我天天可以,拿酒去敬,敬你呀!他还在拍手,但没有响声,是两只手拍不到一块,拍空了。
井宗秀拨了一下,说:你坐下。杜鲁成坐在了椅子上,椅子滑了一下,杜鲁成差点跌在地上,说:我没醉,没醉。井宗秀说:县长,是你让预备旅从无到有的,我和杜鲁成吃水不忘挖井人,就是不认娘老子也要认你!杜鲁成说:就是!井宗秀说:你让预备旅来县城,你是对预备旅好,这我知道,杜鲁成,屈一山也知道。杜鲁成说:知道!井宗秀说:但我想,县城大是大,周围又都是一趟子平,这是好处,不好处的是进无攻,退无守。而城墙倒坍了一半,周围的每个县城都比平川县城坚固吧?咱不说方塌县十几年前逛山提了县长的头,单这几年,桑木,三合麦溪也是多次被游击队攻了进去。既然这老县城不安全,何不就到涡镇去?涡镇是小,它三面环水,一面靠山,人口众多,商贸还繁荣,你也曾说过把涡镇弄好了你也要去涡镇么。麻县长说:我说过这话?井宗秀说:你说过。麻县长说:我这酒真是喝多了,我说过?我要是说过那也在鼓励你们争个气,好好干么。井宗秀说:我们就是争口气地在干着,涡镇现在真的不是以前的涡镇了,你应该到涡镇去。县长你认为呢?麻县长看着井宗秀,井宗秀变成了两个井宗秀,三个井宗秀,而杜鲁成愣了半会,突然拍着脑门说:啊这好,这好么,宗秀你,你咋能想,到这一点呢?麻县长眼睛黏得厉害,眼前的三个井宗秀又合成了一个井宗秀,说:你这么个想法,这行吗?井宗秀说:你是县长,你去了那儿就是县政府,县政府在哪儿就是县城么。预备旅干啥的,是保护平川县的,保护县政府的,保护县长的!麻县长说:酒喝高了,脑子不转了,这我,我得考虑呀,考虑。井宗秀说:你是要考虑,就是决定去,这也不急,我们还得在涡镇给你修个县政府,一切安排就绪,再来接你。井宗秀看着麻县长,却给杜鲁成说:鲁成你倒酒,咱三个一齐给县长再敬一盅!杜鲁成站起来去拿酒壶,却一手捂了嘴,一手在窗子上摸,说:门呢咋把门没开?周一山说:门在这儿。杜鲁成还没转过身,哇地就吐了。
第二天,井宗秀、杜鲁成、周一山返回涡镇,涡镇要比县城冷。屋檐上吊了冰挂,街面上也一层冰溜,虽然没有风,空气里仍像是有刀片子。差不多的人都缩脖袖手,小心翼翼行走,脸前就浮一团白气,忽上忽下,但孩子们却热闹着用竹竿戳那些冰挂,咵啦,咵啦,冰挂摔下来碎成一堆玻璃渣子,或者把凳子反放在冰溜上,推动了再跳上去,可以滑行十多丈。
井宗秀并没有多添衣服,还剃了发,光着头不戴帽子,杜鲁成在集市上买了好多木炭,给旅部的每个房间里生火盆。井宗秀也是不要。杜鲁成说:你是还兴奋着,血流得快才不觉得冷?井宗秀笑着说:也可能吧,选址的事我思忖了,想把县政府就搬到这里,旅部还是回城隍院去。李鲁成说:这屋院住家做旅部都是够阔气的,但做县政府就小么。井宗秀说:是小了点。如果把酱货坊移走,拆了我那老宅子重盖呢。杜鲁成说:那一排院前门都向东,就是新盖,门也只能向东或向北开,而天下衙门都是向南开呀。井宗秀说:嗨,我把这忘了!杜鲁成说:县政府还真搬来吗?井宗秀说:到现在你还怀疑?杜鲁成说:县长说他考虑,他如果考虚了不来呢?
井宗秀说:他不来谁保护他呀?!杜鲁成就嘿嘿笑说:你是说他不来也得把他抢来!
自后的多日里,镇上人总是看见井宗秀骑着马在街巷各处走动,不像是在遛马,也不像是在巡逻,而衣服单薄,光头,围巾搭在脖子上,随着马步在身子两边甩动。
住在中街油葫芦巷口的马婆婆一直做柿饼买卖,秋后从黑河岸的峪里收购了硬柿子,褪去皮,一层一层在屋檐下的簸子上晾软,就又取下来坐在门口把软柿再捏成饼。她捏着板子,拿眼啥看着街上行人,脚痒了,手便塞到鞋壳里把抠,接着又捏柿子。卖醋的许灶挑着两桶醋往过走,说:啊马婆,你抠脚哩还是捏柿子哩?马婆婆说:我哪抠脚了?你醋坊哪一个瓮里不是漂一层蛆的!上次我去了一次,今辈子我都不吃了。许灶说:你不吃井旅长吃哩,这就是要给城隍院送的。马婆说:井宗秀升了旅长啦?许灶说:旅长啦。马婆婆说:那他咋还穿得像黑老鸦一样的?屋檐的瓦头上咵地就掉下一块冰挂,砸在了柿子筐上,马婆婆啊了一声,看见不远处站着蚯蚓,就骂道:你碎用弹弓打的?蚯蚓说:谁是黑老鸦,你才是黑老鸹!一老一少吵起来。陆菊人正好从巷里出来,忙喊着蚯蚓你挨打呀,你跟婆婆顶嘴!
陆菊人早晨一起来就在家里用麻纸叠衣裳,再过两天就到了十月一日了,十月一日是鬼节,要给亡故的亲人送寒衣。陆菊人给婆婆叠了一套,里边塞上棉花,给杨钟叠了一套,里边塞上棉花,又叠了一套,塞上棉花了,说:给你两套!剩剩在旁边看着,说:你给谁说话?陆菊人说:给你爹。剩剩说:纸做的衣服能穿吗?陆菊人说:纸在阴间就变成布了。剩剩说:啥是阴间?一直坐在门槛上吸旱烟的杨掌柜眼泪流下来,见剩剩看他,起了身往屋外走。陆菊人说:爹,你出去呀?杨掌柜说:我到铺子去。
陆菊人说:又没生意,你就在家里,我再给炕洞煨些火。杨掌柜已经到了院门口,说:门老关着哪里会有生意?!杨掌柜一走,陆菊人给鸡喂了食,对门楼瓦槽的猫说:看好家啊!把叠好的寒衣和烧纸香烛装在笼里,拉了剩剩出了门。在巷道里,剩剩还在问:娘,咱要去爹的坟上吗?陈菊人说:去坟上,想你爹吗?剩剩说:我想见爹。陆菊人说:是你爹想见你。这时候就看到蚯蚓和马婆婆在吵嘴。她叫过来了蚯蚓,说:你还不快跑,马婆婆不打你,她儿子一会出来打你!蚯蚓说:我是预备旅的人,他打我?!陆菊人说:你们旅长忙着哩?蚯蚓说:县政府要搬到涡镇,旅长忙着要选地方。陆菊人说:哦!但她觉得蚯蚓在撂天话,就说:那你咋没跟他?蚯蚓说:我嘴馋了想吃肉,但没钱,在卤肉店我说我是给旅长拿肉哩,他知道了就不让我跟他了。陆菊人说:打你的嘴!蚯蚓真的就打自己的嘴。陆菊人就笑了,突然说:我教你个办法他肯定又要你了。蚯蚓问什么办法,陆菊人就从笼子里取了一套寒衣,告诉蚯蚓去纸坊沟旅长他爹的坟上烧了,他爹会托梦给旅长让你还当警卫的。蚯蚓说:真的?陆菊人说:不哄你,快去快回。蚯蚓把寒衣塞在怀里拧身就跑,陆菊人又叫住了,给了他一包火柴,叮咛:火柴如果潮了,放在耳孔里暖一会再擦。这事不要给任何人说!
陆菊人和剩剩去杨家坟上送了寒衣,下午就回来了,纸坊沟比杨家坟地远了三四倍,蚯蚓却是小跑着去小跑着来,竟回来得还早。第二天一早,蚯蚓故意在预备旅部门前转悠,成心要碰上井宗秀。是看到井宗秀了,井宗秀也看到了他,但井宗秀没有理他。到了中午,蚯蚓再看到井宗秀骑着马过来了,就拿瓷片划破额头,血流下来,坐在街道中间。井宗秀勒住马头,说:你怎么啦,血头羊?!蚯蚓说:我给你当警卫!井宗秀一松缰绳,马又往前走。蚯蚓跳起来说:你爹没给你托梦?井宗秀没有理他。
他看着井宗秀的脸,看出井宗秀的爹并没有给井宗秀托梦,跃了一下抓住了缰绳,说了陆菊人让他去纸坊沟送寒衣的事。井宗秀再次勒住了马,看着蚯蚓,问:十月一啦?蚯蚓说:我不知道。再问:你几时去的?说:昨天就去的。井宗秀往东南看了一下,东南方向有杨冢,但中街的房屋高,根本看不到杨家的屋院,而东南的天空上浮着一朵云,像是一只风筝。井宗秀整了整围巾,说:把额颅上的血给我擦干净!
这个傍晚,井宗秀没有骑马,在一百三十庙门口甩着手蹲步子,他是在丈量从庙里的第一块巨石到街面有多长,如果前边盖了房子,影响不影响庙的山门?蚯蚓已经脸面干净,戴着了一顶破毡帽,遮住了额颅上的伤口,腿里别了木头枪和弹弓,又是井宗秀的尾巴了。庙里的尺八声潮水般漫来,有许多人要去菩萨殿送油烧香了,而先把红布带子系在山门前的树枝上,昭示着他们要祈祷的愿望或是愿望已经实现了再次来表达感激。有人竟用朱红漆涂染了山门两边石狮子的眼睛,蚯蚓在问:这是为啥?那人说:不觉得狮子活了?蚯蚓说:活了?!那人说:活了咬你!蚯蚓又和人争执起来,说:咬你!井宗秀到底觉得在这里建县政府仍是不理想,一时心里空落,便没理会了蚯蚓,自己信步往街上走了。
杨掌柜还在铺子门口割纸扎用的芦苇眉子,身边的火盆里炭塌了,才拿火筷子往起拢,看见有人提着一吊子猪肉,说:正财,你过来,过来!冯正财过来了。杨掌柜说:又买肉啦?冯正财说:咋能又买肉啦,十月一日了么,鬼都收衣收衣的,多半年了咱也得油油口么!杨掌柜说:嘿嘿,让我这个口先油油。他伸出了左手的虎口,右手把那吊肉上的板油抠出一小疙瘩,在火上烤热了,涂在虎口的血裂子上,涂上这热油了血裂子就愈合得快。冯正财却说:啊井旅长,转啊!杨掌柜一拾头,是井宗秀也走过来。
井宗秀说:我路过,看看杨伯。冯正财说:这肉,你拿去吃吧。井宗秀说:这我不能拿,你多半年了才油个口么。冯正财就笑着说:那我走呀。提着肉走了。井宗秀说:杨伯你也不歇着,身子刚恢复又忙活?杨掌柜说:割眉子也是歇着。你到火跟前坐,我给泡壶茶。井宗秀坐到了火盆边,把一双脚放上去,鞋底就嗞嗞的冒气,说:是到十月一日啦?杨掌柜说:这日子是啥哩,明天就十月一日了。十月一日,涡镇的习俗除了给亡人送寒衣烧纸外,活者的人都讲究在家要吃一顿饺子的,自从有了剩剩,这一日杨掌柜都让杨钟把井宗秀叫到家里的。杨掌柜说:你明日不外出吧?井宗秀说:不外出。杨掌柜说:我还思谋让谁给你带话哩,你却来了,那像往年一样,明日中午到家来吃饺子。井宗秀说:那好么。最近忙糊涂了都不知道十月一日到了,可能是吃惯嘴了,到时候竟就自己来了。杨掌柜笑着说:这就对了,宗秀!杨钟在不在,每年这一天你都要记着来吃饺子。杨掌柜把茶壶放在火炭上了,泪却流下来,忙低头吹火,揉了眼睛,说:灰呛了。啊你把那个扇子给我。井宗秀进屋在柜台上取了个竹扇,杨掌柜一下一下扇起火,两人半天都没有了说话,茶壶就开始咕噜噜地响。待到茶熬好了,喝着说话,他们都避免杨钟的名字而只说十月一日吃饺子。杨掌柜就提起了十几年前的事,他和井宗秀的爹也是在这里熬茶喝,井宗秀、陈来祥、巩百林还有马岱在桂花树下玩,说起中午吃过饺子,巩百林说他娘做的饶子是世上最好吃的,陈来祥说他娘做的饺子是世上最好吃的,两人争论不休,让井宗秀评断,井宗秀却说我娘做的饺子才是世上最好吃的,惹得他和井宗秀爹在铺子里哈哈大笑。说完,杨掌柜问井宗秀:你还记得不?井宗秀说:我记不得了。杨掌柜说:这我记得!却发感慨:又是过十月一日了,现在却是你们这一辈的事了。井宗秀说:我们再闹这事,还得你老指教么。杨掌柜说:不中用了,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了,昨日中午我路过皂角树下,那里坐了六七个老汉老婆的,低眉弄眼地在那里晒太阳,半天没人说话,即便有人说话了,别的人也只是点点头,我心里就想,晤,都是等着死的人了。井宗秀一时又不知再说些什么,正好蚯蚓满头大汗跑来,说:旅长你咋在这儿呀,我快寻疯了!井宗秀趁势告辞,杨掌柜站在门口送他,还在叮咛:明日中午啊!
是到了明日,陆菊人一早就让公公到街去买豆腐和韭菜,公公回来却买的一块豆腐和一包地衣,说没有卖韭菜的,倒有人拿了这一包干地衣,他全买了,地衣是稀罕物,做馅要比韭菜好吃。陆菊人当然喜欢,当下就用水泡了地衣,自己拿了升子去花生家借面。开年以来,家里的粮食紧张,磨麦子不是在麦子里掺了白苞谷或黄豆绿豆磨出的是杂粉,就是纯磨麦子也都一个罗到底的连麸子粉,而大前天花生家磨麦子,来她家借过细罗,说是她的生日到了,罗些头遍粉要擀长寿面的。陆菊人便去问还有没有头遍粉,有了借她一升,过后她再还的。花生说:不就是一升面么,谁叫你还呀,全当我这当小姨的给剩剩送顿饺子!陆菊人说:我给土地神蒸些贡品的。她端了面粉,小心翼翼地往回走,心里想:我这是哄了神啦!回到家,把一升面全和水掺了,面团揉了三遍,用涨巾盛起来放在案板上醒着,开始拣起地衣。地衣是长在沙坡草丛中的仙物儿,必须是雨后天晴了才有,也必须是太阳一竿子高前要去捡,大正午太阳一晒它就又没了。因为长在沙坡草丛里,它就常沾着沙子和草屑,拣得不净了吃起来碜牙。泡在水盆里的地衣全发开了,油黑油亮,一朵一朵,像开的花。陆菊人拿起一朵,细细地掰开每一个皱,把草屑捏出来,又在水里不断地涮,涮到没有沙子了,才放在筛子上,再去清洗另一朵。这样的活儿非常费时,她蹴在那里腿困了麻了,坐在小凳子上,而坐在小凳子上一直弯着腰,腰也酸疼,后来就干脆坐在地上。她不急不慌,一丝不苟,是那样地有兴致,好像是在绣花,生怕哪一针扎得不是地方。当清洗出一朵了,觉得那地衣不是长在沙坡草丛,是从自己手里生出来的,就想:地衣这名字谁起的,是土地冷了自己生出的衣服来穿,还是神看着土地裸着赐给了衣服?要赐衣服怎么不赐彩色的衣服,黑颜色真的好吗……黑衣黑鞋黑裹腿黑旗子,陆菊人不经意地笑了一下,她觉得自己的胡思乱想可笑。杨掌柜在院角的一小块地里拾葱,又在墙根的那一棵花椒树上摘椒叶,花椒早都摘了,椒叶还有没落的,他说:椒叶是干了点,剁些揽在馅里能提味的。你去借面粉?
陆菊人说:花生家才磨了麦,是头遍粉。杨掌柜说:杂粉就行了么。还没拣完吗?地衣好吃是好吃就是费事。陆菊人说:不费事,爹,我再用流水过一遍就好了。陆菊人终于把地衣拣洗十净,就把豆腐切成片,再把片切成小块,和地衣一块揽和了在案上用刀剁。她是从左边往右边剁,再是从北边往南边剁,刀提起来并不高,节奏紧凑,当当当,邦邦邦,头上发髻多着的一络头发就欢乐地跳跃,同时脚在地上踏着点子,腮帮子在颤,衣服在颤,她感觉到衣服里的奶子已经变成了活活的免子。剩剩跑过来说:娘,我也要剁,我也要剁。陆菊人脸却红了,说:剁好了,再剁成泥就不能吃了。一遍一遍地调盐,调花椒粉,调一道,抄一口尝尝,又调一道,再抄一口尝尝。就开始揉面团,揉了个没完没了。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陆菊人不觉就想到了杨钟生前的话,那时她揉着面团要蒸馍或扯面条时,杨钟坐在一旁就这么说,她生气偏就不再揉了。但现在揉着面团,似乎觉得杨钟还坐在灶火口那儿。看了一眼,灶火口什么也没有,心想再没人能给她说这话了,就小声说:你要有灵,你今日回来吃饺子,第一碗饺子先给你端上。揉好了面,擀开来,头遍粉真的是又筋又光,好像是用擀杖把一堆云擀开了,案板上铺上了一张白纸。陆菊人用碗底在纸面上按,按下的圆椭,一片一片垒起,就包饺子了。包饺子是陆菊人拿手的活,饺子皮包上以后,只把皮子边折在一块,双手合起来一葳,那么快地一颗圆鼓鼓的又十分精美的饺子就捏成了。捏成的饺子一颗颗放在翻过来的丝罗底上,摆列得整整齐齐。杨掌柜在旁边看了一会,洗了手说:让我包些。杨掌柜要包,剩剩也要包,杨掌柜除了那天做过一顿面糊糊,从来没在厨房里动过手,他也来包,陆菊人很高兴,但杨掌柜先要把放了馅的饺子皮折起来捏紧边儿,然后双手也去葳,不是饺子扁了就是边儿太长。而剩剩完全是玩,包出来的简直是个死面疙瘦,包一颗扔在丝罗底上,杨掌柜说:要摆整齐,摆饺子没行,娶下媳妇没样。陆菊人就嗤嗤嗤笑。杨掌柜说:你包的咋那么鼓,是馅要多吗?陆菊人说:葳的时候手心要虚着,外紧内空。她给公公和儿子示范着,而杨掌柜和剩剩仍是包出来的不好看。杨掌柜说:剩剩,咱不糟践了,咱到巷口等去。爷孙俩一走,陆菊人继续包饺子,她得意着公公是个慈善的公公,儿子是个可爱的儿子,更得意自己饺子包得好。就是呀,娘家那么穷的,小时候一年到头吃不上几顿饺子,而自己却能包得这么好,全镇上恐怕也没人能比她包得好了。她把一颗饺子包好后放在了手心,想象着这该是个什么小动物,便又看见了小动物的身上清晰地印着她手上的纹路,忍不住把饺子的两个角儿捏长了一些,认作是小动物的耳朵,再将自己中指上的纹也印上去。她是十个指头的斗纹。斗纹有福,这是陈先生来寿材铺时曾给公公和杨钟看指纹说的,公公是五个簸箕纹五个斗纹,杨钟是两个斗纹八个簿箕纹。我怎么会有福呀,陆菊人想到这里就笑了,说:有豆腐(福)?!包完了饺子,出门看太阳已经端了,鸡在院子里觅食,不知从哪觅得了一条蚯蚓,冬天里蚯蚓都在土里休着,怎么被它们觅到了,争夺起来,两只鸡各咬住一头,互不相让,蚯蚓就被拉直了像是在拔河。一声吆喝,一只鸡跑开了,飞上墙头急促地叫,陆菊人心情好,说:你还发脾气,骂我吗?猫在门楼瓦槽里看她,她低下了头,又拾头看了一眼,就进屋往锅里添水,往灶膛里点柴禾。今日烧的是豆秆,点着了没有起烟,呼地起了焰,焰嚯嚯着像在笑,她压了压柴禾。水很快烧开了,但井宗秀还没有来,她在锅里又添了些水。剩剩就跑进来了,说:娘,娘,饺子煮好了没?陆菊人说:你爷呢?剩剩说:爷还在巷口,我肚子饿了。陆菊人说:等一等,乖,那只冒疙瘩鸡在窝里,你等着它下蛋,蛋一下出来饺子就熟了。剩剩坐在捶布石上一眼一眼看着台阶上的草筐,草筐里卧着冒疙瘩鸡。鸡迟迟生下了蛋,井宗秀还是没来,剩剩就哭了,叫唤着他要吃饺子!鸡往往是半下午才生下蛋的,陆菊人觉得她在骗儿子了,这时候听到公公在院墙外说:这是从哪儿弄的银杏籽?果然杨掌柜和井宗秀就进了院门,井宗秀说:我在街上碰着蚯蚓他爹了,他去东召村弄的种子,我顺手抓了一把。说着见剩剩在哭,说:这咋啦?剩剩说:我要吃饺子。井宗秀说:吃呀吃呀!陆菊人赶忙就进屋说:水是开的,我现在就煮饺子!却站在水缸边照,水缸照着她的影子,理了理头发,还系上领口的纽扣。她听到了井宗秀让剩剩把种子埋到院墙根去,剩剩在问:这是啥种子?井宗秀说:银杏树种子。剩剩说:我要种花哩。井宗秀说:要种就种树,将来你和树一块长,长成大树。杨掌柜说:还指望这籽长大树呀?!井宗秀说:咋不能,养鸡成大鹤,种籽做栋梁么!陆菊人把饺子扔到锅里,饺子在水里沉到锅底,她也安静了。
饺子煮熟了,陆菊人先盛了四碗,井宗秀进来端,端了一碗,说:我就爱吃饺子!陆菊人却把他手里的碗夺了,说:你咋吃这一碗。给了他另一碗,把井宗秀端的一碗放在案板上,再说:那些是剩剩和他爷爷包的,包得不好。杨掌柜和剩剩都端上碗了,三个人坐在上房里的桌子上吃,陆菊人端了案板上的那碗饺子也到了上房,却把饭碗放在了柜台上杨钟的灵牌前。剩剩说:娘咋不吃?陆菊人说:给你爹先献一下。剩剩说:爹能吃?
陆菊人说:魂会吃的。剩剩说:我要吃我爹魂吃过的。陆菊人说:魂吃过的就没味了。杨掌柜筷子不动了,井宗秀一颗饺子刚送进口也不再咬,陆菊人忙把灵牌前的碗端了吃起来,问:盐轻不轻,还要醋吗?井宗秀说:正好正好。陆菊人说:听说平川县的县政府要来涡镇,有这回事吗?井宗秀说:是我让搬迁的。陆菊人说:哦?!这一哦,井宗秀觉得话说那个了,补充一句:那里没有了保安队么。但陆菊人还是说:哦?!杨掌柜却兴奋起来,说:别人这么说我还不信,倒真的是这样了,好啊好啊,那县政府一来涡镇就是县城了,预备旅就是政府的了,你宗秀也是正经的官了?!井宗秀笑了笑,却说:我才要征询你们呀,县政府来了要设在镇上哪里,这几天我可愁的寻不着个好地方。杨掌柜说:预备旅在哪儿县政府就在哪儿么。
井宗秀说:城隍院房子是现成的,毕竟太小,况且预备旅又没了去处。杨算柜说:五雷当年占了一百三十庙的……陆菊人说:那使不得的。井宗秀说:咋使不得?陆菊人说:五雷当年在那里,已经是烧香礼佛的人不方便去,若去个县政府,涡镇就从此没庙了。井宗秀说:有没有庙这倒不是问题。
陆菊人说:咋会不是问题,县政府预备旅管得了当下的事,能管得了生死?!井宗秀看着陆菊人,陆菊人却转身给杨掌柜去添第二碗了。井宗秀说:这倒也是,可哪儿能有合适的地方呢?杨掌柜说:镇上的空场子也就是柴草市场和牲口市场,但那场子占不得吧。陆菊人端了碗饺子给了公公,说:不是还有些凶宅吗?别人住不成,县政府倒能镇压住。井宗秀说:凶宅?突然说:瞧我这脑子,这脑子!杨掌柜还莫名其妙,井宗秀就狼吞虎咽地吃起饺子,他似乎都不咬了,不停地往嘴里塞。杨掌柜说:慢慢吃。
井宗秀说:我还有个急事的,吃了就得走啦。陆菊人却又从厨房端来了一碗饺子,看着井宗秀的碗里快吃完了,不容分说就把端来的饺子倒在他碗里,井宗秀忙闪身,一颗饺子便掉在地上,他去捡,陆菊人已经捡了,吹了吹土,自已吃了。井宗秀说:我都吃饱了,咋又是一碗!他站了起来吃。
陆菊人说:剩剩都吃一大碗的,你还吃不了两碗?!井宗秀是把碗里的饺子全吃了,起身就走。杨掌柜说:催耕不催食的,你有啥事这急的!看着井宗秀走到院门口了,还说:原汤化原食的,你不喝些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