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鬼子,也是来寄信的
在城市里,建筑、秘密、政治终将会沦为尘土,只有传奇还活着。
传说来自耳语的膨脝,到底谁先说的,没有人知道。人们都说,那个壮汉住在江子翠的二条通与三条通之间,某次砍柴时,刀柄迸裂,断刀剁断脚动脉,血喷光了。无计可施,壮汉的父亲用牛血输入,意外活下来,故力大如牛。错,有人反驳说,那个“牛屎人”是个泰雅人,是往来乌来泷(瀑布)与新店之间的台车夫,一次推六台车,一餐拼一锅饭,每次进城沿着火车新店线的铁路跑。错,有人说那是个穿飞行衣的日本兵,住在火车北淡线唭哩岸站附近,站前不是有成排剪有英文字母的榕树,注意看,如果英文字消失了,那天他就会出现。错,有人拍胸脯保证,在金山沿海看过那家伙,半暝三点就等渔获上岸,四个箩筐夯过草山(阳明山),夜奔二十公里到大稻埕,批发完,再回金山夯一转到士林市场,要是有人刁工说他的鱼不鲜,他头一歪,呸,口水落筐,那鱼全醒来尖着尾巴跳;然后他说不卖了,把鱼全担走。错了,有人说那少年来自八里的老坑猴洞,谁死在那,廖添丁,那少年是廖添丁转世,知道吧!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你们看过他跑吗?够快够狠,铳子打不死,房屋压不垮,人也没有影子呢!那家伙不是人,是鬼,要是我说错,把我浸猪笼算了。
这些传说都是帕离开台北后才传开的,对他而言,也终归尘土。不过他忘不了头一次进台北城的感觉,那是一九四七年初的事,水泥建筑干净整齐,电线杆林立,骑楼深邃,抬头看到的多是招牌,低头到处是垃圾桶;街道宽阔,得在中央辟个菜园种树,三线道马路上总有走不完的行人、牛车、三轮车与冷风。牛多没什么大不了,怪的是都往相同方向走。“二战”末期的台北大空袭,米军精准地把总督府炸毁了,这个台北最明显的箭靶坏掉后就难修,战后改为长官公署也还一时修不完,每天不知道有多少牛载运砖材去补墙。帕后来才知道,这城市有十万头以上的牛帮人干活,集体出动,顿时陷入非洲大草原的恐怖,代价是有些道路在大热天成了沼泽,泥泞的是牛粪,沼气是粪臭。
最难适应的是通货膨胀的压力,除非像宫灯不吃不喝,还能照亮他人,锱铢必较的功夫让人足以长出第三只手精打细算,或多张嘴好讨价还价。米是算粒不算斗,吃东西得先付钱,以防饭后又涨。至于寄信,最好多贴邮资,不然由火车运的可能改由牛车送,对方收到喜帖时,新娘可能已生出婴儿。这吓坏了帕,他进城打算寄上两封信,现在只能先寄一封。也不知道是过于兴奋,还是物价上扬让空气充满铜臭,帕没吸几口空气就退回河边,划回自己的鬼屋了,狼狈收场。
“将军阁下,早点回家的原因是,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赚钱。”帕一边对为什么男孩说,一边把衣服的河水拧干。赚钱是早日把墙上的信寄出去。寄不出的信是噩梦,帕老是梦见一班列车上的士兵哀号,问他家书寄到了吗。
为什么男孩回答得干脆:“还用想,工作多到能用扁担挑。”口吻不符他十二岁年龄,但是回答的工作全是他母亲做过的。可以做女工,比如帮忙缝冬天手套,鬼屋里有几位阿桑都是干这活。洗衫裤也行,勤一点,保证能糊口饭,不过这份工作大家抢得凶。其他还有帮佣、托婴、厨工等等,多到做不完。帕听了只有摇头的份,他宁愿拿枪杆,也不拈那种掉地上就融化似找不到的针。洗衣服更惨,谁家愿意把大家闺女的内裤送到帕的手上把玩。说来道去,这些都是女人工作,帕下辈子才有份。
无计可施,为什么男孩求助母亲,帮帕觅得一职。母亲从木箱子拿出各种用来治疗扶桑花少年的汉药,有菲律宾海马、暹罗虎骨、高丽人参、印度熊胆、非洲犀角,足足能开小型的万国动物标本展览会。她说:“这是所有的家当,今下用不上,拿去卖吧!”言明买卖事成,五五分账。
帕他目前干最好的职业是军人,精神是宁死不屈,现在要他求别人买药,简直要命。他想了一夜,梦里梦外都辗转反侧,隔天阳光从窗外爆亮,墙上百来封的信在光亮中翻动,发出轻微声。帕再度检视那些内容,没错字,也没语病,唯一令人不安的是那些寄不出的信有灵魂,仿佛张口大喊着回家。刘金福不久醒来了,抹把脸,吃个冷早餐,便要帕杀只鸡好带出去卖。刘金福出门前,帕扯了个谎,跟他开口要了些银角仔(零钱),下午吃个面糊解馋。刘金福早就看穿帕的心思,要把墙上的信寄出,便说,现实更灰心,你寄出去,就是让家人多个担忧。说罢拖着木杖与沉重脚步,打开纱门,离开鬼旅社。
才传来关纱门的声音,为什么男孩又来缠着帕,也多亏这鸡婆的功夫,帕才有出门卖药的冲动。男孩“引蛇出洞”的计略很简单,很短,打破帕一夜的犹豫不安。他说:“少尉大人,我是将军,听好,出门卖药去了。”
“是的,将军阁下,但请用敬称‘殿’,警察才用‘大人’。”帕中气十足地回答。照例的,帕开窗递出床,在头上垫几件的旧衣服,顶着床出门,并且特地从后院带一台板车,划床过河。到了水深处,竹篙探不到底,帕奋力拆了一块稍大的床板当桨,划往下游的河岸,中途还得避开桥墩与来往两岸的竹排船。经过大桥时,帕慌张地蹲下身,吓得为什么男孩也依样画葫芦,还以为桥垮了。只因帕看到刘金福驼背走在桥上,连忙闪躲,怕他撞见。刘金福拄杖,另一手拎着才杀的鸡,血水弄得裤管黏答答。这老头为了省钱,花三小时绕远路过河,全靠脚走,省下的渡船费能在中午吃上一碗切仔面。床很快溜到桥的另一边,帕在这头看不到刘金福。不知怎的,想到祖父在冬风割人的桥头上,每走一步如搏命演出,随时会烟消似,帕心中涌起一股悲凉。
进城后,这股情绪延续好久都散不去,而且屡屡与他作对似。帕把带来的板车载着大床走,避开路人的眼光。他昨日进城寄信,来去匆匆,黄昏下扛着大床走,吓坏几个居民。今后进城,别太嚣张,一只老虎太逍遥地走在大街上不会成为英雄,结果很惨,不是被民众赶回圆山动物园,不然就是乐坏警察,有理由持枪狩猎你。他们到几家汉药铺兜售中药,忍受店家嫌东嫌西,不是菲律宾海马发霉了,就是熊胆潮腥了。其中一家很恶劣,说虎骨是用牛骨冒充,要是敲开的关节梗里头没有蜂窝状的骨巢就是假的。帕用牙齿啃开验货,有骨巢,很扎实。这中了店家的伎俩,说,货对了,但是品相不好,被啃坏了,不过他可以打对折买下。帕气死了,把虎骨啃下肚,也不愿便宜卖给店家,还撂下话:“我可以免费给你,就等我拉出的屎吧!你剉着等。”店家被帕的吃相吓坏。帕的牙齿磨得很响,眼露杀气,让人以为是虎姑婆来了。
“现在只有你吃过中昼(午餐)了,我能吃海马吗?”男孩沮丧地把海马尾巴放嘴里,恨不得吃下去。
虎骨不好吃,有股精液的味道,难怪有人说壮阳,而且坚硬的骨片让帕感到自己的胃变成绞碎机器,发出各种难堪的声音。帕为自己的愤怒感到抱歉,嘴上没说,但手表达了,将男孩抱放在板车上,好减缓他的疲累与饥饿。帕说,他不介意有人吃了海马,肉虽然小块,看起来比虎骨好吃且营养。这下男孩反倒吃不下去了,他先前暗算,只要帕阻止,便狠狠吞下这只脱水的小怪兽。他把又瘦又小只能喂饱盲肠的小肉干放入口袋,黯然低头。这时帕拍拍男孩的肩,指着百公尺外的街角说,把那个蹲在骑楼下磨药的人找来,他可能愿意帮我们。说罢,帕翻开衣领内侧,用牙齿撕下一块绯红色步兵肩章。它向来被缝在衣服内里。男孩半信半疑,凭着百公尺外的人影,就评断他能帮忙?这种人影满街都是,每个看来都比眼前的更有诚意。
男孩硬着头皮前往,中途经过骑楼下的面摊时,诱人的一幕在眼前。有人正要离席,碗内留下两口粉肠汤。男孩失去了意识,现在控制他的是拧成一堆咸菜干似的胃,他二话不说,把汤汁喝下,赶紧逃开。男孩跑到街底,见到那个背对他磨药的年轻人,他二话不说,或者更带情绪的“废话少说”,立即拿肩章给他看。他受够了这样求人,要就要,不要就拉倒,多费唇舌就是浪费他刚刚偷喝来的汤渣。那个跛脚的年轻人先是一愣,然后灵魂最深处的蜘蛛网像是被人摘除,撑起拐杖,紧跟着小男孩走。
回到原处,帕不见了,找了一会儿才看到床板在某条小巷幽幽处。男孩带着年轻人靠近时,帕从床板后头走出来迎接。男孩吓到了,撞鬼了,眼下的帕露出自己的原形了。阳光下,篱笆边,帕勒起袖子,刻意露出断臂。又摘掉了平日戴的飞行皮盔与飞行镜,左眼是骷髅眼,没耳朵,脸上布满坦克铝带辗坏般的伤疤,惹得几条狗跑来对他咆哮不停。帕的习惯是,凡是现场有第二人在,即使是刘金福,他也遮上这种面具,包括睡觉时。
年轻人表情惊讶地看着帕。之后,他撩起右脚裤管,把露出的铁架义肢整个甩掉,又丢掉拐杖,只靠单脚不断在原地跳着找平衡,停下来就跌倒。彼此有点像小孩子在比惨。帕拦下要帮忙扶起年轻人的男孩,示意让他自己来。最后,单脚年轻人扶着篱笆从地上站起来,对帕敬以举手礼。
帕回礼,端视对方良久。然后单刀直入,拿出汉药材,不卑不亢地对年轻人说:“头一次来台北,没有钱生活,这些可以卖吗?”
年轻人拿下东西,也不检视,一握就知道分量了。他猛点头地说跟他去,拿钱给他。说罢,年轻人也不管帕有没有跟去,连义肢与拐杖都不要了,兴奋地跳回家,在转角还摔得满身是土,连忙爬起,又连忙跳回家。
终于有着落了。帕脸上露出了笑容,笑得眉毛几乎浪起来。他用衣角把风镜内侧的玻璃擦干净,皮盔抖一抖,戴回原位。唯独瞎眼那边的风镜不擦,不是不用看,是不让人看透。一旁的男孩却哭了,原本耸耸肩而已,最后号啕大哭,泪汪汪得把眼睛快泡皱了。
“跟你回失礼,把你吓到了。”帕蹲下身,对男孩说。
“没有。是看到两个阿兵哥这样,才突然难过。”男孩猛摇头。或许这种难过像打喷嚏,哈啾两下便没了。但他也询问帕,为何整条街那么多人,唯独看到街角的年轻人肯帮忙。
人总是在绝望中遇到贵人,端看运气与缘分。偌大的通衢街道,从日据时的“丁目”改为“段”,“条通”改为“巷”,随处望去,五个年轻人中总有一个是退伍军人,流露那种胆怯、害怕与无奈的眼神,帕一看,约略猜中谁是谁,只是彼此心照不宣。那个年轻人蹲在一百公尺外,用战斗蹲姿磨药,墙角倚拐杖,露出裤管的右脚踝在阳光下闪着金属光,再远也看到义肢的光芒。帕的心中也有那道光,只是藏得紧,曾奋斗的信念瓦解了,新来的国民政府又视他们这群老兵如破瓦。帕需要被认同与理解,知道那个年轻人也是,便大胆露出自己的面目,与其说那是比残比缺比悲哀,不如说是取暖,仿佛说:我们是同类,别躲起来。这类的人会帮忙彼此,帕这样想,深知对方也这样想,故出此策。
不过,帕要对小孩讲出这心情,实在颇难,便说:“我是凭着他的衣服,上头写着米国字POW(战俘),很远就看到。”战后,不少南洋回来的士兵都穿这种衣服,由当地的联军发配的。
“POW是啥咪意思?”
“输、了、了。”即是输光光的意思。
男孩惊叹原来是这意思,台北好多年轻人这样穿,还以为是流行。接着,他抹干泪说出自己难过的原因。他说,战争刚结束时,保正伯(里长)说有阿兵哥要回来了,动员大家去车站迎接。火车靠站,大家热情地摇着旗,大喊欢迎回家,给那些大哥哥鼓励。拖了些时间,那些阿兵哥才一个个走下车厢,脸上没有好表情。车站也变得好安静,没人摇旗,也没人叫好。那些阿兵哥全穿着病院的灰色衣服,身上都少了零件,有人断腿、有人断手,有人没长头发,只长出被火烧过的疤痕。他们排队,安静走开,只有铁拐杖咖哩咖哩的声响。男孩又说,你跟那些阿兵哥比起来,算最惨的,他才难过。
“我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永远回不来。而且,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有再生的能力,像壁虎。”帕很神秘地往胯下夹个东西,又说,“不过常长错,断手长不出,却长出一条腿。”
男孩又流泪,不过这次是被逗翻了。帕把年轻人先前留下来的义肢夹在双腿间,走起路来,假装自己有三条腿,扭扭捏捏极了,还拉着推车,用令人喷饭的动作前行,慢慢往汉药铺去。男孩则拎起那根拐杖,斜在肩上前行,踢正步,大声答数。
汉药铺的头家给足了价码,对帕甚为感谢,表示家中的后生很久没如此快活了,但也劝帕别穿着日军服在街上踅来踅去,会被抓的。之后,将家中的剩菜蒸过,炒了道青菜与菜脯蛋招待。帕被发绳系在床边,只能坐在店门口的板凳上吃,他起先装客气,回答年轻人好奇的询问,比如在哪当兵?在台北住哪?但久了,他只点头回应,眼神放在稻黄中带点微焦的菜脯蛋,他独钟此味,萝卜干弹牙,煎蛋滑舌。最后他脸色苍白,身子发抖,因为血液已聚集在胃,准备好应付长久来的待废状态。直到男孩鸭霸地把菜脯蛋吃了半盘,帕出击了,把煎蛋夹进嘴。够狠的吃相,换来神秘的感觉,啊!一朵被夕阳烤焦的云落下胃了,也许低头能看见肚脐在发光呢!再胡乱扒些饭,喝两口汤,已满足了,真想到空旷的淡水河边高喊,真爽。
吃饱了,口袋也有了钱,今天的活干完了,年轻人送帕到巷口,还偷偷塞上两瓶的药酒,说这是祖传的,拿来卖有好价钱。帕点头道谢,在街角告别,回途顺道到邮局寄出六封信,又买了猪油半斤、橘子八颗,好感谢男孩的母亲。有了这次经验,帕觉得做生意不能太缩头缩尾,像大丈夫卖女内裤,不敢大胆地敞开心胸,如此下去,卖什么都亏本。回到鬼屋后,他与男孩重新拟出作战计划,好把两瓶药酒卖出去。两人你来我往,尽量把重责给对方,要求对方该如何扛责任,自己顶多是插花玩票而已。最后只好采折中方案,两人深觉明天不要来,计划真丢脸。
隔天,帕脱下飞行装,穿上灰棉袄与长裤,足蹬草鞋,口叼烟杆子,一副乡巴佬进大城的憨样,不过那张鳄鱼脸太恐怖,还是套上飞行盔与风镜。至于男孩则走摩登路线,戴草帽、穿女性连身洋装,裙下套着昨日从淡水河捞上来的玻璃丝袜,他反对化妆,出门那刻却回头把脸涂上又厚又浓的妆,恐怕连子弹也打不穿,好让谁也认不出他来。两人以“黑狗”与“黑猫”互亏彼此,这是战后的流行语,型男与辣妹的意思。而且两人在耳边别上扶桑花,更能吸引人客。照例是乘床过河,进城讨生活。不过这次不是把大床用板车拉,是顶在帕的头上,床上站着男孩。就是要娆摆,就是要热情招摇,就是要往人群热闹处钻。男孩拿着小鼓敲打,咚咚隆咚,把红皮鞋往床板大力跳踏,咔哩咔啦,还不时撩起裙子,露出用草绳系紧的玻璃丝袜,惹得路人大笑。男孩见人多了,喉咙敞开,把拟好的广告稿大声地念:“哟,俗俗俗!俗又大碗。紧紧紧!赶紧楼顶招楼下,厝边招隔壁,阿爸招阿嬷,阿公招孙仔,阿母负责招全村喔!来喔!”
帕见人群都把眼神抛过来后,大喝一声,把床板放在地上,那不过是重重举起、轻轻放下,床脚把地磕出了灰。众人知道这床是真的,不是膨脝的,而帕更是。接下来就是郎中卖药的那套,帕把上衣褪了,含口药酒后往胸膛喷,日头一照,呦!看,金光闪闪,瑞气千条。帕不废话,要群众拿砖或石头往他胸口敲,敢拿杠锤更好,把心脏挖出来也行。观众看了,却没人敢动。帕又赏出一把钱,谁要是往他胸口打破皮,钱就归谁。一个旁观的大汉仔卷起袖子,往掌心吐唾沫,搓干净,拿起砖头,说声失礼了,就往帕的胸膛重重砸,打得手麻而且有股脊椎钻透脑壳的晕眩,差点跌倒。帕扶稳大汉仔,夺下他手中的砖往自己胸口拍,砖头没了,胸口也没半点痕。帕说声歹势了,钱自己赚回了。这一来一往,两瓶药酒卖了,生意好得能躺着干,还有人因为没买着而气呼呼地喘。帕微笑道歉,末了,大喝一声,步伐甩开,把散场词边走边念了:“我是下港来的电镀铁牛人,身高六尺四,头毛是铁钉,肌肉像鸡胲(气球),战车辗不死,坦克压不歹,颠倒来帮忙打磨抛光。”这闽南语念得破,群众大笑。忽然间,声音没了,众人望去,只见一个大汉仔顶着床,床上站了摩登的反串男孩,消失在街角了。追过去找,地上只留下一朵扶桑花。
没有人知道卖药郎从哪来。有时从新店的山里来,往河边去。有时从火车站来,往淡水海边去。有时帕上岸时陷了一身泥泞,有人就说他是泥牛化身。有时帕在嘴边叼根草茎,有人就说他是大道公(保生大帝)的马夫下凡。光是整个台北市的好事者替帕捕风捉影所耗掉的口水,能养活一甲的稻苗。后来,大家说他来无影,去无踪,唯有扶桑一蕊红,干脆叫“一蕊红”。那花别在耳上,跟天师钟馗在耳朵别上的鬼艳艳的石榴花一样,丑残的面貌也跟钟馗差不多,也有人叫他“鬼王”,而且是白日上演钟馗嫁妹,看他头顶上的妹子多妖娇呀。帕不在意被叫什么,在意的是赚足钱:他把一部分钱拿来寄信,一部分垫鬼屋房客们的房租,剩下的拿来进货用,如此循环。生意做得红,不消七天就把信寄得差不多了,而且城里被他搅得沸沸扬扬,他想趁此平息风波。但是他仍要入城,不为别的,他想查出刘金福入城干吗。
刘金福到街上玩什么?早出晚归,上床就睡,下床就出门。他越来越少回鬼屋,多则三天,少则一夜,回来时疲惫不堪,躺在床上随时会死的样子。这时候帕会靠过去闻味道,充满烟酒与老人体臭,甚至在皮肤皱褶还有火药硝味,完全嗅不出来他的行踪。帕觉得,刘金福早已成为不会腐烂的尸体,趾甲从裂开的鞋头露出,衣服褴褛,裤带用月桃绳,头发用清国样式的发带绑,胡茬与成撮露出来的鼻毛又硬又白;牙齿只剩八颗,宁可衔筷子,也拒绝牙刷伸进嘴;不喜欢洗澡,污垢多得耗尽两块肥皂也打不出泡,身上永远飘着乞丐的馊味。最常吃的零食是枸杞,说要明目,别瞎了自己,好看清楚冥府之路。帕心想,他老的时候会这样吗?人家说相亲时,看妈妈就知道女儿将来模样。他有一天会成为如此的糟老头吧?放弃文明,视整洁为粪土,不在乎外人的眼光。但是帕多么讨厌刘金福,甚至厌恶,经历那么多战火、挫折与屈辱仍活得好好的,偏偏算命师说他的命就是跟刘金福一样,活得够老不死。帕恍惚看到床上的老人不是别人,是自己的原形,一根倔强的老木,不发芽,更是拒绝腐朽。
这天早,刘金福又叫帕杀了头猪,肢解后放在板车上,加条绳子挂在胸前辅助,拖着走了。帕也随后出发,穿上飞行衣与皮盔,用板车拖着眠床,在街角的榻榻米工厂买了稻秆堆上床伪装。男孩照例跟来,一只死缠烂打的跟屁虫,不让他来还在地上哭闹。帕怀疑男孩整天把耳朵贴在墙上窃听,有动静都逃不过他的掌控呢!只好给他跟。出了门,过了桥,进入城,人潮就多了,靠左靠右都随便走,帕为了闪人与避开车潮,几度跟丢了刘金福。多亏男孩匍匐在床顶的稻草堆中,眼尖地找出,他似乎爱上这种间谍跟踪游戏,一路骂帕没吃盐,走得慢。没想到刘金福对街道熟悉如入自家灶房,没有浪费半步,很快找到市场卖屠体,闽南语也没有罣碍,因为他装哑巴,用比手画脚的功夫,再装些可怜,肉品很快告罄,留下最有价值的猪心与后腿。之后,刘金福买了两罐红露酒、三斤狗肉与双炮台香烟,拉板车四处踅,也不知去哪,累了就坐板车休息,渴了就借骑楼下的水龙头喝,饿了吃面摊。一天下来,刘金福的行程很无聊,连帕都跟到打瞌睡。帕总结他的重点行程:刘金福在某大官的豪宅前与管家很熟络地聊天一小时,送上猪腿与狗肉。离开时,管家指着藏在板车稻草里的猪心,也被拿了。接着,他花两小时行程,到某民宅送上两罐红露酒,随意扯聊。一天就结束了。这时天色已暗,刘金福赶回鬼屋得穿过整个市区,还可能会迷路,他推着板车到公园,那里人少,符合他的企图,寻块幽静处,脱了裤子大解,事后用番石榴树叶摈净。
这样过生活与罗汉脚差不多,帕用废木屐形容,而且当着男孩面前看见自己祖父大解还有些窘。帕认为后头没好戏了,如果这种邋遢的老货仔还能上酒家喝酒,体臭会熏坏大家的酒兴。只见刘金福上完厕所,到处捡落叶,嫌不够,还摇树搜集,几乎让每株树疲惫地应付寒风与这个老头。整个公园寻了一回,刘金福用垃圾桶把落叶装了运上板车,拖到死巷,把板车掀倒,挡起冷风,人便钻入塞满落叶的垃圾桶睡着了。
帕突然有种愤怒想对自己吼:这老货仔不知照顾自己,风这么透,天气如此寒,摩挲了一天,只图个垃圾桶就好。他关在鬼屋那段时间,日思夜想,所想的刘金福游台北的地图,应该是打早出门,到巷口嘬碗面糊,配盘萝卜粄;之后到公园看人耍猴戏、卖膏药,再剃个头发之类;中餐吃封肉配竹笋汤,饭后去电影院睡午觉,下午逛百货公司。晚餐后,到日式澡堂泡汤,皮肤搽油霜,走在寒冷的街道,嘴中哈着气,最后找家不贵也不便宜的旅馆,睡到天亮。但是刘金福的行程没有照帕的谱去走,连边都没沾到。难道帕的一路跟踪被发现,刘金福走苦情路线?帕不认为,除非他阿公脑后也长眼。
帕决定耗在这,观察刘金福的动静,他从裤带掏出一把钞票,要男孩坐三轮车回鬼屋。男孩不依,坚持留下来作战。帕正在气头上,一手拎着男孩,右上臂拉着拖车到街上,随意招了三轮车,就把人丢上去,喝走车夫。回头时觉得缺人揍,一拳就把路灯柱打歪,嗡嗡闹,灯泡爆裂熄了。灯暗了,这顺了他的意思,只要把大眠床扛下车,稻草掩盖,能图个好地方睡,也好监视不远处的刘金福。也不知过了多久,手中无表掌握不了时间,帕全身发抖,热量仿佛从每个毛细孔漏出来,完全堵不住。而且他晚餐没吃,肚子空空,忽然灵光一闪,他从床缝摸出了萝卜干吃,那泡过淡水河而有了鸭粪味,就当鸭肉干好了。
“你偷食我的菜脯,这才是你的。”为什么男孩大喊。
帕吓一跳,头钻出稻草堆看,是男孩捧了一大碗的担仔面前来。这条巷子冷清清的,从头通到底,只有坟场整理后变成的公园传来鬼叫声,哪来一缕油爆香葱的味道?看来这面摊可远,端来费功夫。帕心头怔揪,嘴上骂他几句,却下手把面端了来,掌心烧烫,一股暖意从手中灌满了全身。他根本不用筷子上场,先吸口汤,把舌头烫醒了干活,伸个老长,把面条、虾仁、香菜、豆芽菜都踢下肚子去。啊!帕赞叹一声,要不是男孩阻止说“碗公不能吃,那是有押金的”,他牙齿也用上了。吃饱了,帕的眼皮也要塌了,暖和的胃囊让他觉得肚子里塞了盏路灯,全身流荡着阳光,挺亮的。他便对男孩说起了个故事:从前有个地方,叫关牛窝,那里的山好高,水好透,最棒的是路灯由掉下来的星星点亮。男孩说不信,星星点灯,哪有这样的路灯,可是帕没说完就睡翻了,男孩只能相信了……
睡到半夜,帕冻醒了,张开眼时吓着,为什么男孩抱着他缩在旁边。帕连忙在稻秆堆中摇醒他,急问他怎么没回家。男孩说,他摇电话回家了,说今天跟帕大兄出门去北投泡汤、吃土鸡,不用回家过夜,妈妈答应了。
“看来你长大了可以住外面。”帕说。
“才不是呢!爸妈都不管我了。”为什么男孩驳斥,“他们偏心,比较喜欢哥哥,不喜欢我。”
又是一场兄弟之战。帕听着男孩抱怨,抖出家庭内的纠纷,父母不睦,说得嘴皮乱抖。帕听了好久才厘清男孩的意思,原来扶桑花少年在五岁发病后,焦急的父母到处找医生,时日一久,双亲开始抱怨这是对方上辈子造的孽,害了扶桑花少年。有一回两人吵得凶,怒火和欲火越撩越大,床头打了一架,床尾又爽一下,意外种下了为什么男孩的种。父亲后来把这件事当家族笑话说出去。男孩多少会认为他在家中是“插花”性质的,不是主流。帕听完了不回应,他不擅长劝慰,面对白虎队是吼的多过于轻声的安慰。帕是军人性格,深觉命令很好用,包括曾经这样面对向他吐情的白虎队。
“将军阁下,这时我该抗命了,颠倒过来命令你了。去,你马上去那边的街角骂过来。”帕说。
“这样够远了吗?”男孩真的跑到街角对帕响应,然后吼着,“我是台北城第一大将军,恁爸今晚真不爽,详细听我讲,我家有个快死的阿兄……”
帕笑了,男孩样子真狡怪。一个片腿,一个云手,然后来个小蹦,又追加个筘腿,用歌仔戏的那套把兄弟阋墙演出来。武功很拙,倒是喉咙有彩,骂得整条街有了回音,他也流汗了。最后有观众回应,不知谁家受不了这狂吼,放狗咬。男孩从那头狂奔回来,一头扑进稻草堆藏,后头跟一只疯狗追,狼狈得像是快被戏迷逼疯的大明星。狗盘桓了两圈,最后走了。
这头喧闹,那头有了动静。帕与男孩立即安静。刘金福从垃圾桶爬出来,拼命地把自己的手背与两颊搓热,对着墙壁小解,然后拖着板车离开,经过帕躲藏的稻秆堆时,没发现任何异状。帕立即跟上去,凌晨的街道空荡荡,即使保持距离,但拖着床的庞然身影几乎在告诉刘金福说,我就在你背后,你最好佯装不知道。男孩马上跳下板车,说自己常玩躲猫猫,从来没被人抓过当鬼,此时他自愿当报马仔,到前方刺探情资,再回报给帕。帕笑几声,顺了他的意。最后刘金福来到中山北路的一条小巷,附近多是茶坊或酒店等声色场所,不时传来女声笑闹,空气中也弥漫着香烟、酒味与香水味,他没有进入那些胭脂味的楼房,是走到巷底的公共澡堂。澡堂彻夜开,满足附近寻乐的男客,他们洗到一半时会下身围着毛巾到门外的摊贩,就着氤氲的茶水蒸气,边喝上一碗面茶配油条,边品论女人与生意。刘金福在澡堂外徘徊,见无人,撬开路边的沟盖,用澡堂排放的废水泡脚与洗手,再盖回去,缩在被蒸汽熏热的石板上睡去。帕看到刘金福找到好床,也安心了,心想不如到澡堂好好泡澡,去除几个月来的霉味。两人便付了钱,拿个理由推托,扛了大床进去,彻底地把身体泡成熟虾了。
隔天,照例是一段可有可无的跟踪行程。同样是刘金福买酒走访人家,吃骑楼下的面摊。这折了男孩的兴致,认定刘金福是全台北最糟的老头,像马路上随处可见、被公交车辗干的蟾蜍尸皮,别妄想从他身上再榨出一滴乐趣。但是到了傍晚,事情却有了变卦,帕与刘金福大吵起来,几乎扭打起来。那时天色逐渐昏暗,行人渐多,三轮车夫的吆喝声大了,刘金福拉着板车靠边走,无视骑楼下挂面相布条的算命师在挥手招揽。忽然,车轮掉进水沟,凭他个人之力,难以脱困,还好骑楼下的画师走来帮忙。这开启了机缘,刘金福参观了画摊,在怂恿下,他揣入口袋摸了钞票,坐上板凳,决定在物价飞涨的压力下,给自己先画遗照。这种遗照叫福寿图,格局固定,大多是女的坐太师椅,男的站立在兰花桌边,背景是富贵人家的厅堂。由于画师早已画好图案的格式,只消把人头描摹上即可。时近黄昏,自然光不足,考验画师的经验与技巧,打着油灯,求细腻的画工难免会慢些。
帕也等了,而且等出愤怒。他不顾男孩的阻拦,走近到刘金福身后看图,慢慢看出蹊跷,才绕到画师旁把画笔抢下,折断它。帕讨厌这张福寿图,这意谓刘金福大声宣告,他活够了,有图为证了。帕也讨厌刘金福画遗照,这不就间接证明,这个自认什么都行的孙子没才调保护自己的阿公。这举动惊扰了画师,深呼吸后壮起胆子,发出粗哑的怒骂,几乎让人肯定他的喉咙着火了。
但是有人骂得更火,那是刘金福。他颤抖,站起来,耗尽力气地大吼:“你仰般走出来?你这野灵鬼,行到哪,都会害死人,你会害死这里的人,回去藏起来。”对刘金福来说,带着帕来台北只是就近看管。宁愿把帕死锁在鬼屋,也不愿放他出来一步。他比谁都相信,而且体验到,帕是家神三太子哪吒转世。他会刮肉换身,落身在哪个地方,那就变成阿鼻祖地狱。关牛窝被他搞得天翻地覆就是证明。
帕哪听得下去,他现在气得充血的耳膜像犀牛皮厚,还能听下去的,只有自己说出来的话:“我要去哪,就去哪,你没有权把我锁在鬼屋。”
没等帕说完,刘金福抄起小桌上的油灯,往帕的身上砸去,大吼:“你这身日本鬼衫,滚回去穿吧!”
帕的飞行衣烧起来,火跳着,也疯着。骑楼亮了,行人停下来看,帕身上跳着金屑的油沫,完全像根蜡烛照亮了大家。
男孩尖叫,脱下衣服拍打帕身上的火,说:“你救救自己。”
僵硬的气氛持续着,帕站这,刘金福站在那,两人不动,也不说话。倒是旁边的人像烛光下乱颤的影子跑来跑去,担心帕被烧死,因为眼前的家伙存心变成灰似的待在原地,不在乎身上有多少火。没错,帕是麻痹的木头人,摔爆在他身上的油灯烧不痛他,更痛的是来自帕心中的怒火。帕捺不下情绪,生命中最亲近的人,往往也是最恨的人,那是同脾气相碰的弃绝。帕告诉自己,今后再也不要跟这死老货仔在一起了,不要受尽怒骂、委屈与指责。断绝关系最好的方式,是离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帕转身拖走板车,这时才感到疼痛,发现身上着了火。飞行衣有基本的防火功能,皮肉伤不大,但是油渍燃烧起来挺吓人。帕赶紧拍去大火,回头看,心头抽搐,他拖的哪是板车,简直是一颗发炉的天公炉。原来火苗跳到稻秆堆,得意地啃食易燃物,马上冒火,板车三两下烧起怒火。这还得了,帕连忙把大眠床拉车下,叫男孩去骑楼下取水。还好稻秆烧起来声势大,后劲小,床没烧坏,顶多熏黑了。晚一步救的板车则没这么幸运,在火堆中噼啵叹着,瘫成灰。也罢,帕觉得多了两个轮胎反而像坐轮椅碍事。他拉了拉发绳,它还是跟牙槽一样紧,这玩意细小,却连火都烧不卷。算了,他抹了把稻灰在颈根,把那润滑一番,别给箍着的发圈咬了。接着,脚一顿,脊一弹,那张大眠床就好像自动跳上帕的头。人就走了。这头顶功夫太醒目,走在大街,自然引起轰动。一群人紧跟在后头,叽叽喳喳谈论,说那就是传说中吃了仙丹的卖药郎,得靠一张床镇压自己才不会飘走。
有个孩子胆子大,跑到街中央,大吼:“来喔!来看喔!地方有出名、名声透京城的铁牛拳头师来啰!有呒?”
“有喔!”众人回应。
“大人头顶有眠床,身后跟一只老鼠没洗澡,有鼠味呒(有趣味吗)?”
“有喔!”街上群起欢呼,欢声雷动。
前句话是冲着帕,后句是冲着跟在帕身后的男孩。男孩怯了,这下了解到女人为何依赖化妆品粉刷脸庞,最好是歌仔戏那种会淹死人的厚粉,因为他脸红透了。男孩找不到地方躲,头低低,拉着帕的衣角走。帕对刘金福的气未消,啥也听不下,街头的欢呼也充耳不闻,他只感觉到有人拉衣角。回头看,是男孩,也嫌他这样拉很碍着,便一手提抛上床,大步走下去。
走不出两条街,前头是人海,回头是人墙。帕咒骂一声,这才明了众人是跟他来的,躲哪去?走左边,巷子太小,床会卡着;走右边,骑楼空间更小,除非有能耐把墙都推倒。这下走不开了,帕只好往人墙薄的地方钻去,冷不防把一个凑过来的报僮推倒了。帕转头要走,偏偏看到熟悉的讯息,就在散落一地的报纸上。他拾起一份,看了一下,成篇的汉字报道有看没懂,便指着上头的某条新闻要报僮解释。报僮哭了,说他不懂几个字,也不是故意要挡路的。帕扬起报纸,高声问有谁看得懂新闻。有个年轻人挤过来,拿下报纸,就着闪烁的路灯解释成帕熟悉的日文。
“李香兰遣返日本后,重回映画(电影)舞台了。”年轻人解释。
原来是这样呀!帕心里又惊又喜。战后,帕只知道李香兰被国民政府逮捕,以为日宣扬的罪名,定她为汉奸,判死刑。不料看报纸翻译的年轻人说那是旧闻了,他又说,事后李香兰证明自己是日本人,被无罪释放,遣返日本。帕心想,真是戏剧性转变呀!还以为风靡一时的女优就此香消玉殒,他曾着迷李香兰圆熟的京片子,狠命地学《夜来香》与《何日君再来》两首歌里的汉字意思。原来她是日本人,叫山口淑子。
帕大笑了,大家也跟着笑起来。帕掏钱买下两份报纸作纪念,围观的群众也立即抢买报纸。帕大步往前走,踅到电影院前的零食摊,买烧酒螺、甘草腌番石榴和五香卤豆干给男孩。跟来的群众也抢着买,把吸尽的空酒螺当哨子吹,满街都是哨声。帕觉得该庆祝一下,到面摊吃干面,上些小菜如卤鱼肚、烫下水、猪头皮、酱猪肝。附近几摊马上挤满人客,站着、蹲着或盘坐地上,人人手中一双筷子,嘴中全是面。没错,帕去哪,人群跟着跑,摊贩跟在后头拉生意。人群后头还跟着几个流浪汉或乞丐,捡拾掉落的围巾、鞋子、扣子,甚至是钱币。
帕问男孩:“吃饱了要去哪续摊呢?”然后故意听不清楚回答似的,要男孩更大声回答。
“饮酒啦!”男孩用吼的。
“啊!这才对,”帕大声地说,“去饮酒吧!”他为李香兰的境遇高兴,顺便庆祝他与刘金福断绝了祖孙关系。
街道上有数百人跟着来看顶床的功夫,把帕围得死死的。另有穿日本军服的年轻人来指挥交通,在十字路口挥旗,车阵排得好长。帕也不急,脚步正热,心情正浓,慢慢培养喝酒的兴致。晚风穿街过巷,从各处汇聚来,有河水与山林的气味,他边走边念:“我是下港来的电镀铁牛人,身高六尺四,头毛是铁钉,肌肉像鸡胲,战车辗不死,坦克压不歹,颠倒来帮忙打磨抛光。”念法不是一气通贯念到底,是帕唱一句,群众喝一句,学他用蹩脚的闽南语。最后帕带大家唱日本军歌,不会唱的就哼,哼不上的就打拍子。二十来个穿日本军服的年轻人就围在他身边,紧握拳头唱和。他们的衣着除了折痕之外没有皱褶,说明平日叠得好,趁此拿出来穿,不过穿得有些仓促,有的上衣没塞好,有的领扣没扣紧。帕指点衣着不整处,很快获得他们的响应。
原先趴在眠床上惊愣的男孩,这下可以优雅地盘起腿,看尽大街风景。人们说,台北曾是湖泊,自从一片干燥的云带走水汽后它就日渐干燥。男孩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湖泊残影此刻重现,人潮淹没街巷,像是元宵夜热闹。好多孩子把才收好的灯笼从家里拿出来用,不外乎是打洞的铁罐或麻竹筒,从远处跑来。更远的巷底,一个约四岁的女孩焦急地往这跑,半途跌倒,提灯乌了,被最后的烛光照得惊喜的脸庞也灭了,只剩漆黑。男孩为了看清楚这幕不由得站起,希望小女孩没受伤,天好黑,床又移动,他失去那片视野。男孩再看,骑楼下的招牌边,那个小女孩出现了,提着熄灭的灯笼对他招手。他高兴得拼命挥手,而且把害羞全丢光,大叫大跳,感到再多些人,再多点欢呼或激情,或许床就会浮起到屋顶呢!
壮大的声势很快结束了。经过南京东路时,来了一批佩枪的警察,他们大声斥喝吹哨子赶人,往帕冲来。男孩从制高点看到,连忙警告,有“大人”来掠人了。不消说也能感受得到,前方骚动了,原本紧凑无比的人群顿时溃逃了。不论如何闪,头顶着眠床太招摇了,逃不过数十双目珠金金的警察。帕不逃,站原地,等待时机再逃跑。群众也没有散得干净,在不远处逛街、打香肠摊贩,不然上楼顶看。穿日本军服的年轻人赶紧脱衣,主动把人群推开一条缝,暗示帕可以从这逃走。帕就等这刻,有了路才好逃,人墙厚多碍事呀。只见警察冲来时,大吼大叫,男孩吓得跳下床。帕照例龙骨一顶,腰一弹,又把男孩盛回床上,在人群中慢闪,跟警察玩起老鹰抓小鸡的游戏,搞得团团转。末了,玩兴淡了,帕自报家门地吼“我是下港来的电镀铁牛人”,吼完没下句,化成一阵风顺着人缝逃走。倒是现场有数百位群众躲得远远地吼完,从楼上到楼下,从大街到小巷,从大人到小孩,好像帕有无数的分身在吼,说他们战车辗不死,坦克压不歹,颠倒来帮忙打磨抛光了。
也不过瞬间,眠床像是流过了无数的街哄与喧闹。床上的男孩感受到轻舟已过万重山,水泥铸造的山水也有好景色。左踅两圈,右兜三转,不久招牌与灯光全没了,一路由穿日军服年轻人的指挥下,帕驻停在一条街道。阒寂无声,两旁的围篱森森,黑松昭然,偶有风吹过门缝的嗡嗡响。与三个穿日本军服的年轻人寒暄几句,要道别时,帕深深吸口,闻出酒香,道:“我朋友家住这附近,走,去他家喝酒。”几人大声叫好,没多疑地跟去。小巷底,接上泥土路,先是凌乱的菜园与竹林,后头便视野大开。那是汪洋的稻田,正值一期稻作初始,水田灌满水。星光落下,感觉田里不是刚种上稻,是种满一颗颗灿亮的银河之光。田塍纵横,清澈无比的水圳,连水声都嫩得像是咬迸的甘蔗头。男孩对美景很着迷,但狐疑地问,这边靠山,不是转家的方向。他们没有往淡水河方向。三个年轻人更是好奇地四顾,眼前毫无人烟,哪有酒?
帕回应说,“看,那是我朋友开的‘高丽亭’,还有,那是‘江山楼’,‘天马茶坊’在最边边。最远的是‘吟松阁’,可惜关灯了。”这一路念下来,台北有名的声色场所都有了。
大家放眼看,附近哪有酒家呀!帕也看了过去,尽是朋友,但是要选一家有酒有饼的才行。帕最后相中两百公尺外的一间屋舍,点着长明灯,傍着老树一株。一群人走去才知是土地公庙,好小一间,庙内有米酒,也有红龟米糕。帕说这是伯公庙,用碑取代神像,老远就看到,而且今天是伯公生日,客家习俗在莳田时会敬上米酒,以示祈福崇敬。说罢,自行取出酒菜,把床板竖起来挡瑟瑟吹来的北风,开宴了,帕把三个神杯内的茶水洒入田,给三个年轻人倒酒。男孩年纪可以了,斟个小瓶盖给他。帕说自己没有盛的,把嘴巴当酒杯了。他仰瓶喝了,畅快,又到附近几家庙搜回了能吃的东西,酒蔬糕饼都有了,呵呵大笑,叫大家别客气。一时间气氛都阔了。帕喝多了,醺醺然满脸通红,身体正热,走到水圳处把飞行衣脱下,脱不下的胸口处是因为皮肉与烧毁的衣服黏合,泡了冷水,果然舒服,舒坦得把衣服上的焦肉剥下来吃。泡冷水,吃人肉,众人见状,都皱起眉头,全身的鸡母皮都傻了。
一个眼下有疤痕的年轻人别过头,胃囊急促,把酒都吐了。吐完了,他把嘴角牵丝的唾沫擦净,说:“人肉不能吃。”
人肉自然不能吃,谁会无聊得拿来塞牙缝。除了帕,他是怪胎,身上永远有奇观,要是哪天他魔术般把头拔开肩膀也不足怪。不过眼疤年轻人身材干瘪,脸色灰黄,从他嘴里迸出人肉不能吃,肯定有文章。无论大家如何吆喝与灌酒,眼疤年轻人只干笑,喉咙勒紧,不肯发声。帕抖着身子爬出来水圳,冷得大吼,猛往身上拍,好让身体热起来。大家被狮吼吓坏,杯酒差点晃落。帕这才说:“你在哪吃过人肉?”帕虽然直接问,但语气并不斩绝,对方要保持缄默也行。
眼疤年轻人说他没吃过,但是遇到吃过的人。他说,他在拉包尔(Rabaul)驻守时被米军围困,海面上是天天炮击的舰队,密密麻麻,像条金属色的海浪静止在那;天空更不安,日日轰炸,爆击机像鲸鱼游过上空,然后忽然喷蛋,密密麻麻的炸弹就掉下来,轰隆一响,丛林那些两米宽的蝙蝠与一米长的蜥蜴全跑出来。没粮食时,就吃这些蝙蝠蜥蜴。后来日本输了,他被运送到新几内亚的战俘营,日本人和台湾地区的人分开管,待遇比困在拉宝尔时好太多。过两个月,又送来了两个高雄人,瘦巴巴,眼睛愣滞,据说米军登陆他们驻守的岛,他们在丛林躲了很久,没得吃便割死人的屁股肉吃。后来搭船回台湾的路途上,关系熟了,他问那高雄人,人肉的味道如何。
“人肉吃了会做噩梦。”帕这时插嘴说。
“没错,那个高雄人说,人肉吃了会做噩梦。”眼疤年轻人说。
这时大家目光转移到帕,疑惑他怎么知道这点。唯独男孩问了:“你怎么知道吃人肉会做噩梦?”
“我刚吃过,吃自己的肉,马上做噩梦。”帕指着自己的胸口说。大家顿时笑了起来。帕笑得不够泰然,因为只有他知道,他确实吃过人肉,也有一群少年吃过人肉,在中央山脉的那几个月。
这时风越紧了。帕有些冷,大家也是,不觉间距离拉近。帕起身从老树折了不少枯枝,用长明灯取火,就地烤起龟粄。龟粄受热后噗吱响,冒起泡泡。帕边吃边问大家,是不是有些孤单。男孩没说话,点了头。其余年轻人低头。帕指着田野,说,怕孤单,就把这仙、那仙,还有那几仙请过来,把附近的土地公搬过来一起烤火吧!大家吓着了,连忙摇头说不敢,因为他们误会帕的意思。帕说这些土捏的公仔又不是鬼,还怕什么不成。说罢,他用头顶起床去请神,请神的过程像捡田螺那样,无礼又粗暴,把手伸进每座小庙里捞呀捞,大喊:“看你逃哪去,哟!捞到了。”便把神尊给拎上床。方圆五百公尺的土地公都来了,十八尊神坐床板上,摇摇晃晃,胡子飘飘,要是想逃的光是掉落床就粉身碎骨了。帕又回到篝火边取暖,把神明都围着火堆摆,拍拍他们的背,说不用怕,要他们看着帕大瓶喝酒、大口吃龟粄。帕眯眼陶醉,刻意发出吱吱嚓嚓的赞美,害得土地公差点没气得把胡子掉下来了。附近开荒拓土以来,就数这次让各区的土地公聚会,理应好好叙旧,这下只能互吐苦水了。
看着眼前的人喝酒,玩土地公取乐,男孩深觉帕无法形容呢!不怯神,也不怕鬼,也没有人样,毫无规矩,不服礼教。帕到底是何方神圣?还有多少的能耐他不晓得的。男孩记得父亲说过,人要是活得越像自己,就越没有朋友。眼前的人也是甚少朋友的吧!
男孩靠在床边,看着繁星点缀,美景令人晕眩。这时候,眼疤年轻人哼着歌,说他以前常在拉宝尔仰望繁星,拨找南十字星,凭此眺望家乡的方向,盼能早归,死也要死在家乡。现在看这星空,好像没有南半球的亮,但他死也不要回到那。说完,用日语唱起了著名的《拉宝尔之歌》:
拉宝尔再见了,
我仍会再回来,
忍着暂时离别的泪水,
望着怀念的岛屿,
椰影上的夜空,
南极星不断闪亮……
夜色晚,天空黑,星星才稠了起来。水田中央的一群人把脖子仰酸了,这才低头散会。十八尊土地公不散会。帕说,让他们窝在这吧!难得,明天就会有人放回各庙。他们顺着田埂走,路上都不语,怕说破了万籁俱寂,或戳坏了内心那层刚吹起来的宁静之膜。到了住户区听到了些人声,反而脸颊发酸,想说上几句凑热闹。
街角的路灯柱边,有个长发垢面的流浪汉坐在那,路灯不亮,黑暗中他有几分的废墟模样。帕感到怪异,乘兴而归就不太有戒心。走到那,几个人被头上掉落的水滴着,一摸是血,骇然地往上看。这时不亮的路灯突然亮了,看见上头吊了一具全黑的婴尸,肠肚悬在外头,眼睛爆裂,嘴巴也突出来。帕头上顶着床,没滴到什么,也移开床瞧瞧大家被什么吓得大叫。那不是婴尸,是穿着婴儿服的黑狗。帕看到后有种脑门顿时被扁钻刺醒的感觉,画面见怪不怪,而是那具诱他往上看的尸体,害他下盘空了。果不其然,灯柱边的流浪汉忽就往帕的右脚踝套上绳索,之后跑开。帕猛甩腿,男孩则机灵地扑去解开。套子是难解的特殊机关。只听见转角传来卡车发动声,帕就被拖走了。他扛着眠床,一脚被拖,只能靠另一脚以金鸡独立的跳法,男孩还挂在勒紧的绳子上晃着。跳了百来公尺,帕被眠床撞得头壳快冒出火花,脚也发酸。情况越来越糟,后来还来了一辆卡车紧逼,前后夹攻。忽然间,前方大亮,拖他的军卡亮起聚光灯,从后车斗以刺眼的光芒晕了帕的视觉,趁此加速,把帕拖倒地上。男孩还挂在绳索上,吓得没有叫声了。
帕翻落地,赶紧抓床沿,不然凭着半吨重的眠床,脖子上的发圈会硬生生割断他的头。一个猴抓,帕爬上床,要男孩抓紧,别给甩下去。眠床可真耐用,被拖行百公尺,四脚僵着在滑,尽是乱颤,也把帕的屁股快活生生顶成两瓣了。军卡把帕拖入小学操场,后头那台也跟入,不过现场来的不止这两台,又陆续拥来数辆大军卡,早有埋伏与准备,用接收来的八盏日式高空探照灯直照射帕与男孩,连白天都没这么亮。
是国民政府来抓兵了,这是帕的念头。军卡与探照灯是军方的证明。怪只能怪自己太大意,帕到处招摇,闹得沸沸扬扬,贪一时之快活,如今给人围得死死的,能怪谁?不过这样也好,他才发誓要脱离自己的祖父,借此加入国军,前往大陆打仗也好斩断这段关系。想到此,帕便宽心了,大声说:
“你们慢慢来,我愿意听话。”
许久,没有任何动静。这些探照灯真强,几公里外的跳蚤都能现形,在近距离照射下,光够螫,让帕眼睛猛流汁的,搞不清楚那些军人的虚实。帕再度吼回去,希望有人响应。
“年轻人,谁跟你慢慢说。”有人说话了,在灯光后头边走边说,绕着场子走,说,“你乖乖受缚吧!别轻举妄动。”
帕猜不透对方的来历,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情势对他不利。他在凌乱不堪的杂音中,隐约听到金属卡榫移动的声音,声细微,但清脆果决,凭着职业训练,那绝对是拉枪机与开关保险的声音。也许下一秒,他马上变成蜂窝或公交车碾过的公鸡一样爆开羽毛。如果独自一人,他早就逃跑了,只留给对方疑团,但现在身上带了两个拖油瓶——大眠床与男孩。如果不带走前者,发绳一割,只能留下自己的人头了;如果不带走后者,只能一辈子留下遗憾,害一个天真无邪的男孩被子弹打烂了。没错,如果要带走这两者,又要全身而退,他得在理智、稳定与对方的弱点间周旋。顶多吃几颗子弹吧!反正他自认烂命一条,不差再用子弹戳几个洞,拧出几碗血。
至于把帕围得死死的,不是军队,也不是警察,是警备总部的特务。经过多日来的线报,街头常出没的扛床少年,今日穿日本军服出现,便纠集特务要将他逮捕。他们动作之所以快,是军队与警察也要抢帕,各自运筹帷幄,只好先抢先赢了。经过多次围捕演练,这次终于逮到时机,用上八辆军卡、两挺机枪、二十支手枪与长枪,其余的拔河绳、铁链、铁钩、猪笼与麻醉药剂等算是小角。这场战斗,帕输了,他要顾忌的东西太多了,眠床是累赘,男孩是累赘。尤其是警备总部的头子威胁说已逮捕了三个刚刚与他一起混的日本兵,要是帕不听话,他们下场会被拖连得更惨。这让帕脊骨寒凉,不得不安静受缚,像一只病鸡等着让人拧断颈子。帕照特务头子的命令,跪在地上,闭上眼,单手负在后头。不多时,有人从帕的后头走来,拿了一根长铁丝穿过帕的手掌。铁丝再分别穿过帕两脚的踝后筋,一抽紧,把他绑成跪地的人球,再拧死铁丝,就是一团废肉。帕一动,全身的筋骨剧痛。这个人绑完帕,把吓得站不住的男孩背走。男孩忽然大哭,泪水狂喷,死命地抱着床脚不放。特务头子吼了一声,算了,把男孩留在那。最后,操场只剩下两人,一个是哭得半死的男孩,还有不知怕死的帕。帕手背渗血,眼睛眯着,搞不清楚对方下一步棋是要他死还是活。等待,帕告诉自己,等待时机出现。
对特务头子来说,等待能制造最可怕的敌人,叫心魔。不论帕如何叫,特务头子只发出最简短的回应——笑。笑,不是喉咙到鼻腔间肤浅的气爆,是来自内心深处最气短的鄙视,用这种方法,却折了无数的英雄与匪贼。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面对强光,帕跪着不动,犹如接受强光的审判,只要一睡着立即遭人用冷水泼醒,或被猛然丢来的鞭炮吓醒。帕知道这精神折磨的背后,是要他臣服。要是他不肯,没有人能拔下他一根头发。但是,有件事让他莫名万分,时间好像停了,说“好像”意谓着他也不确定,没有虫鸣与流动的微风,不只时间死了,连空气也僵硬无比。等了那么久,他肚子饿扁了,也知道对方会在天亮时收押他。可是天怎么不亮,好漫长。而且他一说话,马上有人从刺眼的灯光后靠近,挥鞭打在他身上。鞭尖强而有力,伤人于无形,却让笞伤的地方接下来的一小时紫青红肿。或者,特务拿木棍朝帕下跪的脚板打,让帕痛麻窜爆,脑壳嗡嗡作响。
特务倒是很优待为什么男孩。他要什么,免开口,火速提供什么。时间到了送上一碗热乎乎的汤面与黑白切卤味,油花晃漾,葱花缀饰,热气在聚光灯下冒着,似乎要他当着千千万万的人面前表演喈面的滋味。男孩刚开始时有骨气不吃,要陪帕一起受难,但胃不争气,挤缩蠕动,巴不得要从嘴巴深处跳入汤面中游泳。帕点头示意,要男孩吃了,别苦了自己。男孩豁出去,好像吃完就可以慷慨就戮,筷子免了,汤匙免了,也不用手端了,两瓣嘴皮窸窸窣窣响,一伸舌头就把碗底擦透了,干干净净。接下来,男孩打哈欠了,特务送上棉被。男孩腿一缩,特务送上夜壶。口渴有水,背痒有人抓。对帕来说,这也是对他用刑的方式,不准他吃喝睡觉,却找人表演。他笑了,想起当年鬼中佐就是用这招对付拉娃与尤敏,一个人用武力屈服他人,是向更多的人宣示,惩罚是在维护大家权利。然而帕还搞不懂,对方要的宣示是什么。就在男孩吃上第八碗汤面,几乎吃腻时,帕累得开始出现幻影。八盏聚光灯仿佛是洞口,从那流淌出人面兽体的怪物、长出手脚的植物、五官烧融的士兵,他们活在两千节车厢的无轨火车上,每张脸占据一个车窗,帕不认识他们,但叫得出他们的名字,那是他生命遇见的每个人,媸丑的面貌是他们的原形,没有人是完整的。
不准睡、不准吃、不准动,不准乱开口,只准帕把屎尿拉在裤裆里,折磨殆尽,特务这才有进一步动作。他们拿出一份自白书要帕画押。帕看不懂密密麻麻的汉字,要对方解释一遍。如果正确,他捺指纹没问题。然而,加诸他身上的罪嫌有妨碍交通、煽动群众在街头抗议、日本军国主义复辟运动,帕心想,妨碍交通,他自然有,但煽动群众,凭他这小角实在没才调呢!至于日本军国主义复辟者,他不懂,穿了飞行服、不小心溜几句日语就犯王法了?
“这意思是,你这日本鬼子跟辜振甫一样,在城里乱搞,煽动群众搞台湾独立。”
“二战”末期,辜振甫等人与在台湾的主战派日军结合,密谋“台湾独立”运动,战后被警备总部逮捕归案,判刑入狱。帕不识红顶商人辜振甫,但对“台湾独立”运动讳莫如深,他的义父鹿野武雄因此入狱身亡。他不是跟这撇清关系了?或是说即使逃离关牛窝,他的旧账永远被人翻弄成新伤?他的阿公带他逃到哪都没用。帕跪在地上,心想他不是日本鬼子,他不是日本鬼子,可是除了日本鬼子,他想不到自己能是什么了。日本天皇急忙地把他们的赤子丢了,国民政府又急忙地把日帝的遗孤关在门外,除了荒野,他们一无所有了。
“你说我是日本鬼子,我能是别的嘛!”帕伸脖子,大声响应,“我只是来寄信的,其他的不干我的事。”
“寄信要在街上搞这么大的游行庆祝?”
“因为我是鬼,他们心底也有个鬼。鬼才聚在一起,没事东骂西骂的,没事才在街上游荡。”
“鬼同志,放心,只要画押,我们不会判你刑。”特务头子走到灯光前,他穿着中山装、戴呢绒帽、两手背在腰后,双目露出精光,“蒋委员长想见你,希望你成为我们的同志。”
“我要到大陆?”帕问着。
“没错,同志,我们会好好待你。”
帕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他说,他不想去大陆,也不想见当今天皇,他是个地狱跑出来乱的恶鬼,只能待在台湾这个鬼岛。特务头子听了,只说,那你好好再考虑吧!说罢,他背在腰后头的手指一勾,抛出暗示,立即有人跳前,扬鞭往帕的背上劈去,落鞭处,血渍飞溅。那种力道与姿态好像他是一位持剪的园丁,从帕这株旺盛的玫瑰丛身上剪下血盆花朵。玫瑰有刺,但剪刀更利。
特务头子不再抛暗示,直接要下属把男孩带回“庙”里。此庙是昆明街与西宁南路交界一带的东本院寺,乃警备总部处所之一,是监禁与拷问的大本营。男孩再度大叫,恐惧在他嘴里变成尖锐而高频的哭声。男孩的示范价值没了,被粗蛮架走。但对帕而言,男孩是他在这最后的依靠,他不能再失去什么了,一个虱子也不行,如果它愿意寄生,帕愿意付出血肉供养。帕吼了起来,声音剧烈且恐怖,操场发出嗡嗡的回音,天空也有了怪秘的回响。帕又吼了,被捆缚的他没有枪,就用手战斗,没手就用脚战斗,没有手脚,那就用一缕灵魂战斗,他大声吼出自己的灵魂:
跳……
跳……
跳……
他张大嘴吼,那声音从灵魂深处吼出,用脑壳当共鸣腔。跳什么呢?大家停下动作,看着帕跪在地上大吼,他们恐惧,开始照做,有的人轻抬一只脚,有的人绷紧神经随时要跳起。不久,地震来了,他们蹦起来,配合帕的吼叫在跳,要是不跳开地面会被震倒。震央来自帕,他跪在地上忍受全身缚僵的痛麻,用头撞地,不顾脑浆液化,让地面激烈,那些震动就像他用半吨石砸在关牛窝广场欢迎外宾。地板泛起了震波的涟漪,起先缓慢,继而转为激烈,聚光灯绽着眩眼的光晕,夜空轰轰鸣着,竟然掉下块状的云朵。大部分的人跌翻地上,只有男孩屹立,没被震波驯倒,原因是帕依着男孩的跳动节奏捶地。男孩往帕那里逃,趁机帮他解开身后的铁丝。帕极力扯开铁丝,铁线扯裂手掌,露出血红的大缝,而脚筋挑出,血液喷个不停。男孩要是没有今晚的历练,哪有胆量面对这极为骇人的一幕,他紧握帕的手,要帕不要担心,要他平静下来,不然很快失血昏迷。接着,男孩用牙齿旋开铁丝结,嘴唇被割烂,也使帕挣脱了那手镣脚铐。
有了自由,自然有好戏,接下来的戏码完全照帕所构思的。他把床竖起,权充是盾。有盾,也要有刀才行。帕将捆在右脚上的拔河绳后扯,奋力抟,把整台刹停的军卡慢慢拉来,手挠之,脚踩之,呼吼之,便把粗绳扯下来。把绳子甩了几下,能化为一丈长的大关刀。多练习几次,如果不惜在身上留下些伤痕,机会不吝而来,很快把长绳甩得有模有样,绳起处,噼啪响,绳落处,只见东西化成了碎片。卡车的顶篷破溃,聚光灯爆炸成碎光,空气中弥漫出难闻的锈味与汽油味,这时有支步枪砰砰砰发出声音,黑暗中,连锁效应发生,八支步枪按捺不住地射击,机枪更是凶狠地喷出火光,瞬间操场枪声大作,子弹往帕的方向射去。直到特务头子愤怒大喊,这些臭驴屄,谁再开火,他就剁谁的手。又陆续射击了约二十秒,枪响才停歇,现场鸦雀无声,只有空中响着嗡嗡回音。
在枪声大作前,帕已用床当盾,子弹打不穿厚床板。而且帕早猜透了,对方绝不可能围着他用枪,只从一方据守,免得子弹误伤自己人。帕大胆的后退完全掌握了后防绝无人,最后被一堵围墙阻挡了后路,他用手肘撞墙,回音钝沉沉。那一刻他懂了,解开警备总部时间暂停术的手法了,不是天不亮,是亮好几次了,他被关在类似礼堂的大建筑,墙上挂满棉被吸收音量,屋顶也挂了,刚刚被震得掉下来的块状云朵就是棉被。地上的草皮也是铺的,不耐强光而草尖凋枯。他现在唯一的出路不是打破后头的墙,是往前钻。墙后肯定埋伏了重兵,届时会趁隙开枪,他只能往前头的大门冲出去。帕豁出去了,要逃就得置之死地而后生,他要男孩趴在背上,双脚紧紧夹牢,无论如何都不要放松。
现场的聚光灯倒得乱七八糟,其中一盏倒在墙上,炽热的灯壳让上头的棉被烧起来,吱吱冒浓烟。这帮了帕,他趁特务忙着救火空档,蹲低前进,绕过灯光区。很快,几个步枪人摸黑靠近,试图射伤帕的脚。但是帕持床挡,用软鞭把他们扫倒,直捣黄龙,再度把聚光灯、卡车以及特务群打乱,只剩黑暗中传来阵阵的咆哮、哀号与呼救。砰一声,帕用眠床撞开大门,贴着外墙走,不久就跑掉了。门外的几个特务见状,吓得脸色青白,仿佛一张螃蟹壳,忘了要追下去。
帕脱逃了,离开那间巨大的审问室——前身是公会堂后来改为中山堂的地方。他紧张地乱跑,跌跌撞撞地拖着拔河绳,跑了数百公尺,思路与情绪逐渐清明了,他要往淡水河方向走。但黑夜中,接踵而来的不是人流与车潮,是浓浓的寂寥,是冷风迎面,太安静了,甚至躺在马路上安寝也行。帕面对棋盘式的街道没头绪,天上无星辰,地上没人能问路。他扫视了周遭,蹲在水沟旁,伸手向流水问路。这里的水都是淡水河的子民,会说出母亲的方向。又试了几条沟水,一会儿东、一会儿南地流,他最后才归纳出方位,沿河的方向跑,路途不留下任何线索。
到了淡水河,渡过泥滩,床又航向水声潺湲的河面。帕累坏了,中途不得不把床靠在桥墩休息,不然他再无法掌控床,会顺江死在海口了。帕看了自己的伤口,才知道自己多残缺,脚筋肿大,手掌几乎像煎焦的红龟粄,几乎连爬上桥墩休息的力量都耗尽了,一坐下来还不得闲,身体仍激烈颤抖,久久才平复,心想又逃过死劫了。
至此,一路沉默、恐惧的男孩才平静不少,伸手往桥墩后头的缓水区捉些鱼虾,想给帕充饥,或许是弥补之前他的罪过,审讯时他老是吃饱喝足,而帕只能在一旁干瞪眼。什么也没摸着,男孩不顾帕的阻止,坚持到桥墩后头的小沙洲捡鸟蛋。这也好,帕觉得饥饿几乎腐蚀了他的腹腔,吞口水都有回音。他把拔河绳的一端系在男孩腰上确保。不多时,男孩拿了几颗鹭鸶蛋回来,掬把水将鸟粪与羽毛刷净。帕接了就吃,一并把蛋壳吞下。这些蛋液填不饱,勉强把干涩的喉咙润化,却更显得珍贵了,在极度饥饿的折磨下,蛋的滋味把舌头晕软了,像爱玉在嘴巴里轻晃。忽然间晨光从山头染出,层层变化,然后蕉黄的光芒炸迸,把薄雾掀了起,如涌起数百公尺高的海啸,城市的天际线瞬间柔软了。阳光也把河上整夜往来的货船抹亮,桥头上的车流也渐渐比桥下的水流更繁杂。男孩哭了,不明就里地蹲在那哭,尽情又无负担。帕没有安慰男孩,要是他敢,他会哭个痛快,把泪水洒向这个充满希望,也充满失望的城市,让淡水河静谧地带走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