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阮天保一头扎入河中顺水往前游,他是会水的,待游出十多丈远,冒出头来,身后还跟着邢瞎子。邢瞎子并不是眼瞎,而是长得像个熊。阮天保说:牛三不是也限着吗,他淹死了?邢瞎子说:他没入水就被打了。阮天保说:把枪拿好!吸了一口气又没入水中,两人又朝河的东岸泅去。到了岸上,能远远看到涡镇北门外人影还乱,有人沿着镇的东城墙外跑,不时地往河里打枪,他们就穿过东岸上的官路,钻到山林里了。天黑赶到县城,发现满城都张贴了标语,全是冯玉祥的语录,知道世事已变,退避到城南山神庙里。阮天保唬了一下,说:我现在啥都没了,你还有爹有娘的,咱就此分别吧,邢瞎子说:那你到哪儿去?阮天保说:随便走吧,走到哪儿是哪儿。邢瞎子说:那我还跟你。阮天保说:为啥哩?邢瞎子说:两头夹攻着那是压根没活的,你却不死,命里注定还有大事干哩。阮天保说:你不是也不死吗?邢瞎子说:我是你的护兵呀。阮天保说:好,那你就跟着我,先找个地方吃饭去!去了沟岔口一户人家,那人家的媳妇正坐月子,男人炖了一只老母鸡。邢瞎子说:你看,你想吃饭了这老母鸡就等着你么!把枪拍在桌上,他们没杀那男人,索要了几个大洋和两身衣袋,两人坐下来把炖好的老母鸡连肉带汤全吃喝了。
装扮成了山民,夜以继日,他们顺着沟赶到了秦岭西北处的一个镇子,一打问这是什么地方,说是麦溪县的墓坡镇,就住在了一个小客栈。
小客栈的被褥脏,阮天保说:这怎么睡?重新再找了个客栈,邢瞎子累得没脱衣服就趴在床上睡着了,阮天保却又是睡不成,蚊子太多,他叫醒了邢瞎子,邢瞎子说:你睡觉就不觉得咬了。阮天保说:我睡不着!邢瞎子说:你身子贵!把被子的棉花套子拖出来,让用被单盖严了睡。邢瞎子说:这太晚了,寻蚊帐也没处寻,就凑合一夜吧,明日重投客栈。阮天保说:那你脱光了不要盖。到了天明,邢瞎子一身的红痘痘,阮天保还是说他没有睡好。又换了新的客栈,阮天保在房间里睡觉,邢瞎子到镇上闲逛去了。镇上有个戏台子,但没有人听戏,好多人在那里下棋,邢瞎子站在旁边看了半天,午饭时买了些牛肉和酒回客栈,阮天保说:你知道我一上午干啊着?邢瞎子说:睡觉。阮天保说:我划一根火柴看着火柴怎么燃尽,再划一根火柴看火柴怎么燃尽,一盘火柴划完了,就等着尿来。你知道啥叫寂寞吗?邢瞎子说:我再出去转转,或许有好事。他又去了镇街,在耍猴摊上看看,在茶馆门口转转,最后蹴在牲口市上看买家和卖家手伸在衣襟下拾价。一个老汉过来说:你不是镇上人吧?邢瞎子说:东边村里的。老汉说:在做啥买卖的?邢瞎子说:逛哩。老汉说:我看着你是逛了一天了,阵壮实的小伙想不想有个事干?邢瞎子说:想么。老汉说:那你明日中午到关帝庙门口来。邢瞎子第二天就去了关帝庙,那老汉直接了当地说要他参加秦岭游击队,如果愿意,现在就走。邢瞎子说:还有一人,我们一块的,我问他去不去。老汉说:你不要走漏风声,走漏了你就没命了!你去问他,要走,夜里鸡叫头遍,在河边那棵弯柳下等我。邢瞎子回客栈给阮天保说了,阮天保说:我只说可能入逛山、刀客呀,没想要去游击队?邢瞎子说:游击队势力是小,但也是个去处,依你的能耐,去上三年五年你又是那里的头儿了!阮天保说:你这么看我?邢瞎子说:大家都这么看你,你从不屈人之下的。阮天保笑了,说:那就去吧,也活该是涡镇人,和井家脱不了干系。邢瞎子说:唉,这我倒忘了,井宗丞就在游击队。
阮天保说:他在就在。鸡叫头遍,两人去了河边,弯柳下却没有人,邢瞎子就认为是受骗了,要离开,阮天保说:再等,人就在附近。果然鸡叫三遍时,突然冒出三个人,其中就有那个老汉。他们连夜出发,但那三个人要邢瞎子阮天保走在前边,邢瞎子却要他和阮天保走在后边,争执了一会,那三人还是走在后边,邢瞎子就让阮天保走在他前面,悄声说:他们要开枪,我给你挡子弹。阮天保说:谁敢?两天一夜后,在一个山坳子里,他们见到了蔡一风。
形势已经大变,冯玉祥的部队十万人在中原向共产党的红军发动进改,红军仅两万人,分三路突围,一路就进了秦岭。秦岭特委指示游击队一方面与冯部十二军周旋,牵制他们对进入秦岭山区的红军的堵截,一方面还要护送一位重病的中原部队首长尽快地通过秦岭到陕北延安。
当泰岭特委介绍阮天保、邢瞎子参加游击队时,游击队开了一个会,讨论要接受还是拒绝,井宗丞表示反对,说:阮天保是平川县保安队长,他能和我们一心?蔡一风说:我曾经也是在保安队干过,咱游击队里起码有十多人都是从敌人内部反戈出来的。井宗丞说:你们是从敌人内部拉出杆子的,可你们拉出杆子是你们原本就要借保安队发展力量反戈的,阮天保是打了败仗来游击队的。蔡一风说:是不一样,有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也可能有身到汉了心也就到了汉的。阮天保是带了三杆枪呀。井宗东说:有枪就啥人都要呀?蔡一风说:咱现在能多一人就多一人,能多一杆枪就多一杆枪,你是不是听说了他和你弟是对头?井宗丞说:井宗秀是井宗秀,井宗丞是井宗丞,我们各是各的。蔡一风说:这就好么,他阮天保知道你在这里却还能来,咱就得信任他。井宗丞也就没再说什么,只要求不要把阮天保分在他的分队里。会议最后决定:游击队三个分队仍然是袭击干扰敌人,而抽出第二分队新任队长蔡太运,带人去接应护送中原部队重病的首长过境,第一分队长空缺后由副队长接任,而副队长暂时让阮天保干着,但两把短枪没收,只配给一杆长枪。
阮天保见到了井宗丞,很是热乎,说:咱多年没见,你倒比我高出一个头了!井宗丞说:我瘦么,瞧你胖得没脖子了,当保安队长真个是吸民脂民膏!阮天保笑着说:我只说我是吃粮背枪的人,没想你比我还强啊!井宗丞也就笑着。但两人谁都不再提说小时侯的事,更不谈涡镇。井宗丞看到阮天保拿着一杆长枪,有心要压压他,也是耐看看他的本领,就说:你来了我得招待你一下,请你吃烧雁腿吧,从腰里拔出短枪,照着河沟里的三只野雁,叭地打了一枪,一只就倒下了,另两只惊慌起飞。阮天保说:一只不够吃。举枪也打了两枪,空中的两只野雁正好飞过头顶,一只垂直掉下来,一只也垂直掉下来。火堆上烤了三只野雁,还有个苞米棒子,两人都吃撑了。到了晚上不消化,阮天保半夜里拉肚子,提者裤子往屋旁的厕所跑,而门前的场子上,井宗丞挺着肚子往那里的一截木头上撞。阮天保说:那撞着能克化吗?井宗丞说:拉稀啦?你胃不行么!
蔡太运带人去接应重病的首长,根据情报,他们赶到方塌县的银花河庄头村,没想庄头村在三天前遭到保安队的搜查,首长已经转移。他们就沿着银花河在各个沟岔的村子里打听,没有任何消息,却被保安队包了饺子。那一夜住在了一户财东家,财东见他们带着枪,很热情地让一个年轻的女人给他们做饭,又让他们就睡在厦屋里。那女人长得白嫩,给他们扫炕铺了新席,周瑞政说:你是女儿还是儿媳?女人说:儿媳。周瑞政说:还没孩儿吧?女人说:孩儿三岁了,睡得早。周瑞政说:看不出来!你是从县城那边嫁过来的?女人说:我娘家在邻村。周瑞政说:这地方还能出你这样标致的人?!蔡太运挥挥手,让女人走了,骂周瑞政:走到哪儿你都骚情!搭通铺睡下,半夜里周瑞政要小便,往上房左侧的厕所去,月亮明晃晃的,上房墙上挂着有柿饼串,过去要捏一颗吃,却见台阶上的竹竿晾着一件小袄,红颜色的,猜想这是那儿媳的吧,拿过来嗅了又嗅,朝上房的窗子瞧,不知道那儿媳睡在上房的东间屋还是西间屋,就把小袄拿去了厕所,动手摸弄自己的尘根。这时候,巷头起了枪响,厦屋里的蔡太运惊醒了,忙拉起另外的人就往外跑。刚出门,巷口那边有人在说:谁走的火,快!同时几个黑影往过跑。蔡太运他们瞧着那伙人前边是财东,明白财东安顿他们住下后就去给保安队报了信,回身打了一枪,便从巷子另一头跑开,枪声一时乱响,好的是月亮偏钻进了乌云,一切黑暗起来。蔡太运他们跑出村子了,才发现周瑞政没有跟上。周瑞政听到枪响,一股子脏水刚射在红袄上,还以为是白己的枪声,说:我恁的子弹多啊!待清醒过来,觉得不对,保安队已扑进院子,蔡太运带人二返身进村要救周瑞政,才到一个打麦场上,保安队四边围了来,他们蹴在碌碡后,一边推着碌碡一边打枪,但保安队的火力更猛,蹴在碌碡后不敢冒头,碌碡又难以推动,只好爬到场畔了沿着土塄根往村外跑。蔡太运跑得快,周作云,周有仁跟得紧,而薛宝宝来不及跳到场畔的土塄下,就藏在草垛后。麦草垛被枪打得着了火,再跑向第四个麦草垛时,第四个麦草垛后早有了保安队,便被活捉了。蔡太运周作云周有仁跑到村外,遇到一个土崖,土崖上长着刺黄檗,金樱子、串果藤,如果能上到土崖上,再跑一里地就可以钻进树林子了。后边的保安追得急,枪子嗖嗖地响,蔡太运趴下回击,说:分散开跑!
周作云抓着串果藤先上了土崖,已经跑过一里地,快要钻进标林子时被打中。周有仁是机枪手,他爬了几次,几次都从土崖上又溜下来,最后是后退了几步猛地扑上去,人是扑到土崖上了,机枪却掉到崖下,他又下土崖来捡,被跑过来的保安按到地上。蔡太运是终于进了树林子,才发现脚上的鞋全跑掉了。
保安队活捉了周瑞政、周作云、周有仁、薛宝宝,带到高门镇。高门镇虽偏僻,但当地盛产龙须草和艾草,镇上人家差不多都编织龙须草鞋和针炎用的艾条,东西南北的商人来收购贩运,倒显得繁华热闹。第四天高门镇逛集市,保安队在镇中二郎庙前的土场子上开大会公开铡人,会前薛宝宝站出来说游击队的瞎话,周瑞政就破口大骂薛宝宝是叛徒,你丢游击队的验,丢你爹你娘的脸,你个孬种!骂得薛宝宝满脸通红,不再作声。保安队摆上铡刀,周作云昏迷着,被抬着把脚子放在铡刀下,周作云嘴张了张,没有出声,就被铡了。周有仁是自己扑向铡刀口,铡刀钝了,铡了三次头没铡断,保安队补了一枪。周瑞政又是骂:我肏你娘,用钝刀铡,老子瞧不起你!他便被打了三枪,三枪都没死,血扑哧扑哧冒,他还在骂,又打了第四枪,才不骂了,嘴还一直张着。
高门镇铡了游击队三个姓周的,蔡太运又生死不明,消息传了来,游击队为他们开了追悼会,蔡一风又派井宗丞再带两人去银花河一带。为了便于打探情况,井宗丞化装成甑罗匠,另两人扮作乞丐,白天外出走村串寨,晚上在一座山神庙集合。这一日,井宗丞到了高门镇,特意去了二郎庙前土场上,想着就在这里十几夫前铡了自己的战友,而现在地上没有任何血迹,又逛集市,货排摆满,人群熙攘,好像什么事情从来没有发生,一时心如刀绞,腿软得走不动,就将甑罗担放下,蹴在一棵青冈树下吃烟,心里念叨着周瑞政、周作云、周有仁的名字,悄声说:如果你们死后有灵知道我来看望你们,树上的叶子就往下落吧。话刚说完,树上果然往下落叶子,冬天的树叶子都是枯了,颜色苍黑,而青冈树的叶子却血红血红,竟然一树的叶子全然落下,树裸得光秃秃的,落叶几乎把他的脚面都埋没了。井宗丞顿时泪流下来,赶忙擦了,又悄声说:你们死得冤,我会给你们报仇的,你们能告诉我该去哪儿找到首长呢?如果有人戴了草帽在场子东边出现,那我就往东边去找,在场子南边出现,我就往南边去找。
他睁眼观察着场子的四边,但四边久久没有戴草帽的人出现。自己又想:他们郡里能知道呢,若知道他们还不早接应到了吗?再说,大冬天的,又没下雨,哪能戴草帽的?但突然间前边的街口响了一枪,人群大乱,井宗丞立即警觉起来,挑了甑罗担子,只提了一只筐子,筐子的罗网下藏着手枪。他顺着人群往南边跑,猛地见蔡太运拿着一条扁担,腰里缠着扁担绳,迎面跑过来,两人都愣了一下,使个眼色,一块钻进一个巷子,出了镇,过河穿林,进了南山。蔡太运这才说:你怎么在镇上,是不是也来找首长?
井宗丞说:你还活着怎么没回去汇报情况?蔡太远:我没脸回去。首长没找到,五个人被铡了三个,我怎么回去?!我必须得找到首长啊!井宗丞说:你一个人怎么找?蔡太运说:我已经找到了,安排了住处,但首长病得很重,我来镇上买药。井宗丞一下子搂住蔡太运,说:你瘦了,疲得都没人样了!从怀里掏出个馍让他吃,便问:刚才的枪是你打的?蔡太运说:我打薛宝宝啦。
原来,蔡太运扮作进镇卖柴禾的樵夫,刚到药店买了几包头痛丸店掌柜问:你是北山人?蔡太运说:别卖。掌柜说:北山人也买药呀?蔡太运说:北山人就不生病?!样子很凶。掌柜说:北山人头痛脑热了不是眉心放血就是水碗里立筷子驱鬼,倒舍得花钱买药?蔡太运这才缓过劲说:我卖了柴禾有钱呀!一抬头,却见街一男一女走过,女的挺着大肚子,男的背影好像是薛宝宝。薛宝宝就是离镇三十里的薛家堡人,当初他们来找首长时,曾路过薛家堡,薛宝宝说他年初回家了一次,前不久有人捎了口信,说是媳妇怀孕了。蔡太运还说,那你回去看看你媳妇,薛宝宝说,先完成任务,倒没回去。被捉住投降后,薛宝宝留在了镇公所做事,害怕游击队惩处家人,接了怀孕的媳妇也住到镇上。媳妇刚住过来三天,偏偏就让蔡太运发现。蔡太运把买来的药揣在怀里,尾随着薛宝宝和他媳妇,只说到个没人处下手,没想薛宝宝和他媳妇却往十字路口走,那里有三家龙须草鞋店和四家艾条店,店门口停了五头骡子,人也很稠。蔡太运就急了,紧赶了几步,踩住了薛宝宝身后的影子。一踩上薛宝宝的影子,薛宝宝好像受疼了似的,回过头来,猛地见是蔡太运,惊得嘴张开能塞进一个拳头。蔡太运说:我把你踩疼啦?薛宝宝说:啊,是疼。蔡太运说:你这影子拖得太长么。叭叭连开两枪,薛宝宝和他媳妇就倒在血泊中。十字路口顿时大乱,蔡太运也趁机逃跑了。
井宗丞和蔡太运去了镇外山神庙,两个队员也刚刚返回,四人吃了讨要回来的六个黑馍和三个萝卜。两个队员一个叫来信子,一个叫来雷子,蔡太运就想起周瑞政、周作云、周有仁,说他没有带好他们,丢了命,还丢了四杆枪,尤其可惜了那挺机枪,哇哇地哭。井宗丞劝他不要哭,要他说说打薛宝宝的事,蔡太运不哭了,说他是一枪打在薛宝宝脑门上,天灵盖就炸开了,红的白的脑浆喷出来,而薛宝宝的媳妇他并没开枪,却倒在地上,身子下往外流血,他还说:我没打你倒流血?!猛地醒悟是孩子流产了吧,不能留下孽种,才开的第二枪。来信子和薛宝宝熟,来信子说:你打了他家三口?蔡太运说:不是我要打的,是三个姓周的兄弟索命的。
下午,蔡太运就带着井宗丞他们进了黑沟。黑沟的黑是沟河两边都是黑土崖,水流就显得混浊,树长满了黑苔黑茸,而零散在河边或沟畔的人家,墙和门窗全被雨淋得发乌。那一堆一堆麦草垛、豆秆垛,颜色像腐败了一样,站着一群叫不上名字的鸟,叫声如呕吐。蔡太运说他寻着首长一行三人时,是藏在函玉川的一个山洞里,首长病得很严重,他才让转移到这沟里的张老仓家。张老仓可是个能人,会给亡灵念经,也会观看风水,还当着沟里的联保委员,当年游击队在这一带活动时却又和蔡一风熟悉,直是表面上给政府干事,暗里帮着游击队。到了夜里,蔡太运、井宗丞他们到了张老仓家,井宗丞以为首长人高马大相貌堂堂,没想是个矮小老头,头上缠着带子,眉心上也有划破放血的小伤,张老仓还用艾条灸他的太阳穴。服过了头疼丸后,过了一个时辰,疼痛稍有好转,首长坐起来和井宗丞说了一阵话,就又躺下了。跟随首长的两人,可能是警卫,个头也都不高,但胳膊腿粗,身上别有三把枪,说话时就一直盯着对方,眼睛放光。首长睡了后,井宗丞、蔡太运和两个警卫,还有张老仓,一块商量下一步怎么办,警卫的意见是尽快走出秦岭,而蔡太运担心首长身体不好,尽快离开怕是不行吧。警卫说:首长走不动,就抬担架,你们准备担架吧。
张老仓却说:我家后的地头有一棵老松,样子像龙,我学风水时师傅说如果有高官能在这里住多久,将来就能当多久的皇上哩。我不知首长是什么官,肯定是个大官,他还是多住些日子好。警卫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安全,不安全了还什么皇上不皇上的?!警卫意见很坚决,又去请示了首长,首长也同意尽快离开,蔡太运、井宗丞就商议了一条离开的路线:从威家岔进去,翻黄沙山,到板桥湾,走麻子峡,再翻牛背梁到零口沟,过了零口沟就出秦岭了。这一条路线虽然远又非常难走,但相对安全,加上以前游击队也经过,沿途各地都有些给可靠的人家,吃住没有问题。一切都定下来,就扎绑了副担架,一共七人,由张老仓父子护送,后半夜就抬着首长出发了。
张老仓和他儿子护送到沟口,刚翻上一道垭,前边好像有人走过来,张老仓忙让一行人隐于树丛里,他迎上去见是沟里的黄伯项。黄伯项问:委员这是往哪儿去?张老仓说:东谢沟的马平川病得快不行了,他家人捎书带信的让我去看个墓穴。黄伯项说:就你一个人?我还以为一群人哩。
张老仓说:你眼花了,哪儿还有人?有鬼哩!分了手,黄伯项就往垭下去,已经听不到脚步声了,一行人才过了垭。
但这黄伯项并没有走远,藏在石头后看着张老仓带着一伙人翻过垭,心里生疑,天明就跑出黑沟,给沟外乡公所的保安组报了信。保安组扑进沟里的张家,见张老仓不在,儿孙也不在,只有儿媳妇正给孩子喂奶。问张老仓呢?儿媳妇说背着褡裢出去了,可能是又给谁家看风水,但她不知道去了哪儿。再问家里是不是住过游击队的人?儿媳妇说家里没来过陌生人呀,她也不知道油击队还是盐击队。偷偷拧了孩子的屁股,孩子哭起来,她就只顾哄孩子。一个保安就夺过孩子,说你给我打马虎眼?不老实说摔死这碎仔!儿媳妇还是说她什么都不知道,孩子就真的被摔在石头上,再没了哭声。儿媳妇一下子冲过去,抱了那保安的胳腰就咬,咬下了一疙瘩肉,男一个保安朝她头上便开了一枪。打死了两条命,保安组并没走,还杀鸡煮肉,开窖取酒,吃喝毕了埋伏在屋里要等张老仓回来。
张老仓父子护送到了板桥湾才返回,到黑沟已经是第二天傍晚,天开始刮风下雪,那是十几年来黑沟下的最大的一场雪,还在沟圻,鸟飞着飞着就石子一样坠地冻死,听到熊在树洞里也冻哭了,呜啕啕地叫唤。父子俩一进院门,儿子还在喊媳妇:快热热酒让暖暖身子!屋里的保安跑出来就把他们按到地上。这些保安也冷得不行,早把屋里能穿的衣服都穿在身上了,他们审问张老仓是不是给游击队的人带路去了,张老仓见儿媳妇和小孙儿已死,就说:是带路了,护送的不仅是游击队,还有个更大的官哩,你们想追也追不到了!被咬伤胳腰的保安举枪就要打,旁边的保安说:先剥了衣服,要不打了到处是血。便一哄而上争抢着剥张老仓和他儿子身上的衣服,父子俩被剥得一丝不挂。张老仓儿子骂道:要杀快下手,不要让老子受冻!保安组长打了一枪,再向张老仓打时,连打了三下都哑火,张老仓便笑了,说:生有时死有地,我不该死在这里。我还有一罐子银元埋着,让我死在屋后地头的那棵松下,我告诉银元罐埋在啥地方。保安把他拉到了屋后地头,果然那棵老松一搂多粗,通身褐红,顺着地塄蜿蜓成龙形。保安组长说:听说你会看风水,真还给自己选了个好地方!银元罐埋在聊儿?张老仓说:你还行,我就给你说个消孽债的办法吧,你得挖出银元罐了,就势把我儿三口埋在土坑里。保安组长说:你先消你的孽债吧,埋在哪儿?张老仓说:就在院里的捶布石下。银元罐被挖出后,保安是把张老仓的儿子儿媳和小孙儿扔在坑里埋了,再把张老仓打死在松树下。雪越下越大,很快掩盖了血迹,张老仓窝在那里像卧着个碌碡,也成了座雪堆。
将首长五天四夜终于送出了秦岭,井宗丞蔡太运他们又原路返回。经过板桥湾,又念叨起张老仓的好,觉得应该答谢答谢,就见一户人家院墙高大,估摸是个财东吧,翻进去没收了五十二个大洋和三件皮袄。临走时,财东千谢万谢,还送到山脚下,井宗丞见财东腰带上别了个玉石嘴儿旱烟锅,说:这也该是张老仓的!顺手拿了过来。可到了黑沟张老仓家,发现张老仓一家死绝。连夜出了黑沟,在沟外的王家街上活捉了一名保安组的保安问情况,才知道了是黑沟的黄伯项告的密,是乡保安组长陈述先带人枪杀了张老仓一家四口,而摔死张老仓小孙儿的叫孟银,开枪打张老仓儿媳妇的叫马磨子,剥张老仓父子衣裤的是刘小磊、石千成、巩有谦、毛来福、杨百会、施启新。他们就先捉了黄伯项,黄伯项有个瘦瓜瓜老婆,脖子下嘟噜着一疙瘩肉,出气像拉风箱一样,有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七岁,一个女孩四岁。将老婆孩子关在他家的地窖里,然后押了黄伯项到沟外,让他以得了赏钱要请喝酒名义,叫来施启新、杨百会、毛来福,一一绑了装在麻袋用驴驮到黄家,关进地窖。再骗来巩有谦、石千成、刘小磊,还是一一绑了装在麻袋用驴驮到黄家,关进地窖。最后要收拾陈述先,陈述先不好酒,就说弄来了个窖姐儿,陈述先来了,也绑了驮到黄伯项家,要同七天前捉来的六人一块处决。黄伯项说:我把凶手都叫来了,你们放了我老婆和孩子吧。井宗丞说:你老婆和孩子可以放,但你得死!
处决了黄伯项和七个保安,井宗歪他们收拾了张老仓一家四口的尸体,盛入瓮埋在了松树下。靠着松树歇息,蔡太运感叹着松树长得直是一条龙,就想起张老仓以前的话,说:宗丞,咱们护送首长哩,我还不知道人家叫什么名字?井宗丞说:我也不知道。首长在这儿住了几天?蔡太运说:前后十天吧。咱们不知道首长的名字,将来他当皇上了,还记得咱们不?井宗丞说:他还真当皇上呀?就是能当,只当十天?咱们把咱们的事干好就是了,要操心就操心自己哪一天脑袋掉了。蔡太运说:也是。就给手下人喊:去弄一只羊去,这嘴里咋想着了膻味!手下人说:黑沟里人只养奶羊,是给孩子喂奶的。蔡太运说:这我不管,我就是要吃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