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珍贵的一堂课
一九五几年,雪山山脉西侧,大甲溪支流的十文溪。
开辟大雪230林道由荣工处的六百位工程队官兵负责,他们用气钻机挖炮眼,填雷管炸山,以碎石机打石子铺路,等压路机压平,伐木工进驻砍伐。山东老兵赵天民是传奇人物,他累积了中横燕子口、九曲洞以绳索绑腰垂降在峭壁放雷管炸山的经验,相较之下,大雪山路段被视为“躺着干活”。
在十文溪峻谷,海拔2532公尺山腰,他叼了没上火的黄长寿在云雾浓稠的山区干活,填完药,从火柴盒抛火,让嘴边挂了缕烟。潮湿与稀薄空气让炸药时常倔强,有几回没走出安全距离,炸得天摇地动。他拍掉一身灰土,嘴里的烟咬瘪,一边骂一边从硝烟走出来,说他死不了,鬼子的炮弹像雨般都没滴死他,这响屁算啥。
有回放假,待在鞍马山伐木站宿舍的赵天民嫌无聊,找老友吴天雄喝酒,路途上,一道忽然断裂的钢索朝他杀来。他被鞭到5公尺外,仰着身,朝发亮无垠的云海飞去,醒来时躺在95公里外的省立台中医院加护病房。赵天民喘完最后一口气前,告诉床边的吴天雄,他还有个芥蒂,那是在湖南二里沟郊外,有个孩子跪着求他,好安葬刚病死的母亲。正逢国共内战,部队调防,他帮不上。过这么多年,走这么多路,台湾海峡也渡了,就是忘不了那张绝望求助的小脸。赵天民的遗愿是要吴天雄,带着他的遗产出门。每个在街上绝望的小孩,一定有个引领他们微笑的小愿望,去完成他们的愿望。
辞去伐木工的吴天雄不知去哪,天大地大,没给他个方向。他在中横辟路到尾声时,被调到大雪山伐木赚“外汇”。他在台中医院外的三民路不知所措,手抖着,他深知双手会一直抖下去。他曾手握美制马克西姆重机枪与日军对干,持布朗宁 M2机枪与共产党厮杀,在中横他挥着铁锹凿岩石,在大雪山他用德制 STIHL 链锯,他的手永远在抖,要是没有拿点什么对抗世界是停不来的。于是,他从路边捡了颗足球大的石头,先朝北走,闷头在阳光下看着自己影子。他晚上走到丰原时,看到一位黑乎乎、身上沾满煤灰的小男孩蹲在路边哭。
“怎么了?小朋友。”
“我的立阿卡不见了,我不敢回家。”
他带着这个拉板车、叫卖煤渣炉的小孩来到铁工厂,那里排列十辆崭新的板车,每台有着用梦想刷亮的颜色。他告诉小朋友,他的板车就遗失在其中,请他选出来。小孩的泪水遮糊了视线,车胎是圆是方都不知道。吴天雄引领他一台台认领,小孩却一径摇头否认。
“车没在这,我的那台木把手坏了,轮胎也破了。”小孩说。
“诚实的小朋友,现在,这台车是你的了。”吴天雄买下店内最牢固的手拉车。把手是钢铁锻造的,轮胎纹路清晰,另外附有牛皮肩拉绳索。他要店老板将手拉车送到小男孩家,好证明车子是合法获得。
“为什么送我?”
“因为,我叫赵天民。”吴天雄说完就像一头行走的黑熊,往北去。
来到四月漆黑的三义街道上,吴天雄看见一群打赤脚的孩子聚在路灯下写字。吴天雄获知,这群孩子住深山,回家后先农忙,再下山找光源写作业。他打电话回大雪山伐木区的老长官,请求人脉的奥援。备感压力的台电公司竖立二十八根电杆、6公里电线,电源首次来到荒村时是夜晚,当吴天雄为第一户装上的30瓦电灯泡大亮时,不够让门外的全村八十多人跑出影子,可是欢呼声是首次遮盖过百公尺的溪流声。大部分的老人在往后三十年将此说成远村最亮的传奇,“比日头还要晒。”他们说。
小朋友回赠吴天雄一个他们祖上历代传给他们的灯泡——装满山窗萤的酒罐——在村口欢送他离去。村民送了土产给吴天雄,够他吃上半个月。他以手中抱着石头婉拒,却留下那罐萤火虫。
“你为什么老是抱着石头?”一位小孩终于提出大家的疑惑。
“这是拿来治疗我的手用的,手就不抖了。当然,起先我也认为它是石头,后来,发现它跟其他的石头不一样。”
“哪不同?”
“抱久了,它温度比较高,于是,我感觉到我抱着一个小生命。来,你们摸摸看就知道了。”
第一位上前抚石的人面带疑惑,轮到第十位,却体会到温度。所有村民摸完后发出惊叹,包括前几位摸不出道理的,莫不赞叹这是有生命的石头。吴天雄喜欢这样的惜别方式,石头温度不过是人赋予的,但给人的惊喜与温暖却永远留在心窝。
“住一晚再走好不好?”一位小孩说。
“这种夜路我早走惯了,因为我叫赵天民。”吴天雄往山下走,腋下夹着老灯泡,让萤火虫随着他的步伐飞出来,一只只串成线。村民看见一条发光的虚线在深夜画出6公里的蜿蜒山路,每个光点微小,却成了最深刻的路灯,直到线头没了,村民还没散去。
吴天雄不断绕着台湾助人。大部分的时候,他没有赞助物品或金钱,只告诉怀抱梦想的孩子:“你把梦想跟我说时,是对自己发誓走出第一步,你勇敢跨几步,路就出来。”这使得孩子走向飞行员、商人或书法家之路。他的助人故事比他的脚步跑得还要快,天大地大,没有一处不是方向。
十年后,有人在“中央日报”刊载吴天雄与赵天民的故事,肯定两人的友谊与助人。文章被报社编辑删减得差不多。文末,作者表达在摩里沙卡的偏远伐木区复建小学的心愿。文章刊登后,作者“王佩芬”不记得有此事。
半个月后,正在打扫的王佩芬收到邮差送信,兴奋地在围裙上抹干手,绞开信封,就着窗外苹果树映入的天光读信,读得索然。信上署名“赵天民”的读者说,他脚步加快了,正穿越苏花公路的清水断崖,一礼拜后抵达菊港山庄,了解她笔下“将耸立在中央山脉东峰的小学校”如何萌芽。
王佩芬不认识赵天民,把信纸塞到柜台,去忙自己的活。她与古阿霞重新把山庄洗刷干净,清除那些蜘蛛丝与古怪小生物,好迎接将入住的一群旅客。这群旅客混合四健会、童子军、救国团等团体。
清洁桧木地板很费工,将稻草捆扎成拳头大,以洗米水刷。古阿霞与王佩芬跪地工作,做了半天,起身时脊椎关节像是能筛出一堆图钉般痛苦。王佩芬在墙角抓到好多挂着锤形丝袋的衣蛾,半天抓了半罐牛奶瓶的“瓜子虫”,晚上时,爽快地撒入火塘,凌乱的火丛吐出青焰,然后她用“过火失败的一群瓜子壳们”作结。
伐木工说,这些瓜子会偷东西。有人说,这些虫子会换壳,下次会寄居在皮包或汽油桶。伐木工最后举起米酒罐,发誓他们的唬烂就属这次最诚恳,趁早喝完酒,别给瓜子偷喝光,倒是会把罐子留给那些可怜的瓜子们住。
“它们其实是蛾,像毛毛虫最后变成蝴蝶。”古阿霞最后的几句很小声,连火塘的炭爆声都赢不了。她在花莲市的梯间贮藏室,观察过这些陪伴她的小生物。它们吃人类皮屑与落发过活。她用罐子养过它们,打发寂寥与落寞。
“那是真的,有种东西在学校那也是。”帕吉鲁这样说。
他带她离开弥漫酒气与狂谵的山庄,来到废弃小学校。他们来到操场边的沙地,那有几个漏斗状的沙窝,帕吉鲁拔下一根头发搔弄。蚁狮误以为蚂蚁落入陷阱,冲出沙窝,咬死发梢拖入沙内。这时候便趁机挖沙窝,可以抓到。帕吉鲁跟她讲,他小时候常这样钓蚁狮,度过不快乐的童年。古阿霞觉得世界最寂寞的游戏都很像,养衣蛾与钓蚁狮都是借小生物来安慰时光。守着汽化灯,他们蹲在寒冷的学校边,聊了好久,抓了几只蚁狮回去养。
一星期后,蚁狮结蛹,蜷在2公分的砂球茧内,即将蜕变为蚁蛉。这成了王凯的玩具。十岁的王凯随祖母所属的四健会来到山上,他带了帐篷、童军绳、短刀与蜡烛,要抓几笼的云豹与黑熊回去台北炫耀。他搭流笼时尿湿了,着陆后被迎接的三姑六婆嘲笑个不停,他安慰自己抓青蛙就好。冬天山上没青蛙,水滩只有水黾,他标准再降,菊港山庄柜台上的那罐熊牌苹果膏玻璃罐里养的蚁狮,达到他的低标,便问起“史前蚂蚁”从哪抓的?山庄的人员很忙,没空理他。
“你们都不理我。”王凯不耐久候,他气得把玻璃罐子摔入火塘,木灰喷出来,弥漫得哪都是。
所有的旅客暂停动作,只剩楼上的人走过时的木板摩擦声响。王凯的老祖母向大家抱歉,拍手三声,众旅客又恢复之前动作。
古阿霞看得出王佩芬眼中的厌恶,散落的木灰得抹净,不然沾了旅客拖鞋会蔓延整个山庄。她把王佩芬推到厨房去工作,然后拿了微湿的拖把回来擦干净木灰,地板干了也不会出现白灰痕。她靠近火塘清除时,发现惊人一幕。王凯蹲着将火塘底的泥巴挖出来,和着木灰与水,玩起捏陶。
老祖母很快地走向古阿霞,说:“你确实该阻止他,怎么管他都可以,这是他该学到的教训。但是我请你帮忙,不要用打的。”
火塘玩不得,怕断了火种。菊港山庄有个老传统,木灰底下闷了一颗前夜的火炭,隔天傍晚取出来续火,这是从日本时代留下的规例。火塘是火神居住,不留炽热的火炭给他,他会出来找火。火塘曾断过几次火,事后山庄发生的火灾是小事,就怕森林大火。
连学医的庄主马海都很重视这,火塘不是沙坑。他话也不说,一把抓了王凯的领子从火塘捞起来,说:“要玩就到外头,有本事把山头玩倒了也没人管。火塘不要给我下去,那不是洗脚盆。”
王凯见人走了,又跳下去玩木灰,灰尘又再度涌出来。
马海跑回来,杵着王凯说:“我今天关店生意不做,也要把你这个小王八蛋赶走。”他想抓住了王凯的肩膀拖出来。
王凯抓起木灰反击,灰尘四起,山庄上演了维苏威火山将庞贝城活埋于尘土的灾难戏。马海人高马大,想保护埋在火塘木灰下的火种,只能卖乖地被攻击求饶,眼睛痛得张不开,狼狈地爬出来。
“这是谁家的小流氓?”马海的眼神故意盯着火塘旁的老祖母。其他旅客无动于衷,继续整理自己的行李。
“他不是小流氓。”祖母说。
“还说他不是小流氓,好歹你也出来管管。”
“好吧!他做错了,打骂由他承担。别骂得太难听,打他的话,用鞋板打他腿最有效。”老祖母盘腿坐,灰袄的长服搭在膝盖上,布满老人斑的细手微微发抖。
古阿霞见状,先把怒气的马海推进了厨房去,然后走回柜台忙,并且多观察不远处的王凯这颗爆炭如何慢慢凉下来。她知道,面对这样的小孩,马海那套跟他冲下去的方式没用。她欣赏老祖母坐在那,用一种陪伴的方式启动了王凯的冷却系统。
“这里挖不到沙猪仔,只有特殊的红电池。”古阿霞看到王凯在火塘顾着那个扔进去的玻璃罐,猜出了原因,便说,“你要抓沙猪仔,我请帕吉鲁叔叔带你去学校抓。”
“我可以看电池吗?”
“先约法三章,你不能偷走它,我们不能让它断电。”古阿霞得到王凯的同意后开始整理火塘,王凯也加入整理的行列。半小时后,古阿霞用铁铲从火塘中央挖出那颗炭。
“我可以摸它吗?”
“它是炭,会烫伤你的。”古阿霞看了一眼没有介入的老祖母,说,“你摸它要小心点,它很脆弱。”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吓到你的。”王凯轻轻伸出指尖摸炭,让自己被烫下了一个记忆。
晚餐过后,王佩芬提着馊水来到废弃国小。来访的旅客多,馊水也多。她把厨房挑剩的蔬菜残叶与果渣煮熟,加入旅客吃剩的鸡骨残肴,今天的馊水丰盛。一群猪听见脚步声靠近,嘴巴往木槽磨蹭。馊水倒下去,它们直接吸进肚里,教室回荡肚鸣声。
“你是要盖学校的那位?”老祖母走过来说。
王佩芬揪眉头,回应:“你听谁说的?”
“王佩芬,这是你自己说的。”老祖母把冻僵的手往口袋掏“中央日报”剪报,内容有关某个远村的复校计划。
王佩芬的话打断了老祖母的动作,说:“怎么可能,我最讨厌学校,老师又凶又偷懒,最好用炸弹把它们炸光光,这样我小时候就不用上学。”
“那到底是谁要盖学校?”
“你说的是它吧!它叫阿霞(hǎ)霞(há)。”王佩芬指着隔壁猪圈那头隔开养的母猪。它生了病,几天来不吃馊水,病恹恹地卧在角落,头搁在前肢上,连眼神也烧浊,快被浓稠的倦病掩灭了。
“猪怎么会盖学校?”祖母说。
王佩芬说,猪的主人是古阿霞,绰号叫“阿霞霞”,猪也跟着被叫。这条母猪是古阿霞打赌赢来的,期待母猪生产赚钱,当复校基金。五天前这只猪生怪病了,不吃不喝,睡觉也懒得醒来的死样子,从山下花十五块钱请兽医看,针照打,药照吃,照样是一副要死不活的。古阿霞以一百五十元卖回母猪给马海,当作明天旅客惜别会的烤猪大餐。
“帮我叫古阿霞来,我要买这条母猪。”
“你可以买我的那条,我养它一年半了,算你三百二十元。”王佩芬指着隔壁栏的公猪。那条公猪昂然,嘴角泛了圈馊水渍,撒尿的生殖器随着喷尿前后抖动,好个能吃能干的模范生。
“你的猪太健康了,我没兴趣。我喜欢快病死的母猪,比较便宜,而且像我这种台北来的人爱捡便宜,喜欢杀价,我宁愿跟老板‘卢’价钱,然后把买回去的东西放到忘了。”她说完回到操场。
王佩芬追去,再三与老祖母商谈,不惜砍价求售,“算你两百九,天底下没这种好事了。”王佩芬拉到底价了。
老祖母点头,伸手从老灰袄拿出一堆纸钞,眯着眼缝,用拇指沾口水算上一回,共五十八块五角钱,最后强调“这些钱只够买病猪”。
王佩芬提着馊水桶离开,嘀咕这老妪不识货,绝对是一块钱打二十四个结的吝啬鬼。
晚上九点多,菊港山庄停止供电,尚未入睡的旅客围着炉火喝点小酒。古阿霞这时候忙完洗锅碗瓢盆的活,才想起王佩芬说,“有位巫婆看上你的母猪,要砍价跟你买”,匆匆前去学校。
学校冷阒,寒夜中只见建筑轮廓,西方的屋檐接上30公里外中央山脉棱线,星光下有股苍冷气势。银杏树下,搭起了她很眼熟的蓝白相间的塑胶布,那是帕吉鲁的标准野帐。远处沙土旁还有人搭帐篷,亮起灯光,里头的帕吉鲁以蜘蛛丝上绑蚂蚁,垂入小沙窝,跟王凯玩起钓起蚁狮的竞赛。那是下午她交代帕吉鲁的工作。
帐篷这时走出来一个人,是老祖母,她拄着拐杖,往桧木制的溜滑梯另一端走去。老祖母用拐杖试出了块较硬的地,把灰棉袄往上撩,再痴沉地脱下长裤小解。老祖母起身时,拄起的拐杖陷入土里,她失去重心,跌坐在那摊尿液,裤子又脏又臊。
撞见此景的古阿霞很尴尬,她可以从猪圈后方的小山路绕道从校门进来,假装一切没看到,或躲在原地等老祖母进帐篷。可是,她身后的公猪从木缝伸嘴,嘴馋地咬着古阿霞衣角,引起其他猪群的尖鸣。
老祖母走上前来,说:“不好意思,让你看到。”
“抱歉的是我,上前帮忙也不是,甚至想逃。”
老祖母有些冷,要求避风。两人走入帕吉鲁在银杏树下搭的帐篷,从那望着帕吉鲁与王凯的帐篷,两人的影子暧暧地投映在篷上。王凯抓蚁狮的动作尤为激烈,影子晃得湍急,伴随尖锐的笑声,倒是帕吉鲁盘坐地上不动。
“你的朋友帕吉鲁,我可以直说吗?”老祖母看到古阿霞点头,说,“他有选择性难语症,面对不想说话的人,永远闭上嘴巴。年幼时还有高功能自闭症或亚斯伯格症,高度混合型的儿童心理障碍,选择把自己锁起来拒绝沟通,他的童年有个比树根还复杂的环境与性格。我们对这样的人理解还是太少了,甚至排斥这样的人。”
“听起来都是很可怕的病?”
“你跟那个男人接触后,觉得可怕?”
“没有。”
“如果你想跟树讲话,就化成阵风;如果你想跟木材说话,得化成火;如果你想跟灰烬讲话,得化成水。可是要跟人说话,你也还是个人,处理人的问题是个难题。”
“我该怎么做?”
“你不用人教就会成为风的,不是每个人都会成为风,但有人可以。”老祖母想起下午时在火塘发生的一切,认为古阿霞是内在力量强的人。
这时候,猪圈传来了些声音,老祖母在沉默之后开口:“我今天主要谈这件事。这有五十八块五角钱。”她掏出皱巴巴的纸钞与一堆钱币,又从另一个口袋掏出十元面额的小叠纸钞,说:“再加上两百元,我跟你买那条母猪。”
古阿霞甚为惊讶,随即摇头:“那条猪,庄主马海要买回去了。”
“买卖这种事,没过手未必成定局。这样吧!我再追加五百元,”老祖母再从裤袋掏出一叠钞票,“现在共有七百多元了,我跟你买那条猪。你可以把两百元退给马先生。”
“不行。”
“我知道,它的价码更高吧!”
“不是。它生病了,不值这么多钱。”
“什么病?”
“一直找不出来。”
“病入膏肓了,真糟糕,我得慎重考虑这只猪的行情。之前我听人说这只猪生病,怎料得的是重病,这还得了。”老祖母再度从裤袋补上纸钞,把它推到古阿霞膝前,说,“我再追加一千元买它,好吗?”
“我不懂。”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勇敢做买卖,告诉我,你出多少钱卖它。”老祖母的发抖不知是寒风作祟,还是贸然喊价使然。
“你用好几倍的价钱买一头生病的猪干吗?这让我害怕你背后的用意。这头猪不只生病,治也治不好,明天要杀了。你买了猪,它也许明天逃过一劫,可是过不久会病倒,这头猪不值钱。”
“母猪要被杀了,这件大事你应该要早点说。我再贴两千元,能买下这头猪了吧?”她从大衣内袋掏出一叠更厚的钞票,与之前那些小叠钱钞一起推到古阿霞跟前。
“为什么?”
“还是不卖?”
“你口齿清晰,说话明确,可是我被你搞糊涂了。你难道不懂我的意思?这只猪不值钱了。”
“我也不懂你为什么不卖?好吧!我给你看个东西。”
老祖母说罢,脱下破旧的灰袄,翻开羊毛内里,呈现一幅工笔银葱绣的全家福,背景绘图是照相馆常见的油画山水与庭园牡丹。老祖母说,这是她五岁过年时,父亲花钱在照相馆照的。来年父亲的米行被好友吞食,三年内抑郁而终。她弟弟在国中毕业到日本经商失败,沦落街头,吸毒,讨债,混帮派而死。十五年前母亲病终前,把全家福绣在这件大衣内,说:“父亲、弟弟都走了,我也快走了。你穿着全家福在世上就不孤单了,将来有不如意时,别忘了我们都在你背后推着你往前走。”
就着煤灯,古阿霞倾身看那帧图,线头经过长久磨蹭已显得惫窘,可是人物灵动,眼神、欢笑与气氛都很和谐,一家人的美好在高潮时刻永存不坠。她特别注意老祖母,绣像中的小女孩绑辫子,一手拿风车,一手紧抓父亲,眼神纯真宛然。
古阿霞终于理解人情,说:“我懂了,你买猪是有家族上的用意,或许有什么故事是跟一头猪有关的。”
“不是的。这件衣服对别人来说,只是破衣,对我而言却是无价之宝。我向你推荐家母的针绣手艺,不过是抬高衣服的价值。这衣服值三千元,你应该能认同。所以,我用它再抵上三千元,跟你买猪。”
“我更不懂,你的用意到底是什么?”
“这世界上普通的母猪太多了,它们生小猪,喂小猪长大。一生轮回同样工作。不过,那条母猪太特别了,它叫‘阿霞霞’,脑子不同,当其他的猪的脑袋晃着馊水响时,‘阿霞霞’脑子装的是梦想,可是等到明天就熄灭了。所以,告诉我,不管这条母猪价值多少钱,我都愿意买下它的生命。”老祖母说完最后几句时,瑟缩发抖,失去大衣的身子在煤灯下晃动。
“谢谢老奶奶给我上了一堂无价的课。”
古阿霞心房轰然被点燃,有了光与热,甚至感到脚趾甲也能开花的力量。她泪水直流,把灰袄衣还给老祖母穿,两人并肩取暖。古阿霞说,刚刚确实动念想把猪卖了,那笔钱能让她成为小富婆,复校计划也往前一大步。可是革命情感让她始终心系那只母猪。失去它,即使有更多钱,她也失去初衷心,难保后头的道路不被消磨。
“我才要谢谢你给我上了一课。到了我这把年纪,还相信一件事,花多点钱能解决事情的。说真的,我希望能买下那头猪,这样它就不会被杀了,成为明天惜别会时大家嘴里的烤猪肉。”
“这头猪原本就是马庄主的,他执意买回去,还说母猪生了重病,早点解脱也好。”
“男人很固执,像山一样难改变;我们女人是河流,懂得温柔改变。”老祖母讲了这套理论,又说,“说简单点,要改变马庄主的想法,不如改变母猪的健康。来吧!现在,你去把猪圈打开,放出母猪,让它出来走走,它会告诉你它在想什么。”
“母猪哪会说话?”
“倾听是一种学问,你可以用耳朵听,用眼睛观察,最后用心理解。最后你会发现,无论动作、眼神或背影都是一种言语。当你学会倾听,你可以了解一颗石头、一朵云或一座山的想法。总之,先让猪走出来,它的动作都在透露它的想法。”
古阿霞过去打开猪圈的门,却赶不出母猪,弄得自己得狼狈地拿竹子进去赶也无效。老祖母叫古阿霞回来,别急着赶母猪,母猪会自己出来。古阿霞再度回到银杏下的帐篷,一边观察母猪,一边继续和老祖母说话。
“你是大学教授?”古阿霞从来没有如此受教过。
“我连大学的门都没进去过。”老祖母笑起来。
“你一定是老师。”古阿霞看见老祖母没反驳,又说,“你看很多书又很有学问,一定是高中校长。”
经过再三追问,老祖母最后承认自己是退休老师,“可是,做的是大部分老师最不想碰的烫手山芋,我教小学启智班,后来去教国中放牛班。”她说,她初中毕业之后,父亲用尽关系安排她在家里附近的小学做行政。几年后,她临时帮一位请产假的老师代课,成了启智班老师。磨了几年,体会到这行需要专业,以及花更多时间面对家长。可是,她永远教不了家长别在后院建造砖造的牢房,把刚毕业、胸口还佩戴红花的精障男生关进去,或趁智障女学生在初经来之前带她们找密医摘除子宫。她又说,她之后去国中放牛班教,陷入更大困境,要把他们书包里的兵器如蝴蝶刀、老虎指丢掉,不如先挖掉他们脑子里的怪想法,这很难,不过至少比爱因斯坦提出相对论来得简单。
古阿霞听老祖母娓娓道来,不时瞧着母猪行踪。到了后来,老祖母的话也少了,两人焦点放在母猪上头。那只病恹恹的母猪出了柙之后,活动力多了点,先在走廊撒泡尿,拱着鼻子,到处嗅,似乎在找什么吃,最后在操场外缘的草堆里磨蹭。
“它尿很多,看起来能喝水,肚子也饿了,到处找东西吃,但就是吃不下的样子。”古阿霞说。
“最好的方法,是照它的路走一遭。”
古阿霞站起来,到猪圈门口,来来回回在走廊踅了三次,剥了点腐朽的木廊柱放进嘴里嚼,观察猪尿的清浊与范围大小。她知道有点蠢,照猪做不需要勇气,而是照做了还是很难懂母猪的心情。她最后到老祖母身边,手上握了一束母猪在草堆咬来吃的雾水葛草,放入嘴咀嚼。
雾水葛草是民间药草中用来治疗肿痛,古阿霞觉得嘴里清凉,很认真地下了判断:“我觉得这只猪的蛀牙太痛了,没办法吃饭。”
“很好,我们来检查。”
母猪不会就此乖乖地张开嘴巴受检。古阿霞找帕吉鲁与王凯来帮忙抓,黄狗跑出去赶。他们在校园追逐,王凯很兴奋,有种与黑熊决斗的气势,拿着竹竿与童军绳追,把好几次赶到角落的母猪放了再追。母猪最后被黄狗追得跑不动,靠在那株银杏树下,一副要杀就杀的无奈。
“叫它趴下来。”王凯大喊,语带命令。
帕吉鲁用童军绳子做活套,把猪的四只脚绑牢,放翻了。母猪挣扎不已,叫声凄厉,把地上的杂草都磨出了汁液。
“张开嘴!让我检查你的蛀牙。”王凯大喊,对帕吉鲁下命令,“你当然是助手,扳开它的嘴。”
帕吉鲁抽出皮带,套紧了母猪鼻子的上颚。猪没法子呼吸,张开下颚,又给帕吉鲁用粗树枝趁机撬开来检查。猪嘴满是牙结石,嘴上颚纹路像洗衣板,下齿颚有一根东西刺入肉里,应该是病灶,古阿霞能做的只有拔出来。
“全部住手,这个我来,拔牙我最行。”王凯徒手上阵,从各个角度模拟了几次,然后尖叫着伸手拔出那根尖刺,一股黄脓随即喷出来,溅到他的胸,惊醒了他。他拿着刺大喊,我赢了。
那根刺是宰杀炖汤后的老母鸡骨头,又硬又长,和在馊水里给猪吃了,刺伤猪嘴。这是造成母猪生病吃不下的原因,病痛消除,它回到猪圈喝起了槽里的馊水。
“它病好了,这下我连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了。”老祖母微笑地说,“不然这样好了,你能帮我一个忙吗?去玉里找吴天雄。”
“他住在花莲玉里?”
“他过得不如意,你去,会帮他些什么。”
第二天,老祖母离开的时候,古阿霞心情极其复杂。她不善言辞,给老祖母敬礼是最好的礼物。流笼关门的刹那,老祖母也回敬。接下来几分钟,王凯从窗口把鸡骨刺拿出来炫耀,高喊“这是从黑熊嘴里拔出来的”。下移的流笼在万里溪的午后折光越来越模糊,而她的心念却越来越清楚。
隔天早上九点,邮差送来一封没有邮戳的信给王佩芬。她徒手绞开,倒出另一封密封的信封,收件人却写着古阿霞。古阿霞拆开信,掉出两千元的支票。信里头有张便条,写了莎士比亚的名句“玫瑰换了名字一样芬芳”,落款人是,吴天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