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咒谶森林与浪胖

半夜三点,微雨不断,宁静的菊港山庄客厅发出惊人的鞭炮声,厨房不久烧了起来。大家慌乱地从楼上跑下来,火势、浓烟与救灾的人乱成一团。林场消防也出动了,推出二战时期的人力消防车,费力推过铁道,那时的火势被控制得差不多了,最后消防队往屋顶投了两颗石灰水玻璃消防弹,熄灭高处的火焰。这场半夜的火灾终于扑灭了。

失火之际古阿霞做了古怪的梦,梦里她光着身体,在数百人看的舞台上,一句歌词也唱不出来。然后,她忽然惊醒。帕吉鲁冲进房间紧张得喊火火火火,把搞不清楚的她拉下床,拖下又陡又窄的楼梯。古阿霞这才醒过来,不是忙着逃,而是忙着救火。用防火沙与水桶救完火,她爬回床,把湿答答的衣服换掉,换上干净的衣服睡觉,第二天下床,右脚忍不住抗议似的疼痛。她从脚板拔出一根剩一小截的生锈铁钉,那是昨晚救火心急的证物。她拐着脚下楼,拿出药箱上药。客厅聚了不少人,榻榻米与窗台有层昨晚火灾留下的尘灰,山地警察对庄主马海刚做完笔录,言明会抓到纵火的人。

警察才走,马海抱怨连连:“这案子搁很久了,先前被人家丢猪头壳,丢动物尸,接着放火,我看下次……”他怕说下去是诅咒自己。

清晨赶回来的蔡明台说:“有人会被杀吗?”

“乱说。”

“至少,我帮你说出心里的话了。”

马海斜了一眼,说:“我看你的皮也要绷紧一点,那件48林班地砍伐,你迟早会遇到麻烦的。”

蔡明台承认,砍伐“咒谶树林”遇到些“意外”,不是麻烦,他认为这是工人不小心引起的,跟诅咒与外人刻意破坏无关。他比较担心菊港山庄,这是木造建筑,又位在村子里,只要谁丢烟蒂,肯定当棺材烧了。他估计得花上万元才能修复餐厅,得拆掉已烧成炭骨的厨房,以目前山庄经济来说是大失血。

马海站起身,帮古阿霞检查脚伤,说:“将就好了。”

古阿霞睁大眼说:“将就?怎么可以。”

马海连忙解释,他的意思是修复山庄,将就点,不用太费工。他说,当初建立山庄是依照木头特性,比如冷杉与红桧适合做抽屉,衣服放久也不会染黄,红桧能耐潮、防蚁。亚杉防腐又耐水,做成浴室地板或水桶都好。红豆杉的材质细,能当装饰雕刻。但是说到当建材,还是扁柏是王中之王。马海又说,树木砍下来之后,没有死掉,只是进入了长时间的休眠,非常长,直到腐烂。原木也不能马上当建材,必须阴干一阵子,等里头的水分排得差不多才开剖。胴剖与刨光的木头,看似平滑,其实里面可是充满蜂巢孔隙的结构细胞,这是木材会呼吸的秘密。

马海又说,木材会依照天气变化而呼吸。天气干燥时,窗户与抽屉比较好拉动,这是木材的毛细孔把空气与水气排出来,干缩了,可是木桶与木槽浴室就糟了,会漏水了。到了夏天或山上起雾时,空气潮湿,窗户常卡死,脾气很拗的样子,这是因为木材膨胀了。可是,同间房子常有不同事发生,比如夏天时,南方向阳的窗户受热膨胀难关,向北的却简单多了。

“不过,你会发现,菊港山庄的窗户都没这问题。”马海说。

“每扇窗都很好关。我以为在窗沟涂多点蜂蜡就行了,”古阿霞倒是想起山庄的木构问题不大,“难道是把木头上漆,黏死毛细孔。”

“这样也行,得常上漆,落漆了就坏了,不过要是天天晒到日头,木材的变化大,上漆也没用。”

“这我就不懂了。”

马海说,木板一晒,会出现两边往中间翘、闽南语的“笑”(瓦翘),或两端往中间卷的“翘头”,甚至扭转的“揣(tsuainn)”,这几种状况最常出现在含油脂低的阔叶木。相较之下,扁柏的材质安定,软硬适中,但是经过长时间曝晒,也是没挡头。建筑山庄之初,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每个方位的建材都取自每个山位的桧材。比如南方窗材,取自山南常受日照的扁柏;北方建材,取自山北较阴的红桧。如此呀!整栋建筑处在安定的休眠状态,永远弥漫芬芳。而且,某些梁柱与下层地板,用传音与共振效果好的云杉,能传递脚步声,赶走老鼠与白蚁。

“确实很费工,这么美好的建筑,遇到火就完了。”古阿霞说。

“是烧钱,山庄可是钱糊上去,”马海说,“现在没有钱了,厨房将就修一修,也不用照老方法了。”

蔡明台说:“说不定有个王八蛋还没等你修好,又放火烧了。”

“你这乌鸦嘴,都是你害的,还有心情说。”

“我只是在这付钱租房间,你大不了可以不租我。”

“正好,你这瘟神,不住最好。”

“瘟神是谁?好吧!瘟神是我。那你把刘政光抓出来问问,我是瘟神,他是火神,走到哪都着火。要是我走,他要不要走?”

两人你来我往,带着火药味。古阿霞听不出帕吉鲁在这之间有何问题,开口追问。蔡明台与马海安静一会儿,说他没问题,然后又吵起来。马海要蔡明台出厨房重建的钱。蔡明台说这不干他的事,他没钱。古阿霞搞不懂那些争执的背后细节,她只听懂,一向被外界认为有钱的蔡明台老是说自己穷,花光了家当开发的咒谶树林目前从外围不值钱的二级木砍伐起。至于山庄也是惨淡经营,要挪出钱修厨房,简直比逼马海从扁柏挤出油脂来还困难。

两人最后气呼呼地指责对方,你怒气那么冲,山庄会烧光光。

修复菊港山庄,最后是靠小学生之手。

帕吉鲁带着小学生,从空教室搬出木材。木材是学校重建时拆下来的堪用废材,现在拿来修复山庄厨房。小学生们非常认真地工作,视为一门学习课,因为他们花了两天在黑板画下的草图,让监工帕吉鲁点头了,照单全收。三位学生扛出那根曾经是走廊下的旧柱子,上头有几条恐怖的指甲痕,他们认为是被逼疯的学生留下的杰作,应该立在校门,让进来的凶老师有所警惕。

“是熊留下来的。”古阿霞转达了帕吉鲁的意思。

“那是被凶老师逼疯的黑熊。”赵旻当下说。

“会吗?”

“不然是被校长逼疯的老师干的,疯子不凶,但更可怕。”

帕吉鲁在一旁笑起来。赵坤也赞同,摸摸表弟赵旻的后脑勺说,“你将来是当老板的料”,然后把那根柱子放在自己肩上,说这工作他来就好,大老板将来事业有成不忘分杯羹给他。

古阿霞指着柱子上又深又长的爪痕,转达了帕吉鲁的解释,这只熊可能是上梁去偷屋檐下的蜂巢,才留下指痕。

“他不是哑巴叔叔吗?怎么长出舌头了?”一个小学生发觉帕吉鲁突然对古阿霞说话了。

“他不是哑巴啦!”古阿霞说,“只是舌头会认人。”

“所以他会讲话,我以为他是哑巴。”

“你很幸福,他会跟你讲话。我爸爸从来不跟我妈妈说话,都叫我传话,他说,喂!叫你妈煮饭,叫你妈去买花生米。”

“谢谢。”

“你亲过他吗?”有人一问,其他人起哄了。

古阿霞的眉头微皱,这些小鬼老爱问些有的没的,要是答得不好,他们会打蛇上棍,越问越糟。她说:“要我回答很简单,就怕讲了你们不相信。因为,要是我说有嘛!我也说不上口;我说没有嘛!你们又不相信。”

“到底有没有?”

“问他呀!这种问题问男生最清楚了。”古阿霞把责任推给了帕吉鲁,让小学生们都气结。

古阿霞向来关心小学生与帕吉鲁的互动。自从学校复建后,回到学校的帕吉鲁不可能回到课桌,他的屁股搭到椅子就短路,脑袋瓜冒火花。于是,他的课堂在操场,他会木工,会修桌椅,顺道开了木工课教小朋友敲敲打打,带着大家在黑板画下山庄厨房的修复草图,然后花了十天建好。所有人认出那是童话里的阴森城堡,烟囱像刷子的木柄,马海要是看过草图,绝对不让小朋友在他家后院盖了一个放刷子的大马桶。

帕吉鲁还有个课也挺受欢迎的,叫“发呆课”。他喜欢发呆,就带学生们去发呆,大家找个学校某处,图个位置坐下,让聒噪的身体在地表找到了安顿的插座,接上地气,灌进大自然的灵气。发呆没这么简单,不能跟别人玩,不能跟别人说话,只能自己跟自己相处,自己跟自己的孤单、愤怒与无聊相处,最后不是待不住,就是睡着了。

帕吉鲁解释,发呆不是想东想西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比较有建设性的发呆是独处,聆听并分辨出周遭二十种以上的声音,直到100公尺外的微音也能入耳。发呆也可以做些事,比如:跟踪一只蚂蚁在草坪上10公尺的路径,即使混在上百只的蚂蚁队伍中,也能清楚找到它;没有两片落下的槭叶有相同的虫孔、色晕与大小,想办法在两小时内找出最相似的;或算出一片树叶的叶脉有几道分岔,算出风中摇摆的银杏叶,算出从树干到最高处的树枝总共分岔了几次。

“这哪算根葱的发呆?是发疯吧!”连负责沟通的古阿霞都发出惊叹。

“我算出来了,六百五十二个分岔,”一个向来安静的孩子说,“去年的银杏从底下到最上面,有这么多分岔,今年我就不知道了,树会长大。”

“真的?”

“我沿着树干爬上去一个个算。”

“好厉害。”大家惊呼。

“还有呢!去年银杏的树叶超过两千八百片,种子有四百三十颗。”

“吃饱没事干,你疯了吗?”有人大喊。

大家的眼神转向了操场边的银杏,这棵树龄四十年,越活越有精神,每年深秋,落下的白果种肉飘出一股浓烈臭味,有些小动物来取食。时序更晚,树叶会晕黄如琥珀酒液,不杂一叶绿渣,便在突如其来的寒风中全部褪落,集体撤退到泥地成了发光的影子般。这时候有心的孩子可以算尽它的树枝分岔。

那个算尽树岔的孩子,觉得古阿霞与帕吉鲁每每耳鬓交接,像蟋蟀沟通,便说:“他真的只跟你说话?而且只跟你讲‘蟋蟀话’?”

古阿霞说:“差不多。”

“那他怎样才能跟我讲蟋蟀话?”

“如果你能够算出那棵银杏树的落叶底下,会有多少种植物的种子,他就会跟你说话。”

“不可能的。”所有小学生大喊,因为有的种子微小难辨。

“蟋蟀叔叔算过,真的。”古阿霞说。

在海拔2000多公尺的伐木工寮里,古阿霞为五个小朋友讲故事,不过找她的电话也追来这了。电话那头,赵旻在不断干扰的噪声中说,黄狗咬破了朱大妈的喉咙。朱大妈受伤了,一直哀号,流了很多血。电话陆续打了八次,古阿霞除了接起前两通,就不再理那些电话了,一来是她没有办法实时下山,二来她不希望老是有人中断她讲故事。

外头飘起又浓又冷的大雾,拍打屋墙。这间桧木皮工寮在海拔高处,地点偏僻,距森铁有1公里,房舍老旧,不通风的空间在夜晚时因为人们的体温升聚而在屋梁滴起水珠,像活在大野狼滴口水的嘴里。这成为古阿霞说童话的背景,只要就一盏炉火讲,孩子们特别专注。

“电话很急,怎么了?”一个孩子问。

“朱大妈被咬了,严重受伤,流了很多血。”

“你不担心?”

“会担心,但是光着急也没用,山下这么多人帮忙,他们会先处理。”古阿霞说,“对了,我故事讲到哪了?”

这五个小孩中,有一位叫王大崇的小孩到了法定入学年纪,会写些字,却拖了三年迟迟不上学。学校通报了教育厅,公文跑了一年,要是再不入学,将由警察权介入。古阿霞此行是来劝说的。

小孩的母亲曾说:“大崇怎样都不想离开我,送他去学校又跑回来。我叫碰碰车司机不要载他,他就走路上山,走过几百公尺又黑又滴水的山洞都敢。他每天晚上睡觉要摸我的耳垂,我看他将来的老婆得有弥勒佛的耳朵。”

古阿霞边说故事,边观察在角落的王大崇。他的膝盖缩在胸前,低着头,右手老是摸自己的耳垂。古阿霞不自觉摸自己的耳垂,临场发挥,说了一个改编自邦查传说的故事:有一条鳗鱼住在小女孩的耳垂里,女孩得捏着那儿跟它说话。王大崇瞪大眼,看了过来,着迷得忘记捏自己的耳垂。

“那是真的,我阿嬷说的。”古阿霞记得祖母说的是海鳗住在发里,从此主角的头发如水,发出喃喃思念。她不过是将鳗鱼的住所改到耳垂。

“好棒喔!”

“你的耳朵里也有鳗鱼?”

王大崇说:“好可怕,我才不养那个,要是游进脑袋就完了。”

“那我们来交换秘密,我告诉你,你也告诉我,好吗?”古阿霞把嘴靠近王大崇,说,“我在耳朵里养了我的祖母,你呢?”

“爸爸。”

古阿霞听说五年前的一场运材车翻车,所有木材从100公尺深谷完好无缺地拉回来,继续它们的旅程,三个惨死的工人却终止旅程。小男孩的父亲是其中之一。这种新闻在山上很多,而且很快被更耸动的新闻淹没。古阿霞看着眼前不断逃学也不愿下山就读的孩子,默默祈祷上帝,给他勇气与恒念,好继续展开他的学习。

“想跟我的祖母说话吗?你可以摸摸我的耳垂。”

“不想。”王大崇迟疑了很久,才说,“你想跟我爸爸说话吗?”

“好。”古阿霞伸手捏了王大崇的耳垂,揣测要怎样瞎掰一段话,给他一些安慰。

“爸爸说了些什么?”

“他没有说,真的。”古阿霞诚实以告,说错了伤害更深。

“你没有骗我。他才不跟你说话,因为爸爸真的越来越少跟我说话了。”

“爸爸最近跟你说了什么话?”

“我也快忘了,好像是:他养了一只小鸟什么的。”

“我可以用笔帮你记下来,你就永远不会忘了。”古阿霞拿出一本空白练习簿,放在膝盖上,就着晕晕炫炫的火光写,字难免有点歪,把王大崇的爸爸心情记录下来。她说,她还会上山,帮他记录爸爸的话。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下山到学校来,那有老师会教他一些字,这样就能靠自己写下来了。最后她放了几本从文老师棺材那拿来的破烂儿童杂志《东方少年》与《学友》,留给他看图文最多的漫画章节。

这时,古阿霞起身去接第九通电话。电话那头,有五个孩子用边哭边告状的方式说,朱大妈流血很多,快死了。古阿霞挂上电话,走出屋外,雾浪一阵阵泼来,她的脸颊很快凝结小水珠,再走快点可以赶上要下山的末班森铁。

朱大妈是古阿霞复校的老班底,是条猪。这条马海卖给她的母猪,让她赢得第一笔钱,也让她从来访的老奶奶身上学到一课。学校完成后,学生们敬称它为猪妈妈,又嫌以猪称呼有鄙视之意,改称朱大妈。朱大妈年事已高,不太适合生猪宝宝了,古阿霞干脆免了它的生育工作。

学生们将校舍南方的旧教室改建成朱大妈的家。朱家布置得温馨,天花板垂下七彩纸片缀饰的玻璃风铃,窗户贴上纸花,门楣贴了横批“诸事大吉”。朱大妈却对美丽的装潢不太领情,常常溜出家,在校园逛逛。学生们会从家里带把青菜梗,给些有的没的。大家都承认,朱大妈是学校“最沉默的移动笑话”,它甩着一排风吹窗帘似的奶子,只要走到哪,大家都笑。

星期四下午,朱大妈照例在校园逛,黄狗也是,双方有点煞到。黄狗没有戴上嘴套,扑咬朱大妈的颈子。朱大妈不太挣扎,表情没有惊吓。学生吓坏了,他们拿棍子打黄狗屁股解围,总算救了朱大妈,十几个人抓起了它就往菊港山庄冲去,那有唯一的医生。

马海被第一个冲进来喊救命的学生吓着,接着被后头的场景逗笑了。几个小男生上身裸裎,把脱下来的卡其服交错成垫着朱大妈的担架,抬了过来。朱大妈躺着流血,身上披着无数只断袖,被当作受伤的伐木工对待,给予祝福。他们要马海赶快救治,又吵又闹又流泪。马海苦笑,觉得小孩好像在玩扮家家酒,而他不是兽医。赵旻则打了八通电话叫古阿霞快点回来。

马海检查了朱大妈的喉咙撕裂伤,伤口不大,血却流不停。他无法处理血流不止的问题,要小学生们轮流压着伤口,直到血停。

到了晚上七点,坐森铁的古阿霞回到山村,她很快找到朱大妈的踪影,顺着地上的血迹找下去,她走到了菊港山庄,然后折回到学校的朱家。孩子们都聚在那,脸上尽是悲凄表情,有几个人看到古阿霞来便在脏兮兮的脸上流下了两道泪水。他们轮流按压朱大妈的伤口,换手时,血液又流出来,年事已高的朱大妈很难愈合伤口。

古阿霞蹲下来看了朱大妈。它的眼神清澈,神情安定,似乎就跟往日一样从容,“它看起来很安详,应该没问题。”

“可是血液一直流,”一个孩子说,“有人下山去找山地人的巫婆,她有神奇的药。”

古阿霞刚刚在山庄听马海说,朱大妈只能靠自愈力了,镇定剂、吗啡或任何药品不会用在动物身上,因为不晓得下一刻谁会从门口横着送进来,而药刚好被猪抢走了。

“浪胖呢?”古阿霞关心那只肇事的狗。

“我们发出通缉令了,抓到那只贱狗,吊起来打死。”赵旻很生气,他强调这只狗在村子里闹了很多案子,死鸡、死猫、死了其中的三姑六婆,都是黄狗干的好事,大家忍无可忍了。

“所以不能原谅浪胖?”

“没错,永远不能原谅它。”学生们气愤难耐。

古阿霞知道,孩子们的愤怒现在无法化解了。她接手照顾朱大妈,施点力压在伤口上方止血。朱大妈面对死亡,呈现了纯美眼神,无尴尬,无挂碍,令人动容,古阿霞不自觉地想起了自己祖母的最后一眼也是如此坚定,便流下泪来。当古阿霞的看顾工作被下个孩子接手时,她发现,自己手上和脸上都湿了,她用满手的鲜血在墙上画了十字架,写上“以马内利”,在旧约圣经中的希伯来文是“上帝与我们同在”的意思。她跪在那向上帝祈求,给予朱大妈生命的勇气,给予孩子们宽宥的能力。

当帕吉鲁来到时,安静的孩子又悲愤起来了。他们询问主人,为什么黄狗如此无情凶狠,敢对朱大妈下毒手?难道它只能残害弱者?帕吉鲁无须解释,多年来他面对了多次相同的问题,黄狗咬死家畜,他付钱了事。村民大会早在两年前有了决议,黄狗再犯,受害家属可以随时动刑把它打死。可是,大家宁愿拿钱了事。

“不能原谅,吊起来打死,”学生们有了决定,“我们不要赔偿。”

“交出它来。”有人大喊。

“一只猎狗永远找得到山猪,就像高砂豹与水鹿没有办法生活在同一棵树下。”布鲁瓦来到现场后这样说。原来是小墨汁下山去部落找巫婆拿药,巧遇布鲁瓦,便一起来了。

布鲁瓦长得有点凶,学生们不敢回应,也深怕他腰间挂的番刀。当布鲁瓦抽出番刀时,学生们惊吓,认为布鲁瓦想给朱大妈一个痛快。他们尖叫,连朱大妈也吓得翻起身,极为激动,颈部的伤口大量喷出血来。

“别杀它。”古阿霞赶紧阻止。

“你们当中有个人点头,我会这样。”布鲁瓦用番刀削掉带来的香蕉茎,用那儿分泌的汁液沾了混合茄冬与血桐等树木烧成的粉末,涂在朱大妈伤口。这是巫婆交代的治疗方法。

学生们期待巫婆药涂上,生命便发亮。朱大妈却安安静静地闭上眼睛,呼吸轻缓。“嘘!它睡着了。”有个孩子要大家安静,瞬间朱家的声响都没了。直到天明前,学生们轮班用手帮朱大妈止血,他们蹑手蹑脚走路,比手画脚讲话,在走廊用桌子拼成床,裹着睡袋与棉被对抗十月的冷温。

凌晨六点,东方天色深紫透青,屋檐滴着整夜湿气凝聚的水滴,王佩芬匆忙地从雾中风景挤出轮廓,来到了校园。她沿走廊跑,泥泞的鞋子害她不小心撞到了学生的桌子床,学生们醒来,起身去看,发现轮到看顾的人早已抱在朱大妈身上睡得很熟,它也是,不再流血了。

“我发现我身体里的恶魔了,”王佩芬拉着古阿霞到一旁,“你要帮我。”

“你还好吧?”

“真的,你要帮我,我月经没来了,我肚子有了。”

疲惫的古阿霞没有听清楚,可是王佩芬把她的手臂抓青了,用五个指尖捏得死死。不知怎么的,她有点慌躁,而且被身后小学生的巨大哭声干扰了。

朱大妈不流血是它刚走了。这是一堂通宵的课程,除了死亡与安息到来,奇迹没来。小学生最后大哭,深爱的朱大妈永远醒不来了。

学生们投票表决,吊死黄狗。

他们会记得这次的行刑之路,循着森铁旁的桧木制水道,前往咒谶树林。他们无论如何都要吊死黄狗,古阿霞制止不了,将刑场定在咒谶树林。戴着嘴套的黄狗一路自愿跟来,它的膀胱永远能挤出尿水面对路边花草,不晓得什么叫作厄运。

在某段铁道,分道扬镳的桧木水道往山径而去,不远处立了旧木牌。木牌爬满了苔藓,用日文与中文杂混地写“立入禁止、冤魂缠身”。原本叽里呱啦吵不停的小学生瞬间安静下来。

“有骨头。”赵旻指着木牌底下,那有一堆长苔的骨头,刻意堆放,有些鼻腔较长的颅骨看得出是黑熊或水鹿,但有些头颅看似小孩的,大家有点吓坏。

“那是猴子的。”古阿霞说。

“是人的吧?”几个孩子大喊。

“好,那回去吧!”这意味着死刑解除。

“不行,继续前进。”赵旻他看见黄狗对着头颅撒尿,狗的表情非常舒泰。他对黄狗又多了点恨。

他们继续往前走,地上留有一条当初开发森林的生锈铁轨,大部分已经朽毁。湿气越来越浓,得穿上雨裤,防止腰部以下被路旁植物的水珠打湿。在他们眼里,正一步步走向了鬼的地盘,台湾桫椤枯萎的长柄仍垂在主干像鬼穿裙子,鸟巢蕨散发阴森气氛;杂林深处,陆续出现了高挺的香杉、冷杉与云杉,混着低矮的阔叶树如峦大花楸等,台湾瘤足蕨则霸占了底层,却气势惊人。

通过一个长满苔藓的大石块,便是森林入口。一株两千龄的五岔树枝的红桧树下,立了木牌,字迹写着“回头去,厉鬼附身了”,重描的红字字迹清晰,牌子上的苔藓浓得都快要掉下来。

最醒目是牌子旁放了头颅,米白色,牙齿仍在,古阿霞马上丢出毒气弹似的说:“那是人的,我们回去吧!”这样就不用执行黄狗死刑。

赵旻说:“那是动物的,大猴子的。”

“我记得那个传说,森林入口有个人头骨。”赵坤说。

“真的吗?”古阿霞上前摸,头壳顶滑润,在潮湿之地不着苔痕,眼眶骨却微微长苔。忽然,她转头向帕吉鲁求证是真的吗。

帕吉鲁点头,表示这是真的人骨。他上前去摸,似乎跟头颅说我来了。许多年来,他每次入森林或离开之际,始终这样摸,头颅自然光滑不长苔。

“夭寿呀!这森林有死人。”这时始终沉默的王佩芬大喊。

“真的是人的头。”小学生大喊。

布鲁瓦蹲下来,打了烟与槟榔,聊表敬意。他摸了黄狗的脖子,它随时都很机灵与活泼,永远带领布鲁瓦看到浓雾后头的动物。

小学生们打了冷战,一时间都愣着。古阿霞的鸡皮疙瘩逃窜,也有点后悔让王佩芬跟来。王佩芬怀孕之后,老是要她去村里找老人家问堕胎药,或陪她去花莲市诊所找密医拿掉,行径古怪,嘴巴更不饶人。古阿霞多次婉拒大嘴巴的王佩芬跟来,怕她讲话膨脝,吓坏人,偏偏她最后关头要跟来。

“那是我阿公的头。”帕吉鲁穿过那株两千年的红桧树底时,说出来。这棵红桧底有树根洞,人群依序通过,给他与古阿霞短暂讲话的机会。

“太不敬了,哪有人把头骨放在那。”古阿霞有点气,更多的是吓着。

“他死前说的。”

“他真敢,你也真敢。”

“嗯!他说要把头放在入口,我不敢放,妈妈也不敢,放了会给警察抓。是他死掉后多年后,我才从坟墓挖出来放。”

“他怎么走的?”古阿霞好奇起来。

“先是吃‘一位’的嫩叶自杀,没死。然后开动集材机,用铁绳把自己绞死,他的头被绞断,掉下来。”

古阿霞深呼吸,这是她听过最恐怖的死亡。她想,帕吉鲁的祖父坚决赴死,有可能是宿疾缠身,想脱离苦海。不料,帕吉鲁说那时的阿公年近六十,手脚利落,可以徒手爬上50公尺高的台湾杉。

“干吗自杀?”

“他用一条命阻止这片的森林砍伐,成功了,”帕吉鲁说,“他要我把他的头放在森林入口,吓每个人,最好能吓死。”

于是,古阿霞不得不抬头凝视眼前的森林,想着,有什么道理值得以死来保护。

那是古阿霞看过最神秘与诡谲的森林,有过人工建筑的繁华,也有大自然的繁华。森林中央有座清澈的小湖,湖岸盖了座小的日本神社,沿斜坡而上的石梯两旁有石灯笼,有一对石狮子与狛犬镇守。石灯笼上落款的“昭和”年代字样在光复后被錾缺了。这里后来改为妈祖庙,也因为妈祖“失踪案”废庙了,留下来的人工建筑完全被灌木植物与苔藓占领。

布鲁瓦非常兴奋,他的祖先来过这传说中的森林,每年春夏之交的节气,被称为“老鼠居住的树”(qhuni qowlit)的桧木会膨胀,这时的树皮较不黏,能顺利剥下整块当作完好的屋顶。这片森林,随时都能发现祖训,他忙着打烟致敬,也忙着帮祖先好好抽完。除了布鲁瓦、帕吉鲁与黄狗之外,不知怎么的,其他人都很不安。对于压迫,或者说恐惧的来临,搞得大家紧张兮兮。状况陆续出现,有人忽然跌倒,有人鼻子过敏,有人胸口有压迫感,连古阿霞都觉得脑壳胀胀的,她觉得是那台湖岸边的台制蒸汽集材机所致,它不再冒蒸汽,却冒出十五年来将垮解的浓烈锈味。

诡异的疾病蔓延开来,首先有个小学生躺在地上。他两眼无神,喃喃说自己手脚无力,胸部紧闷。古阿霞吓坏了,好不容易说服家长们让孩子来,要是学生有受伤,她很难交代。

“吸不太到空气,头很晕。”躺地上的小学生说。

“站得起来吗?”古阿霞问。

“试试看。”那位小学生试着坐起来,却一直站不起来,双腿无力,便哭着说,“我中毒了。”

“你路上吃了什么?”

小学生认真想了想,说:“刺波。”

那是前往森林半途的开阔地,阳光足,长了一片匍匐的悬钩子,藤蔓上缀满金黄色果实。一个眼尖的学生冲上前去,摘了就往嘴巴丢,其他人也拥去,不顾藤上能划破皮肤的尖刺,眼明手快地吃起大自然的飨宴。离开时,学生还用做成钵状的小手装满野莓,边走边吃,意犹未尽。

古阿霞不相信野莓有问题,她也吃了几颗。接着,赵旻跑来说,有个学生蹲在石阶旁,全身浆汗。古阿霞忙着过去看,也找不出病因,同样吃了野莓。但是学生们陆续出现病征,严重的会四肢僵硬,躺在地上无法动。布鲁瓦没看过这样的状况,如果是中毒,应该是所有吃野莓的人都会出现这种征状,包括他自己。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病征扩散,孩子或多或少地出现病状,连古阿霞都觉得自己有点头晕了。

到底是怎么了,肯定有个环节出错了,古阿霞想,一起进入森林的,除了大人之外,小孩都出现问题。古阿霞背包里只有白花油、桧木油与正露丸,头部出现晕眩的给予白花油,心神不宁的擦桧木油,可是想吐的孩子却拒绝了有怪味的正露丸,他们一吃就吐满地,里头有未消化的粒状野莓与稀饭。陆续地,几个孩子开始呕吐起来。时间过去,赵坤也说自己不舒服了,坐在石阶休息。古阿霞的焦虑这时达到顶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因为连对野莓没有兴趣、没吃上一口的赵坤也出状况了。

“怎么办?”古阿霞向帕吉鲁求救,不能让学生们的安全出差错。

“还好。”

“还好?倒的倒,晕的晕,这难道还好?”

“休息一下,会很好。”

他们很多人休息很久了,身体状况还是没好起来,令古阿霞的心悬得怦怦跳。

“离开森林,会好起来。”

“我知道,要怎样把十五个学生背走呢?”

“那就等他们自己站起来,相信我。”

古阿霞真有点气,当初学生们扬言要吊死黄狗,她阻止不了,于是照帕吉鲁的建议,如果把刑场选在咒谶森林,也许能阻止学生的想法。不料,学生在犹豫之后表决要进入森林。“不应该来这边的,”古阿霞心里想,“来了才知道状况很糟。”

“这不是食物中毒,”赵坤走来,说:“闽南语‘咒谶’的意思是诅咒,这是个诅咒森林,阴气很邪,连妈祖都会离开,来这的人很容易着猴,所以才很少有人来这里。”

“这是 mhuni(黑巫术),也是平地人讲的下毒,”布鲁瓦说,“不过这种毒不是吃下肚子,是下在脑袋里。”

古阿霞不相信巫术有多大的害人效力。她记得祖母说过,邦查巫术顶多医疗或灵疗,卑南巫术才是最狠毒的,尤其是“槟榔阵”。卑南巫师会把铁锅碎片夹在槟榔,下巫术。邦查人吃起来毫无异状,把铁片当石灰与荖花穗,然后牙齿掉光,血流不停,这个邦查人在死前还把槟榔渣涂在小女孩脸上。邦查语中,槟榔与女性生殖器同音,槟榔渣涂脸,意味着把卑南毒咒转给了小女孩,让她终身不受孕。

不知怎么的,有一回,年幼的古阿霞被一位老人的槟榔渣击中脸,吓得她跑回家大喊,她中了槟榔阵。无论祖母怎么辩解那血是槟榔汁,也阻止不了她悲惨的哭声。祖母背着她挨家挨户去拜访,问是谁的槟榔渣不小心掉到她的脸上。最后,找到了祸首,小古阿霞看对方牙齿都在才安心。“巫术最强的地方是,你得相信它是很可怕的。”祖母背着小古阿霞回家说,“你不相信它,它就没有什么作用。”

古阿霞心中有了底,这是森林的诅咒应验了,最先中毒的是心防最脆弱的人。他们还没进森林就被传说吓坏了,进来更紧张,身体出现各种状况。这座森林被下的蛊,正是千奇百怪的传说,像是伐木工人的死亡、运材车翻车,成了摩里沙卡人的集体潜意识噩梦。这就像邦查人向来胆怯卑南巫术,在遇到之前,早已经被自己吓坏了。

“如果中了心毒,哪找来解药?难道要把帕吉鲁祖父的头骨拿过来,要他从空洞没舌头的嘴巴里说,这是一场误解?”古阿霞想。

帕吉鲁从远方小径走来,淡淡雾中,他腋下夹了个头颅,头颅唱歌。他后头跟着待在森林三天采集扁柏种子的素芳姨。古阿霞看傻了,等到帕吉鲁走得够近,看到他腋下夹的不过是个人工蜂箱,蜂鸣如歌声。蜂箱是龙眼木刳的,保温散热的效果好,以绳索从高30公尺的扁柏树顶垂近地面,防黑熊偷吃。这里产的蜂蜜是山庄熊牌苹果膏的秘密武器,帕吉鲁在一个月前采收后,将大部分的蜂箱移往低海拔山谷御寒。他手上拿的,是唯一留下给黑熊的,得给它们留个甜头,它们向来是森林的守护神。

“他们大部分的症状不一样,应该是心理作用,”素芳姨说,“吃点蜂蜜很有效果,能转移心情。”

素芳姨打开蜂箱盖,蜂群在里头爬动,振翅声可闻。还没吃到蜜,几个小孩都聚过来,看着蜂箱里营营爬行的蜜蜂,四周也飞了不少蜂。气温低了点,蜜蜂攻击力弱,没有叮人。

帕吉鲁把肋骨排列的蜂巢片折下一小片,金黄蜂液从指尖渗出。他把蜂蜜塞进小学生的嘴巴,也给古阿霞。蜂蜜非常甜,古阿霞感到一股黏腻的幸福滑进胃里,从那升起暖意,不安的灵魂稍微获得安顿了。几位小学生看着蜂蜜散发诱人滋味,用手指抠来吃,他们很少吃过如此美味的琼浆,这下心情都好了起来。浓蜜安慰惊魂甫定的孩子。

赵坤挤过来吃,仗着人高马大,抢好位置。帕吉鲁认为大人要是状况好,不用跟小孩子抢,不过他不会拒绝,而是抓了一只蜜蜂,轻轻挤腹部,用那根露出来的窜动蜂针往赵坤手臂叮去。

过了两秒,赵坤才痛得叫了起来,他拍不掉蜜蜂,用手指弹掉,却发现蜂针还留在皮肤,他干粗活的手指长满茧,做不了拔蜂针的针黹细活。古阿霞连忙用指甲拔出来,蜂针很有活力,仍不断蠕动。

“痛醒来,脑袋很清楚了。你们也试试看打一针。”赵坤非常有精神,往蜂箱找蜜蜂,找爬最快的小家伙,效果最好。

然后,小学生们叫起来,边跑边逃,见鬼了。

叫最大声的是赵坤,他又被叮了。

爬树是不简单的事,尤其爬上千年的大扁柏。

素芳姨是人工造林班,趁秋季采集种子。每年十一月是采收扁柏种子的季节,红桧则可以延到来年初采收。咒谶森林的桧木、台湾杉都是良好的母树,等到球果成熟且未裂开之际,爬上树,用长钩采集树冠各方向的球果,求得均质的种子育苗,种回砍光后的林场,摩里沙卡的许多树种来自咒谶森林,这是母树的森林。

爬高树是危险的。素芳姨向学生示范如何爬上40公尺高的扁柏,不过,这次她不是要去摘种子,是去找“朋友”。小学生要在森林待上一晚,内心的恐惧与黑夜一样浓,有个“朋友”能安慰他们。

“那个‘朋友’是谁?”小学生大喊。

“这是秘密。”素芳姨给帕吉鲁一个神秘微笑,带领学生沿石阶来到旧神社旁,说,“有些事情先讲破就不好玩了。”

“他在树上干吗?”

“每棵树都有灵魂,靠近灵魂的方式是站在她们的肩上,所以‘朋友’喜欢在树上。”

她头戴安全帽,戴手套,选定了靠近旧神社旁的大扁柏,近两千年。扁柏长到这么大岁数不容易,王者之姿矗立在拥挤的森林,绿袍苔藓爬满了5公尺下的树干,令周围的扁柏要卑微地矮下身讨取微薄的阳光。所以要爬上王者之树更危险。素芳姨说:“这棵树出生的年代,跟耶稣差不多了,对抗很多的疾病、地震与台风,而且活得好好的,大树不说话,我们都能感受到她的伟大之处。”

“她会死吗?”有个学生问。

“耶稣死了吗?”

“死了,听说又复活了,后来谁知道。”

“所以她也会死掉,不过,这世界上会让有意义的东西早点死掉的,通常来自人类之手。”

“她要是死了会复活吗?像耶稣。”

“你们觉得呢?”

小学生觉得有趣,说着说着就七嘴八舌地吵起来,有人高喊太吵,他迟早会被人类害死,然后大树也会被吵死。学生们转而问古阿霞,耶稣真的复活了?因为她最相信耶稣。

古阿霞心想,《圣经》上提到耶稣受难后三天,尸体不见了,复活的神迹才传开来,从来没有提到受难的耶稣好端端地站在大家面前。但是跟小学生谈,或外人说,恐怕又是一番讨论。对古阿霞而言,耶稣自然是复活了,复活的意义是能够从人世的苦难中站起来,重新出发。哀莫大于心死,心死了就永远沉沦,只能好死赖活地撑到死亡解脱。

“这个问题,我们可以问问看树,她是耶稣的好朋友。”古阿霞说。

“又是问树,树不会回答。”有小学生抱怨。

“那就问树上的‘朋友’吧!”连古阿霞都很好奇,树上的朋友到底长什么样子。

大家讨论到此,素芳姨已经爬上一楼高了。她用木槌,将ㄇ字形铁钉打入了扁柏树干,接着两手抓住上下铁钉,把身体提升。这亟须强健的臂力,多由男人担任。素芳姨长年来靠着雪攀与登山练出了体能,吃下这份工作。她的身形一寸寸地往树梢爬去,下到第五十钉,离地40公尺,那有一根粗丫能挂上滑轮与吊绳。素芳姨丢下棉线,把攀树的工具吊上去安装妥当。然后,由底下学生们合力把人拉上来。

攀树活动开始了,小学生们轮流吊上去,离树10公尺后,他们很害怕,觉得脚底不够踏实,并且流眼泪,尖叫,很快地被放回地上。赵旻的反其道表演太假了,他闭上眼睛,上升的过程猛鼓掌,大叫太美了。直到他从树梢眯眼俯瞰森林时,发出恐怖尖叫,大喊太美了,不断重复这句话,久久都不愿下来。

真的很美,古阿霞验证了赵旻所言。她被吊上去时,睁眼看着森林一寸寸地降下去,降到心灵最宁静的时刻,感官全开启。这真的是美丽森林,地势较为平坦,扁柏笔直地踞立,光是千年以上树龄的至少三百株以上,且是纯林。扁柏林的边缘才是红桧、台湾杉与壳斗科阔叶木的地盘。初入森林时,在恐怖传说的影响下,密集壮硕的扁柏给人压迫感。然而古阿霞从树梢俯瞰,压迫感减少,能与这种演化历史可追溯到两亿年前的裸子植物并肩,古阿霞有种跟老友走在一起的感觉,她觉得自己也是树了。

森林不是沉寂的,树梢更能亲近风。风与雾吹过时,扁柏押花似的树叶拦下雾中养分,挺拔的树干在风中细微摇摆,发出的低吟歌声,在潮湿空气中更容易传递,这是巨木的音乐会。而且,高处的空气流通,比森林底层那种湿浓、腐朽的气味更加干净,或许苔藓和蕨类的孢子造成小学生过敏,大家一进来就浑身不对劲。那种不对劲是还没适应这里的环境。

古阿霞晃动身体,好抓住了树干上的ㄇ字钉,然后再往上爬。“朋友”住在树丫的树洞内。古阿霞不太会爬,爬上去时又遇到麻烦,一只被吵醒的灰林鸮发出咻咻叫响,睡眠不足使得它脾气暴躁,张开翅膀,要啄人。她吓坏了,不敢乱动。

帕吉鲁顺着ㄇ字钉上来,脱下安全帽遮住猫头鹰,并伸手拿回了树洞边那个特别的“绿苔球”。即使岁月让他包裹在绿苔里,古阿霞仍看出那是传说中在多年前失踪的妈祖神像。这尊神像就是所谓的“朋友”了。

“是你藏到树上的吧?”古阿霞记得帕吉鲁说过,日本神社在光复后改祀妈祖,神像却离奇失踪,从此废庙。

“是妈祖托梦说,想坐船,树上摇得比较像船。”

“鬼扯,你哪会通灵?”

当那尊妈祖神像被带到树下时,所有人惊呼起来,靠过来看。随着天色越来越暗,营火越来越亮,小学生对长苔的妈祖更加好奇,忍不住刮开苔,果然看到一座神像安稳端坐。素芳姨说,她是三年前上树摘种子时发现的。这促使学生发挥了想象,讨论起是动物叼去,人拿上去,还是妈祖自己爬上去。

古阿霞松口气了,学生们的精神与身体状态恢复了,又吵又闹,恢复成失控的课堂,再加上信仰的妈祖陪伴,学生们安心了。学生讲出自己想法,他们知道这座森林是水源地,日常用水来自这,却常常被恐怖传说吓着,最常听到的是巨树踩人的故事。刚进来森林时,雾中的巨树像是会抬脚踩死人,吓坏了,现在仔细看看,巨树确实会抬脚,却没有移动过,也不踩人。

“他们会踩,不过是踩在自己的妈妈身上。那些隆起的树根,记录了他们妈妈有多么大,甚至伟大。”素芳姨说。

“可是妈妈呢?”有人问。

“最后腐烂了,不见了,身体印记却留在孩子树的身上。”

这引起了学生们的好奇。素芳姨解释,这里的六百零五棵大扁柏可以列为世界奇观,通直漂亮,半数在千龄以上。扁柏的种子在年底的某几天会爆炸撒出,尤其是风吹来时,暴雨洒落,高达数十万粒芝麻般的种子落下。这里的生活空间太拥挤,种子发芽后几乎没办法长大,只有母树倒下后,那些落在母树身上的种子才有足够的阳光成长,根慢慢延伸到土地,隆起的树根是母树腐烂后的空缺,看起来像巨树抬起的脚。

“我插个话吧!他说,扁柏掉下来的种子不是数十万颗这样含糊的数字。”古阿霞口中所谓的他就是帕吉鲁。

“又来了,他是算种子大王吧!”有小学生大喊。

“到底有几颗?”

帕吉鲁在地上写下一串数字788762。小学生们兜头算,个、十、百、千、万、十万,惊呼一声,然后从十万那头念了过来,七十八万八千七百六十二。一棵扁柏母树有这么多种子,可以种满整个摩里沙卡了。小学生更讶异的是,一个人怎么能把种子算到这么仔细,七十八万余颗种子哪算得出来?一群人吵了起来,他们不相信,而且不说话的帕吉鲁让他们觉得肚子有鬼。

素芳姨缓颊,她说,据她所知,日本时代有个植物学家松浦作治郎,专门研究桧木种子发芽与生长,他计算过一棵扁柏种子的确切数字,红桧更多,可以高达两百万颗,松浦确实算过。素芳姨说:“可是,那么多的种子,长成巨树的很少,除非这森林有一棵巨木死了,才能空出位置。”

“所以,你们杀了一些大树妈妈,让小宝宝长大起来?”布鲁瓦这时从森林走回来,手上多了一只抓到的飞鼠。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伐木,后来停了。”

“现在又开始了吧!”布鲁瓦把飞鼠放在火上,烧掉兽毛。

“是的。”

“会把这边全部的大树妈妈杀光光吗?”

火光堆旁,素芳姨沉默地看着布鲁瓦,又转头看了帕吉鲁,最后她认真点头说:“可能全部都砍光。”

“不是只砍一部分吗?”古阿霞说出疑问。

“原本是这样的,可是,美国与大陆建交了,我们的美援就没了。政府为了增加外汇,会积极砍树卖。”

“你们从我祖先手中抢过去的好树林,想到的都是钱,都要把大树妈妈杀光光才行,”布鲁瓦说,“难怪你们菊港山庄会被放火,我也想去放火。”

“我们山庄也不想这样。”

布鲁瓦拿出烧光兽毛的飞鼠,取出番刀,切开微微褐黄的兽肚,说:“那你们也该知道,这是你们的水源地,杀光了大树妈妈,你们也没了水,摩里沙卡也要死了。”

“没错,砍光扁柏森林会缔造伐木事业的高潮,也会杀死摩里沙卡的最后命脉了。”

“人口渴的时候,会割破自己的喉咙取血喝。”

“这叫自杀。”

“我对你爸爸充满敬意。”布鲁瓦烤起飞鼠,说,“他用自己的死,阻止这些大树妈妈被杀。这森林是你爸爸的家。”

小学生们瞪大眼睛,对此毫无知悉,古阿霞也是。他们看着对方,听着森林充满虫鸣。山羌短鸣、飞鼠咻咻叫声与猫头鹰的自然重奏,一遍又一遍诠释森林的静谧,更远的地方有个湖泊,偶尔传来泼剌一声。大家充耳不闻,心中的阴霾正如将降下的大雨。

生理期来的古阿霞得定时回到帐篷更换卫生棉。

王佩芬躺在那,脸色泛白,身体流汗,一直拒绝古阿霞关心的她,终于说出自己真的很不舒服。古阿霞用毛巾帮忙擦干汗水,握着她的手,要她深呼吸,很快能恢复心情,很快能适应森林的湿气与传说。

“我吃太多‘一位’了,这种东西有毒,很不舒服。”王佩芬眼神瞥了几颗在不远处的略红果实。

“有毒的东西干吗吃?”

“可以流掉。”

王佩芬的目的很清楚了,她来到森林,表面是帮有糖尿病的村民采些红豆杉回去当药治疗,私心却是摘些红豆杉果实堕胎。红豆杉从根到嫩叶都有毒,民间传说使用微量,可治疗糖尿病,可以麻痹胎儿堕胎。大量服用会致死,有些自杀的人用这种方法结束生命。

“有解药吗?”古阿霞急着问。

“你问我,我问谁?你去帮我问素芳姨,怎么办。但是,绝对不要说我怀孕了。”

古阿霞冲向素芳姨,打断她跟学生们讨论森林的未来去向,拉到一旁说王佩芬真的中毒了,气色很不好。古阿霞想出了个借口,她说王佩芬要采些红豆杉回去治糖尿病,把红果实也摘了,掺在早上摘的野莓堆,不小心吃了几颗。

素芳姨检查了剩下的果实,确实是红豆杉,心急了,连忙给王佩芬催吐。王佩芬说她已经自我催吐了,再吐就没命了,说着说着,把头歪到素芳姨这边,给自己落了两把眼泪。素芳姨心头酸着,心想,王佩芬从国中毕业后就在山庄帮忙打理,爱争些有的没的,爱说些有的没的,不想跟她有太多搭理,但是看着她流泪还真有点不舍。

赵坤、帕吉鲁、布鲁瓦走来关心,素芳姨说明原委,要他们背王佩芬去村子救治。此事刻不容缓。帕吉鲁看了王佩芬几眼,却没有中毒的症状,比如呼吸困难、流口水、麻木与痉挛,她只是涨红着脸,不断流泪,那种泪几乎是被命运打败后的委屈,唯有哭才能发泄。

帕吉鲁断定,她不是中毒,又看到她身边放了几颗略红的树果子,全部抓了往嘴里吃,表示这果子没毒。帕吉鲁这么笃定,是红豆杉的“紫杉碱”毒性都在叶片与嫩茎,果子没毒,是鸟类秋天打牙祭的零食。即使误吃红豆杉叶片,舌头涩麻,也懂得别再吃下去,只有像他祖父这样死意甚坚的人才会吃下去。

帕吉鲁也很确定,离这最近的红豆杉已经死了二十几年,被当作集材柱,现在成了大赤啄木鸟的家。这种树形丑,太硬,不受市场欢迎,最常被砍掉树梢当集材柱,因此不受欢迎或被视为老鼠屎。这附近倒是有几株台湾粗榧,没有毒,无论果实与树叶都跟红豆杉很像,难以分辨的程度是砍下来观察横剖面的颜色才能得知。帕吉鲁断定,王佩芬没有中毒,有,也是心毒。

古阿霞了解,帕吉鲁用吃果子说明了它无毒,但是这件事不能演场哑巴剧就解释了。她把帕吉鲁拉出帐篷,仔细问透。

“她吃的是‘三尖’,没毒。”帕吉鲁说。

“确定?你看她躺成这样。”

“不会死。”

帕吉鲁说这森林是他的地盘,他的场子,哪有什么毒,他不会不晓得。古阿霞自此松了一口气。两人又多聊了几句,有说有笑,忘了时间。

王佩芬从帐篷爬出来,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给了古阿霞狠毒的眼神,“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说我的什么。”

“我说什么?”古阿霞辩驳。

“我要是死了,就是你这大嘴巴害的,别以为我没听见。”王佩芬听到古阿霞在帐篷外私语,当下以为自己怀孕的事曝光,恼火上身。

古阿霞懂了,连忙解释:“我真的没说你。”

气氛僵了几秒,王佩芬走了过去,狠狠地拨开两人,从中间走过去,害帕吉鲁与古阿霞得了踉跄。古阿霞看着去上厕所的王佩芬渐渐消失在树林后头,心里不是滋味,又不能说些什么,杂怨只能往肚里吞,也许往好处想,王佩芬没有半点毒性发作,只是脾气发作。

过了不久,王佩芬几乎用冲的回来,精神好得没半点毛病,她慌张大喊看见鬼了,有个黑得像从锅灰爬出来的家伙偷看她尿尿,她拿石头砸,那个家伙就冲她来。

王佩芬还没讲完,几个学生拿了石头朝树林砸,因为那里传来声响。帕吉鲁觉得不对劲,连忙把系在灌木丛的黄狗放开,迎接一步步从黑夜走了出来的大身影。

它是熊,从夜里走出来还是很黑。大家尖叫逃跑,往后退到不能再退。它在营火光圈的最边缘,对峙的是拖着狗链、嘴套来不及被摘掉的黄狗。黑熊是森林里最凶狠的野兽,体形是黄狗的十倍大,显然占上风了。黄狗却没有怯志,嘴巴无法张开,仍能够狺狺发出低沉的愤怒声。

秋天是森林壳斗科的橡果子成熟时,熊靠近咒谶森林觅食,将橡果子的热量转化成脂肪御冬。这只熊吃饱了,没有想攻击,前肢始终贴在地面没有举起来作势攻击,它被王佩芬打扰了,却误进入学生们的营地。它得离开,用眼角余光观察四周动静。

黄狗紧逼不放,低伏的前肢随时要跳击,但是它更聪明地知道自己嘴套未除,失败的话会被熊掌撕成肉条。黑熊往赵旻走去。赵旻吓得往树上爬,素芳姨从10公尺外喊他别这样,因为熊也有这样的想法。它往树上爬去了。

黑熊爬树时,锐利的前肢抓树,失去攻击性。黄狗抓到时机,所有的力量聚在后腿蹬出,撞上黑熊柔软的腹侧。黑熊当下掉下来,狼狈逃跑,往黑夜的灌木丛窜,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越来越远,最后取而代之的是大家的欢呼,把黄狗当作英雄,把它又亲又抱的。布鲁瓦根本挤不到前头给黄狗鼓励,只好给自己打根烟,抽烟庆祝。

素芳姨告诉大家,如果下次遇到黑熊,最好安静地离开,不要激怒它。要是怕真的遇到黑熊,最好边走边喊,让黑熊知道有人来了。

“所以,我们大喊,黑熊就会走开?”赵旻问。

“没错。”

王佩芬仍恐惧地问:“我们大喊,熊不就知道我们来了?它会跑来攻击我们。”

素芳姨想了想说:“你最好喊,我有带枪,快滚。”

“枪被没收了,喊‘番仔’来了,熊就懂了。”布鲁瓦说。

然后,所有人都笑了。

早上十点,他们坐上两台30吨的大型福特运材车下山,从后照镜看着3公里外的咒谶森林消失在第一道路弯,还有目送的学生们。坐上车的是古阿霞、布鲁瓦、素芳姨、帕吉鲁与赵旻,还有黄狗。昨晚黄狗力战狗熊,救了小学生,原本该受绞刑的它,改判流放到万里溪的杂林。

从没坐过运材车的古阿霞快把鸡皮疙瘩抖下来了。十二轮大卡车载了20公尺的原木,司机猛按喇叭,警告随时从视野死角转来的对向车,路崎岖狭小,车行又快,轮胎经常压到崖边。司机转弯时把大方向盘打死,然后放手,让顺着山路沟痕的前轮将方向盘快速扭正。大家吓死了,只要有一次操作失败,命也失败了。

古阿霞一路上祷告了十八次,有一半的祷告被惊险画面打断,吓得忘了耶稣姓什么就差点要见到他了。司机把一罐掺了咖啡的保力达酒给大家喝,多喝了就没事。布鲁瓦得喝才能解晕,车行激烈,仰头就被瓶口撞伤了牙龈流血。司机拿回酒瓶,喝尽最后一口,空瓶朝窗外丢,直接空心飞过100公尺的陡峭山壁摔碎山谷。那画面绝对是一则预言。

公路伐木是蔡明台开发咒谶森林的赌注性事业,大功率美式集材机与运材车所向披靡,差3公里就砍了咒谶树林,那最终会化为眼前光秃秃的褐黄大地。古阿霞终于明白帕吉鲁说的,人要的不多,却习惯用抢的,砍伐森林就是疯狂的抢夺行为,有的是平静的疯狂,有的是疯狂又疯狂。公路开发的运材车驾驶属于后者,那种疯狂逼临死亡。

他们从运材车走下来后,两脚不听使唤地抖,心情难恢复,有种刚从鬼门关回来的恍惚感。几个人抽烟的抽烟,吐的吐,看着黄狗在四周跑跳。他们在短暂的休息后,进入1000公尺左右的低海拔杂林,沿着混合猎径、兽径、日本人理番道路的山径前进,只有野兽、阔叶林、蚂蝗与探险家对这里有兴趣,他们是来插花的。

雨也开始下了,大家穿上雨衣都能感受到雨滴砸在肩上的力道。在几株锥果栎树下,帕吉鲁把黄狗系上去,放了饼干与几个馒头,不断摸了摸黄狗的头与颈部,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一再又一再,那是最能承受主人爱抚的部位,它眯起黑黝的眼睛享受,发出短暂低吟。帕吉鲁非常清楚,黄狗跟了他八年。它身上哪处伤、哪次骨折,他都参与了,也一起疗伤。黄狗给村子带来太多纷扰,敌人太多了,如果今天不放到野外,难保哪天不吃到毒包子或被铁矛刺死。

帕吉鲁摘了一束锥果栎叶片,也分送大家几片,以掌心搓揉,味道会跟黄狗的离别牵连。这是索马师仔的告别程序。古阿霞觉得锥果栎的叶味太普通,跟森林的潮湿味道很像。念此际,回忆将与所有的落雨森林相关了。她也摸了黄狗多次,永远记得它在玉里镇跳河救水鹿与台南车站前冲入着火的巴士救人。她向上帝祈祷,保佑黄狗。

“你上辈子是‘番仔’,转世成这辈子是‘番狗’,下辈子有机会,当番薯或番茄都比较自由。”布鲁瓦打了香烟敬黄狗,也把背笼的白米与槟榔送给它。狗不吃生米与槟榔,那是献给祖灵以保佑黄狗的。他不反对古阿霞向上帝祈祷,但是上帝只保护子民,保护进教堂的人,但是羊群、狼群与大地不会挤进教堂。祖灵却是彻彻底底从这块土地诞生的,他们向来无私地保佑大地,不只是树,更不只是人。布鲁瓦愿祖灵保佑这条花东纵谷最迷人的黄狗。

素芳姨知道,黄狗很精明,鼻子非常灵敏,一放就回家,十座山十条河也挡不住,最后可能死在村人刀下,便祈求:“希望你忘记回家的路,然后成为森林的子民。”

赵旻蹲在一旁看着水晶兰。这种植物从腐殖土钻出来,通体透明,活脱脱像是凿下一块月光般锻造的器皿,注定是森林的焦点。他拿竹子往水晶兰的底部挖,想窥透它的根,心思却瞥在黄狗那里。一群人围着黄狗道别,他站得远远的,觉得自己是罪人,可是做这决定是所有的小学生,他只后悔要来监督这件事。

“走啦!雨越来越大了。”赵旻催促。

布鲁瓦走过来,“小兄弟,打个商量,这狗我带回部落,大家回去都说它绑在这里。”

赵旻低头,说:“好,不过我会说你带走狗。”

“不要说嘛!”

“大家很怕你,你带走狗没有人敢说话。”

“我妈妈都说我很可爱的。”布鲁瓦把声音装柔一点,“害怕我的只有动物,我会把狗带回去好好教到有一天带回去学校跟大家道歉的。”

“等我们下山,你再回来带走狗,我就不知道狗是自己跑走,还是被你带走的了,好吗?”

“那我要赶快回家躲雨了,下山了。”布鲁瓦认同这计划。

大家走到10公尺外。锁在树下的黄狗焦急地叫起来,它往前冲,链条紧紧勒住颈部,它竖起前肢,不断挥动,用被压迫的喉咙发出呜呜呜的声音,恳求大家带它走,别放弃它。那声音在潮湿多雨的森林显得悲切。

赵旻挣脱队伍,一边掉头走,一边脱下雨衣,把雨衣披在皮毛湿答答的黄狗身上,那是他仅能做的事。这意味着他必须淋雨走几个小时的路回去。他宁愿这样弥补心中的愧歉。素芳姨把雨衣拿起来,披回赵旻身上,那个小男孩哭得肩膀都抖起来。

“浪胖会照顾自己。”素芳姨说。

“它都快泡水了。”

“我看过它妈妈,它是整座中央山脉最勇敢的狗,在最寒冷的大雪中,也不退缩。它的儿子也会一样,大雪都能挺过去,雨不算什么。”

“我听说它的妈妈是云豹?”

“不是,它妈妈不是熊,也不是云豹,不过听说还有点狼的血统,这样才让浪胖有点不一样。以前,我总喜欢遮遮掩掩地说,浪胖是从乌妹浪胖山捡来的,但其实它来自险恶的地方。浪胖没问题的,即使只有一片叶子遮住头,它也能熬过去。”

“真不该来的,要是他们通通都来,就会投票决定,赦免浪胖。”

大家离开了,古阿霞回头看着那只栎树下的黄狗,它在雨中叫个不停,直到帕吉鲁握着她的手离开。握手的力道是如此温柔的抚慰,可是古阿霞的一颗心还是悬着。

1000余公尺海拔的杂林比迷宫还复杂,古阿霞暂忘黄狗,专心面对路况。杂树林立,多阳光的季节会在地面筛落各种星状、菱形或流浮的抽象绘画光斑。但在雨来临时,视线暗下来,森林充满诡异的气氛。布鲁瓦很专心找路,多年前他来过这里,不过日日走向繁华或荒芜的森林像是巨大的橡皮擦,把他仅有的几个印象快擦干净了。布鲁瓦很清楚,野兽是这里的主人,足迹会带他深入森林,或离开森林。他说,野猪是猎人最想遇到的对手,兽径旁常常有猎人留下的路标,最显眼的是在大树干的刀痕。

“顺着树上的刀痕,可以回去部落。”布鲁瓦说。

不过,令人胆怯的不是遇到会攻击人的山猪,是蚂蝗。潮湿的森林向来是蚂蝗的地盘,这种神秘隐者会埋伏数个月等待动物经过,从腐烂树叶或灌木丛爬出来,竖起身体,齿颚在空中搜寻猎物。素芳姨告诫大家,不要在同一个地方待太久,蚂蝗会上身,切忌喝山泉,蚂蝗会卡在鼻腔寄居一个月。

在一棵八百龄的红桧树下休息,赵坤头顶都是血,两只从树梢空降的蚂蝗在他头发里吸血,造成伤口持续流血。大家帮彼此检查,陆续在手腕、脚踝与脖子发现吸血虫。蚂蝗吸血不会引起不适,却会引起恐慌,大家无法安心走路,每每停下来检查,或强迫症似的重复涂上台湾秋海棠汁液防咬。尤其他们得爬过一处危桥时,爬上脸参观他们苦瓜脸的蚂蝗足足有二十条,像美杜莎的蛇发竖起来乱晃。

“你得走到队伍前面。”素芳姨告诫总是殿后的古阿霞。蚂蝗闻到人群的味道开始攻击,走前头的没事,越后头的老是遭殃。

“还好,我没事。”

“蚂蝗会分泌抗凝血剂,吸你半小时,脱落后的伤口还会流血半小时。”

“还好。”古阿霞的两脚不断流血,她把血蹭到地上。

然后他们来到一条小山溪,溪水混浊,汇集几座山的雨势,溪水滚动的声响疙疙瘩瘩似发疯,也阻断去路。布鲁瓦找到一根被苔藓占据的横木,他先独自走到中央时,腐朽的横木当下折断,人摔落溪中,怒水扑过了身上,他费了几个挣扎才渡过野溪,潇洒地把雨鞋里的水倒出来,没有枉费几个人在岸边的担心与祈祷。横木已断,但是仍横亘在野溪,别无选择之下,几人冒险过了湍流。

雨渐渐收束,可是野溪的水声从来没断过。他们沿河岸下切陡坡,路经一小片的台湾胡桃纯林。这种树木向来被视为最佳染料植物,其羽状复叶在秋色中发黄,把小溪风景染晕了。所有人停下脚步,这时天气骤变,一片不知哪来的压顶乌云飘来,下起滂沱大雨,忽然强风卷来,把胡桃叶强行扯落,古阿霞在一道几乎打亮森林与打破耳膜的近处落雷中没缩起身子,强迫自己睁眼看清楚在森林边陲跳动的动人身影,熟悉的影子呀!

没错,它跟来了,古阿霞跳下野溪边,大喊:“浪胖,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一个影子脱离既定方向,往山谷急切,边跳边蹬地越过落叶与蕨影,那是黄狗。它跑得很快,脱离了锁链,追了几公里,那么大的森林,它一丝没有偏差地追来了。

“它看出了你沿路的记号。”素芳姨对布鲁瓦说。

布鲁瓦沿路在树干做记号,好折返把黄狗带回来。这时,他惊叹地说:“这狗是云豹的孩子,而且去古阿霞的学校读过书才这么聪明。”

黄狗飞奔靠近野溪,它的嘴巴昨天攻击黑熊时撞伤了,脖子在不久前挣脱锁链时失去一大圈皮毛,露出鲜红血肉。但是,它动力十足,面对跟十只黑熊一样凶猛的汹涌野溪,它用美丽的弧度跳去。水太急,它翻了两圈又被打回岸上。它没有放弃,如果放弃它就不会追过森林。它再度跳进河里。但是,黄狗被激流冲到下游的时间越来越长,大家顺着岸走,叫它别再跳了。它听不懂,也无视于死亡,一次又一次被冲上岸又跳下去,只为了渡河。

它会不断渡河,即使面对死亡,只为了跟主人重逢。

“拜托,快去救它,”赵旻急得快哭了,向帕吉鲁说,“拜托。”

帕吉鲁拿出了随身的斧头,抽掉护套,朝河边一株20公分粗的台湾胡桃砍去,给黄狗过来。树倒了,倒了一半,树梢被藤蔓卡住了。他赶紧拿出另一把斧头,手持双斧,轮流劈向树干,爬向四十五度倾斜的树干,砍掉阻拦的藤蔓。这需要花些时间。

布鲁瓦拿石头朝对岸的黄狗丢去,发出怒吼,希望它别再对野溪挑战。它是躲开了,又跳入河中。

那些无法阻拦的方式用尽之后,一个扔过去的大黑影却有效了。黄狗对着地上黑影打圈子,嗅着,安静下来。那黑影是黑色工作裤,一向是古阿霞穿的。现在的古阿霞只穿灰色大内裤,血水从她的胯下顺着雨水流下来。大家知道黄狗为什么能够从几公里外追来了,月经来的古阿霞刻意没垫卫生棉,她一路殿后只为流下够多的血,也留下血的记号,连雨都抹不去。素芳姨为之动容与震撼,脱下雨衣给古阿霞披在下围。

噼里啪啦一声,帕吉鲁把藤蔓砍断了,原本倾斜的树迅速往对岸倒下,他没站稳摔入野溪中,激流迭迭,他跌了又跌,失去一把斧头,眼看要把命也失去了。

黄狗沿岸追下去,没有犹豫地跃进了激流,很快游近主人,愿意为他献上绵薄的力量,或性命。帕吉鲁抓住了狗,在野溪中翻了几圈,终于回到岸边,紧紧地拥抱良久。受尽折磨的黄狗不忘舔舌头回报主人,感谢他。

狂烈的大雨没有停过,所有人忘记寒冷,眼眶都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