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菊港山庄的秘密
清晨,古阿霞穿雨衣出门,迎接帮忙拆学校的山下小学生。
五月天气阴凉,天空飘细雨,大观村的屋檐下响着不经意的雨滴音符,铁道旁的泥泞小径印满足印,远方海拔2795公尺高的见晴山不见晴朗的面貌。学生们尖叫地坐流笼上山,顽皮的赵旻在雨中踢水,拿了片桧木皮遮雨,一路跟着古阿霞来到废弃小学。
一条龙的八间教室展开,屋顶绿苔很厚。两个工人连拆了两天屋顶,拆卸的瓦片往下丢,碎激起操场上的水花。工人的每日工资两百元,由古阿霞垫付,好让教育官员来会勘现场。这个日治时期的教室将改头换面。古阿霞考虑建筑预算与聘工费用,期待九月初开学前,硬件设施都弄妥当。赶来帮忙的小学生加快工程进度,他们把原本要丢下山谷的破瓦与择日烧掉的腐朽梁柱,一路铺排,从教室区延伸到校门口,形成奇特栈道。
到了九点,雨势渐大,操场湮茫茫,一群官员出现在校门,他们小心地走在学生铺好的栈道,皮鞋才不会浸湿。几个小学生冒雨涉水去扶官员,自己淋成落汤鸡。
“天气很糟,”一个穿西装的教育部秃头官员说,戴上不合宜的斗笠保护仅剩的濯濯童山,“还有这栋破校舍也很糟。”
“远看很吓人,近看吓死人,像肺癌末期的老人,随时会瘫掉,”一位把裤管卷起来露出腿毛的省府教育厅官员说,“这样的危险建筑不拆掉,出了问题又会牵连一堆人。”
几个官员七嘴八舌,最后对校长老乌鸦说:“这是奇迹,你竟然死马当活马医,救活了它。”
难得穿西装的老乌鸦,从领带结紧压的喉结发出较尖锐的声音:“这没有什么,总要让学生们上学方便。”
“很少人这样开分店,收掉的比较多,”一位官员说,“你确定筹措的经费没问题?我们没有办法多给。”
老乌鸦瞄着学生群中的古阿霞,轻轻点头。古阿霞十分确定日本慈善家的捐款还没入账,一切仍是空中楼阁,官员却大张旗鼓地勘查教育上的奇迹。他们被梅雨季的烂天气破坏了心情,口无遮拦地批评。古阿霞从他们口气与态度的强度,分辨出谁的官位高。她这一路走来充满惊叹,认为是上帝的旨意,他动一根手指便能收回所有的成果,却没有动手指教她如何面对难缠的官员。
官员站在飘雨的走廊而不耐烦时,有了小插曲,走廊另一端的猪群传来小骚动。这群村民豢养的猪,集中在旧校长室,用桌子挡下它们出路。这时它们顶开个缝,陆续出来。小学生把它们推回去,几个人用背当墙推回去。猪群无论如何都不会滚回去那又小又破的地方。双方一阵拉扯,猪群突破人墙跑开了,在走廊乱窜。
“怎么会有这么多猪?鸡也是。”戴斗笠的官员大惊,连羊也有,这简直是一座农庄。
“学校荒废多年,居民拿来养牲畜。”老乌鸦说。
“难怪这么臭,”戴斗笠的官员皱眉头,“学校是公家的,怎么可以让居民违法使用?”
古阿霞没关注他们的谈话,看向雨中银杏。银杏流动雨光,有种说不出的斑纹鹪莺的群飞之美,万重雨丝下,明灭的雨幕中,有三个线条被潮湿涂晕的人影站在那。她看出是帕吉鲁,另外两人是阿达玛、孔固力,还有一条抖着水珠的黄狗。隔半个月的帕吉鲁终于回来了。她夺入雨中,朝他跑,越跑越快,伞也不撑,嘴也不说,却一路把操场的雨滩踩出欢乐大叫似的嘴窟窿。
“回来正好,正好下雨了。”古阿霞觉得这样说挺怪的。
帕吉鲁点头,笑看古阿霞的红雨鞋,还有那件蓝色外套。那是他在台南买给她的。
“下雨了,雨鞋好穿。”古阿霞又说。
“嗯!”
“这件衣服也刚好,趁下雨穿。”古阿霞觉得自己舌头怎么不灵了。
“嗯!”
古阿霞的蓝外套都湿了,哪会好。帕吉鲁把伐木箱卸下,要阿达玛、孔固力顶在头上,让四人躲雨。凝在银杏叶的雨珠落下,比雨丝更重,比心情更缓些,就这样嘹亮地抽响了木箱。古阿霞听到箱中回荡声,猜测在各式的工具堆中,还塞了木雕玩意——一只水鹿粗胚或什么的。她想起在玉里国小扎营时,帕吉鲁夜里闹肚子疼,她用桧木油帮他按摩肚子。有地域性的长耳鸮在木麻黄树上叫着,粪便掉在帐篷,整夜响着。她贴上他的肚皮听到腹腔响着咕噜噜声,还有一种奇特腹鸣。“是一群水鹿,游过肚脐湖了。”帕吉鲁说。她笑了,真的像梦境中水鹿过湖的声响,笑得很大声,吓得帐篷上的长耳鸮振翅离开。
她惦念这记忆,笑起来,笑得梨涡带蜜,另外三人也笑了。古阿霞随即发现他们不是顺着自己笑的,是被眼前一幕惹起。一只野性十足的公猪发疯地在走廊乱撞,男人都闪,女人都叫。古阿霞印象中,这只公猪向来温驯,怎么客人来就大闹了。
“把它抓回来。”赵旻大喊,追在公猪后头。
公猪在走廊挤撞,不受控制,有时在地上滚,有时对砖墙角磨背,有时朝人群冲去,让不时跑到雨中操场避难的官员迭有抱怨。
“让开,让开。”赵旻一路追,来个飞扑,抓住公猪后肢。双方一阵扭缠之后,体形占优势的公猪逃脱,现场更乱。
公猪不对劲,可能来自陌生群众的压力。这使古阿霞无法把注意力放在帕吉鲁,跑向走廊,解决灾难。黄狗却跟着古阿霞冲去加入混仗,它跳进走廊像果汁机刀片,把官员、公猪、学生打成一片灾难戏。顶着木箱的双傻随即补上去,在淹水的操场抓公猪,两人玩疯了,公猪快疯了,两人表演抓猪给那些笑声越来越高的小学生看,合力把公猪抱在胸口,像是抓到一条挣扎的尖嘴带毛泥鳅。
赵旻抓着猪嘴巴闻,有股刺激与作呕的芥子油味,他说:“这只公猪吸强力胶,嘴巴很臭。”
强力胶增加微量芥子油,具刺激味与作呕,目的是防止青少年吸食。古阿霞猜出是有些伐木工晚上躲在废弃校园吸胶,把吸食后的塑胶袋乱丢,贪吃的公猪误吸后抓狂。
赵旻低头找证据,好证明自己所言不虚,最后在斗笠官员的脚底找到一个又扁又沾满黄胶的塑胶袋,那是手到擒来的证明,他扯下来炫耀:“齁,你看,从你鞋底找到了。”
啪一声,戴斗笠的官员给赵旻一个耳光。
大家看着赵旻。他噘着嘴,低着头。戴斗笠官员直觉受辱,一个小毛头在控诉他吸毒似的,才狠狠给了耳光,没商量的余地,他这样做才能灭去怒火。那个耳光令走廊的人嚣安静下来,雨声仍喧哗,十几条猪也是,森林在雨势中喧哗与呼吸,从来照节奏进行,半点没有受到人为动扰。
等待午餐上桌的时间,官员们在山庄的客厅有说有笑,话题不关乎复校。古阿霞在厨房忙着洗菜切菜、拍蒜末、剁辣椒,也忙着看在顾灶火的赵旻。他被戴斗笠的官员掴一掌后,整个人委顿,在雨中发愣得衣服快泡烂了。这天礼拜六,下午没课,他没有回家,中午躲在山庄厨房顾火。炉火的光芒盖过了赵旻脸颊上受辱的红掌印,痛苦会随时间消失,记忆却连大火也烧不尽。古阿霞想找机会安慰他,但拔去伤者身上的箭容易,止血最难,她缺乏心灵良药止血。
十一点时,午餐吃的土鸡送来了。它是活的,不能上盘,叫着抗议。古阿霞为了省几个钱,得自己动刀,还好有助手,由帕吉鲁带着双傻去杀鸡了。蹲在墙角的赵旻舀了一桶拔鸡毛用的热水离开,他说雨天使得木柴又湿又多烟,为自己悲伤的红润眼睛找理由。古阿霞晓得那眼泪是为什么来的。
这时人少了,赵旻抓到机会,说:“我会不会害了你?”
“害我?”
“那个大官很生气,我会不会害你的学校倒闭?”
古阿霞以为赵旻被打了才难过,原来他惦记的仍是学校这件事。古阿霞再度调整对他的敬佩,这孩子皮了点,却数次深深改变她对纯真的观照。她说:“谢谢你,学校不会倒闭,可是你为学校挨了一巴掌,我有点难过。”
“这一巴掌不会痛,我常挨打。”赵旻这下乐了起来。
“不疼了,那去帮忙杀鸡吧!”
庄主马海从客厅走来,第三度巡视厨房,担心上菜速度,还提醒古阿霞:“午餐的钱,山庄不会付一毛钱。”
“我知道。”
“那些官员也不会付一毛钱。”
“我知道。”
“我看他们每个人脑满肠肥,肚子里都是蛔虫,很会吃。我刚刚从山下帮你叫了一打绍兴,够他们杀蛔虫了。”
古阿霞点头感谢。她事前接到老乌鸦校长的暗示,官员不会白吃白喝,仅能付少得可怜的餐旅费,但是“我们”不能供餐太寒酸。她随后明了“我们”不包括校方,得由她张罗,由她出钱。她不反对,没有人敢顶就由她来,只怕他们揩油揩过头,她身上落下的每个铜板要是没回音,意味着她的心一点一滴死去。不过,她也发现越来越多人愿意无偿帮助她,比如赵旻,还有几乎住在山庄檐廊下过日子的阿达玛、孔固力。
这时候阿达玛、孔固力从后门进来,把拔完毛的土鸡抱在胸前,样子挺恐怖的。古阿霞把鸡剁成块,材料丢入锅内炖煮。当马海第四次来催时,素芳姨送出第一道清炒高丽菜,来帮忙的妈妈桑也陆续出菜。古阿霞猜想得没错,这群官员不会去看东坡肉的盘缘衬花藿香蓟是紫或是白的,或包裹烤鲭鱼衬底的紫苏能增加风味,他们只会喝酒夹菜。酒过三巡,脚边挤了几个空罐,古阿霞打了通电话给欧匹将,转请山下的烟酒商运来两打竹叶青酒。
古阿霞端上鲜美的香菇鸡汤,素芳姨端上破布子蒸鱼,餐桌开始找不到空隙吐渣了。
“菊港是什么意思?这曾是港口吗?”一个省府官员略带酒气问。
大哉问,古阿霞没深究过。但是,她意识到,海拔1400多公尺的菊港山庄,再沧海桑田,也不可能曾是渔港;再怎么艳丽,也不会跟菊花圃有太深厚关系。
庄主马海上前,对官员说:“这也算是个港,但是停靠的不是船,是怪鱼。”
“菊港要不是日文音译,就是山地话。”某官员略带通晓地说,“日文的几率较高,这伐木风气是日本人带来的。”
素芳姨往前多走两步,说:“没错,じゅごん,这是菊港发音,指的是美人鱼的意思。”
听闻“美人鱼”三字,沉醉酒食的官员都回头瞧,眼神揪在素芳姨,桌间的箸碗碰撞声淡出了。正回身往厨房干活的古阿霞,杵在原地,听窗外的冠羽画眉与黄胸薮鸟在这时也好奇地叫着。对素芳姨而言,以及久居山庄的人来说,这不是秘密,是菊港山庄历史发展的重要齿轮,村民也习惯了山庄有只“美人鱼”的传说。素芳姨对在场的官员说,这故事得拉到一九四一年底,太平洋战争开始时,一条50公斤的人鱼在晚上游进花莲溪海口,她发出怪叫声,遭人误为水鬼用石头砸死。这种长寿的海中生物,有人认为吃了能延年益寿,不少父母跑来割肉给当军夫的儿子,或是老病的长辈。日本警察为了阻止迷信,动员义警,把美人鱼尸骸运回派出所,埋在院子里的樱花树下。义警驻守了一个月好防止民众偷挖骨骸入药。第二年樱花开得美艳,像人鱼抹了胭脂,越抹越红,传说再度在花莲引起讨论,最后警察把骨骸挖出来交给一个路过的日本生物学家研究。生物学家来到摩里沙卡调查高山湖泊鱼种,走时把人鱼遗骸放在山庄。
“我想没有人会动人鱼骨头的歪脑筋,就马上去炖个萝卜排骨汤来吧!”一个微醉的官员说。
另一人扯开喉咙回应:“这世界上没有安徒生童话里的美人鱼,不过我想那是某种生物,是海豚之类的。”
“能看看美人鱼的骨骸吗?大家想开眼界。”老乌鸦很期盼。
素芳姨点头,走近火塘,拉开可掀式改良地板,示出长宽1公尺、高约半公尺的桧木箱。斑驳刮痕的箱子太大了,拉起来费番手脚,阿达玛与孔固力从厨房被叫来帮忙,两人利落地把那口箱子抽出来时,尘埃涌动,官员们忙着用手扇灰尘,无心用餐。
站在柜台旁的古阿霞,从来不晓得那个位置藏了一个以山庄为名的骨骸。王佩芬双手叉在胸前,对古阿霞咬耳朵,说“金斗瓮”里的骨头有好些年没有拿出来了,以前拿出来晒太阳的时候,村人跑出来看,有些老妇拿牲礼与香炷来拜。最后,王佩芬小声且八卦地说:“那个骨头是阿光他爸爸留下来的。”
古阿霞没多问他父亲的事,如果当事人不说,她不会破冰追问。她也有些伤害勉强沉淀到记忆底层了,残酷地冻结,只在梦境的时候恶整她一下。她希望那些记忆永远不再被搅开来。这时她瞥去,帕吉鲁站在通往厨房的甬道,用肩斜倚墙面,一副事不关己,唯有素芳姨从大木箱倒出润玉般碰撞的骨骸时,他才粗鲁地穿过几个人前去,抓下母亲的手。
“那你来吧!这个你最懂。”素芳姨说。
帕吉鲁往箱内凝视,内心有无比的感触,迟迟不动手。
古阿霞又听到王佩芬在耳边说:“那是他小时候的玩具,拿来玩就算了,还拿来啃,还真可怕。”
“你看过?”
“听说的,那时还轮不到我出生,塞车在奈何桥。”
古阿霞看着帕吉鲁把吸湿气用的相思树木炭从大木箱取出。棒球大小的木炭用一层棉布、一层报纸包妥。旧报纸已僵黄脆弱,手取时碎裂成片。古阿霞去帮忙接过木炭包,放到一旁,然后顺理成章成了助手,从帕吉鲁手上接下一根根的骨头摆在地上。为数最多的是柱状的脊椎节与肋骨,古阿霞就手有种沉甸感。另有盾状骨片、细长指骨与勺状骨槽,很难分辨是哪个部位。那些骨头拿完后,帕吉鲁又拿出几包报纸包裹的小骨头,从重量来说有点轻。古阿霞的信仰让她相信,人鱼的骨骼不过是承载它历经灾难浮沉的船壳,如今魂归上帝之侧,船已搁浅,没有什么可怖可怜的。
对帕吉鲁而言,大家还欠个明白,明白这些白骨如何复原。他先分类地上凌乱的骨块,这一堆,那一垒,再依序组合,从细微的颈椎、胸椎、骨棘突,拼出一根脊椎;接着组合双臂,把头颅复原了。一切看似熟悉,不过古阿霞从包装报纸的日期看出,上次整理是十年前的事了。
“这人鱼真是见鬼地丑,头颅很大,像个鹦鹉嘴巴,牙齿只有两颗。”一个官员忍不住拆台。
“头大就算了,还没有屁股。”另一个官员强调人鱼没有骨盆。
“这是只儒艮,俗称美人鱼,它是海中的哺乳类,温驯而充满神秘色彩的动物,缓慢优雅地游在海岸觅食。”素芳姨说。
“台湾有这种东西?我没听说过。”有个官员说。
素芳姨说:“儒艮的英文是 Dugong,日文发音很像,菊港的发音是照日文的一音之转。儒艮曾经活跃在台湾西部海岸多水草的地区,闽南语可能称为‘海翁’或‘鲲鯓’,现在台南有些地名留着这些说法,很难想象它们这么靠近人类的视野,游来游去的,不怕人。”
“动物进化的错误路线就是不怕人,有用的就是被养来吃、养来玩,没用的就是打死。”有位官员大发议论,喝了口炖鸡汤,又说,“可怜的鸡注定展示在餐桌上,蹲在碗公里泡汤,阿弥陀佛。”
戴斗笠的官员说:“‘海翁’与‘鲲鯓’的闽南语是鲸鱼,哪是儒艮?我是台南土生土长的,这方言我不会搞错,也没看过那有什么儒艮游泳。”
“那你看过鲸鱼在台南沙洲外游泳,或听你爸爸或阿公说过?”
戴斗笠的官员想了想,摇头说没见过。素芳姨不再追问。古阿霞哪懂得儒艮的样貌,更难以想象眼前的这堆骨头如何优哉活过。不过,她听得出来,素芳姨说服了大家,并且在得胜时保持沉默,还给男人们拿酒解闷。
老乌鸦喝上杯酒,对帕吉鲁说:“那几包东西,是儒艮的干燥内脏吗?”那几包是跟儒艮骨头放在一起的东西。
帕吉鲁摇头,把报纸打开,露出无法组合的鱼类细骨,玉质残签,哪怕多捏点力便化为尘埃。
马海讲话:“那是湖里的鱼,一种特别的鱼。”
“只剩下鱼骸,看不出什么特别,能多说明一点吗?”老乌鸦说。
“这种鱼是那个带来美人鱼骨头的日本生物学家离开时,没带走的。”马海看了一下帕吉鲁,才说,“那个日本人来山上,是调查七彩湖的特别鱼种。那种鱼是传说,没有人看过。日本人为了抓鱼,在湖边待一个月,下山时竟然带来了鱼,走的时候把鱼留在山庄。”
“高海拔湖泊鱼种?”
“那是谜,很多人不相信,连我也是。我认为那种鱼不存在,而这留下的鱼骨不过是一般运上山卖的鱼,应该是池鱼或海鱼之类的。”
“我曾积极在七彩湖找这种鱼,没找到。”沉默很久的素芳姨说了。
“可以给我看那包鱼骸吗?”
那包鱼骨放在餐桌上,一群官员把眼睛看尖了,也理不出个道理。他们用考古学家的精神专注在白骨,用美食家的口吻研究烹饪方法,然后餐桌又堕入先前的欢乐,补上一道道的热菜,端走一盘盘的残肴,忘了讨论鱼类。
餐桌另一边,帕吉鲁与古阿霞收拾鱼骸。她原本想,他该教她怎么收,却看见他面对过时的玩具般,把骨骸草率放回木箱。厚重的鱼颚骨留下甲骨文般奇特的炭笔涂鸦,笔触淡去,刻痕弥新。古阿霞笑了,秀出一根鱼骨上像兔子又像猴子的画,淘气地用那戳他的腰。帕吉鲁笑得很满,鼻头冒油,很识趣地给前来帮助的她一个小回报,回到三十几年前靠这几根骨头能满足下午的时光:用牙齿表演咬儒艮骨,他曾用此泄愤孤独且无聊的无父时光。时光逝去,骨冢俱在,留下淡淡的褪不去的记忆。
到了下午两点,官员不再举箸,餐具只剩酒杯,说些言不及义的话。古阿霞请那些帮忙的阿桑在厨房用午餐,她也还没吃,饿过头了,跑去整理厨余。这时,客厅那头传来尖声的谈话,厨房的人都跑去看热闹。古阿霞挤在那些拿着碗筷的阿桑背后,瞧着客厅动静。
一个高个儿的伐木工带来四个伙伴壮声势,他说话很大声,要官员们赔偿一条猪的价钱。古阿霞听出其中的争执。大官们不准老校舍养猪,猪只能放在操场跑,今早一条猪受到惊吓,跑到森林铁道,被下山的碰碰车撞死了。这条猪如果长大会是一个穷家庭两个月的生活费。
“我们不会去吓那些猪。”戴斗笠的官员站起来说。
“还说,你们有个人打了猪一巴掌,那猪跑了,被车撞死了。”伐木工说。
官员们面面相觑,一头雾水,问了那头被撞死的猪要多少钱。
伐木工比个数字,说:“算便宜点,六百元。”
“哪门子的猪,会这么贵?”
“这只猪被打了,羞愧得去撞车自杀了。这是开碰碰车的司机说,他说之前开车进村子会慢一些,怕撞到人,没想到这只猪看到火车会自杀,这样他没责任了,不是他的错,”伐木工指着官员,语带愤怒地说,“错的是你们。”
菊港山庄的人都笑了,连官员都是,这是前所未闻的。看来这件索讨是霸王硬上弓,越说越荒唐。不过,几个伐木工看起来不是演戏给大家看的,而是无奈又生气的苦主。
古阿霞看见躲在大门边的赵旻,她懂了,伐木工们是帮赵旻报仇的。赵旻一早挨了耳光,中午躲在厨房,听到了她与庄主马海讨论有关官员吃霸王餐的对话,去搬救兵来。他永远那么贴心。
“死猪呢?”戴斗笠的大官说。
“开门。”伐木工下令。
赵旻推开木门,大门外站了一个妇人,还有一只躺在血泊中的猪尸。那个妇人见门一开,哭了泪残,叫得摧肠,直说他们家儿子的学费、菜钱、生活费全死在这片红里了。
“这是敲诈呀!叫警察来。”
“我已经帮你叫了,还有,看看你们当大官的喝酒脸红,吃饭也不吃规定的梅花餐,简直是海霸王餐。”高个儿回头对山庄的人喊,“你们都看到了吧!这些公务员很守规矩吗?”
男官员们有口难言,确实违反政府规定的五菜一汤饭局。戴斗笠的那位要大家拿钱凑齐,把钞票与零头垒在桌上,一伙人气呼呼地收拾行李离开,经过门口的泣妇与死猪时,躲开地上那摊深红的血液。
高个儿把桌上的钱抓起来,分了大部分给古阿霞,“你是我弟弟的朋友,你帮他不少,这是那些人该付的酒钱,拿去。”古阿霞又惊又喜,这些钱确实够这桌的酒菜有余,她看向赵旻,感谢他搬救兵。赵旻低头微笑。
那个高个儿是赵旻的哥哥,叫赵坤,他把些钱收进自己口袋,剩下的给了门口那个五子哭墓的妇人。泣妇笑得露出镶金边的门牙,满意离开。
门口那头死猪呢?价值不少,古阿霞觉得饲主的妇人没拿到足够的钱。她要追上去感谢,从酒钱分些给妇人。
“她拿够了,让她走。”赵坤说,又对赵旻说,“去厨房拿一桶水与一盆馊水出来,给猪的。”
山庄的人笑起来,王佩芬与厨房阿桑都说演得好,她们懂怎么一回事了。半年前,山下有只小猪常常咬破电线,爱给电流电几下,害得住户停电。主人无奈只好便宜卖给这边不供电的山村。这只就是传闻中“爱吃电”的猪。
赵坤拿过水桶,哗啦一声,把鸡血冲到铁轨边,也把那头猪给冲醒了。“我们拿了几个电瓶串在一起给它舔,这个吃电的家伙就昏倒了。”赵坤用脚把馊水盆顶向猪,说,“敬摩里沙卡最会演戏的猪。”然后,伐木工们从餐桌捉回了仍有残酒的瓶子,猛仰头,喉咙们响起来了。
说走就走的旅行来了,他们前往七彩湖寻找那种藏在菊港山庄火塘的神秘鱼种。经过两小时的森铁车程,抵达几乎荒凉的七星岗伐木站,沿着冷杉稀疏的山道继续走,不久遇见台湾最大的高山湖泊七彩湖偎在几座山岭的怀里。古阿霞只有十秒好好观察这座湖的全貌,湖水微绿,湖畔露出白亮的碎石环带。不久,一袭世界末日般的浓雾冲过山岭,瞬间天地失色,风景湿漉漉了。有两个跑得快的人,已经冲到湖里游泳了。
跳进湖里游泳的是阿达玛、孔固力。五月的高山湖水温度近5摄氏度,脚趾甲碰了都冒鸡皮疙瘩,生怕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大个扎水太深会出意外。由帕吉鲁与古阿霞去找回他们,只见岸边留下几坨急得一次扒下的内外裤与三件衣服,雾湖缭绕两个人的欢笑声,不见人影。
帕吉鲁觉得该说些有趣的话:“冬天可以来溜冰,湖会结冰。”
“有这么冷吗?”古阿霞说。
“小时候,湖常结冰,长大后,‘数目’就少了。”
“一直以为小时候的我比较怕冷,尤其是过年前后,冷得发抖。听你这么说来,其实是之前的天气比较容易出现低温,不是我误会。这个湖一定要够冷,结冰够厚,才能溜冰,你有来溜过吗?”
帕吉鲁比了八根手指,补上句话:“八个月大的时候就来了。”
古阿霞大喊不可思议。帕吉鲁确定那是他生命中的第一个记忆,记忆不是清晰的,是松散模糊,天气冷得鼻子闹水灾,依稀有种“十万只鹅在湖上面滑动的大场面”。后来他跟妈妈求证。素芳姨说:那年很冷,她第一次带小帕吉鲁来到湖边,那是太平洋战争中期,伐木业鼎盛,在隆冬也得干活。村人趁假日在湖边举行溜冰赛,在厚度10余公分的冰层上用红颜料画椭圆形跑道。当晚他们是唯一留在湖边搭营的人,雪霁时刻,淡淡的月光充盈,近乎磁场浮力似把湖景托得飘飘荡荡。素芳姨用畚箕铺上衣服,把小帕吉鲁放上去推,畚箕摩擦冰面发出刺耳类似鹅叫声音,那是“十万只鹅在湖上面滑动”由来。
“那不是妈妈说的畚箕滑动的声音,”帕吉鲁肯定地说,“是晚上更冷,冰底下的水结冰的声音。”
“呱呱呱呱。”
“是嘎嘎嘎。湖冰融解时,挤碎,也会有嘎嘎嘎的声音。”
古阿霞笑着,模仿鸭子叫,然后她似乎也听到湖对岸传来雁鸭的叫声。黄狗开始吠着,湖岸雾深的几株台湾冷杉那边冲来几只雁鸭,朝天空绕一匝后消失,徒留大雾荡荡又滚滚不尽,向西方鱼贯推挤,这不过是午后三点的事。不久,第二波的雁鸭从水面叫着飞来,够近时吓得古阿霞跑走,眼前出现的是裸身的双傻。他们手中各提两只惊恐的羽毛乱颤的雁鸭。
双傻提回了四只绿头鸭,在营地炫耀,赵旻看了大喜:“吃姜母鸭不错,能够活血。”他自告奋勇到七星岗伐木站的“酒保”,买米酒回来煮姜母鸭或烧酒鸭。
古阿霞说:“我不会把它们煮来吃。”有些事情她很清楚,她不单只是来找神秘鱼,也是来散心的,在那些杂事如蒸笼的山庄,尤其教育体系的大官刚离去之后,她需要小旅行,放松心情。一座以七彩为名的湖有魔力穿透她的心,引领她来访。不过,她发现接下来几天她看见最多彩的竟是公绿头鸭的蓝紫色头颈羽毛。它们很吵。
赵旻为防止它们飞走,将两只翅膀抬起来绑成一束。天黑了,气温下降,雁鸭叫得凶,吵得大家有点烦。素芳姨提醒,雁鸭通常会敛缩翅膀,把脖子卷进翅膀下保暖,“绑起翅膀,它们会失温”。
“半夜我就偷偷去放掉那些鸭子。”古阿霞说。
到了晚间九点,海拔高、低氧及寒冷,一直折磨古阿霞的睡眠,她辗转入眠时,隔壁双傻的帐篷传来雁鸭混乱的嘈杂。她拉开帐,一阵冷风从外头狠狠地扫过,雾气没了,星星们却来到了天空,暗夜焚烧,隔着银河,互丢流星庆祝。古阿霞记得某个童年时刻在田野上与它们最后一次告别后,如今盛会重逢。可是她无暇观赏,对门的帐篷持续传来吼叫,吵死人了。
那是高山的惯犯“小偷”黄鼠狼入侵。它们身躯修长,外皮棕黄闪亮,四肢短粗,是可爱的抢匪,专门趁夜偷跑进人类的活动范围偷东西吃。披大衣的古阿霞拉开双傻的帐篷,一股腥臭味冲出来,除了野雁味道,还有黄鼠狼受困分泌出的浓烈恶臭,古阿霞当下往后退,像是被无形的一拳击中。
混乱最后停了,双傻再次展现他们矫健的身手,抓到极为大只的家伙。赶来看戏的赵旻大喊“敌人打来了”,随即称那只40余公分的家伙为“鼠王”。第二天天亮,古阿霞仔细观察这只动物,非常可爱,世上有如此逗趣生物。令人很难接受的是,赵旻用鱼线把黄鼠狼悬在甩竿上,他昨天钓不到湖里的神秘鱼,现在钓到一条鼠王。
“它是黄鼠狼,不是鼠类。”素芳姨说。
“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家伙吗?”古阿霞看到素芳姨点头,又说,“我在山下住了十几年,到处是鸡,也没见到这家伙。现在它们可好了,躲在山上给雁子拜年了。”
“那它是狼啰!”赵旻问。
素芳姨笑得更大声,“河马不是马,长颈鹿不算是鹿。黄鼠狼不是狼,不是鼠,全名叫华南鼬鼠,比较接近貂或水獭之类。”
“毛笔。”帕吉鲁说。
大家停下,听他说了,什么都不做,毕竟他总是默默的,一说话便有如神像开口般奇迹。帕吉鲁成了众人焦点,不说了。然而,毛笔跟黄鼠狼的关系是什么,大家一头雾水。
“狼毫笔的狼毫,是黄鼠狼的尾巴毛制的。”这点素芳姨接得上话,而且颇有些记忆。她说,学校有一年要用到毛笔,便宜的不耐用,贵的用不起。有个伐木工会制毛笔,需要黄鼠狼的尾巴毛,选了一个500公尺内都光秃秃的树墩,丢块肉当饵,拿菜刀等黄鼠狼上门。果真半夜来了山洪暴发的鼬鼠,来一只,脚踩住,就剁一根,一路剁剁剁,那些黄鼠狼饿得宁愿失去尾巴,也要吃口肉。第三天,伐木工扛着吓死人的两大丛东西过来,像是用扁担扛着鸡毛掸子,全是黄鼠狼的棕褐色尾巴,阳光下油光闪闪。
“听起来是真的。”古阿霞说,“我都相信摩西把红海劈成两半通过,满山剁黄鼠狼这点我更能相信了。”
“结果,做毛笔的师傅嫌黄鼠狼的毛太多了,够整个花莲的小学生用。我把剩下的毛拿来洗干净,做成棉被,结果短毛老是穿出被套,只能烧掉。想到那么多黄鼠狼失去自己的尾巴,那应该是悲伤的事。”
“悲伤?”
“对身材苗条的黄鼠狼来说,尾巴是平衡器,失去尾巴就像在激流中失去舵,像剃光胡须的猫在夜里走路。想到这么多黄鼠狼在山上没有平衡感,还真有点悲伤。”
这没有引起赵旻的悲悯,他用传统的八角轮卷线盘的甩竿钓“鼠王”,把它绑在钓线,放回箭竹草坡,要是它逃了就抽动钓线勒紧痛处,趁它钻回洞穴前,狠狠地当鱼拉回来。古阿霞劝不了。
古阿霞只好在帐篷把腿搁在帕吉鲁的肚皮上,念着水牛出版社的《小王子》给他听。帕吉鲁觉得这只金毛的“老蛤蟆”实在有趣,有狐狸、玫瑰朋友,不过太固执了,最好选个石头星球隐居,不用来坏人这么多的地球。古阿霞说,小王子不是蛤蟆,是不想长大的小孩,而且石头也不是石头,是小行星。
“老蛤蟆是什么意思?”古阿霞知道帕吉鲁从小给客籍的祖父带大。他的祖父也正是教他传统伐木的师傅。老蛤蟆显然是她不懂的客语。
“长不高的大人。”
“侏儒?唉呦!小王子不是侏儒,他是小孩子。”
两人为小王子是侏儒或小孩子吵着玩时,帕吉鲁安静下来,趴在帐篷地上听,突然说:“海来了。”卧在帐篷外的黄狗竖起耳朵,站起身来,尾巴停止摇摆,瞬间追了出去,吠声传遍湖圈。
“哪来的海?”古阿霞说,有什么厄运来了似的。
“跑。”
他披起了红色大披风,拉她往外去。高山空气稀薄,古阿霞喘得跪在地上干呕。帕吉鲁背起了她就跑。她的鼻子跌进那股汗水与桧木气息混合的头发便一路装死。他们来到了山岗,风吹扩了视野,近处的卡社大山、草山在晴光下闪耀,远处的玉山逼人,山岗汇集了八方最旷远的景致。
瞬间,数千亿颗微小的雾粒以集体的暴力之美,从花东纵谷冲了过来,活生生地把他们淹没了。这是海,山上的人才知道,古阿霞见识了,她回头看着帕吉鲁不禁笑了,两人发丝结满雾珠,沾了雪似,这可说是一场宁静的暴风雪。
经过两天与素芳姨母子的交谈,古阿霞对帕吉鲁的身世有谱了。他父亲叫伊藤典裕,日本人,十六岁时来台湾总督府高等学校就读,是非常优秀的“逃课专家”,不爱在课堂,老是外出采集植物与昆虫,对原住民调查很有热情,足迹踏遍布农族、邹族与达悟族的生活圈,对南湖大山的冰河圈谷极有兴趣。这热情高中生把大自然当教室,超出同年纪学生的标准,因课堂时数不足,差点无法毕业,却神奇地靠自学考上台北帝国大学,走上生物学家之路。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他第二次从花莲摩里沙卡深入中央山脉,调查传说中的高山湖鱼种,揭开这秘密将是继“天然纪念物”——撒拉茂鳟之后最重要的发现。
“撒拉茂鳟?好古怪的名字。”古阿霞听着山风与浓雾拍打帐篷。帐篷外层铺满了露水。
“严格来说,那是鲑鱼的一种,不是鳟鱼。”素芳姨说,“四十几年前,一位泰雅山地人,在宜兰街上卖这种鱼被警察抓到。警察认定这种高贵鱼是从日本内地运来的洄游鱼种,肯定是山地人从日本家庭偷来的食物,犯了偷窃罪。那个山地人却说,这种鱼在大甲溪上游到处都是,跟石头一样多。这件窃案引起大家的注意,生物学家终于在大甲溪上游的撒拉茂部落找到这种鳟鱼。”
“他们有吃过这种鱼吧!”赵旻的脑海里剩下吃。
“有,肯定有。”素芳姨说,“那时候的撒拉茂鳟很多,大甲溪上游的支流都是这种鱼,生物学家尝过这种鱼。”
“耶,我就说嘛!生物学家都是偷吃专家。”
古阿霞觉得老是打岔的家伙真烦,说:“这样好了,你去钓鱼,钓到鱼我就帮你做红烧鱼、糖醋鱼、清鱼汤。”
“雁子呢?”
“也会帮你杀,做几道好菜。”
赵旻马上出帐篷,带着双傻,拿起钓竿往湖边走去,还不忘回头对古阿霞大喊:“那只鼠王不能杀,我要好好整它。”
“没问题,我们的生物学家兼整人专家。我们等你回来。”古阿霞从帐篷缝隙看着三人离开,也看见那只颈子系着的黄鼠狼被赵旻手中的钓竿吊着走。她才转过头来,说:“那几个烦人鬼走了,他们不会钓到鱼的。”
“去吧!”帕吉鲁说,“等鱼自己跳上岸来。”
走了三个,留下的这个也耍起嘴皮子。古阿霞倒是希望他多讲些话,废话也行,哪种话她都喜欢听。可是,帕吉鲁讲到鱼跳上岸,便自顾自笑起来,被自己的笑话逗得险些失控。
“所以,伊藤先生在湖里抓到鱼?”
“那时候,我的年纪比你小,负责煮饭与补给的工作,那天与一位山地人回到山下的伐木站补给粮食,回来的时候,帐篷边放了两条成鱼。伊藤典裕与两位山地助手兴奋地讨论这几条鱼,喝起清酒庆祝。”
当时的伊藤典裕喝完酒,仍遏抑不了兴奋,就着煤灯,在笔记本写下当日发生一切,记录鱼体的特征与长度。隔日回到山庄,鱼体腐烂速度很快,伊藤典裕打算用俗称“福马林”的甲醛溶液将鱼体制成标本。不知怎么的,他最后没这样做,若有所思地在山庄待上两天,匆促离开。他随即被征召前往日本在南洋的属地担任职务官,先在菲律宾的马尼拉,紧接调往北婆罗洲的沙劳越热带丛林。
“战争吃紧,通讯完全中断了,我寄给伊藤典裕的信没有下文,甚至寄不出去了,”素芳姨在这么多年后说出来,没了愤怒或埋怨的口气,“后来我写信去日本伊藤典裕的老家,他妹妹伊藤美结子回信了。美结子说,她也积极在找,向掌管的陆军省军务局与人事局调查,最后的结果是,伊藤典裕神秘地消失在沙劳越热带丛林,下落不明。”
“没有结果?”古阿霞问。
“是没有真相,没有尸体,人也始终没有回来。也许他一直躲在热带丛林研究,忘了回来。”
“你会恨伊藤先生吗?”古阿霞知道这样问需要勇气,但是她更知道,伊藤典裕与年少的刘素芳的短暂恋情,留下了帕吉鲁。一个未婚的少女要带大孩子更需要勇气。
“只能说,没有释怀这回事,时间会洗淡了一切,就像水瓢里的一匙盐巴不会因为加入更多水而消失。对伊藤来说,他的不回来也是痛苦的决定,不论是死亡选择他,或是他选择了丛林。”
古阿霞想追问下去,但追问不会有答案。她想起不久前轰动国际的家伙李光辉,一个为日本打仗的邦查人,战争结束了仍不愿投降,躲在印度尼西亚最北端的摩罗泰岛(Morotai)丛林,凭着原住民的求生技巧与野宿技术,在岛上活了三十一年,直到被印尼军队逮送回台湾。古阿霞还记得,有十个小学刚毕业的男孩崇拜李光辉,前往台东乡下向李光辉拜师,花半个月走了150多公里,靠吃野菜、钓鱼、露宿。荣归故乡的李光辉成为观光遗产,住在仿照印度尼西亚丛林的茅屋,却穿西装,安静沉默,任观光客穿梭到访。他一天抽十包烟,老是活在迷幻世界的毒虫,把野蛮世界无法获得的文明安慰剂一次补回来。小学生很失望,李光辉无法像小说《人猿泰山》中能在树林吊藤蔓、百发百中的神射手泰山。突然有个讲日语的观光客拿出摄影机,大喊:“巴格野鹿,中村辉夫,米国军来了,自杀攻击。”李光辉跳起来逃掉,惹得观光客们边按快门边大笑。十个孩子揍了起头的观光客,也跑掉了,他们一路哭回花莲,突然一夕之间长大了。
没有答案,会是最好的答案,古阿霞心想。保持原状是保守的想法,也是最安全的。李光辉要是继续待在丛林,会是生猛的鲁宾孙,活在现实世界则沦为观光客的丑角。始终没有回来的伊藤典裕也是,时间喊卡都这么久了,活在或死在那个遥远丛林成了最美的意境,要是他回来,暂时的喜悦之后,该如何面对已经低温的亲情?古阿霞不想在此问题打转,她转而想知道的是,到底为什么伊藤典裕放弃两只湖鱼与儒艮残骸,离开山庄,然而这也无解。在与素芳姨一来一往的闲聊后,她把问题拉回七彩湖的鱼类。
“没有鱼。我来过几次,自己划船,都没有看过鱼。不过有个说法……”帕吉鲁说。
“说法?”古阿霞追问。
“白云掉下来,变成花鱼了。”
“花鱼?”
素芳姨解释:“这是美丽的山野传说而已,涌动的雾气跃过山岭,穿过盛开的高山杜鹃,碰触湖水的刹那,雾气变成花鱼。也有另一种说法,烈日下,湖水受热蒸发,噗噗噗变成一朵朵鱼样的小云,在空中游走了。这种高山湖泊的传说到处都有,北从太平山的翠峰湖,南到三叉山的嘉明湖都有,以为有鱼,细看不过山风吹的涟漪。山上的人都很寂寞,有时候,需要靠传说填满空虚。”
古阿霞能理解素芳姨所言,就像神给了她的生命力量,曾经是,现在是,未来也是。教会围墙外的人,都说教友靠一本天花乱坠的故事书——《圣经》,吸引同类。与其跳出去跟人争辩,不如跳进《圣经》里更信。而且,借着《圣经》当跳板,她相信世界更具可能性,“摩西过红海我都能相信,”她又搬出这套口头禅了,“云变成鱼,这有可能是真的。”
“这也许是真的,云可能变成鱼,”素芳姨说,“我想说的是,人最有可能改变自然,举例来说,台北新店溪曾出产香鱼,一年数万公斤,就像一百五十年前的台湾一年能出口三十万张的梅花鹿皮。但是,新店溪污染严重,这种洄游的鱼类到海口产卵的时候,全部死在鬼门关。后来,从日本和歌山取得陆封型的香鱼种苗野放,新店溪才有了新香鱼,但不是原生种的香鱼了。”
“所以七彩湖的鱼,是野放的?”
“我在湖边捡过死掉的金鱼,还有死鲤鱼。”帕吉鲁说,“就是没有看过伊藤典裕笔记簿里的鱼。”
古阿霞睁大眼,心想:“伊藤是你爸爸耶,怎么可以直接喊名讳?”可是从帕吉鲁是遗腹子这层次来说,她随即能理解,伊藤典裕不过是个名字,哪有半点记忆了。
“鲤鱼应该是西边的人放生的,”帕吉鲁随即解释,“西边的人”是指木业巨子孙海领军的林场工人,他们以水里为据点,沿着八十多公里长的孙海林道向中央山脉的丹大林场挺进,与东边的林田山会师在七彩湖。
“卡社溪,位在丹大林场深处的溪流,两岸都是野枫的美丽溪流。”素芳姨说,“我查过资料,在日本时代就有人野放日本红鳟,我想原因有两个:第一是尝试红鳟是否能在台湾溪流生存;第二是为了太平洋战争时,提供台湾本土山地作战时的粮食,这像日本人野放外来种的非洲大蜗牛当作移动的生鲜罐头,现在成了移动的垃圾。所以可能是,日本人尝试野放红鳟到七彩湖,刚好被伊藤典裕抓到。”
“所以七彩湖的鱼类是红鳟。”这是古阿霞的答案。
“不是,为了证明这件事,我去卡社溪抓过红鳟,特点跟伊藤典裕留下的笔记内容不一样,无论是鱼体斑点或下颚都不一样,我以为是成鱼或幼鱼间的比较出了问题,但我有个结论,湖里的鱼是很特别的。”
“我越听越不懂了。”
“所以我才说,有可能是云带来的。”
“这更难解释了,除非说这是上帝的意旨。”
“与其说是云带来的,不如说是大自然的现象。野雁,这高山湖竟然有迷途野雁,不可思议。”素芳姨说,“这个推理是这样的,一个新挖的池塘,不久来了青蛙,长满了水生植物,甚至有了鱼。青蛙是自己跳来的,植物种子是借由风飘来的,鱼呢?鱼类从封闭的水域横过陆地到另一个水域繁殖,鸟类扮演相当重要的角色,鲫鱼卵可以黏在野鸟的脚上,被带到另一个遥远的水域。我们来的第一天不是看到野雁吗!如果高山湖里有鱼,可能是候鸟的因素吧。”
“所以有可能是野雁带来!它们算是固体的云。”
“无论是红鳟或撒拉茂鳟,原本就可以适应湖泊形态的环境,撒拉茂鳟是降海型鱼类,因为一万年前的地质变动切断当时的大甲溪,它们洄游不到海里,其中有些死亡,残存的鱼类适应环境转型成陆封型鱼类,在它们的集体潜意识必然存在那次的转变痛苦,成为基因密码。如果再次遇到困境,从溪流落入湖泊,一定会再次释放这基因密码,重新对抗环境,不是吗?”
“我懂了,这是生命在对抗环境。”
“是的,落入高山湖里的鱼卵,即使第一次孵化不出,总有第二次、第三次一直下去,几千年来一定有一次成功,鱼就定居了。”
“总归来说,湖里可能有鱼,但除了伊藤典裕之外,就没有人再次看见。”古阿霞说。
“没错,这个湖是高山贫养湖,也就是营养不良的家伙。我观察过,有浮游生物,最大的生物是豆龙虱,冬天偶尔结冰,这么恶劣的环境能有什么鱼,永远是个谜。”
这时帐篷外传来了叫声,有人不断大喊他钓到了,终于钓到了。古阿霞往外看去,只见大雾中有三条轮廓晕开的人在外头玩。大雾往高山湖奔去,有如万马奔腾,在短箭竹的草坡留下了无数冰晶似的小水珠。双傻搭成了双塔,赵旻坐在两人中间联结的手臂桥,拉起甩竿。那是旱地钓鱼法,鱼线消失在大雾中,看不见的线尾那头有只大黄鼠狼仍奋力逃脱。它只能这样,不断让鱼竿弯曲,好证明它对自由的渴望。
湖波生皱,放水灯的时间到了。
夜很黑,雾散了,星子好低,要滴下似的。
星光热闹,船下了水。船不是真的,是帕吉鲁的伐木箱,遵传统以10吨重的云杉凿出的无缝长方体。古阿霞对这种多功能木箱能当作小船,不敢恭维,生怕来个喷嚏就翻了。可是当木箱入水的刹那,湖水涟漪,接纳了船的到来,古阿霞有点心动。木箱内侧刻了一条鱼,栩栩如生,那是帕吉鲁仿照伊藤典裕的笔记素描刻上去的。古阿霞猜想,想必他有无数次独自划船入湖,不过想找出与木箱鱼刻能吻合的鱼类。
古阿霞思忖,在某种程度而言,多年来寻鱼的过程等同寻父,便说:“或许这种暧昧的鱼,代替了伊藤典裕吧!”
素芳姨与赵旻把蜡烛固定在船舷,双傻把裤管卷起来,推船离岸,水冷得让他们的寒毛直竖,要不是素芳姨喊他们回头,他们会游起来。
燃着华丽灯的船舫,往湖心去了,有划浪之声,有深幽的碎浪映出一缕缕烛光。帕吉鲁是拙劣船员,靠一支船桨,船身扭来扭去地前行。船桨是用木棍绑上儒艮的下颚当作划板,古阿霞不懂用意,甚至发现他把儒艮骸骨带上山了,一路发出声响,却不是出门的孩子随身带积木的玩乐心情。古阿霞灵机一动,拿起儒艮上颚,帮忙划水。湖水冰寒,冻得关节僵硬了,她没抓稳,失手的儒艮上颚往外漂,古阿霞伸手捞回却被偏行的船带到他方。
“快回头,”古阿霞有点惊慌,“美人鱼的骨头给我搞丢了。”
帕吉鲁没停船,“嗯!”简单回应,一副事不关己,看着那片下颚随波浪而去,消失在夜色中,不知是沉入水下还是漂远了。
“怎么了?”
“它要走,就让它走吧!”
船走了,岸上的人也糊了,依稀能辨的剩下残火与星光。到了湖中央,舷上的烛光往外推出了几公尺的光罩,把草坡上的永泽蛇眼蝶吸引过来。它们飞行方式很古怪,忽上忽下,拧落些许的鳞粉光,有的落水中挣扎,忽而拔飞起来。帕吉鲁用小刀把舷上的蜡烛挖下,放进儒艮的椎间盘,那刚好是烛台,放在湖面漂浮。一盏盏的红烛火衬着霜白残骨,泛着朵朵涟漪,散就散去了,有股凄冷无比的美感。
有种力量传来了,非常微弱,确凿无误,古阿霞在狭小的船内感受到了。帕吉鲁要她俯身船底去听。她贴上船底。太神奇了,湖里的声音被放大数倍,木船像是听诊器般的完美收音,起初有多种杂音干扰,她继而听到湖水拍打木箱之下的更多声音。有撞击声,也有什么迅速穿过水流的摩擦声。湖泊是活的,属于聒噪要说话的那种,不是一摊水而已。
“湖是巴爹力(battery)。”
“这说法太神奇了,”古阿霞睁大眼,仔细听他讲,然后整理出结论,“所以是这座湖水提供微弱的电力,放大了山的动静,我听到的是中央山脉长高的声音。另外,还有各种湖里活动的声音,那是某种生物吗?”
“也不是。”
她再整理一下,又说:“湖是电池,不只放大声音,也可能储存声音。我听到的可能是某种在湖里活动过的生物?”
“是的。”
“如果那不是鱼,是什么?”
突地,船壳传来轻微的撞击,打断两人对话。古阿霞感到那不是昆虫撞击船舷,是强稳的力道扣响船底。帕吉鲁也是,他对木箱的传音效果有信心。这木箱是云杉,材质轻,共鸣效果好。水底传来的撞击,很清楚的力道,帕吉鲁甚感大惊。不过接下来的长久时间,没有任何下文。
“刚刚是爸爸留下的话,”帕吉鲁说,“他说——咚。”
“咚,好大的一声,咚是什么意思?”
“再美丽的山都会垮掉,再美丽的树都会倒掉,再美丽的鱼都会死掉,再美丽的湖也会干掉。”帕吉鲁讲得很顺,不是练习很久,就是放在内心很久,“美丽的东西却不会在那个人的心里死翘翘,这就是‘咚’。”
“说得很好。”古阿霞鼓励他讲下去。
“湖是巴爹力,也是爸爸的墓。”帕吉鲁不再多说了,话是障碍。风没说过话,山也没有,整个大地没有,却处处充满丰富的言语。他把剩下的那些儒艮残骸与湖鱼鱼骨,放入水中,儒艮下颚的船桨也放入水,看着它们沉到8公尺深水中,连最后一滴白影也被吞进湖底。
这是巨大的液态坟墓。
帕吉鲁靠双掌划水,水声哗然,引船靠岸。古阿霞躺在船上,敻辽星空,看似凌乱,却处处泾渭分明,人类的文化将流转与集体心事,都托付在那些一点一滴的光明。
星子们也会说话吗?他们想说吗?整片天空都是语言。
古阿霞唱起歌来,她怎么唱,就是星子怎么说了。
晨雾起来了,湖边传来一阵阵水鹿的撞击声,古阿霞骨碌地爬出睡袋。外头一片朦胧,撞击声非常地明显。大家专注倾听。赵旻不小心踩到黄鼠狼,它发出凄苦的哀号声后,一片寂静。然后,大家起来工作,整理东西的开始整理,煮饭的煮饭,准备吃完早餐下山。
吃完早餐,人们往湖边去瞧那撞击声。猎猎雾色中,两头鹿角巍峨的公鹿敛起蹄子,用额头互斗,发出声响,母鹿或子鹿在湖水边喝水。古阿霞先前的惶恐释然,一股热血奔散开来。
“七彩湖,美丽的名字。我们叫她七星湖,来自七星岗伐木站,这是跟伐木有关的湖泊。”素芳姨说,“然而这个湖最早的名字叫‘鹿湖’。”
“美丽的水鹿的家。”
“很年轻的时候,我看过一百多只鹿靠在湖边喝水,几乎是丰年庆的欢乐聚会。它们集体的叫声可以谱成曲子了,很难忘记那种叫声。”素芳姨说起了难得经验。
古阿霞没听过百鹿歌唱,她不奢求,静观眼前鹿群的来访就好了。空气中弥漫水鹿啃咬青草后的味道,鹿粪落在浅水滩。不久太阳升起了,鹿群散去,世界又恢复干净明亮的色彩,古阿霞心中充满暖意,往营地走去。浑圆身体的黄羽鹦嘴在草坡跳跃,春季往往俪影成双,吱吱短叫,呼唤她回头看看。古阿霞回头瞧,高山杜鹃开遍了,大地成了艳花编纺的波斯地毯。时值五月,高山才进入百花盛开的春天。
噗啦一声,碎光沸动的七彩湖,这时跳出一枚鱼影。
古阿霞看出那是纺锤状的鱼类生物,那是被水鹿味道吸引的鱼吗?或是阳光留下的一片蜃影?她不是生物学家,无须为这问题再争辩下去了。
营地空了,人们背着背包在更高的山岗呼喊她,回去了,跟上来吧。太阳拴在高处,影子越缩越短,云影越来越多,她望着帕吉鲁背着大木箱逆光上坡的背影,云也一卷卷翻上天。被释放的野雁越飞越高,高过每座山,高过每片风,黄狗孤独朝着雁去的方向吠。黄鼠狼呢?赵旻一心想整死的家伙不见了,独留一圈鱼线在原地。是不忍而放了?或者它是传说中的云豹会在惊险一刻从陷阱里自残逃生?
无论如何,纵使伤残,如今它已又是森林及草原的子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