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堕胎
古阿霞带着王佩芬与小墨汁,来到山下的原住民部落,从200公尺外就看到山叶野马100cc 的红机车在医疗队旁,非常显眼,像赛德克山猪,那是基督教门诺会的薄柔缆医师进行“山地巡回医疗工作”时骑的爱车。古阿霞跑过去,冲着薄医师打招呼,把沮丧的王佩芬丢一旁。
八年前,薄医生前往花莲县唯一的赛德克族的山里部落行医,半路被冲出来的山猪撞伤,忍痛骑车到部落。部落男人很生气,说那只山猪有不长眼的德鲁固血统,于是把机车漆成红色,油箱画上男人的战斗纹面,请巫师作法,整路的山猪就怕了,成了赛德克品种的机车,可骑去打败整个花莲的德鲁固族。薄医生逢人讲这个故事,直到他知道这充满了原住民间的争执,便不说了,红山猪机车倒是没改过。
“平安,布朗医生。”古阿霞大喊。
“平安。”薄医师原籍美国,本姓布朗(Brown),看到人,高兴地对一旁的妻子说,“看看我们多么幸福,在这里遇到阿霞。”
古阿霞在花莲所属的教会,与薄医师所属的门诺会美仑教会隔了几条路,可是薄太太做的美式煎饼、热狗与冰淇淋,像上帝之手穿过几条巷子,把古阿霞的鼻子牵去。尤其是冰淇淋,比教会发放的奶粉更有魅力。薄医生不只在花莲创办医院,还经常到山地乡巡回医疗,接触多了原住民信仰,视野广,尊重古阿霞在“圣别礼拜”之外仍心存邦查祖灵。薄医师知道,邦查文化与祖灵是古阿霞的祖母留给她在人世间唯一孙女的资产,上帝是阳光,邦查是叶子,让曾是光秃秃的古阿霞这棵树在困顿时刻又复活了。因为如此,古阿霞跟薄医师谈到耶稣时,非常自在,谈到祖灵,也没有芥蒂。
“可爱的小云雀,我在报纸看到消息了,你参加五灯奖比赛。”薄医师刚见面就说起在花莲的地方报《更生日报》看到的消息。
古阿霞羞怯了,说:“那是被迫参加的。”
“所以,你放弃了。”
“哪有,我每天都找时间练习,有时候连半夜睡觉都唱起歌,吓得大家以为闹鬼了。”
“这才是我认识的阿霞,”薄医师说,“你离开花莲市,住伐木村,我太久没有听到你唱歌了,会不会你是专程跑来唱给我听?”
“不是,是我的朋友生病了,我带他们来看。”古阿霞瞥了身边的小墨汁,与更远处茄冬树下绞着手指的王佩芬。
“没问题呀!不过要收钱。”薄医师说。
古阿霞担心带不够钱,有点窘地说:“应该的。”
“不过,你要是唱首歌就免钱了。”薄医生忽然大笑,身兼助理的薄太太也是。
薄医师观察了小墨汁的右眼,仔细问病情。据他的理解,这应该是儿童白内障,最佳的治疗时机有点慢了,开刀后经过矫治,应该能恢复。致病原因可能是遗传或与先天内分泌有关。
“你可以帮我开刀吗?我可以天天唱歌给你听。”小墨汁说。
“不行。”
“你是医生呀!”
“是的,不过我的专业是胸腔科,眼科不是我的专长。”
“我以为医生什么都会。”
沮丧的小墨汁稍后为自己的无礼道歉,她担心右眼会更糟,甚至失明,虽然她已经习惯了这样不明不白的眼力。薄医生说,世界的不幸,不是苦难,而是没有伸手去帮忙苦难的人。他又说,他愿意伸出手帮忙,即使伸手会被人打、被唾弃、被咬伤,可是他得思考的是,他伸出援手是帮人还是帮倒忙。薄医生拍拍小墨汁的肩膀说,他回去会向更专业的台湾或美国医生询问她的病况,写信告诉古阿霞转达。不过根据他多年的经验,花莲目前没有专业眼科医生有开刀能力,得去台北医治。
“小朋友,你喜欢查字典吗?”薄医师看到小墨汁随身的袋子有本简易中文字典。
“喜欢,我看到不会的字,马上拿字典查。”她手上珍爱的字典,是古阿霞送的。
“我也是,每天晚上读书时,遇到不懂的英文字还是会查。”
“真的?我以为大人什么字都会呢!”
“这世界好玩的是学习,永远学不完,当自己不懂的,还愿意搞懂,而不是假会。”
“我知道了,谢谢医生。”小墨汁懂了薄医师的意思,眼前深轮廓的褐发医师永不放弃的是解决事情的企图;疑惑与问题永远接踵而来,绝不要停下的是迎接挑战的能力。
不过,老是躲得远远的王佩芬,始终不愿意来就诊。她考虑了好久,直到古阿霞出门催促时才跟下山,如今被生疏的环境击退。古阿霞走来安慰她,希望她亲自向薄医师请教肚中胎儿问题。王佩芬低头,手中拼命把玩的牛筋草都绞出了绿液,她的心情像那摊汁,有点难收拾。她的想法很简单,要古阿霞请医生拿些堕胎药,吃吃就好。她想过找山下的德鲁固巫婆拿堕胎药,管它死蛇、死猫、死人骨头磨成的粉,又怕吃了,多了胡搅蛮缠的病痛,而胎儿死不了,像上次吃错红豆杉闹出了岔子。
古阿霞摸透王佩芬的心思,决计不帮她拿堕胎药,而叫她生下小孩的念头讲了几遍后,自己也被骂得臭头,就不提了。古阿霞知道,薄医师有办法,门诺曾在花东帮助过很多挺着大肚子的未婚妈妈,问问他最好。“我们问薄太太好了。”古阿霞提出新计划。妇女病问男医生,总是让女病患却步,问女医师反而自在。薄太太虽然不是医生,但长久浸润在医学环境,有些想法。
王佩芬想了想,把手中绞烂的牛筋草扔了,说好。然后,又不安地摘了片姑婆芋叶子,撕得细细碎碎的,强碱汁液弄得又痛又痒,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要阻拦古阿霞。古阿霞走远了。
古阿霞去找薄太太来帮王佩芬忙。可是,大家忙得很,来了一批新病患。她暂且放下自己的要求,帮忙打点,至少给他们倒点水的闲活还可以。有个七十几岁的老妇人,背着自己瘫痪半个月的儿子来就医,引起人注意。
“阿嬷,好久没看到你了。”薄医师喊。
“哪有酒,不行喝啦!”老妇的中文不好,常听不懂,回答时夹杂日文和德鲁固语。
“你儿子怎么了?”
“跌倒了,肉熟了。”
薄医师撩起伤者的裤管瞧,所谓的“熟”是久病不愈的伤口脓疮,分析是骨折,得带回医院照 X 光与外科治疗。老妇连忙说,很久没看过钱,没有办法搭公车或火车去市区。久病而没工作的儿子也不耐烦地说,他妈妈都不给米酒,用酒消毒伤口就好了。
“你都用喝的。”老妇大骂。
“你不懂,从身体里面给他消毒的啦!你看伤口裂开来的地方是嘴巴,想要喝酒。我不要去医院,你给我酒就好了。”
“你先来医院,别管车钱还是治病钱,你这腿要是治不好,会坏掉,要撑拐杖一辈子。”薄医生警告。
老妇难过地说:“你要治好他呀!我就把你们的‘奶粉神’放在心里,晚上抱着十字架睡觉。”
“我不要去医院,医院医死人。”
“你可以骑那头红色的山猪去,”古阿霞插嘴了,她看得出来断腿的儿子把眼神放在机车的时间,多过放在薄医师问诊。
“铁山猪很……危险的ㄋㄟ,尾巴会烫人。”
“你不会边喝酒边骑,就没问题了。”
“对ㄋㄟ,我怎么没想到,”断腿的儿子转头对老妇人,“妈妈,为了去花莲市,我就牺牲一下喝点酒好了。”
薄医师苦笑,面对天真的原住民,得有古阿霞鬼灵精怪的巧思才行。不过他绝不会让断腿的男人骑车,至少载他去没问题。
到了休息时间,薄太太来到茄冬树下了解王佩芬的状况,从停经的时间估算,肚中胎儿已有三个月。薄太太用罹患类风湿性关节炎而有点僵硬的手,隔着衣服摸王佩芬肚子,感受那里有个小生命正在形成,说:“要是一个妈妈会扼杀肚子里的孩子,这个世界只剩下各种形式的仇恨、指责、辱骂与忽视他人,你应该保住这小生命。”
“我没有别的方法了。”
“我们有个‘未婚妈妈之家’,你能住进去直到孩子生出来,一切免费,也没有人知道你去过那,如果你觉得没有办法养小贝比,我们找新的父母来承担这份爱,”薄太太说,“你很美丽,比天使还美,你的孩子也会是。我感到,小孩很渴望来到这世界拥抱自己的妈妈。”
薄太太年轻时因为摔伤不孕,从此失去成为一位妈妈的能力。她把这份秘密与遗憾告诉了王佩芬,抓起她沾了树汁的脏手,放在肚皮,感受小小生命在最深处的跳动,如此细微,如此充满希望。
王佩芬却只顾着皱眉头。
下午两点,花莲市,阳光落在这美丽的平原上。
中华路上的餐厅将结束中午营业时间,古阿霞带着王佩芬进来用餐。她选了靠窗位置,上前招呼的女侍顾不了体面大叫。然后几个女人陆续从厨房走来,拿铲子的拿铲子,手抓菜的抓菜,他们说是古阿霞没错,即使她穿灰色喇叭裤,红色的中国强布鞋。
兰姨是最后挤进来的,她叼着烟,两手在围兜上抹干水,展开来迎接。古阿霞大叫平安,然后上前拥抱。兰姨把古阿霞的行头看了一遍,赞叹她很时髦,气色也不错。古阿霞打扮过,给兰姨她过得很好的印象,还自豪是男朋友送的,意思很受男人照顾。古阿霞发给大家一人一包卫生纸,物料来源是摩里沙卡的铁杉而自购较便宜。礼轻情意重,大家都说这牌子很贵,省省用,擤了鼻涕、擦了汗,切记要晾干,能重复用。
古阿霞点了餐用,两道青菜、一盘炕肉,又点了两罐花莲当地自产的三剑牌汽水。她老想这样做了,回来就坐在餐厅吃饭,不要沦为女儿贼躲在厨房吃免钱的。兰姨苦劝吃饭不用花钱,餐厅虽然不是她开的,但是她在厨房当皇帝,吃东西干吗花冤枉钱,她动不了古阿霞的意志,于是在青菜底下藏了香肠,炕肉与油汤多得可以打包回去再顾两餐。
到了下午三点的休息时段,餐厅已空,古阿霞才跟对座的兰姨说:“你得帮忙,我们得选一家诊所拿掉小孩。”
“你怎么想?”兰姨对王佩芬说。
王佩芬用吸管把见底的汽水罐吸得簌簌响,久久才说:“我不想生下来,不是一个人死,就是一尸两命。”
“你的男人?他娶你就没有问题了。”
“要是这样,我就不用这么苦命了,他跑走了。”王佩芬掉着泪,她不想多提了,多说一次,又心碎一次。
“你回去再考虑几天吧!”兰姨总是如此说。
“够了,很够了。”王佩芬哭得很惨,嘴巴抖动,眼线都糊掉了,然后起身到厕所整理仪容。
“对不起,我带麻烦来了。”古阿霞道歉。
“去门诺的未婚妈妈之家吧!”
“她不去。”
沉默好久。兰姨知道,王佩芬过了古阿霞那关,有什么过不了她这关。古阿霞内心的神都挡不了这件事,她又怎么挡得了自己的女儿。
“来求我,你的痛苦不会比你的朋友少。”兰姨看古阿霞眼角泛光,“这不是好事,神不会原谅我们。”
古阿霞的眼皮耷拉了。穿透蕾丝窗帘的午后阳光,在桌面浮碎灵跳,远方街道传来了脚踏车铃声与摊贩叫卖麦芽糖。美丽时光,古阿霞却忏悔,她把兰姨拉下水,神的审判不会只落在她自己的肩上,如果可以,她愿意求神把责难的荆棘全落在她背上就好。
“不过,我们都是凡人,你不要想太多,到时候神自有安排。”
王佩芬再度回座时,脸上多了胭脂,掩盖了黯淡神色。她仍是吸着几乎没有饮料的汽水罐,发出簌簌,用那声响代替自己讲话,填满了沉默气氛。无意间,她把袖子拉起来,露出被绷带绑住的伤口,那是几天前她割腕留下的。展示伤口使得气氛更严肃,表示她的心念更坚定。
“年轻时,我怀过一个孩子,但是我疑心病重的老公怀疑不是他的,扯着我的头发去打掉。要是孩子今天留下来,可能像阿霞这么大了。那庸医技术太差了,我从此就没怀孕了。”兰姨说,“我会带你去一家技术好的诊所,这样以后你还是能当妈妈。”
“谢谢。”王佩芬说。
“从此,你会失去一个孩子,失去一份爱,如果你以后愿意多爱一些陌生的孩子,或许把爱给了自己没来得及来到世间的小天使。”
“我知道。”
“记得,手术前,你可以随时喊停,留下自己的天使。保有孩子的话,总有一天,你会感念自己今天的勇气。”
中正路旁的小诊所,王佩芬等待堕胎,古阿霞陪侍。
忽然,一只公青蛙笑起来,嘿嘿嘿。
站在柜台的护理把食指放在唇边,示意要大家安静。
从厕所出来的三个少女和一位少妇矗立不动,手里拿的玻璃杯盛着深浅不一的尿液,她们看着护理转身朝角落的工作桌走去。那有个装青蛙的塑胶笼,里头有只公蛙发出人类笑声似的“嘿嘿嘿”。霎时,青蛙不叫了,护理很生气,她白费了两天时间要抓出笼里唯一的公蛙。
护理拿走四杯尿,从塑胶笼抓出母蛙,把2cc 的女性尿液用针筒打入虎皮蛙的背皮下。古阿霞知道这是验孕,因为王佩芬昨天傍晚来过诊所,护理把她的尿液打入蛙体。怀孕女性体内增加的绒毛膜促性腺激素(HCG)会刺激母蛙在几小时内排卵,在验孕棒与超音波普及之前,青蛙是生物验孕的大功臣。
王佩芬对妊娠试验非常反感,怀胎就怀了,月经停了三个月,干吗要多费一天验孕,早点拿掉更好。兰姨却认为得这样做,目的很简单,她希望王佩芬多考虑一天,哪怕多一秒的犹豫也好。
时间到了,坐在古阿霞身旁的王佩芬被叫进诊间进行堕胎,她犹豫起身,走几步回头。犹豫是对手术的害怕,渴望古阿霞能陪她进入诊间。可是,古阿霞只是点头地给予安慰与加油,静静坐在被无数屁股磨得光滑的木条椅。毛玻璃上流动街道的人影漫漶,和外头的热闹相比,古阿霞觉得该救人为主的诊所,分秒都冷得不舒服。
“太贵了,收三十元,一只水鸡也没有这么贵。”有个刚走进诊所的妇女跟护理吵起来,嫌验孕太贵了。
“冬天青蛙很难找,而且要找大只的。”
“我自己验好不好,田里的水鸡很多,还不用钱。”
“青蛙卵要用2mm 的玻璃细管抽取,放在显微镜观察,你没有机器也看不出来。”
“不用机器,等卵孵出蝌蚪就行了。”妇人越讲越气,诊所的人都点头,觉得验孕还真贵。
“青蛙验孕的排卵不一样,要用空针吸出来检测,这是专业。”
妇人仍然嫌贵,说:“你有老天滔,吃人够够。”
穿衬衫的中年医生从布幕后头的诊间走出来,说:“不要就不要,来个大小声,等明年你的青蛙蛋孵出来就行了。”
妇女气冲冲甩上花格不透明玻璃门走了。古阿霞深觉妇人会回来,不过三分钟后撞开门的是四个男人,他们气喘吁吁,用门板抬了一个难产的妇人,花了三小时从木瓜溪上游的铜门部落走过来。这个妇人两天内耗尽力气尖叫,把部落的男人们吵得没办法睡觉,也让女人们靠过来用尽了巫术、推移与关怀。现在,妇女晕厥了,身上盖了三层用来祝福的红白菱形的德鲁固传统织布,安静躺在门板上,唯有汗水湿答答地往地上响着。
柜台后头的护理看多了,镇定地说:“先收五千元费用。”
四个德鲁固族男人看着彼此,他们口袋是扁的,其中一人说:“我们没有这么多钱。”
“那你们把人先抬到外头,这会影响大家。”护理说。
“帮忙,救救我老婆。”一个男人低声说。
“嘿嘿嘿”,柜台后方传来男人似的笑声,这次连叫几声,“嘿嘿嘿”,所有人都听到虎皮蛙的嘲笑声。
“嘘!等一下。”护理把食指放唇边,示意安静,转身往后方走。
男人脸露希望,以为她是转身向医生求情或通融。可是却出现令人费解的一幕。护理靠近蛙笼,迅速拎起一只鸣叫的公蛙。这次她成功了,跑出柜台,打开前门扔出去,回头时赶他们到诊所外面。四个男人不知道怎么办,有的捏拳,有的看彼此,有的跟护理哀求。护理心软了,走到诊间后头问医生。
一个男医生从布幕探头后又把头缩回去,让走出来的护理拿出同样的答案,脸色更铁娘子。四个男人不走,也不说话,他们把这女人抬回部落去是一具尸体了,留在这还有机会。护理最后拿起电话,要请关系良好的警察来处理。四个男人松动了,一脸悲凄与无奈地抬起妇人往外走。
“我有、我有钱,”古阿霞从皮包拿出一卷钱,摊开,一张张算出了两千九百元,“我还有,等我。”
她冲出诊所,记得这附近有家邮局,她转了一条街才确定方向,跑进邮局填写提款单,太紧张了,直到第三张才把复杂的大写国字金额写对,又哀又求地插队提款。她提完款,过马路时看见虎皮蛙被辗死,黄绿的蛙身喷出内脏,成了黑色柏油路上显眼的肉泥。她赶回诊间时,难产的女人醒过来哀号,诊所的人都逃到骑楼下皱眉头,不想被厉声折磨。
现在,所有人都同意了,这个为生产叫得嘶哑的原住民妇女有权插队了,四个男人抬她进诊间开急诊刀。穿着淡绿色病服的王佩芬被请了出来,她向古阿霞抱怨手术前的阴毛剃除只做一半就喊停,下体有短毛刺穿内裤的违和感。
“连我讲话都没在听,你到底有什么心事?”王佩芬抱怨。
“我们走吧!”古阿霞想出去散步,这里的空气太闷,充满血腥与消毒水味道。
“我绝对不走。”坚持把堕胎做完的王佩芬很生气,最好动了胎气就一了百了。
“只想散步而已。”
十一月的花莲城镇街道,人潮淡淡,云影淡淡,一阵又一阵刷亮的泼剌阳光从远方卷来。古阿霞喜欢花莲的秋色,恬静舒适地走在晨光街道,坐在遮阳效果好的面包树下和祖母吃午餐,或者凝视霞光翩翩的黄昏,一切都好。正如此刻,风云惬意,带来茄冬落果糜烂的酸涩味,以及远处海洋冲淡的味道。古阿霞可以把通直的中正路看到底,不知怎么的,却顾着眼前柏油路的一摊蛙尸,她对今日怵目惊心的一切感到疙瘩。她拿了插在诊所铁窗上的广告单,走前去,趁蛙尸没有被碾成皮干之前,收拾起来,走到巷子后头的杂草地埋了,轻轻说了“以马内利”。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不做也行,做了更舒服。
王佩芬刺刺不休地讲,她说诊所不该用青蛙验孕,青蛙是婴胎鬼变的,才会发出嘿嘿的恐怖笑声,她隔几天要去安婴灵,不想被纠缠。她又说,那难产的山地人妇女是被“流霞煞”勾勾缠了,要拿注生娘娘真经垫头下才行。她又说,花莲市真不赖,买化妆品的选择多,衣服样式也多,干净舒服不潮湿,有点质疑古阿霞没事干吗往山上去住,她要是有能力,也不蹲山里。
“那就自己跑呀!腿长在身上。”古阿霞说。
“跑去哪?而且还得相信脚跑对了地方。手长在肩上还会打自己,哪种不会背叛自己?越靠近自己的越不可靠,像男人,说跑就跑。”
“所以,你一辈子跑不了。”
“会的,有天我就会跑,头也不回,像条河有再多的石头也拦不了。”
走到某个卖油炸肉丸的骑楼下,王佩芬要吃,也要古阿霞陪着吃。她不只辣椒酱油放得凶,还买了一罐短胖瓶的台湾啤酒,嫌小产后不能这样吃,只好现在吃个够。
古阿霞没有顾到王佩芬的话,心思突然拉得极远,远得自己就飘浮在花莲市上空,流眄自己曾走过的街道与部落,小小的身影,串起每片足迹。这使得她有了小小心念,眼神从被红酱淹满的碗里抬头,静看王佩芬,“好不好,最后我们把小孩死掉的身体带走?”
王佩芬一愣,“那要干吗?发什么神经。”
古阿霞没有深究,只是内心有个想法非得要说出来不可,经过王佩芬反驳也觉得颇有理,要带走婴尸干吗。她急中生智地说:“婴尸会变成鬼,鬼会变成青蛙,你会被一种奇特的笑声纠缠一辈子,这是你说的。”
“这是传说。”
“我们帮小婴儿举行基督教葬礼。”这是古阿霞唯一能做的。
王佩芬被说服了,觉得是好方法。餐后,她们逛街买了漂亮袋子,她们不想用塑胶袋提了汤汤水水的婴尸上街。又买八音盒,上了发条会以钢梳状簧片的机芯弹奏出电影《北非谍影》主题曲《卡萨布兰卡(Casablanca)》——以摩洛哥某城市为名的配乐,古阿霞借此说服了王佩芬她肚子里的孩子会飞到那个浪漫之城。最后拆掉八音盒不必要的绒布与格局,足够当作小棺木。
古阿霞拎着物品回到诊所,看见奇特场景。四个原住民男人聚在骑楼下,围着刚手术完躺在床板的女人。他们买了块猪肉当作祈福牲礼,手指沾米酒弹洒,祈求祖灵保佑眼前苦难的女人平安回到部落,以及慰藉死去的婴儿。当四个男人看见古阿霞从对街走来时,活力十足地跳着,围着过马路的古阿霞又唱又蹬,让路人与车辆停下来看他们进行仪式。古阿霞安慰王佩芬,没事的,自己心里却静不下来,即使猜得到这个山地族群千年来用此仪式渡过难关或慰藉受挫情绪,但是,被人围着毕竟不是好受的事。直到警察骑机车来吹哨,把人赶回骑楼下。
一个男人把德鲁固族传统的织衣,披在古阿霞身上,说:“请披上有都乌利葛·乌度戌(dowriq utux)的布吧!你是我们山地人的好朋友了。”那是织满菱形纹状的“祖灵之眼”。
“谢谢。”
“来吧!再披上都乌利葛·乌度戌的布,你是我们山地人祖先会保佑的好朋友了。”又披上第二件。
“谢谢。”
“没有你,这里会变成难过的地方,我们会讨厌更多的花莲市,讨厌更多的平地人,然后一辈子也讨厌自己的没用。”
“……”
“再见了,平地的山地人,我看出你是阿美族人,你的祖先为你高兴,而我的祖先也会保佑你。”四个男人离开了,他们付不起住院钱,冒险把动完刀的女人抬回去,他们多的是时间,走得很安全,肯花十二个小时把捡回一条命的女人带回部落。
在一小时后的诊间手术室,刺白的手术灯下,古阿霞披着德鲁固传统织布坐在小凳子,抓着躺在床上的王佩芬。这是王佩芬要求的,要古阿霞为她祷告,她不希望有点差错,今天有太多干扰了。披着白袍的医生没有反对,合理范围的要求能缓解病妇的心情,他是用10公分的穿刺针将某种强心剂的毒剂,隔着母体,戳到婴儿,如果感受胎儿挣扎而传来叉中活鱼的强悍力道,宾果了,然后毒死他。毒剂让尸体软化,方便医生从产道用各种器具将胎儿绞碎,一块块夹出来。
古阿霞脑海混乱,因为刚刚进手术室就见到那具五千克的死婴,放在角落的铁盘,即使用布盖上仍看见露出的恐怖画面。那是之前原住民妇女难产留下的苦难。医生要取出她肚中的巨婴,从产道使用“破颅术”搅烂婴儿的脑内组织,脑浆流满了手术台,再用铁钳夹断婴儿肩骨,以产钳拔出来,过程像不择手段地吹熄普罗米修斯递给人间的一盏火苗。
古阿霞对空颅的死婴惊骇万分,所以从头到尾,她没帮王佩芬祈祷,顾着为她肚中婴儿向上帝祈祷,宽恕罪愆,给小天使翅膀回到天父的身旁。她祷告了三回,没有辞穷,只嫌时间不够,接着她紧缩在德鲁固的传统织布中,在上千个菱形纹“祖灵之眼”凝视下,她也祈求邦查与德鲁固祖灵给予力量。
医生一手摸王佩芬的肚皮抓位置,一手拿长针要刺下去。忽然间,古阿霞抬头大喊,连打了麻醉药而即将陷入睡意的王佩芬也在最后关头喊停了。有股力量瞬间打破僵局,那不是来自上帝之手,而是真实的人间力道,连医生都感受到。这是三个月大的婴儿狠狠地踹了他的世界,使得王佩芬的肚子大力震动,那好像是说:“注意点,我在这,我从现在起要成为有用的人,我在这……”这个婴儿救了自己。
坐夜车回摩里沙卡的路上,王佩芬靠窗睡去,手搁在肚皮,眼角犹有未干泪水,她把孩子留下来了。火车朝苍莽的地平线奔驰,四周漆黑,唯有车响的回音描绘出景深变化,河桥、树林与车站,古阿霞凝视窗上自己的倒影,她知道,关于不自量力的坚持,即使涓滴,只要心湖够大够广,不怕没了涟漪,且是喜悦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