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杜鲁成到了县城,先去找刘六子。刘六子原也在县政府打杂,后来不于了,自已在城南街开了问土产店,县政府来了外地客人,都是从他店里买了木耳,蜂蜜,核桃、香菇和板根做礼品。杜鲁成一去,刘六子吃惊地说:阮天保不是围了涡镇,怎么你在这儿?杜鲁成说:你也知道围了涡镇?
刘六子说:城里人都知道呀,前日阮天保派人抓了十二个家是涡镇的留在县城开店铺或当伙计的,说是去要挟诱镇人反戈,如果预备团不开镇城门投降,就杀那些人质。杜鲁成心里一紧,说:知道不知道这些人关押在哪?刘六子说:恐怕是已经带走了。杜鲁成没喝一口水就去了县政府。
这一天麻县长正在写一宗案例。十天前他到城南十里黄桥镇去训话,中午在一户财东家休息,这财东家在县河岸边,才坐了欣赏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一只青蛙却爬到身边的石桌上。连续三天他在石桌前坐了看书,青蛙就每次都到石桌来。他有些好奇,说:如有事,你跳到我脚面上。
青蛙果然跳上了他的脚面。他就站起来,青蛙也往前蹦,他跟着走了一里来路,河岸转弯处有个石堰,堰前是一深潭,便看到潭里浮着一撮头发,令人打捞了竟是一具死尸,身上还绑拴着一扇石磨。麻县长下令全镇人把自家的石磨拉来检查,拉石磨的都拉来了上扇和下扇,只有一个姓时的拉来的是石磨的下扇。把姓时的抓起来审问,果然是此人杀的。
麻县长得意自己办的这宗案子,见了杜鲁成,还津津有味地说着青蛙和人一样有灵性,你要观察它们,尊重它们,仁慈它们,你就也有了智慧,他姓时的哪里能想到我让全镇人拉石磨检查呢。杜鲁成说:县长你仁慈有智慧,姓时的杀了一人他该正法,但现在天下混乱,整天打仗,人死一片一堆的,这些人就白死了吗!麻县长说:国家的事我无能为力,我是穿不上好衣服可我能把我这一身破衣洗干净着穿啊!杜鲁成说:你没洗干净。
麻县长说:你是说保安队围涡镇的事?杜鲁成说:涡镇被围了这些日子,镇子快守不住了,镇子一被攻破,那死人就不是十个八个,成几十几百的。麻县长说:我何尝不了解这些!没了史三海,却有了阮天保,乱世里靠枪不靠笔啊,我再壮怀激烈又有什么办法?!祀鲁成说:你有办法,你一手弄起来的预备团既然是六十九旅的,你联系六十九旅去解围呀。麻县长说:一级是一级的水平。杜鲁成说:这我不懂。麻县长说:你肯定不懂,你在镇上你弄不懂县上事,我在县上我弄不懂省上事。你知道我为啥就去了黄桥镇,名义上去那里训话,我偏在那里一住几日?我告诉你,先是蒋介石和阎锡山是结拜兄弟,蒋又和冯玉祥是结拜兄弟,他们各部联合打张作霖,打吴佩孚。蒋介石势力大了,这天下就是蒋的,可冯玉祥,阎锡山又合起来打蒋介石。这次大战,蒋介石败了,省主席又换了冯玉祥的人,秦岭的六十九旅被冯玉祥正收编,你们预备团是六十九旅的,我现在还不知预备团是什么命运哩。杜鲁成不知道外边的事情变化这么大,心一下子凉了,说:你是说冯玉祥的部队可能还要剿灭预备团,也可能还要剿灭保安队,那就不论预备团还是保安队都只是个蚂蚱,手指头一拈就死了?麻县长说:现在就只能静观其变么。杜鲁成说:这啥时才能看到变,又能变个啥样子?你和六十九旅人熟,让他们先来解救我们么。麻县长说:我已经派人去联系了,你回去告诉井宗秀一定要守住才是,先守住是第一步,有了第一步才可能看下一步。杜鲁成说:我不回去,我就待在县城等着消息。
杜鲁成真的就待在县城,每日去找麻县长一次,然后回到刘六子的土产店,等候消息。三天里他吃不下,睡不着觉,后来就喝酒,把自己灌醉了。又怕喝醉了说出不该说的话,做出不该做的事,喝前都给刘六子说:我要醉了,你就把我捆在床板上。这天就又喝醉了,刘六子再把他捆在床板上,而到了晚上,县政府来人到土产店,通知说麻县长要见杜鲁成,刘六子赶回家,杜鲁成还醉着,睁眼听说麻县长找他,就要起身,身上还背着床板,先哇哇吐了一堆,才完全清醒。去了县政府,原来是六十九旅已被冯玉祥部收编为十二师,十二师派了一个连的兵力要去解救预备团。
杜鲁成离开涡镇的第二天,保安队再次攻镇,将从县城抓回的十五人五花大绑了拉在沙滩上,叫喊着不开北门就杀人。北门当然不开,保安队上沙滩上朝城塘城楼上打枪,城墙城楼上的却不能往下打枪,怕伤了那些人质。保安队趁机抬着梯子往墙上靠,但保安队的人一旦爬上梯子,城墙上这才打枪,又一打一个准,保安队就拉着人质再退回去,枪杀了一名人质。枪杀的人质是货栈李掌柜的独生儿子,李掌柜就疯了,他穿待鼓鼓囊囊的,拿了一把菜刀跑上城墙来,从衣服里掏银元扔向城楼,也扔向城墙外,一边扔一边骂,我没儿了,我断子绝孙了,我要这钱啥用?我不要了!不要了!城墙城楼上的人愣住了,保安队的人也愣住了,没有打枪。李掌柜扔完了衣服里的所有银元,就开始脱衣服,脱得一丝不挂了,拿菜刀割下了自己的尘根也撂向空中,一纵身跳了下去。他跳下去竟然还站着,扑出城壕跑向保安队就抱住一个保安在交裆里捏卵子。那个保安倒在地上,他又抱住另一个保安捏卵子,还要再抱保安时,他头上中了一枪。城墙城楼上一阵子枪响,保安队丢下两个尸体,便撤退了。
连续三天,保安队都是押着人质来喊投降,攻打一阵,攻打得并不激烈,却总要杀一个人质。中街五道巷的杨常五和西背街的柳长富再也承受不了,因为他们都有家人在人质里,跑下城墙要打开城门。管城门的是三个人,陆林带着,当然拒绝打开,双方推揉拉扯,杨常五突然就抱住了一个把守,让柳长富夺把守腰带上的钥匙,另一个把守来打柳长富,柳长富一口咬住那个把守的鼻子,鼻子都快要咬掉呀,陆林说:我肏你娘!连开两枪,打死了杨常五和柳长富。
几乎在差不多的时间里,东背街的三个妇女,知道了自己的家人也被保安队押在镇子外的沙滩上,就嚷嚷着不守镇了,家里人不得活了,还他娘的守的什么镇?!她们要求见井宗秀,知道井宗秀在北门楼上没办法去见,也知道见了井宗秀也不会听她们的,看到陆菊人挑了一担水过来,就说:遇着你了好,你去给井宗秀说说情!陆菊人问了情况,说:我算什么呀,仗打得都红眼了,人家预备团长肯听我的?她们却说:你和井宗秀相好么,他井宗秀红眼了,谁的话不听还能不听你的?陆菊人生了气,说:嘴里胡说啥的,谁和谁是相好?!她们说:他是你孩儿的干爹,你们是不是亲家?亲家屁股蛋子,干爹分一半子!陆菊人说:你是不是瞧我是寡妇就这么散负?!挑了水桶拧身就走。她们说:你知道自己是寡妇了还不积点德?抓住陆菊人的水桶不丢手,水流了一地,而且大喊大叫,招惹几十人过来围观。围观的人竟也说:你就去给井宗秀说说么,一句话能救十几个命你不肯吗?那三个妇女见来人帮她们说话,便扭住了陆菊人,说自已的家人快要被枪杀呀,她们就不活了,不活了也要陆菊人一块死,看他井宗秀还守镇不?杨掌柜在桂树下坐着照看剩剩,先远远见一群人和陆菊人吴闹,还埋怨陆菊人和人家吵什么,听着听着,那些人说的话难听,就气得浑身发抖,要站起来去给陆菊人解围,但站起来时用力过猛,眼前一黑,一下子栽倒在地上不省了人事,吓得剩剩哇哇大哭。
预备团和保安队对峙着,枪一直在打,门洞里死了杨常五和柳长富,城墙城楼上的人并没理会,陆林到底有些害怕,跑到城墙上给周一山说了,周一山说:这时不能乱!谁要叛变通敌,就立即解决!却也跑下来,门洞里横撂着两个尸体,别的把守还都愣着。周一山大声说:咋不小心,就中流弹啦?!把守立即醒悟过来,说:啊是流弹,是流弹!门缝就那么二指宽的缝儿,子弹竟就钻进来。周一山便重新布防把守,叮咛谁也不能靠近门洞,又和陆林把尸体背回城隍院,让陆林暂不去北门口,以免有人寻他的不是。周一山从城隍院出来,一伙兵又来城隍院搬弹药,搬了七箱,就问:还有多少?回答说:也就剩下这些了。周一山说:传话都让节省点。
蚯蚓变脸失色地来说:出事啦出事啦!死人呀,几十人在打,打死人啦!
周一山说:把舌头放顺着说!蚯蚓说:杨婶子要被人打死呀!周一山说:哪个杨婶子?蚯蚓说:是杨钟的媳妇。周一山跟着蚯蚓就往东背街跑,果然是陆菊人头发莹乱,衣服破烂,被人拉扯着要去见井宗秀。周一山拔枪朝空叭叭打了两枪,那些人才扔下陆菊人散开。周一山说:咋回事,谁要见井团长?一个妇女说:我要见,我家男人被保安队押着,再守镇他就没命了!周一山说:你以为让保安队进来了,你男人就有命,你也有命,大家都能活?大敌当前,谁改内变,不等保安队进来我先打死谁!他扭住了那妇女,说:你姓啥?妇女说:我姓阮。周一山说:果然姓阮,是阮天保的内应呀!枪就指着了脑袋。陆菊人在地上,泥里水里,深身疼得还设起来,立即说:她不是内应,她姓阮,她是镇外的,和阮天保不是一个族的。放她们走吧,她们家里人被阮天保做了人质,她们才急的。周一山说:不是内奸,那就都给我滚开,滚!那些人还不走,周一山朝空放了一枪,那些人才哭爹喊娘地散开。周一山去扶陆菊人,陆菊人已经站了起来,北门口的枪声又突然大作,她说:我没事的,你快去城墙吧。扭头往街北头走,便见剩剩在桂树下哭,公公躺在地上。陆菊人忙喊着爹,哭得泪汪汪,杨掌柜眼睛睁开了,说了一句:我身上冷。陆菊人知道要坏事了,来不及背公公去安仁堂,就一边哭一边给爹掐人中,又拿头簪刺十指,刺到第七个指头蛋儿,杨掌柜的眼睛就瞪瓷了。
北门外的枪声大作,是保安队发起又一次进攻,预备团的弹药几乎用尽,井宗秀就让保留夜线子、巩百林、吴银、马岱四杆枪继续打,只放冷枪,一枪就要保证能打中一个保安,而别的人赶快从东西南三面城墙上尽快运滚石和滚木。井宗秀的伤并未痊愈,他还拄着拐杖,周一山赶来后,生气地说:你跑哪儿去了?周一山说:下边出了点事。他说:什么事有这里紧急?!阮天保在沙滩上喊:预备团没弹药了,都给我抬梯子往前冲!周一山再没有给井宗秀说什么,将预备团的人快速组织了两拨,命令一旦保安队靠近,第一拨人把滚石滚木砸下,迅速闪开,第二拨再把滚石滚木砸下,轮番往下扔,决不让保安队搭梯爬上来。陈来祥带着东城域上的人,张双河带着西城墙上的人,像蚂蚊搬家似的,滚石滚木源源不断地运来。
井宗秀还在喊:快!快!抬头却看到虎山湾那儿有了一群人,心里咯噔一下,问周一山:那些人是不是朝这边来的?周一山看了,说:是往这边来的,阮天保又调了兵力?井宗秀说:今日要恶战了。周一山说:万一守不住了咋办,咱得有个对策。井宗秀就把拐杖扔了,说:守不住了就退到镇街巷打,他们不熟悉,搏斗起来咱不会吃多大的亏。你先让妇女都下城墙。周一山便大声喊:敌人攻了这么久攻不开,咱涡镇固若金汤,谁也攻不开的,但肚子饥了,妇女们现在赶快回家做饭,有面粉的烙锅盔,有大米小米的做捞饭,做最好的饭送上来!妇女们都下了城墙还没到各个巷口保安队的枪声又紧了,好像在集中了火力,但这一回火力不是向城楼城墙,而是向身后。原来他们也发现了远处跑来的一队人,还在问阮天保,是留在县城放哨的人吗?阮天保也莫名其妙,来的人却已经向保安队开了枪。阮天保指挥抬梯子的保安丢下梯子赶快转身还击,双方就都在抢占那道沙石梁,一会这边梁下的占了梁头,一会那边梁下的占了梁头。周一山说:是鲁成带来的!井宗秀也看见了梁头上站着有杜鲁成,就下令:开城门往出打,两边夹击,歼灭保安队!城门还没打开,轰的一声巨响,一发炮弹就在保安队列里爆炸了,沙石尘土,人的胳膊腿,都到了空中。
杜鲁成引路,十二师的一个连赶到了虎山湾,他们只带了一门山炮,发了一枚炮弹,就把保安队轰得四零八落。预备团也从门洞冲了出来,保安队乱成一团,往北跑不能,往南跑不能,就东西跑。十二师的连队和预备团紧紧追赶,很快河滩上这儿那儿都是尸体,枪声逐渐停息,战斗就结束了。
打扫战场,保安队死了五十人,受伤六十二人,俘虏了三十一人,却没有阮天保,活的没有,死的也没有。拉出一个俘虏让他清点人数够不够,看还缺谁,清点了说缺四个人,一个是阮天保,一个是阮天保的护兵牛三,一个是阮天保的另一个护兵邢瞎子。他说:还缺一个呀。旁边的俘虏说:你把你忘了数。陈来祥踹了他一脚,说:让我美美尿一泡去!走到河边的那一丛蒲蒿前掏尿,发现蒲蒿里有个尸体,抬起脚拉了过来,俘虏说:这就是牛三。没想牛三又活了,陈来祥就骂他装死,抡起枪托打得在地上滚,再问:阮天保呢?牛三说:阮队长命大。陈来祥说:屁队长!他人呢?牛三说:他带着我和邢瞎子跑到蒲蒿里,我腿上挂彩再没跑得动,他和邢瞎子从河里游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