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安口其实就是青冈洼,离涡镇一百里。秦岭西部和西北部有永坪、白川、澄家沟数个煤矿,而秦岭中和秦岭东也就青冈洼能出煤。青冈洼的煤质量不好,又多是些小窑,安全条件差,但因在平川、南阴、麦溪、安邑四县交界地,谁也管不了,逐渐成了逃荒逃债和犯了罪逃命人的安家糊口处,青冈洼就没人叫了,叫安口。杨钟是认识那里一个叫兰成的,兰成原本是黑河岸构峪人,打麻将下老千被人追杀就跑去了安口。前四年兰成托人带话,说那里钱多人傻,杨钟去过一次,在那里却害病出了一头疤,不到十天就回来了。这次和井宗秀到了安口,已是第二天下午,井宗秀见一座独山下房屋连片,说:煤矿这么多人,是个镇?!杨钟说:煤窟还都在五里远的后沟的,这算是屁镇,是安口街,也就一条街。引了井宗丞进去,街竟然是绕着独山在转,两边的人家门里都支着铲子,到处落着一层煤灰,狗不少,脏兮兮卧在那里,人过来叫两声,人过去了就再不吭气。所有的门上面安着天窗,井宗秀觉得奇怪,杨钟说:烧煤么,平日得通风去烟,再是这里人死得多,能让神鬼进来。果然前边起了哭声,有一家门里穿孝衣的人出出进进,近看站着两个人在问答,问:几时出的事?答:今日太阳端的时候塌的。再问:没了几个?再答:这回是三个。问的人就说:唉,这顺成一死,那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往后指靠谁啊?!那人家的屋顶上有个烟囱,突然冒了黑烟,知道是死人的魂在飘散,井宗秀和杨钟呸着唾沫快速走过。
转到山后街上,客栈和酒馆多起来,有白痴站在那里,裤子的裆烂着,给任何人都傻笑,有醉汉就抱了树吐。一个女人摇摇摆摆过来了,轻声说:啊哥,暖脚不?井宗秀还在疑惑,杨钟说:咱是不是先住下?这里娘儿们便宜,只要给买吃一碗馄饨,她会成夜抱着你脚睡哩,或许你能选上一个带回去做媳妇?井宗秀气得说:咱是干啥来的?直接到窑上去!杨钟说:也好,这里的女人尿尿都是黑水,咱不要。
到了后沟的一个窑上,二三十个煤黑子刚从地洞里出来在那儿吃饭,一个个浑身乌黑,只有牙和眼珠子发白,咬一口蒸馍,说:我是在吃蒸馍吧?我还活着?!全哈哈笑着又赚了一天,但蒸馍噎住了喉咙,我给你捶背,你给我捶背。杨钟就给井宗秀说:一伙鬼么。井宗秀说:给他们散纸烟。杨钟散了纸烟,打问兰成,回答却是兰成早在前年冬就死了。两人登时闷了半天,突然有人喊杨钟,杨钟看着那人坐在地上收拾脚上的草鞋,问:你是谁?那人说:你不记得我啦?你看我这腿。他站起身,一个腿长一个腿短,撅着屁股。杨钟想起当年兰成就是让他带话来安口的,说:你是冉双全!冉双全拉杨钟在一旁,说:兰成在这里还是出老干,犯了众怒,那次下窍就被人砸死了,而一块在窑里的人都证明出了塌方事故。杨钟说:唉,死在这里了!在哪儿埋着?冉双全说:死了就拉出来扔在旁边那坡上,埋到野狗肚里了。你咋这时侯来,兰成没了,我可不敢带你和他们赌了。杨钟说:我是来带你走的!井宗秀便说了招些人到预备团的事。
冉双全说:抓我壮丁呀?井宗秀说:你算什么壮丁?冉双全说:我是残疾,但跑得不比杨钟慢!就跑起来,果然很快,跑到吃饭的那伙人跟前,指手画脚地说了一阵,那些人就不吃了往这边瞅。井宗秀招了招手,一些人起身竟跑了,留下几个嘟囔着挖煤是埋了没死的人,当兵是死了没埋的人,都一样么,走过来说:到哪儿都行,看能不能保护我们?杨钟说:是六十九旅顽命团的人了,谁还来杀你?你还要杀他谁哩!井宗秀却说:安口煤矿上就这二三十人?冉双全说:先前五六窟哩,现在人少了集中在这一个窑的,你是嫌人少吗?井宗秀说:是少。冉双全说:那就得寻周一山。井宗秀说:周一山是谁?冉双全却不说了,只是笑,笑得很诡。
当天夜里,杨钟要回街上住客栈,井宗秀却主张和这些窑工一块睡窑边的茅草屋。杨钟说:我咋看冉双全说话怪怪的,咱睡这儿安全不?井宗秀说:你怕啦?杨钟说:我只怕我娘,我娘却早死了。这些人脏,睡着了放屁你别怕熏哩!井宗秀笑了笑,说:我倒想知道那个周一山是啥人哩。茅草屋一共五间,四间是打通的,南北两排土炕,几十个破棉絮被筒,每个筒前都是一块砖做的枕头。东头隔出了一间,有门还有个窗子,窗子没有窗扇,原本是工头睡的,工头没在,井宗秀和杨钟就被优待了睡在里面。月亮明晃晃的,睡到后半夜,杨钟觉得浑身发痒,醒来刚睁开眼,却见窗口有五六个脑袋,猛地跳下炕,那些脑袋就缩了回去,急忙扑进通间,挤在窗口的人全跑了往被筒里钻,冉双全还没跑离,抓住了领口就打。冉双全疼得叫唤,杨钟低着声说:你要吵醒团长?!冉双全说:他还是团长?杨钟又打了一拳,就把冉双全往屋外拉,拉出来了,顺手把屋门打闭,在门栓上别上了木棍儿,才问道:要给我俩下黑手得是?!冉双全说:不是不是,我们只是看你们睡着了是啥模样?杨钟就拧着冉双全耳朵,说:毬朝上睡哩能有啥模样?拧着冉双全耳朵。冉双全说:你听我说,你放下耳朵了我给你说。杨钟就是不放耳朵,说:说!
冉双全就说,在安口下窑的原有百多十号,啥样的人都有,有今没明地活着,还窝里斗,见了工头却口就拙了。后来来了周一山,此人在方塌县当过保安,和刀客打仗时受了伤,昏倒在沟渠三天四夜,一个孤老婆子发现时,狗正啃他,把右脚五个指头全啃没了。老婆子轰走了狗,把他背回家,给吃给喝给治伤,半年后伤好了,他认了老婆子是娘,再没去保安队就来下窑了。他是经见过世面的人,慢慢就有了威望,凡是窑工的什么事也都是他出头,和工头甚至矿主交涉。
冉双全说,周一山更有一个奇怪的本事,就是窑上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他事先会梦到,没有不准的。比如,他梦到三号窑塌了,死了七个人,七天后三号窑真的就塌了,当时死了五人伤了两人,那两人疼得叫了三天也死了。比如,他梦到王长生有了孩子,王长生是个老光棍哪里会有孩子,大家说这回不灵了,没想半年后来了个讨饭的女人,工头让王长生收留下过活,那女人竟然有着三个月的身孕,王长生就媳妇孩子一下子都有了。周一山在八天前,说梦到安口要来个老虎赶羊的,可能要出大事,让大伙讨赏了窑上的欠款就离开,这就逃走了多半人。没逃跑的人认为老虎赶羊与白己没关系吧,还在窑上留着,但周一山白己也藏了,他这一藏,又有一些人也都藏到街上去,窟上就剩下这二三十人。
冉双全说:我都说了,你放下耳朵。杨钟说:你只说周一山,没说你们蹲在窗口看啥的?冉双全说:你们一来,大伙就疑心应了梦啦,虽然不是老虎,跟你来的那人,哦他是团长,会不会是老虎变的?如果是老虎变的,一睡着了就会显原形的,这才偷看的。杨钟说:看到老虎啦?冉双全说:还是人,不是老虎,他睡得静静的,你只是咬牙。杨钟说:我咬牙?我是老鼠呀?!冉双全说:是老鼠也好啊,老虎和老鼠都有一个老字么。
杨钟放开了耳朵,发现两人都赤身裸体,让冉双全老老实实去睡,他也回到隔间。井宗秀已经坐在炕上,其实在杨钟下炕去打再双全时他就醒了,知道没啥事,便装着还睡,倒要看看杨钟会怎么做。杨钟进来见井定秀坐在那里,说:你也醒啦?井宗秀说:你出去上厕所啦?杨钟说:我去问冉双全个事,哎,你是不是属相是虎?井宗秀说:是属虎。杨钟眼睁得多大,说:你还真属虎?这周一山还真有两下子哩!就把冉双全的话复述了一遍。井宗秀说:人家说的是老虎,属虎的就是老虎啦?睡吧,睡吧,明日再说。就睡下了。杨钟说:睡就睡,我也困了。也睡了,把被子蒙住了头。
但井宗秀没有睡着,他琢磨周一山老虎赶羊的梦,心里咚咚地打鼓,他属相是虎,他跟师傅学画匠的时候,师傅不止一次地说过他是老虎托生的:老虎是独来独往,宗秀就不拉扯,啥事总是闷头自个干。老虎吃食是前爪护着食物的,宗秀却是把碗抱在怀里。老虎平时蔫蔫的,但一旦捉杀猎物时就凶猛残忍,宗秀也是呀,没啥事了就他显得无能,而一有了事还只有靠他,他有股狠劲。师傅那样说是在比较着自己的徒弟,他并没有在意,可周一山说安口要来老虎赶羊,偏巧自己是来招募的,莫非还真是老虎托生?这样想着到了天明起来,窑工们都远远拿眼睛看他,他竟然就觉得混身有了一股气,这应谇是虎气吧,走路的步子就慢下来,眼皮耷拉,时不时还张嘴上下大幅度的嚅动,龇出了牙忽忽然又想到,如果我是老虎,老虎的威风是凭山的,正好涡镇在虎山下,那预备团还得有有个名字中有山字的人啊!但预备闭里没有。他就把杨钟喊来:你要找到周一山!杨钟说:他藏了呀。这到哪儿找?他说:我不管你在哪儿找,我要周一山!
杨钟问冉双全知道不知道周一山藏在哪里。冉双全说他不知道。冉双全的神色不对,杨钟就用手卡住了他的脖子说你肯定知道,你不说就卡死你!冉双全说你放开手,我喘不上气了怎么说。杨钟手一松,冉双全便说这得给他三个大洋。杨钟给了三个大洋,冉双全领着井宗秀和杨钟去了十里外的一个小山村,绕到村后,指着一片树林子,说:你们去吧,我去他会恨我的。井宗秀独自去了,杨钟就一脚踹在冉双全的跛腿上,冉双全一倒地,他从怀里夺回了两个大洋。
树林子里啥树都有,深处是一间房子,靠近房子都满是些果树,核桃、梨、梅李、杏、柿子,竟然还有海棠和枇杷。井宗秀一见到那房的台防上坐着两个年纪差不多的人,就知道左边的是周一山。周一山黑瘪,长脸,眉毛很浓,但耳朵却高出眉毛,肿眼泡,而且在不停地眨。坐在右边的那人正把一堆稻糠和碎瓷片拌揣了装进个布口袋里,又双手在口袋里捏弄,说:来生人啦,你昨夜没梦到吧?周一山说:好像也做了梦,醒来什么也记不起,我是不是治好了?那人说:还得七天吧,巩固巩固。井宗秀打了招呼后,直接就蹲到周一山的身边自我介绍,说明来意,还未说完,那人却从口袋里捧出了一个拼接完整的青花瓷瓶来。井宗秀惊讶地叫了一声。周一山说:他在练手哩,莫师傅是这一带名医呀,我就是住了他家治病的。
那人又把瓷瓶打碎,再装到口袋里去捏弄,说:只会个按穴、接骨。井宗秀说:你有病?周一山说:我梦多。你能找我,肯定知道我做梦的事。井宗秀说:是听说了你能预知。周一山说:预知有什么用呢,是好事你不预知它也来,是坏事了你早知道只能更恐慌,这不,我都躲藏在这儿了,你不是还找来了吗?我现在做不了那样的梦了,你还让我去吗?井宗秀身子怔了一下,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周一山废了本事!任何人盼不得自己能有奇异的功能,可周一山竟然就废了?!井宗秀看着周一山,周一山也看着他,眼睛眨得像闪电,井宗秀就在心里一边遗憾不已,一边更觉得此人非同寻常。他哦哦着,要说出本事废了就废了吧,你名字里不是仍有个山字吗,但他不愿说破,话出口了却是:我还是要你去!周一山望起了那棵海棠,树上还没有叶子,每条枝丫似乎都是尖刺,他说:你带了兵吗,是不是枪就架在前边村口?井宗秀说:要是那样,还用得着我给你说这些话吗?周一山说:你要硬拉我的丁,我也没办法,你如果是来劝说我,那我给你说,我去不了,我是不愿意当兵才来安口下窑的。井宗秀说:戏里有三顾茅庐,你不是诸葛亮,我更不是刘备,不去预备团还可以住到涡镇么,这窑上是啥鬼地方,十天半月就死人的吧。周一山说:不是十天半月,每天都有死的。但我死不了,起码二十年里死不了。井宗秀说:噢?!周一山的眼睛又眨了,他说:我娘在哩。
说不动周一山,井宗秀就在五十多个窑工中招募了二十人返回了涡镇。临走时,却让杨钟继续留下打听周一山的娘是家在哪儿,能把他娘接到涡镇,周一山也便就范的。杨钟又找冉双全帮忙,冉双全坚决不肯了,嫌井宗秀招募了二十人就没有他。杨钟哄说这是井宗秀故意的,是要让你立个功了将来好提拔。冉双全同意帮忙了,却说:我就不朋白为啥总要周一山?杨钟说:我也不明白为啥。冉双全说:是人才?杨钟说:或许吧。
冉双全说:就算他是人才,你得不到么!我以前在构峪老家,一泡屎拉不到自家地里了,又不愿意让拾粪人拾去,我就拿石头把屎砸溅了!杨钟说:你啥意思?冉双全说:何必下那么大功夫要他去,把他弄死了咱也算立了功么!杨钟唰地变了脸,说:啊呸!井团长给我的任务我就得完成,你狗日的敢伤了他一根毫毛,我就把你大卸八块!吓得冉双全回话不及,又捧出那一块大洋给了杨钟,让杨钟一定守口如瓶,不敢将这话以后让井宗秀和周一山知道。
经过多方打探,扬钟和冉双全终于得知周一山干娘的家是在离安口街四十里外的方塔村。去了那里才听村里人说周一山虽然是个干儿,却孝顺得很,每月都要回来看望,杨钟就和冉双全花言巧语骗老婆子,说周一山在安口当工头了,派他俩来接干娘去那里住几天。从方塔村到涡镇路途远,他们雇了滑竿,忽忽闪闪地两天后到了镇上。井宗秀先让老婆子在酱笋坊的西厦屋里歇着,就叫了陆菊人来告诉事情的前前后后,商量着怎么安顿。陆菊人说:酱笋坊这里没人照顾,住到我家去吧。井宗秀认为不妥,说:我思谋还是送到白河岸万家寨我表姐家,我娘在那儿,两个老人又能说说话的,只是这些天要辛苦你去照料照料。陆菊人觉得这也好,却说:咋就想到去那儿?井宗秀说:周一山是个孝子,倒让我想起我娘了。陆菊人说:也早该想起了!
把老婆子送去了万家寨,陆菊人也就没回来。老婆子住了三天,没见到周一山,才知道她来的是涡镇不是安口,陆菊人赶紧讲了事情的原委,她却说:这地方好,人也好,周一山咋不肯来?就拉着陆菊人手,夸陆菊人银盆大脸的,眼睛多水灵呀,又能照顾人,问今年多大啦?陆菊人说她是杨钟的媳妇,孩子都比窗台高了。老婆子唉了一声,说:一山还没成家,我儿可怜,没这个福!陆菊人就说:只要你老把儿子叫来,婚姻的事就包给我了,涡镇这么大还愁没他个媳妇?!老婆子说:让他来,我让他来。从手上卸下一个顶针给了陆菊人,说周一山认得这顶针,拿去见他,他就会来的,陆菊人把顶针交给井宗秀,井宗秀又给了杨钟,让他再去安口一趟。
杨钟说:为了周一山,你倒把你兄弟这么折腾?井宗秀说:不折腾兄弟折腾谁呀?!心里又生怕杨钟节外生枝,便派巩百林一块去。
四天后,周一山来到涡镇,见过了干娘,晚上井宗秀请他喝酒,周一山说:你这老虎到底是把羊赶走了!井宗秀说:是我这老虎要上山啊!周一山一愣,笑了说:正是正是,这也是命呀!可我这一来就得少活十几年了。
井宗秀说:这话咋讲?周一山说:你知道庄稼怎么就算死了?井宗秀说:结了穗就该死了。周一山说:人和庄稼一样理儿,任务完成就没用了,上天不会让没用的东西还留在世间。我娘七十二岁了,就算长寿也只有二十来年,我为啥味说过二十年里我死不了,我得养活娘呀。现在你们把我娘接来照看得这么好,那我就没用了么!井宗秀说:咋是没用了?咱们一块才要弄预备团呀,这不是折寿反倒要给你延寿哩!
预备团扩大到近二百人了,麻县长送来三十杆枪,四十箱子弹和五十箱手榴弹,说明这只是一半,六十九旅以后还会供给的。井宗秀就把自家布庄里的布全拿出来,着手先做军装。但军装用什么样的颜色呢,六十九旅是黄色的,县保安队是蓝色的,当年黑河白河岸上过部队,有绿的有灰的有褐的,井宗秀倒拿不定了主意。这日,预备团的伙房没了柴火,阮天保带人在黑河边砍柳树上的枝股,从上游来了一只木排,等木排靠岸,放排人要进镇吃饭,便发现排上还绑着一只熊。阮天保问熊卖不卖,放排人说不卖,是给山阴县药材铺送的,人家要养了活取熊胆。阮天保说:毬!放排人一走,他就去把熊的一只掌剁了。拿回城隍院,吆喝着:有熊掌了,谁出钱买酒?院子的银杏树下,坐着井宗秀、杜鲁成和周一山在说军装颜色的事,杜鲁成提出白的好,布织出来就是白的,不用染,能省好多钱,还宣净。
周一山摇着手说不行,白的不耐脏,当兵哩又不是去吃宴席做客昀,讲究什么宣净不宣净?!阮天保一吆喝,周一山应道:啊我还没吃过熊掌哩,我出钱买酒!井宗秀说:哪儿弄的?阮天保说:有福的人是天生的,我这儿天正口寡哩就有人送野味了么!把熊掌让伙房人拿去拔毛烧炖了。阮天保出来说:你三个又纸上谈兵啊?井宗秀说:说军装的,预备团要和别的队伍的颜色不一样,刚才说到红的,嫌是共产党崇尚红容易被误会,用黄的嫌穿黄的兵太多,用白的吧,白的又不耐脏,你看啥合适?阮天保说:这事还问我呀,你不是请了高人周一山吗?周一山嘿嘿着:你这是笑话我哩。阮天保说:定颜色,周一山是从窑上来的,该不会说……话还没说完,银杏树上掉下来一条蛇。杜鲁成叫道:黑蛇?!果然是条黑蛇,黑得油光水亮的。井宗秀要去捉,蛇却极快地钻进院墙根石头缝去。井宗秀说:涡镇还从来没见过这么黑的蛇!周一山说:安口有。阮天保就说:安口啥都是黑的。周一山说:我是长得黑,你是看不见你自己。四个人都笑起来。
这时修老魏头在院门外叫:蚯蚓,你们团长呢?蚯蚓说:你得喊报告。老魏头说:我报告你娘的逼!蚯蚓说:那,那啥事?老魏头说:北门口一个人要见团长,在我手心写了个字,说团长一看就知道了。蚯蚓说:让我看看。
但蚯蚓不认字,老魏头说:是个夜字。蚯蚓就进院来给井宗秀说了有人写个夜字要见你。井宗秀说:夜字?来人姓夜还是名字里有个夜字,他是让人叫他爷啊?!周一山说:如果是姓,不念夜,念黑。井宗秀睁大了眼睛,说:刚见了一条黑蛇,又来了一个黑人?便让老魏头去把那人带来。
那人来了,胳膊下夹了个草席卷儿,干瘦干瘦,就像一张人皮裹在木架上,走路又不走直线,速度极快。到了井宗秀跟前,草席在地上剥开了,竟然是一杆枪,说:我是夜线子!井宗秀立刻脚踩住了枪,说:是黑夜的夜字的黑吧,黑线子?夜线子说:看来涡镇人还不知道我夜线子,我来投预备团是投对了!井宗秀说:你说什么,要投预备团?夜线子说:这枪就是见面礼。井宗秀哼了一下,说:是投对了!就喊蚯蚓:快把人招呼到房子里歇着,我这就沏壶茶!夜线子一走进西边那间房里,井宗秀就问杜鲁成和阮天保知道不知道夜线子?阮天保说不知道,杜鲁成说他在县政府时听说过马鞍山的许川垭是出了个强盗就叫黑线子。此人以前是山民,在垭口的场里干活,来了个行人问路,他见问路人有个大包袱,心生了邪念,就拿镢头把人砸死得了包袱。有了一次抢劫就有了二次抢劫,抢劫上了瘾,后来在一次发现抢米的行李中有着一杆枪,从此不再种地,明目张胆地干起杀人越货的勾当。许川垭一带百姓曾给县政府报告过,麻县长让保安队去缉拿,但一直没有缉拿到。杜鲁成说:不知他是不是那个夜线子?井宗秀说:看他走路的样子,不会错。杜鲁成说:他来投奔咱们了?预备团才成立,这影响就到这么远的地方啦?!阮天保拾起枪拉着枪栓,夸枪是好枪,却对周一山说:看见了吧,人家是带了枪来的!周一山还要说什么,井宗秀就拍了大家的肩,说:高兴,高兴,咱都去见见他。
熊掌做好后,周一山真的出钱买了一坛酒,大家就留下夜线子一起吃喝。夜线子也豪爽,先自个喝了三杯,再端酒一一相敬。一坛酒喝干后还都不尽兴,让蚯蚓又去街上买了一坛,就都喝高了,开始勾肩搭背。阮天保要夜线子讲讲他的经历,夜线子说:既然你们不知道,我也就不说了,一句话,弃暗投明啦!阮天保也便说:不说就不说了,谁还没干过儿件烂事?!当场倒任命夜线子当排长,但夜线子的枪他得先用上。
吃熊掌喝烧酒又加上情绪激动,井宗秀从城隍院出来后,浑身发热,耳脸通红,正好碰着杨钟牵着马回来,就一把拉过去骑上了,骑上了马也兴奋,竟噔噔地往前小跑。杨钟一时还反应不过来,愣了愣,说:这,这你往哪儿去?井宗秀说:马到哪儿我到哪儿!马打了个喷嚏,就跑到街上,又跑向了北门口。井宗秀从来没有过这样信马由缰,一出北门口,太阳高照,马撂开了蹄子,路边草丛顿时蚂蚱乱溅,有只野兔在跑,而湿滩的芦苇里突然啪啪啪地响,一排大雁起飞了,接着又是一排大雁起飞。井宗秀索性双脚拍打了马肚,马越跑越欢,近处的白河黑河先还是一片子玻璃,一片子星光,后来就成了丝的被子在抖,绸的被子在抖,连远处的山峦也高高低低一起跳跃。人和马到了虎山湾,顺着左边的道跑到了白河渡口,渡口上没有人,那道木桥就横在河上,看着一会儿河在往下走,桥也在往下走,一会儿河是往下走了,而桥都在往上走。他就笑了笑,马又掉头往右跑,就跑过了两岔路口,跑过了龙王庙旧址,跑过了那一片才犁过的沙土地,便上了十八碌碡桥上。桥那边的大路上正有一个毛驴拉着一个板车,板车上人不是坐在辕上而是躺在那里睡着了,但毛驴还是拉着,头低着像鸡啄米一样摇个不停。井宗秀也要学着那人仰身在了马背上,但这时候才发现太阳没有了,没有了太阳天就低下来,而虎山上的云像染缸里拉出来的黑布迅速在空中铺开,紧接着就刮风,风是没形的,黑云在垒堆。越垒越大,堆也越来越多,又几乎同一瞬间被什么砸开了,散乱成无数的黑疙瘩。井宗秀觉得怪异,勒住了马的缰绳还在看着,那黑云疙瘩又聚集了很快抱成巨大条状由北向南冲过来,云就有了声,都是风,风成了黑风。
这黑风呼啸了两个时辰,涡镇上的城墙变黑,街巷变黑,在朦朦眬眬的黑里二十家的屋脊房檐毁坏,差不多的树顶折断,黑河白河的水也起了三尺浪,将阮家的船掀翻。井宗秀骑了马往镇上跑,马惊了似的,进了北城门口仍没有停下,顺着中街还是跑,就传来了一百三十庙里的尺八声。经过了老皂角树,黑风里像立着一锭墨,井宗秀才意识到皂角树,皂本来就是黑么。尺八还在响着,在忽断忽续声中,街道上更多的浮荡了树叶烂草,甚至灯笼和衣帽,鸡狗在滚蛋儿。马到了南门口,马又跑进了西背街,有人在喊:井团长!井团长!好像是唐景的媳妇,又好像是阮天保的爹,井宗秀使劲地勒马绳,马终于是停下了,却已经跑过来一条巷,他终不知道刚才是谁在叫他。这时候又有人在问答。问:先生先生,你咋坐在风里?答:我打个盹。问:你在风里还能打盹呀,这多黑的风!答:风黑着好。问:风黑了还好?!答:黑在五行中主水,能刮黑风是上天赐予的大吉之兆么。井宗秀听出那是瞎子陈先生,心里咚地像敲了鼓,就有意了:黑是上天赋予的大吉之兆?那今天吃了黑熊掌,见到的是黑蛇,黑线子来投靠,又突如其来漫天黑风,而陈先生的话怎么就偏偏让我听到,那么,军装就该是黑颜色,预备团也该是黑衣黑帽黑裹腿黑鞋和黑旗了?!这么想着,而黑风奇怪地戛然歇息了。
井宗秀在两天后召集了全镇四家制衣店,以他的要求做军装军旗。
工作量大,担心出差错,就请陆菊人来协调监管。陆菊人说:黑的?井宗秀说:黑。陆菊人说:全都黑?井宗秀说:黑。陆菊人看着井宗秀,井宗秀的脸白生生的,她再没说什么,便去了东背街刘老庚家。
刘老庚才从北山割漆回来,父女俩在院子里生了一堆火,陆菊人一去,刘老庚又是取凳子让坐,又是让花生去沏荼。陆菊人说:咋生火的?
花生说:我爹一回来我得给他洗衣袋,他总要生火么,当爹的还能害了女儿?刘老庚说:漆毒不是你爹!陆菊人就笑起来,说:听你爹的,听你爹的。花生就从火堆上跳过去,踩踩脚,说:你是七(漆),我是八!又从火堆上跳过来,踹踹脚,说:你是七(漆)我是八,不怕你!刘老庚还给陆菊人说:你也让火燎燎,有的人怕漆,从漆树下跑过脸都肿的。陆菊人也就跳了火堆,说起给预备园做军装的事,想让花生去做她帮手。刘老庚便为难了,说:花生没出过门,见人也不会说话的。陆菊人说:这你放心,有我照看着呢。刘老庚问花生:你能行?花生却说:我愿意!刘老庚瞪了一眼,从腰带上取下烟锅子装烟来,花生赶忙从火堆上夹了炭点着,陆菊人又笑了说:瞧这女儿多孝顺!刘老庚吸了一口烟,说:孝顺啥呀!你要去就去,去了眼里要有活,但别抢着说话。
爹一同意,花生给爹洗完脏衣,就进屋收拾打扮,陆菊人便做她的参谋,先换了一件月白褂子,觉得不妙,再换上粉红褂子,换上了粉红褂子又得换里边的衬衣,花生的脖子上挂着个野桃核项链。陆菊人说:你也去过庙里?花生说:我爹给庙里栽野桃树时带我去过,宽展师父送我了一串,我却做了项链,好看吗?陆菊人说:好看。花生说:我爱听那尺八。陆菊人说:那以后咱多去庙里。花生就梳头抹油,涂脂抹粉,打扮得光光鲜鲜了,才一块碎步到的张记制衣店。井宗秀已在那里,说:这是谁?陆菊人说:她叫花生。井宗秀说:吃的花生?陆菊人说:人家是花生下来的!井宗秀笑了,说:你娘家哪边的?陆菊人说:咱镇上的,你知道东背街有家院墙头冒出一蓬蔷薇吗?井宗秀说:你是说刘家?陆菊人说:她就是刘老庚的女儿。井宗秀说:哦哦。刘老庚还有这么标致的女儿?真是花生下的!
一路上还说说笑笑的花生,一下子羞得手脚无措,给井宗秀问过安后,就立在一旁,脸还红着。井宗秀给陆菊人交代了所有事项,离开的时候还看了花生一眼,陆菊人要蓄机说什么,但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
黑旗先做出来,就捡上了四面城增,迎风招展。老魏头还是做看守,他看到黑旗就觉得他也是一杆旗,越发兢兢业业,日夜注意着黑河白河岸的大路上有没有再过部队,注意着虎山上会不会下来了野兽,注意着涡潭是不是爬出来了鬼。但自从插上了黑旗,飞来了更多的蝙蝠,原先天一黑蝙蝠就在镇上飞,天明就没有了,现在却整个白天都吊在城墙两边的砖石场上。住在东城门里的陈省心,黎明早起要卖烧鸡,就看到那假做的城门上密密麻麻挂满了蝙蝠,恶心又恐怖,点了火把去轰赶。老魏头知道了,就破口大骂:那是老鼠变的吗,那是长了翅膀的老虎!别人不弹嫌你倒害怕,你是做了亏人的事心虚了害怕?!等到预备团全部换了军装,黑压压的一队从中街上跑去北门外沙石滩上去操练,队列齐整,喊声震天,没有谁不在说这黑色军装实在威武,再有成群的蝙蝠忽地飞来又忽地飞去,便视为精灵天神而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全。于是,好多人都讲究起在家里熬了茶慢慢品尝,连家禽都开始变懒了,猪毫无防备地户外走来走去,狗终日在屋院中睡觉。
阮天保是负责操练的,他每天带兵在北门外沙石滩上列队跑步,射击投弹,或者用稻草扎了人形,端着刺刀去捅杀。他腰间插着短枪,肩上斜挎了夜线子那杆长枪,嘴上唅哨子,手里拿一根木棍,让每个人都抱一块石头,从北门口跑到十八碌碡桥上了,再从十八碌碡桥上跑下来。唐景、王路安、张双河、苟发朋、巩百林、马岱、李文成有的是力气,可以举起磨扇,也可以用肚皮顶起碌碡,就是跑不动,但阮天保必须要他们跑,还要带头跑:别人跑你要能追上,你跑要让别人追不上!唐景、巩百林、王路安、张双河能过关了,李文成、马岱、苟发明仍跑跑歇歇,阮天保就让他三个背一个粪筐,粪筐封严实,里面却塞着根点着的雷管,如果按规定时间跑到龙王庙旧址,雷管不爆,如果跑慢了,雷管一炸,龚便就溅一头一身。李文成不满,说:这不是羞辱人吗?阮天保说:我要给你装上炸药,你就连尸首都寻不着了!为了学练肌味和狠劲,把蛇提来比试谁能最快地拧下蛇头,把捉来的活蝎子蘸了面酱生吃。每每训练的时候,杨钟偏在河边遛马,阮天保不理他,他也不理阮天保,运远地看着阮天保把一堆七叶一枝花扔在地上,看着谁拧不下蛇头反被蛇叮了,就嚼着七叶一枝花敷在伤口,还得继续拧。再是训练那个吃了活蝎子又吐出来的兵,让两三个人把那兵压住,撬开口,拾起吐出来的活蝎子塞进去,大声说:咬!那兵就闭了眼睛咬。又问:啥情况?回答:像抹布,咬不烂。再大声说:咽!那兵就咽了。
阮天保说:要我训练,我就要把你们全变成狼!
训练了几个月,预备团就有五个人病了,五个人都是镇上人。杜鲁成去家里看望,三个人病好归了队,两个说腰病还不好,出门老一只手撑着腰,后来竟真的腰疼得不行,就不来了。在城隍庙吃过午饭,阮天保坐在白果树下给一只鸡腿上拴绳子,杜鲁成说起那两个病人的事,阮天保不吭声,把鸡放到院墙头,猛地一拉绳子,鸡就从墙头像石头一样掉下来。他再次把鸡放在院墙头,再猛地一拉绳子,鸡再次掉下来如石头。杜鲁成说:咱练得是不是有些狠了,这些人……阮天保说:军事训练都不狠,那当的啥兵?又把鸡放到院墙头上了猛地拉绳子,这次鸡在半空时张开了翅膀,但还是掉在地上。他说:鸡就这样长翅膀哩!蚯蚓原本想跟着杨钟遛马,杨钟不要他,骂:你是筷子呀啥菜都尝!蚯蚓也就跟了那些兵练跑步,列马式,但没人让他动枪,他缠住阮天保要射击,阮天保说:滚,打你的弹弓去!涡镇的孩子向来玩弹弓,蚯蚓的弹弓打得好,已经不用木杈架了,可以直接用指头撑皮筋,但蚯蚓要用枪射击,说:我都是井团长的护兵了!阮天保说:现在哪儿还有护兵,是警卫员。
蚯蚓说:我就是警卫员呀,警卫员能不学会打枪吗?阮天保就拿过一把刀给了蚯蚓,说:要想学打枪,你来扎我,就在我腿上扎。蛀蚊说:我扎呀?
阮天保说:你扎!蚯蚓竟然就扎了一刀,阮天保的腿面上扎出了一个洞,往出冒血。阮天保说:这碎倒像我小时候。就把枪给了蚯蚓,教蚯蚓射击。
但阮天保的腿伤化脓了久久不愈,训练暂时停下来,他在养伤期间去了一趟县城,回来却说了一大堆的新闻。他说,县城原先是一口甜水井,现在有两口打不出水了,大部分人只能喝咸水,把人喝得牙都黄了。监狱前边的那条古董巷遭了火灾,多热闹的巷子,上个月天打雷,掉下来一个火球,上百间的老房子呼呼呼就全烧了。他说,他进了一次馆子,是专卖烧鸡的馆子,咱陈省心家的烧鸡那算什么味呀,知道人家炖的是啥鸡吗,是从天竺山捕来的鹖旦,样子像鸡,其实是一种鸟,它只在天竺山顶上有,吃竹实,喝露水,肉就香得很!他说,县城里治安不好,贼多,抬蹄就能割了掌,人都说这是文庙门口那棵千年的紫藤死了,世风日下。他说,他在街上看见了保安队长史三海,人两腮塌陷,面色黑黄,一看就是房事过多。史三海没有看见他,他就没前去问候,问候他干啥?!他说,麻县长一头的头发都灰白了,据说是和史三海闹崩了气成了这样。先前他们不和还顾些场面,现在史三海几次当众骂文人当县长毬不顶!阮天保说着这话,杜鲁成、唐景、巩百林、冉双全都在场,杜鲁成就替麻县长伤心,说:那你没去看看麻县长?阮天保说:能不去吗,去了正碰上他怄气哩,肯定又怄的是史三海的气,但他没再说啥,只留我吃饭。冉双全说:留你吃饭?吃的山珍海味?阮天保说:就是红烧肉。冉双全说:你咋惩大的口福,麻县长请你吃红烧肉!阮天保说:我吃了些垫肉的萝卜,肉太肥。冉双全说:我就爱吃肥的。阮天保一脚踢过来,没踢上,冉双全一双瘸腿倒跑脱了。
又过了十天,阮天保还带兵在论石滩训练,黑河岸孟家庄有人担了两桶自制的柿子醋来镇上销售,他突发奇想,对三个兵说:来了个敌人的探子,去把他打一顿。三个兵说:那是卖醋的。阮天保说:就是探子,去!一个兵没有去,两个兵去了把醋桶砸烂,又把那人压在地上打得哭爹叫娘,一条胳膊骨折,三颗牙掉了。阮天保过去,扔给了那人一个银元,说:这够你醋钱和治伤的钱了!返回来就开除了那个没去打人的兵,骂道:像你这熊样子还能当兵?!
周一山把这事说给了井宗秀,井宗秀很生气,这怎么行,预备团才建起,不能让人说咱又是土匪啦,他要和阮天保好好谈谈。但井宗秀还没来得及和阮天保谈,阮天保又去了县城,竟然五天没回来。井宗秀问杜鲁成:他再去县城给你打招呼没有?李鲁成说:没有。井宗秀说:他是不是去了不回来了?杜鲁成说:这我不知道。井宗秀说:他是嫌没当团长?杜鲁成说:麻县长说好的我和他协助你呀。井宗秀说:那你不会也走吧?杜鲁成说:我不走,除非你让我走。
井宗秀就和杜鲁成,还把周一山也叫上,三人重新安排训练,决定因人而异,把预备团临时分为三拨,一拨集中那些体质健壮生性又好使强用狠的人,一拨是长得瘦小单薄但奸巧机灵的人,一拨就是老实蠢笨,而能吃苦耐劳的人。第一拨夜线子和巩百林带领,第二拨苟发明冉双全带领,第三拨陈来祥和原土匪中一个叫吴银的带领。训练的时候,或者杜鲁成去现场,或者周一山去现场,井宗秀除了每天早晨集合了队伍要训话外,别的事他不露面,不是待在城隍院东边的第一间房子里,就是低着头在院子中走。他走着还是八字步,双手在身后甩动,嘴上却叼棵纸烟,烟灰很长了也不弹,常常是伙房里的人和蚯蚓争吵什么,甚至是蚯蚓挨了耳光就又哭又骂,他还是在走,似乎就没看见也没听见。但是,井宗秀不知什么时候就记住了每一个兵的名字,了解了他们的身世家境。当训练结束,兵一窝蝇往回跑,一进了城隍院,看到井宗秀在院里走,立即都安静了,顺着墙根回宿舍里去。井宗秀偏就叫住了一个:张生喜,你过来!张生喜过来,说:井团长你知道我吗?井宗秀说:你叫生喜,咋就脸老是味哩,你老家马川是富裕地方呀,是不是家里有啥事啦?张生客说:家里没事我就长了个苦瓜脸,团长还知道我是马川人?井室秀说:我还知道你有痔疮少吃些辣子!张生喜感动得就哭了。
不久的一个早上,房上地上白花花都是霜,林记肉店刚开门,就聚了一堆来买肉的人,还都一斤二斤的在挑肥捡瘦。阮天保的爹也来了,他新穿了长袍马褂,戴一副硬腿石头镜。林掌柜说:老哥,今日头卸得大,王富要买啊,我说这是阮老爹的头!阮天保的爹说:你的头!林掌柜从柜台下提出一个猪头,果然脖子肉带得多,嘴里还叼根尾巴。阮天保的爹说:我就只吃猪头肉呀?今日要整扇子!林掌柜还是笑着,给别人割肉:要多少?二两?这咋下刀呀?!阮天保的爹说:你咋还不动弹呢?
林掌柜说:最少半斤。干脆买个猪肝吧,猪肝便宜。小三,小三,阮老爹今日穿得整齐,你把猪头给他提家里去!阮天保的爹说:要整扇子!林掌柜怔住了,说:整扇子?!阮天保的爹说:天保当了县保安队长了,我要待客么。林掌柜说:天保当上保安队长啦?!阮天保的爹说:明日摆席,你也来啊!伙计小三掮了整扇子猪肉跟在阮天保的爹身后走了。估计还没到家,阮天保当保安队长的消息就传遍了半个镇。
杜鲁成和周一山知道后就去城隍院见井宗秀,井宗秀在他那间房子剪脚指甲,旁边卧了一只狗,剪下一些趾甲了扔给狗,狗吃了又等着再剪下趾甲。杜鲁成讲了阮天保当了保安队长的事,剪刀一抖,指甲缝有了一滴血,他说:他还真的走了!又继续剪趾甲,再没吭声。而杜鲁成却跳起来骂:咱一块正闹事的,他就踹一脚!这是不是背叛?狗日的就是个叛徒!唾沫滋到了周一山的脸上,周一山擦了,说:他是不屈于人下的人,可我想不通的,他咋这么快就能当队长?杜鲁成还在骂:走就走得远远的,偏就在县上当队长,这是羞辱咱的池子浅?羞辱预备团不如保安队?!井宗秀还是在剪趾甲,一声不吭。杜鲁成一脚踢走了狗,说:你说话呀!井宗秀哼了一下,放下了剪刀,开始穿鞋,说:他爹是要摆席待客呀?杜鲁成说:他去当就永远在县城里去吧,他爹在镇上张狂哩,给咱示威?井宗秀说:去把摆席待客的场子砸了?杜鲁成说:我让夜线子去砸,他不仁了咱也不义!井宗秀说:一山你觉得哩?周一山说:不但不能阻止阮家摆席待客,还要帮着去张罗,更还要去县城给他恭贺。杜鲁成说:他踩了咱一脚咱还要说把他脚垫疼了?井宗秀说:这一段时间里,你觉得和他合得来合下来?杜鲁成说:他和谁能合得来?!井宗秀说:那他一走是不是就解脱啦?杜鲁成看着井宗秀,井宗秀说:你真的去一趟县城,一是买份大礼给他恭贺,二是他走时身上有一长一短两支枪,保安队不缺武器,就得让他把枪还回来呀。杜鲁成鼻孔里出了一股气,说:我转不过这脸。周一山说:团长去重了,我去又轻了,还是你去的好。杜鲁成勉强应允了,井宗秀说:出了门,这脸都要笑笑的!就派蚯蚓去放鞭炮。
蚯蚓买了鞭炮,原本要提着从中街一直响到阮家门前,但他偷懒,捉了条狗,把鞭炮系在狗尾巴上,一点燃,狗从北向南跑,鞭炮越响狗越跑得快,还没到阮家门口,狗的尾巴就炸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