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河 十一

李闯与我是初中好友,他成绩一般,没读高中,毕业后去技校待了两年,然后买了个专科文凭,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从事过许多行业,为人热情,很讲义气,能有如今的小小成就,全凭昔日友人协助,此外,他也娶到一位家境不错的妻子。周亮则是我介绍给李闯认识的。我与周亮、赵昭是高中同学,他们二人同桌,我坐在后面,平日交谈较多,关系不错,时常一起出行,进而结成同盟。周亮在高中时,对赵昭颇有些好感,举止显著,心思外露。赵昭虽不接受,但也没拒绝,态度暧昧,我当时对赵昭没有任何想法,但她却很依赖我,大概是由于我的存在是对二者关系的一种制衡。高考过后,周亮发挥失常,去南方读书,学习法律,进入另一片天地,而我和赵昭则考入北京院校,从此来往较为密切。

有一年寒假里,周亮来我爸的修理部找我,言辞激烈,如同拷问,想知道我与赵昭的关系进展到什么地步,我不是很愿意讲,因为其实还什么都没做,只是牵手吃饭而已,没有实质性接触。周亮打听出来之后,仿佛吃下一颗定心丸,大度地告诉我,不要着急,这种事情,或早或晚嘛。然后摇晃着离开,志得意满,与来时判若两人,我对这一幕印象很深。

这些年里,周亮总有机会出差去上海,并且常与赵昭见面。要是说我对他与赵昭之间的关系没产生过怀疑,对不起,那是不可能的。多年以来,周亮始终充当知心好友的角色,甚至可以说,他对我们二人的秘密了若指掌,而以我对他的认知,只要有乘虚而入的机会,他也一定是不会放过的。

每隔一段时间,似不经意,周亮总会向我通报赵昭的境况,我既很想知道她的这些消息(必须要说明的是,我对赵昭已经没有任何感情了,这种关切完全出自一位普通朋友的友爱之心,以及作为小说作者天然的好奇),同时又不想从周亮的口中听到,所以内心十分矛盾。这次出行后,我得到的信息是,周亮虽然经常与赵昭见面,但言言却不知道这个事情,他与言言也没见过,从无接触,这仿佛也在印证着另一些事情的存在。

我对周亮的态度很复杂,一方面来说,结识几十年来,他没有做过任何伤害到我的事情(至少我没有这方面的证据),反而关爱有加,嘘寒问暖,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也的确伸过手来;另一方面,这些年里,我却被他造成的这种温暖的阴影所笼罩,无论在读书时,还是在毕业后,结婚又离婚,失业或者写作,这种阴影始终逼迫着我,有时我甚至会想要躲起来,却又无处藏身。这点说出来的话,许多人恐怕都不太能理解,但我也没法进一步解释了。

上面提到,我与言言回家之后,相处得比较愉快,在一起也探讨许多事情,彼此竟然产生一些父女之间的亲密感,这让我很意外。她要离开时,我十分不舍,决定买张机票,将她护送回去,以便能跟她多待一段时间。我回顾从前,对于她在幼年时的那次离别,已经毫无印象,完全不记得是在何种场景之下将她们送走的。

出发之前,我给言言和赵昭买了一些礼物,同时也有给赵昭男友的,按照我的预想,礼物会经由赵昭之手转交,说是言言帮忙带回来的,这样也许会留下一些好印象。言言望着装满礼物的皮箱,跟我说,老班,适可而止。我说,啥意思。她说,过犹不及。我将箱子塞入行李架,拍了拍衣服,说道,我发现你这毛病好几天了,四个字儿的话能不能少说一些,显得特别装。不能,言言说,你小说里的人物都是这么说话的,我是跟你学的啊。听到这里,我忽然鼻子一酸,险些落下眼泪,不知说什么为好。恰好此时,飞机启动,开始在跑道上滑行,巨大的轰鸣声代替我进行回应。数千米的高空里,光芒刺眼,言言坐在靠窗的位置睡着了,我看着她熟睡的脸庞,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些年里失去的时间。

在此时,我本来应该做一个小小的决定,但那个念头只是一闪,便立即被我打消了。取而代之,反复盘旋在我脑中的,则是另一个可怕的想法。那便是,我忽然意识到,多年以来,我所了解的关于赵昭的私人生活,可能完全是周亮编造出来的(在与言言偶尔聊天时,我发现有些事件对应不上,她毫不知情,也从未听说母亲结交过男友),换句话说,我怀疑周亮在我的世界里重新塑造出来一个远方的赵昭。而这个形象,与现实中的赵昭,并不完全相符。进而,我联想到的是,这些年来,我个人史上的许多重大时刻,诸如学业、工作或者婚姻等,在关键节点上,好像都有周亮参与,他的声音尖锐、激昂并且不容置疑,支持也好,反对也罢,总是有办法使我屈从于他的选择。也就是说,我仿佛一直在被周亮挟持着去生活,他或许才是我人生的隐秘驱力,想到这里,我有些不寒而栗,不敢再继续往下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