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解剖《酒徒》(节录)
振明
《酒徒》是一部具有创意的小说,但却并不引起出版界或批评界的注意;它是中国第一部意识流小说,自“五四”以来,穆时英以后,心理小说上的一次新的转机,一种大胆的尝试,一个创新的实验。
《酒徒》全书除了卷首的序言以外,共分四十三章,最长的一章约一万字左右,如第十一、十二、二十六、三十一章等;最短的一章只有十二个字,即第十四章。全书以一种周旋的循环形式进行,往往以主角用酒来麻醉自己的意识开始,又以酒醒后回到现实的世界里来作结,在醉与醒之间作者展露给我们的是个艺术家的潜意识的世界,在那里梦幻、现实与回忆都交织在一起。若要了解《酒徒》的内容,必先要了解它的形式。在全书中,从现实到梦幻,再从梦幻到现实,甚至梦与梦,梦与现实,现在与过去,意识与潜意识之间,完全没有清晰明确的过渡桥梁,剩下的只是从一系列的思想跳跃到另一组互异的系列去,或从一件事跳接到另一件事去,于是思想与思想之间,事件与事件之间,往往没有合乎情理的联系,这是意识流小说里典型的“没有情节的情节”(plotless plot)。这是“超逻辑”而非“不合逻辑”,因为心理世界里根本没有时空的樊篱存在,在思想的川流里,意识可以任意在过去、现在与将来之间往复浮游,现代人的思想不就是这样混乱、无理和缺乏逻辑的联系吗?当然,刘以鬯先生受柏格森的哲学影响颇深,柏氏视心理的时间为一个向山下滚动的雪球,在滚动过程中不断沾以新雪于其上,于是雪球便越滚越大,与此同时,时间不断地在伸延与持续,“过去”的时间在持续的过程中,包容在“现在”的时间之下,而“现在”的时间再盖以“将来”的时间于其上,于是“过去”“现在”与“将来”,永远存在于时间的川流里,没有任何的一节时间做永久的消逝或脱节,而“过去”就永远存在于“现在”里,记忆是贯串时间的川流的媒介。再者,詹姆士·乔也斯,和浮琴妮亚·吴尔芙给予刘以鬯的启示显而易见。正如吴尔芙所说:“生活并不是排列整齐匀称的一串镜片,而是一个光亮夺目的晕轮,一个半透明的包袱,它把我们的意识彻头彻尾地裹在里面。让我们把落入心里的个别思想按照它们出现的次序记录下来,并且要描摹出每一视像和刻画在意识上的样式,不问它是怎样的片断不相连贯。”又正如乔也斯“苦心孤诣写出脑海中闪现讯息那种内心发光的火焰。”于是《酒徒》中的主角的意识的跳动,就正如《一个青年艺术家的写照》《优力栖斯》里的史提芬,和《浪》里沉浸于内心独白中的六个人物。《酒徒》中的主角是一位具有艺术良心的职业作家,不满现实便常常借酒消愁,遁入潜意识的梦幻世界去,从第一章开始时他便喝醉了,再跳到第二章他喝醉后对出版商的愤恨,对他们做潜意识的报复。到第三章时,他又喝醉了,便紧接第四章酒醉后对过去的回忆。第五章的三度醉酒便接上第六章的魂游太虚幻境。到第十章时,他不喝酒而改服安眠药,于是便立即转往一九九二年“第三次世界大战”后的世界去,潜意识的混乱到第十一章时更变本加厉了,祈克果竟然与林黛玉通信,D.H.劳伦斯在《西厢记》的红娘面前示威,力夸他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比《金瓶梅》更伟大,比《西厢记》更彻底。第二十五章他梦见《优力栖斯》《追忆逝水年华》《魔山》《喧嚣与骚动》《堡垒》等书在香港被禁了,“历史课本重新写过,说‘五四’运动的结果是章士钊领导的复古派获胜,老百姓一律不准用白话文写作。”在第十二章他曾对艺术有过很高的期望,曾替电影公司撰写文学剧本,可惜薪酬得不到。到第二十六章时,他才发觉被骗了,导演说电影公司拒绝拍他的剧本,其实暗地里却将之改头换面地拍成了电影。这是他对文学工作所抱的理想的第一次幻灭。第二次的幻灭在第三十三章,他和朋友创办的《前卫文学》杂志因血本无归而要停刊了,他决意以流行小说去取悦读者来养活自己。到第四十章是他的理想终于冰消瓦解尽了,连思想都胡乱起来,意识竟被打成碎片:
红豆沙。莲子茶。鲜虾云吞面。日本肉弹献演热舞。妖精打架。每套五蚊。两个男人在梯间造爱。第一班良驹短途争霸。怎样挽救世道?天台木屋里有人放映小电影。(第四十章)
这足以见到一位理想幻灭后的作家的意识上的空泛,思想上的贫血。他对文学工作理想的两次幻灭,他梦见一切现代艺术与文学在香港被禁,都显出功利主义给予他的压抑,他潜意识里所受到的精神伤害,亦表示冬烘学究对他的浪漫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的文学观的排斥。他根本想洗掉记忆里的一切,他说:“记忆中并不完全是这种奇趣的火花,相反的,大部分倒极其冷酷无情。我不能不喝酒。我不想寻找自己,宁愿经常遗落在一个不可知的境界。”(第四十二章),容我大胆地说一句,《酒徒》的职业作家实在是本书作者刘以鬯先生的忠实写照,那些痛苦与煎熬,那些喜怒与哀乐,那些理想与绝望,那些智力范围以外的记忆,都是刘先生的自剖,于是全书就成了作者的忏悔录。刘先生透过主角的回忆、感觉及幻想来勾画自己,遇到主角的“内心独白”时,他故意省去一切标点符号,甚至段落都不要,来忠于意识的川流不息,如第六、三十二、四十二章。他感觉到写实主义的字汇被人用得残破而缺乏弹性,唯有重新组合一套具暗示性和富象征性的语言,才可将个人的底层意识显现出来,例如:
生锈的感情又逢落雨天,思想在烟圈里捉迷藏。……雨滴在窗外的树枝上霎眼。雨,似舞蹈者的脚步,从叶瓣上滑落。(第一章)
固体的笑犹如冰块一般,在酒杯里游泳。(第一章)
魔鬼骑着脚踏车在感情的图案上兜圈子。(第八章)
皮鼓声在氤氲的烟霭中捕捉兴奋。(第十七章)
三杯马提尼诱出了十七年的大胆。(第十七章)
缝纫机的长针,企图将脑子里的思想缝在一起。(第二十二章)
这都是将抽象的思想具体化了,这不是一般写实或自然主义小说惯用的字汇,而是纯粹的诗的语言,是将诗与小说做结合的企图。
最后,我要指出的是刘以鬯先生过去曾从事过严肃的文艺工作,当然他后来从事流行小说的写作,是有他的苦衷。在《酒徒》里,我们可以看出他的文学理想:“首先,必须指出写实主义不足以表现错综复杂的现代社会;其次,我们必须有系统地译介近代外国优秀作品……第三,主张作家采用新写实主义手法,探求内在真实……第四,鼓励任何具有独创性的,摒弃传统的文体……第五,吸收传统的精髓,然后跳出传统;第六,在‘取人之长’的原则下,接受并消化域外文学的果实,然后建立合乎现代要求而能保持中国作风气派的新文学。”(第二十三章)到全书接近尾声时,他猛然醒觉到“香港这个地方,不容易产生第一流的文学作品,也不容易产生第一流的文学杂志。环境如此,不能强求。”(第三十七章)放下了《酒徒》,我轻叩心扉问道:在香港的功利主义社会里,艺术有何用途呢?即使出版了《酒徒》一本这样好的作品,又能起什么作用呢?
(原载《中国学生周报》第八四一期,一九六八年八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