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让我跟你走

一个男人、一个女孩、一条黄狗,踏上了花东纵谷往南。

古阿霞的生活圈向来在花莲市,她四岁时曾被母亲带到台中找过父亲,但那次旅途的记忆不多。在二月中旬,她与帕吉鲁离开摩里沙卡,穿过北回归线前往玉里镇,拜访文老师与吴天雄。她喜欢旅程,虽然机会不多,但最亲近的人会带领自己走入最遥远的旅程,不管心灵或道路的远方。

帕吉鲁牵那辆脚踏车上路,车后载着不离身的大木箱。路太长了,黄狗抬脚对数不完的电线杆尿攻,火力不减。唯有经过车道与铁道共构的桥梁时,古阿霞懦弱本性才浮现,并在走过后高歌庆祝。他们傍晚时来到玉里镇,扎营在玉里国小操场,从某位住在学校车棚边小房子的工友得知消息,文老师早在十余年前转到台南去任教。古阿霞叹了口气,帕吉鲁松了口气,后者觉得二十几年没见而贸然拜访,会不知所措,相见不如怀念。

“我不会去台南的,”帕吉鲁下结论,去台南还得穿过一座中央山脉,“回家吧!”

“我们还得找吴天雄,”古阿霞哀求地说,“拜托,无论花多久时间,我们一定要找到他,是他带领老祖母来找我的。”

“嗯!”

第二天早晨,他们顺着火车站以漩涡状走着,照老祖母所言的喊吴天雄的名字。车站是台湾大部分城镇的心脏,常衍生出中正路、中山路的主动脉道路,或再多一条中华路。越是离开这几条路,城镇的繁华越淡。然而,贯穿城镇的河流从未轻易冠上中山河、中正河或中华河之类的。河流,向来有其宁静,有着政治绑不住的水流与温婉,哪来哪去都带来繁华的生机。

玉川,穿越玉里镇的溪流,也轻轻挽过玉里国小。几天来,古阿霞与帕吉鲁从搭帐的校园去找人,傍晚回到玉川旁的中华桥吃“玉里面”。强调汤头的摊贩把熬过的霜白猪大骨挂在摊车,任微风轻击。今天,古阿霞倚桥而吃,帕吉鲁则端了碗在桥头吃。她老是觉得有敌意的眼光,移开鞋子,从桥板缝看见底下的河面有数只等待的饥饿夜光鸟。

鸟类的惯性等待是有目的的。不久有三人来,两位汉人和原住民,其中一人披上熊皮模仿兽吼招徕人潮,兜售穿山甲、山羌、飞鼠与水鹿等山产。缩成球状的穿山甲在网套里露出黑眼,七只被塞进铁笼的飞鼠与果子狸不是骨折就是眼瞎流血,活竹鸡倒挂在桥栏。小孩大力蹬木桥,让穿山甲像噩梦般挣扎,妇女趁机扯下它的鳞片当耳环。

一位中药行人员买下穿山甲。熊皮人把它传到桥下,由河边的屠夫用利刃戳进小怪兽的喉咙。紧接着,一只活山羌也从桥上重摔下去,屠夫割开喉咙停止它的哀号,放血,开胸,掏出的内脏冒热气,没有用的肠粪、肺脏等抛入河,夜光鸟冲上去抢食,溪鱼在更下游争食。孩子们趴在栏杆,往下看见自己的脸庞倒影像京剧脸谱在白云与血红间彩绘。

那是一九七◯年代,路边即使有人杀猕猴取乐,或当众屠宰老虎当药材卖都不违法。不过,帕吉鲁被动物哀鸣搞得不知所措,略带愤怒,忘了入口的面汤在碗缘泛了圈白脂。他解开黄狗的嘴套,给狗吃。他掏出口袋所有的钱十八块三角,秀给熊皮人,示意买下母鹿。它怀孕了,用粗绳系在栏杆,产道微微开启,焦躁的蹄子在桥上踩得滴滴答答响。

抽烟的熊皮人朝水鹿吐了口烟,“钱只够买肚子里的鹿仔,如果你能出一百块,我买大送小,顺便送一只‘鸡胿鸟仔’。”那只鸟是地上死去的台湾蓝鹊,它润沁的蓝尾羽在用麻袋运送过程折断了。

“四十元,要不要?”古阿霞扒完面走来,喊了价。她知道,动用旅馆钱成交后他们今晚又得露宿,但睡得无比甜美,“你看,鹿的脖子破了一圈皮,卖相不好,四十五,就这样了。”

“卖相不好?又不是买来选美的。”熊皮人撩开上衣,露开肚子上20公分的蜈蚣线疤,说,“这是熊的签名,害我一边塞回肠子,一边跑下山求救。我家还留有一截干掉的人肠,而那只熊在一年后成了身上的披风。”

“还好鹿不会追着你戳屁股,四十八元,就这样了。”

“我家有张公水鹿皮,连鹿角都有。我披上皮,几座山发情的母水鹿会顶着我的屁股跑,从20公里外的大分山区跑到这。”

“这样说就是了,这母鹿怀了你的种,五十元,值这钱。”

大家都笑了,包括刚下山的登山队。他们从98公里外的阿里山森铁终站哆哆咖出发,穿过玉山,来到玉里,背包挂着避邪用的台湾粗榧,好走过雾气湿饶的森林。现在他们的笑声与嘴巴从半个月未剃的胡子堆露出。队伍中的三位挑夫是东埔的布农族,最矮最年长的那位在40公斤的背包负担中,向熊皮人提醒:“最滑的飞鼠、最刁的山羌、最快的水鹿、最陡坡的山羌,都该用子弹教训。如果它们肚里有小孩,就算把头塞进枪管,就让枪生锈吧!”他们离开时哼着狩猎歌,歌调流露了如何得宜地对自然索求。

“七十块。”一位老妇插队喊价,扰乱了古阿霞的买卖。活取包覆胎衣的小鹿炖中药,能安胎。老妇是为小产两次的媳妇买鹿。一只小鹿换个孙子,对人来说这很值得。

“可以,但是不帮你杀鹿。”熊皮人说,“上次有人省钱自己来,结果那只鹿死不了地乱跑,血像油漆乱刷一通,鹿也跑了。再加二十块,让你家干干净净的。”

“一百元。”古阿霞大喊,让所有的人望过来。古阿霞凑不出钱,可是帕吉鲁老是扯拉她的手暗示,害她先喊后杀价:“可不可以九十就好,省下你动刀的麻烦。”

“可以,拿去吧!”熊皮人说。

她从身上只找出三十七元,赶紧赔笑,一双手也在身上穷忙再找,连鞋底都翻开来看有没有幸运黏到钱。这时群众发出小小的惊呼声。帕吉鲁把脚踏车牵来,打开了那口上锁的大箱子。箱子里装着传统伐木工具,又大又怪异,整齐叠放,大家很惊讶。古阿霞给钱逼急了,拉拉杂杂地在脸上打出暗示,随后在帕吉鲁的反应中得到解释,他在搞拖延战术。

帕吉鲁把横切锯“五齿空锯”从木箱取出,2公尺长的锯子像锯齿鲨的长尖齿。这动作是为了取出下个工具。

“各位要知道,这锯子不简单,”古阿霞没上过林场,鬼扯的经验不缺,“我们曾在98林班地6小班,遇到一棵喜诺气,就像各位脚底下的桥这么大。正午的太阳一照,树荫够二十几人睡午觉了。我们花了七天砍倒树。各位要是不相信的话,我们待会可以把桥锯成两半……”

“现在就试试看。”一位小孩说。

“我们是索马,不是接骨师,不保证能把桥接回去。”

帕吉鲁后悔把箱子打开,现在他手中拿的“大胴锯”,比“五齿空锯”更吓人,像座头鲸下颚的屠龙刀。这锯子的功能是把砍倒的巨木胴剖,方便运输。他感谢古阿霞用唬烂术拖时间,也担心她牛皮吹爆了。

“各位要知道,这锯子不简单!”她心虚起来,开场白拖得很长,可是看到水鹿妈妈眼神,灵感窜来,说:“我们又在95林班地2小班遇到一棵喜诺气,这树很大,正是我之前讲的那棵的祖父呀!错,是曾祖父,不,曾曾祖父。我说不上来它年岁,反正,正午走近时就天黑了,只剩一轮月光,我们生火煮饭。吃完饭,月亮还没动,才发现我们走进树洞,阳光被误以为是树顶的月亮。要是走出树洞砍树要花时间,我们待在里头花一百餐的时间锯树,差不多一个月。树倒的时候,我们嫌要逃出来太花时间,干脆趴下。轰隆一声,山头震动,害我们在地上滚了好久,哎呀!嘿嘿嘿嘿!把这棵树有多大的记忆也震坏了。”

她说得没下巴,旁人听得掉下巴,有人站上栏杆抢个好位置,连屠夫都从桥底探头听。熊皮人催促古阿霞掏钱,要收工了。古阿霞说:“没问题,钱在木箱底层,得等我们把家私一件件亮出来才行。”这时候,一辆牛车正要越过桥,遭人群堵死,水牛的脾气越来越拗,主人频频喊路人让路却让得少,他到车后头的挂桶拿水浇牛,好降低牛脾气。

接下来,帕吉鲁拿出长1公尺的螺旋钻。它的功能是先在巨木上钻孔,再顺着钻孔锯倒树,能避免锯到一半的时候巨树轰然裂半,价值减半。古阿霞不知道这家私有何用,至少她知道,大家就等她开口了。

“这扁钻不简单。我们曾在72林班地3小班迷路,找不到水源,用扁钻往树上打洞,水来了,几乎像打开水龙头一样。”

“我听你乌鲁木齐,什么树大得像桥,什么树洞大得能迷路。”有个年轻人质疑,获得共鸣。对他们而言,树再大不外乎在庙口,锯子再长顶多西瓜刀,无法想象树洞能住十几人。

帕吉鲁又从箱子拿出斧头。这把有来头,出自花莲八十三岁的名师锻造、开锋。斧柄用二十龄的青刚栎,山南之树,树干通直,只取最有弹性的十圈年轮。木楔用具弹性的赤皮木。从各方面来说,这是顶级的斧头。

那个质疑的年轻人抓到话题,说:“不用说啦!这个我知,我在‘林杯’的班地睹到一棵大树仔,像房子大,我拿这把斧头劈,树就剖成两半了。”然后对古阿霞说:“那你来说说看,这斧头有什么好,我讲过它能劈木头,这点你不能照讲了。”

古阿霞一脸苦笑,有种扯谎被人家拧着耳朵骂的无奈,她说:“没啦!这支斧头很平常,一根树枝,一个铁块,还没大代志,要是以后有了,我再跟各位乡亲说明,歹势。”

“真的没有?”

“要是有,我哪敢不说的?”

“那我再说说看,不要看这把斧头这么大支,能够剁鸡、剁鸭、剁粉鸟,对不对?”

“对。”有些人大声附和。

“也可以刣水鸡、刣蚂蚁、刣老鼠仔,对不对?”

“对。”

一位老者从人群出来说话:“这才是黑白讲。我抓一只蚂蚁,你用斧头剁看看。唬烂也要才调,不然就安静地听人家怎么说。”

“别人唬是宝,我讲两句就是饭桶。”年轻人不服气。

老者说,他少年时也铁齿不相信人讲的。有一次,他母亲生怪病,有人提议用新鲜的喜诺气木屑当枕头便可。他到远亲伐木的木瓜山林场讨取,乘森林铁路上山,远方就听到怪声,他在雾中循着荒凉的山径走,看见有人用电锯和吊索发疯似的伐木。以木瓜为名的山没有木瓜,是巨树成林,倒落的巨木令大地轰然颤动,扇动雾气流动,空气中充满咻咻的死亡叹息,这正是怪声来源。

“不是我嚎啸,有些树仔看起来有够夭寿大丛……”老者卖关子,若有所思地往天际看去。

大家随老者的眼光仰看,脑中想象壮阔的森林,也屏息等待老者要如何形容一棵巨树。

“阿娘喂!那丛大树仔,像阿姆斯特朗坐的火箭喷出的烟火……”

桥上的人想象他们在美国东岸的肯尼迪太空中心,看见航天飞机升空,有道烟渍凝固的巨树像童话里杰克种的豌豆瞬间长成。四十几人叹息,好大的树呀!他们抬头赞叹,让更多路人往什么都没有的天空看去。

那辆被人群挡太久的牛车,主人受不了,叱喝牛只挤过去。忽然间,帕吉鲁养的黄狗朝水牛狂吠,作势咬过去。水牛惊骇闪躲,蹄子在桥面敲出巨响,往母鹿那边撞过去。母鹿被水牛一撞,从桥栏杆缝掉下去,被绑在栏杆的绳索勒在半空中挣扎。

熊皮人抓住绷紧的绳子好拉起50公斤重水鹿,免得吊死的母鹿折价。桥下的屠夫站在水中往上推,被挣扎的母鹿踹中牙齿,当下痛苦捂嘴。最痛苦是吊着的水鹿,身受绞刑,下坠造成胎中小鹿挤开产道。熊皮人不可能拉起母鹿,更无法解开打在栏杆上的拉紧绳结,母鹿注定吊死。

帕吉鲁不会看着母鹿死去,砰!他撒手用斧头砍断绳子。

水鹿下坠,压中屠夫后掉落水中,它挺着大肚子挣扎几下,顺水流经桥底而去。站在栏杆边的群众从这边挤到另一侧,张大嘴巴,看着水鹿越漂越远,也离死亡越来越近。

忽然间,一只狗飞过了众人头顶,落到8公尺外的河面。

砰一声,有人从群众的视野外插播进来。那是真的轻功,他打绑腿,穿分趾鞋,衣袂飘飘,落到7公尺外的沙洲。

总共飞出了两道影子。

某个孩子大喊,有武功高手去拯救水鹿妈妈了。

哗!众人惊呼,那是电影场景,还有立体音效,因为帕吉鲁跳出去时,运功蹬脚,强大的后坐力令桥发出巨响,随之嗡嗡震动。最惊讶的莫过于古阿霞,飞出去的两道影子,一只黄狗,一个男人,她都熟到不行。

只有帕吉鲁知道整件事的流程。他先抓黄狗,用抛谷袋的方式远抛了它8公尺远,黄狗巧妙地翻正入溪,爬上岸猛冲,一路把野姜撞得霹雳响,它的目标是远方瘫在水流的水鹿。它是猎狗,猛力跳出华丽的弧度再度落入河流,咬住水鹿的脖子拖上岸,拼命地甩。

帕吉鲁丢出缓兵之计的“救生圈”——黄狗会将猎物拖出水,不过得在它咬死猎物前赶去阻止。桥墩下的沙洲布满了石头与酒瓶碎片,沙洲尾有软土,跳到那块安全落地的区域就砸了“亚洲铁人”杨传广的奥运银牌纪录。他带着斧头翻落桥,砰一声,桥发出巨响,施展轻功飞起来,落到7公尺外的沙洲尾。

这招被跨坐在栏杆的孩子们看了,目击那一幕:帕吉鲁跨过栏杆,压低身子将斧头猛力地砍进桥梁,木桥爆出声响。接下来,他跳上斧柄,像十位弯腰的杨传广接着之后挺身抛人。斧柄嗡嗡鸣震,桥也嗡嗡共振。孩子们这辈子忘不了一把斧头如何将人抛飞。那把斧头成了传奇证物,连最平凡的斧头都能如此,还没上场演出的锯子绝对有惊动万教的戏码。

帕吉鲁落地后,栽了两翻,摔入河中。他很快爬起来,在水流的阻力中甩着手肘前进。他赶到了,感谢黄狗,多么愿意摸它的脖子或犒赏骨头,如果花上半小时没劝它放开猎物,干脆踹它。被踹翻的黄狗起身对主人摇尾巴,抖开水珠,没有怒意。

多亏了系在水鹿脖子的绳子,缓冲了黄狗的撕咬。水鹿没外伤,侧躺在地上陷入了难产的痛苦与逃脱虎口的余悸。不过只要帕吉鲁靠近,它马上挣扎地爬起来逃开,没多久又躺下来休息。帕吉鲁无法独自帮母鹿接生,一个人忙不过来,招手把桥上的古阿霞叫过来。

古阿霞恍神,直到有人招手才清醒,沿着河岸街道跑去。河岸建了许多半悬空的高脚屋,一位男孩在路中央拦路,一手拿碗,另一只拿筷子的手在打圈子招呼,古阿霞绝不把他看作餐厅的活招牌,而是方向灯。她循着男孩指示,穿过一间凌乱民宅,桌上摆着用报纸垫的晚餐,除了一位阿嬷悠闲地坐在板凳上继续吃,其余的家人挤在后院为古阿霞引导。

在后院阳台,古阿霞看到了发抖的帕吉鲁。她顺木梯下,才踏下河滩,用粗鲁脱下的大衣去裹住。她的下巴顶着他的头,费了劲抱,闻到一股软甜的香气在他身上缠绵。她把帕吉鲁抱太久了,糗的是在那么多人面前。她猜是那种味道害她松了情绪,味道从哪来的?很快揭晓。帕吉鲁在古阿霞用衣服覆盖他之前,从口袋拿出桧木油迅速抹在皮肤,油膜能御寒,也能渗入皮肤增暖。

接下来的动作,差点忙坏了古阿霞。帕吉鲁站起来,把那件沾满了桧木香的大衣往不远处的母鹿抛去,第二回终于蒙住了它的头。水鹿挣扎几下,迷蒙在深深的桧木味道。帕吉鲁走去,用头脚互叠的方式抱住水鹿,把它的后腿夹在自己的腋下,试着拉出鹿胎。

“手涂油,右手就好。”他说。

她不懂,只要照做,把小瓶内的褐色的桧木油倒到手中。

“右手伸进去。”他又说,而且是命令。

“这个小家伙要打开门出来了,却跌在门槛,我哪能把它推回去?”古阿霞心慌地想,右手才碰到产道口的幼胎又退缩了。

“伸……进……去。”他也急了,越急话越省。怎么了?那个知道他肠子有多长的古阿霞,现在却慌得词穷。

“不是把鹿仔塞回去,是把你沾油的右手,伸进母鹿的屁股。”一位老太婆站在高脚屋的露台说话。那是刚才借他们家过的一家子。

小男孩挥着手中的筷子,筷子上搁着豆皮,说:“听我阿嬷的话,她是产婆,还帮难产的水牛接生过。”

这挑战太高了。古阿霞得做,因为帕吉鲁也猛点头。可是好难,助产忙得像治疗便秘,而且鹿的屁股总是闪躲她这只好意的手。

“先用一根手指,然后两根,转几下,再慢慢增加三指,直到你的手伸进去屁股里。”阿嬷又说了。

起先困难,接下来顺手了。她伸进水鹿肛门的手,隔着软膜碰到幼胎,又照阿嬷所言用另一只手扶着水鹿的肚子轻轻地转动,一个紫胎的东西便溜出来,撞进古阿霞怀里。

帕吉鲁与母鹿分开,掀开蒙头的外套。母鹿自行爬起来,没有逃走,走到古阿霞身边,把她怀中小鹿的胎衣撕开吃下去。小水鹿的眼睛好亮,没看到刚刚如何从鬼门关逃出来,只看到花莲的残霞灭成了星空点点。它挣扎几下,所有的力量接踵而来了,用瘦小的四肢撑起身,跟着母鹿往玉川的上游走去,消失在众人视野。

夜黑了,却黑不了玉川的温柔水声。古阿霞想,水鹿母子会找到河水的第一滴,在源头必然没有杀戮了。

顺着磅礴的八百公顷良田间的小道走,不久起雾了,视野顿时缩小,古阿霞紧跟前头带路去找吴天雄的老兵身影。老兵挺高的,穿棉袄衣、草绿军裤,引起人注意的是他单脚拄拐杖走,身体起伏大,随时给人会跌倒的错觉。老兵介绍眼前无垠的“长良农场”是他们荣民开垦的。他们在花莲的太鲁阁溪、木瓜溪、丁子漏溪与乐乐溪两岸,修筑堤防取得了四千公顷规模的新生地。

“这是我们最漂亮的战场了。”单脚老兵说罢,转头问,“对了,你们会哪些才艺呢?”

“我会唱歌。”古阿霞说。

“好棒,待会儿给我们唱首歌。后面背大箱子的男人,你呢?”

“他会背大箱子。”

“背箱子算哪门的才艺?算了,你待会表演昨天跳桥救水鹿的绝活。那只狗呢?”

“它很会尿尿,脾气也不好,很会咬人。”

“尿尿、咬人算啥才艺?待会狗当水鹿,露一手给人救起来的绝活。”单脚老兵这时候停下来,发号施令:“你们给我跑起来吧!走。”

单脚老兵“跑”起来,正确来看是跳才对,他的速度很快,把拐杖当作中正式步枪夹在腋下,行军背包装了十个中午便当,跳跃在自己开垦的美丽战场。玉里的旧名“璞石阁”是邦查语“迷雾世界”的语译,贴切说明了古阿霞在雾中跟随老兵跑的情境,得加紧脚步,才不会跟丢。这些雾气还夹带粉尘,粉尘来自秀姑峦溪与其支流乐乐溪交接的广大河床。单脚老兵很快地跳上河堤,对着广大河床喊:

“兄弟们,我把三军艺工队带来了,我把欢乐带来了。”

砰,一个巨大声响从河堤那头传来,像迫击炮打落的巨响,古阿霞吓到,黄狗叫起来。

“兄弟们,我把欢乐带来了。”单脚老兵喊完,冲进了巨响产生的浓浓烟尘中了。

古阿霞与帕吉鲁爬上河堤,视野顿开,累累的溪石横亘在乐乐溪(拉库拉库溪)与秀姑峦溪汇流的巨大河床。古阿霞看到单脚老兵的行踪,他提着拐杖跳在弯曲的河床小径,相较那些溪石,他的身影单薄。砰,又是巨响爆炸,眼前200公尺外一块房子大的溪石顿时炸裂,灰尘四涌。古阿霞闭上眼,耳膜痛起来,听着回音在附近回荡。

她睁开眼看,单脚老兵还在跑,好像在打二战的冲锋士兵。

十几个老兵拿着便当吃,坐在石头,围成圈,圈在中央的是被视为艺工大队的古阿霞、帕吉鲁与黄狗。艺工大队站着不动,又不是表演木头人,怎样都不肯动起来。便当空了,节目没演,只有单脚老兵以说书讲完了昨日在中华桥的救水鹿戏码。

“拜托,表演一下嘛!”单脚老兵要求说。

在充满了沉默气氛的溪畔,帕吉鲁会比石头沉默更久,戴嘴套的黄狗对围着的老兵充满敌意。这个轰动玉里的男人与黄狗不会重复昨日的戏码了,他们不是电影可以回放。十个老兵很失望,他们刚刚用九根雷管炸掉两块巨岩,好开垦更多的农田,眼睛都是尘埃,他们最常做的娱乐是听“疗愈系”铅色水鸫的悦耳鸟鸣。再过十分钟,他们的午休将结束,会拿着六角钢钉与榔头,把炸裂的溪石敲碎。

古阿霞注意这些人的眼神与动作,跟常人比起来似乎少了什么,好像少了块灵魂拼图。然后,古阿霞很快看到吴天雄,他唯一跟那些穿便服、脚穿打绑腿军靴的老兵不同的是,手中抱个石头。古阿霞有种不用翻起衣服看标签就找到人的喜悦。

“你好,帮我写一首诗。”古阿霞看着低头的吴天雄,心情小激动。她不知怎样开口,用老祖母教她的以求诗会友。老祖母说,吴天雄会写诗,看到他用求诗当话题。

“我不写诗了,这种东西不是没人懂,是没人想懂。”

古阿霞愣了一下,据实以告:“我懂那么一点,请你写首诗。”

“我已经两年不写诗了,也永远不写了。”

“拜托,一句诗就好。”

“让我的耳朵睡一下。”

始终不抬头的吴天雄,静得比石头还顽固。这条乐乐溪会响的石头,是被老兵凿裂与撬开时。古阿霞无法凿开这个石头。老兵们慢慢起身,回到岗位上继续干活了,吴天雄也要走了。

忽然间,有道声音响起来了,初始很腼腆,接着拉高,多情起来。河床上的老兵停下工作,回头听声音从哪里来的,美得让发源自海拔3785公尺马博拉斯山的乐乐溪只能当配乐。古阿霞唱上两遍邓丽君名曲《月亮代表我的心》。她知道自己做对了,抱着在花莲市餐厅的梯间听收音机的孤单心情,哼着歌,便有小精灵从丹田的深处跑出来陪伴。现在,歌声把每个人的耳朵揪起来了。

“你是王佩芬吧!我可以帮你写诗。”走回来的吴天雄说话了。

现在,被老兵们纠缠着当成点唱机的古阿霞,得一边忙着回绝,一边拨开人群,才能靠近吴天雄回答:“我叫古阿霞,王佩芬在摩里沙卡。”

“安静,回去工作。”吴天雄大喊,让大家闭嘴,显见他的地位。面对沉寂的老兵们,吴天雄说了句:“乖,回去把地底下弟兄们的灵魂挖出来。”老兵们便散去,溪畔又传来凿石响。一九七三年娜拉台风夹杂东北共伴气流,以破世界纪录的雨量下在花莲,秀姑峦溪的怒水冲破玉里三号堤防,五十一位荣民开垦队被卷入河床失踪,“挖出弟兄们的灵魂”永远是吴天雄提振士兵们的标语。

“我看过王佩芬写的文章,”吴天雄靠过来说,“你跟王佩芬说,这样筹钱太慢了,哪能盖学校?你们筹了多少?”

“六千多元。”

“要多少?”

“从整个旧屋拆建、地基打造、屋梁建筑,到桌椅换新,还有从山下借调老师的车马费,大概要四十万元。”

吴天雄点头,不断用“你跟王佩芬说”当开头句,强调不要五角一元地跟别人凑钱,要跟教会募款。他说,花东有几个教会做事很积极,像天主教白冷会在台东盖圣母医院与公东高工,基督教芥菜种会在花莲做职业教育。天主教吴苏乐会专门兴学,在高雄盖了文藻语专,在花莲盖了海星中学与若瑟小学。吴天雄强调,他跟天主教的主教费声远认识。费主教住海星中学,找他募款,别跟一般人凑五角一元的。

“海星中学?”古阿霞有点谱了,她向来在山上募款,山下也该试。

“我保证,请主教募款,少说能募到五万元。你跟王佩芬说,请她亲自去一趟。”

“五万?”她惊呼地喊,连帕吉鲁也张开嘴。

“没错,你跟王佩芬说,海星中学附近还有个佛寺,你们也可以试试看,也许也会募到一些钱。可惜的是,我不能帮王佩芬去募款,告诉她,勇敢去做,所有的神都会帮她。”

“你可以帮忙去海星中学吗?耽误一点开垦的时间应该没问题。”

“我不能离开这。”

“总有放假的时候。”

“你没有发现我有什么不对劲?因为这样,我的人生没有假期。”

“我不懂。”

“精神病。”吴天雄停顿一会,说,“我是痟仔,那些弟兄也是,你们从镇上来,难道没听他们说玉里的痟仔比石头多。”

“怎么会?”古阿霞震慑不已,她发现这些人的眼神有些古怪,以为是开垦疲惫所致,完全无法与精神病联想。她不知所措地看着帕吉鲁。帕吉鲁则从“精神病会攻击人”的猜想,把古阿霞拉到身旁。

“我不会攻击你们的。”吴天雄保证。他说,玉里荣民医院是全台湾最大的军人疗养院,有“两千多个坏掉的小锡兵”,那些被国共战争与思乡病搞坏、吓坏,吓得没明天的阿兵哥全被绑上军车带到这里,足足有了四营。有的脑筋全坏的,终身关在医院的监牢;脑筋半坏的,还可以在院房走来走去;像他这样治疗好的,放到乐乐溪挖石头、盖农场与耕作。

“听起来好悲伤。”古阿霞真的这样想,被传诵的国民革命军与钢铁意志的士兵怎么会脑筋出问题。

“习惯了就不悲伤,习惯了也不会有快乐。”

这反而让古阿霞悲伤更深,她捉紧帕吉鲁的手,问:“你做的那些善事,这里帮人,那里帮人的,是真的吗?”

“都是真的,‘阿碴’带我去做的。”

古阿霞听不透他的乡音,“阿碴”发音像李小龙在《精武门》电影中打斗时的叫喊声。

吴天雄解释,“阿碴”是只透蓝发亮的鸟儿。那是在一九三九年的长沙大战,中日在湖南省新墙河隔岸交火,他捡到一颗蓝色西瓜纹的鸟蛋,被迷住。他休息时把蛋焐在自己胳肢窝,扛捷克式轻机枪跑时,把蛋焐在嘴里。过几天,孵出黑眼黄嘴的雏鸟,他把馒头挖洞养鸟,塞在弹袋。每天死的“国军”比蒸出的馒头多,常与死亡擦肩而过的吴天雄把养鸟视为生命寄托,看它抖着,看它叫着,在积水土坑与日军鏖战的烂心情可以减半。某个冲锋战的前晚,他把硬馒头伴着里头的雏鸟往嘴巴塞去,他冒着泪,刮着喉咙吞下,心想“撑过这场战,把你吐出来”,隔日冲锋号响起时,他拿枪往外冲,耳边一咻,人往前倒。醒来是一个月后,躺在长沙医院,绑满绷带的脑子疼痛剧烈。那是一颗子弹从钢盔帽边射进脑子,拿不出来,也死不了……

“从那时候开始,你就能看到阿碴?”

“从此阿碴跟了我,一只蓝色的鸟儿,尾巴抖着,常常在那孤单地叫个不停呢!”

“别人看不到?”

“哪看得到,我以为阿碴被我吃就没了,是那颗子弹,把它打活了。”

“我可以跟它说话吗?做个朋友?”

“谁?”吴天雄睁大眼。

“阿碴。”

“没人看得到它,它不会出来的,它不会跟你说话的,它是我的。”吴天雄淡淡地说。

“我只是跟它说话。”

“不可能的。”

古阿霞深呼吸一口气,她真的想跟阿碴讲句话而已。阿碴会在哪?吴天雄的蓝鸟会被他的幻想安置在哪栖息?秀姑峦溪与乐乐溪汇集的河床如此大,雾散的天空蓝得发亮,她想爬上大溪石观看周遭,却把膝盖磨破皮,而且黄狗反复折腾人的乱叫,真扰人。

多亏了黄狗。她有了想法,走向黄狗故意大声地说:“浪胖,你看见阿碴了吧!它在哪?”

黄狗持续对吴天雄吠着。

古阿霞看着吴天雄,那种眼神无疑是发现秘密的,说:“阿碴,来吧!站到我的手上来,我不会伤害你,只希望跟你做朋友,说说话。”

吴天雄冷冷瞪回去,锐利得没能容下温柔的痕迹,喃喃自语说,阿碴不会出来的。他说着说着,脸膛突然酱红发胀,牙关紧咬,胸口起伏地呼吸。古阿霞把手掌举起来,好给蓝鸟飞过来站立,她继续呼唤阿碴。吴天雄双手紧掐自己喉咙,一边咳嗽一边大吼:“别出来。”

随着惊骇的吼声,吴天雄吐出一堆中午吃下的糜状消化物,他双手要抓回什么东西似的,不断捞捕。他试图在抓一只从嘴巴吐出的蓝色鸟儿。末了,古阿霞眼角泛泪,因为吴天雄令人费解的动作其实充满巨大的悲情,他往嘴巴塞回去的不是幻想的蓝鸟,是溪沙。他把那把沙吃下去,呕吐起来,又抓起沙吞。这溪床的沙足够吃死他了。

那只吴天雄深深藏在肚子里的蓝鸟从嘴巴吐出来了,跳上溪石鸣唱几声,飞上天空盘桓了,一会儿顺风滑行,一会儿逆风振翅,越飞越高,融入蓝天了。吴天雄想,阿碴走得好,哪会跟眼前的女孩做朋友,它过几天就回来,趁他睡觉时,从嘴巴钻到那又深又黑的心里。不过是闪过这个悬念之后,他听到古阿霞呼唤蓝鸟的声音,浓稠的蓝天便掉下一滴落水似,阿碴又疾又快,直往下坠,瞬间展开翅膀减速,缓缓地停在古阿霞的掌心。

古阿霞把所有的感受放在手上,那不是幻想,而是理解,理解有只蓝鸟现在停在她的手上,孤独叫着。然后她感到掌心迸出线条,着了颜色,一只蓝鸟蹬着脚,尾巴抖动,发出悦人叫声。古阿霞微笑,真心为着一只鸟的心意,真心为一只鸟欢心。

“有个女孩叫王佩芬,她要我跟你说,谢谢你阿碴,”古阿霞认真说,“谢谢你一路陪伴吴天雄大哥,保护他,爱护他,了解他,从来没有在他最艰困时离开他。”

吴天雄已经泣不成声了,脸上都是泪水。几个老兵赶过来了解与安慰。吴天雄抹干了泪,连说:“没事儿,没事儿。”话说完又大哭了起来,哭声盖过了乐乐溪的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