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树不言,下自成蹊
竹篙屋附近有片构树林,那是灵魂之树。帕喜好坐在树下等花开。夏季的微风吹来,花朵瞬间啵一声开放。凡是第一朵开,传染力爆开了,整个构树林啵啵地开花,冒出花粉,浓密如云,多喘口气会被花粉呛伤。观赏花开声与花粉云要等待,也许耗等一天也没有,才走开,整片构树林就沸了。也许忘了这件事,哪天经过构树下,反而被瞬间花开的大合唱吓坏了。要是有幸遇到花开,花粉云会呛走附近百公尺内聒噪的鸟。夏天的鸟总是舌头很长,没了它们,森林安静多了。帕喜欢这样的惦静。
过了不久,构树结果,橘色果实挂满树。蝴蝶飞来,吸食地上的烂果。鸟又飞来了,把树上的果实啄落,吃两颗掉一颗。倒是猕猴很霸气,一来就是洗劫一空,吃十几颗就腻了,也不走,就赖着不肯让其他动物如石虎、山羌靠近。石虎吃果子时听见声音,先蹲伏观察;山羌是先逃离,再回头张望。帕养的那头熊也知道甜点在哪,循着味道,来到构树林,往树干撞,果子自动跳下来。要是哪只猕猴不知礼让,在树上像刚进地狱的观光客撒野似的咆哮,不知阎罗王,熊准会爬上树咬泼猴的脑袋。熊进食时,帕总是安静在一旁,要是打扰它就翻脸。帕记得熊几个月大时不是这样,好动顽皮,它吃东西时,抓住后肢倒悬也行。熊越大脾气越野,像森林,抓不准深浅范围。而且,帕觉得熊的脾气越来越像自己,简直就是自己的翻版。
有一回,黑熊为了争吃构树的熟果,竖起身对帕咆哮。帕一掌往熊的齿颊扇去。它眼睛被打出一大泡的金星,回神已翻落在几公尺外。然则,这一掌动了筋骨,帕浆汗了,且毒瘾又发作,身子侧缩在地上颤抖不止。他从口袋掏出大花曼陀罗的干燥花与种子,勉强吃下,那种麻痛很来劲,至少稀释瘾头。被打痛的熊乖乖地从山谷爬上来帮帕舔汗。帕笑得很勉强,盘坐地上休息,渐渐地呼吸,觉得自己就要变成一株树那样安静。鸟啭很动人,从小溪那头吹来的风带有甜滋滋的烂木瓜味,风也吹动树叶,阖上的眼皮感觉到一亮一亮的阳光。来了,他听到声音,好多家伙来了。即使阖眼帕仍感到,一只母山猪带着一群小猪仔从山道爬来,低头吃着落果;山羌徘徊在远处,动也不动,很想靠过来凑食。稍远处的草丛,有穿山甲在吃蚂蚁,伸出细长舌头。帕猜想,或许他身上有熊味,让它们失去戒心靠近。寻思间,声音又近了,这下是人声,从山下方向来,唱着日本歌《海军进行曲》。他豁然站起,躺在身后的熊也吓醒,跑去赶那些来吃食的动物。鸟飞走,蜻蜓乱飞,山羌逃跑,小山猪群吓得四散,久久听到母猪的呼唤声才往那聚合。帕蹲下安抚熊,不是它吓坏了动物,是打扰了远方来的动静。
帕知道是谁了,大步往那靠近,步伐多么青春,情绪完全激动,毫不顾忌毒瘾的余痛。在一道山路弯处,帕战斗蹲姿,一手按压住熊,看到来者从山路那头冒出身影,便喊:“战斗戒备。”前头几个哼着歌的白虎队少年愣住,接着齐一动作的蹲下,边做边念战斗口诀:“调紧爆弹包带、两手抵地,屏气凝神,双眼凝视前方。”“肉迫。”等到躲在暗处的帕下达攻击命令,他们兴奋地冲去,但迎来的竟然是黑熊。它皮毛随着全身运动的肌肉律动,眼露愤怒,吓死人,仿佛战死方休。少年有的逃上树,有的意识到命令如山,硬着头皮冲过去。远方忽然传来一声口哨。那只熊立即趴在地不动,整整滑行几公尺,把迎来的少年全铲翻了。这时候帕才现身,帮人仰马翻的人拉一把起来,深情拍他们的肩,稍后则嘉许那些看到熊就爬上树的人很聪明。
来不及寒暄,帕就被队员拉走。边走边聊都不行了,疲累的他光顾呼吸就行了。他不知道要去哪,不久就想到了,因为沿路场景越来越熟,比如他曾在不远的山坳抓到五个学徒兵在野战训练时偷懒;在下方的山溪边撞见一个想家的学徒兵哭得唏里哗啦,抱着笔筒树喊妈妈;至于右前方那棵枫树藏有野蜂巢,五个自告奋勇的少数民族学徒兵烧了把草,烟熏之,放倒树,剖出树窟甜死人的蜜,蜂蛹用月桃叶包着烤,蠕腴多汁,轻咬发出吱吱声,几乎让小兵们一个月内走路没魂,老是张望路边的树窟有没有蜜蜂出入。还有,那山坡上的野草莓,又甜又酸,众学徒首次撞见时根本不顾刺。而那株茄苳下有半埋的战斗靴,一株树苗穿过开口的鞋缝,帕看过一回就忘不了。当然了,一切的记忆核心在那小操场,白虎队的练兵地。穿过几丛密林,帕终于来到了。
几近一年的荒废,它又恢复如昔。操场上的车前草拔光了,单杠上的草藤砍除,木屋毁圮的墙用竹片替代,木门轴重新上油,旗杆竖新的,墙脚糊土,标语用漆描过,经过修修补补,练兵场还能挺上些岁月。仍在场子里干活的十余个学徒兵都打赤膊干活,汗水与泥灰脏兮兮的,见主子来了,都上前去迎接。想不透该说什么,尽是又短又窘的对应。有个学徒兵打破这没营养的问答,他说他在后山上发现了好玩的东西,邀大家去看。后山是寮舍附近的土丘,有株山黄麻当目标。土丘早被挖开,一群人尚未靠近,就知道那埋有军衣、军毯及一堆牛肉罐头——在小笠原群岛被米国拿下时,鬼中佐即命令他们在此挖些坑藏军锱,以备不时之需——他们现在看见那些军品,雨水渗过包裹的雨衣与油布,让军衣沾了脏水;罐头生锈,鼓得像囤积秘密的腮帮子。最下层的军毯保存很好,飘出新洗的肥皂味道。引人好奇的是最上头有一疋用玻璃罐蜡封的白布。敲开罐口,展开白布,写着“七生报国”四大字,下头用毛笔工整地写下一百二十二个日本名。答案揭晓了,那个带大家来看的学徒兵,趁当天埋下军锱后,偷写了这疋白布,还先在墨汁里头加了粉笔灰好让字迹快点干,之后趁空档再回来偷埋下玻璃罐,以待来日掀土时,振奋军心。“我那时想,如果那时打开,肯定是战争了,也是最困顿时,总需要些慰藉。”他补充说。
如今在场的二十八个白虎队员,难免无言,看着山风吹动白布,心情几乎是洗冷热澡。他们仍花了些时间,看了名单,讨论哪些人去内地造飞机,哪些又如何,敢讲出来的都是些突梯的天兵谬事;看在心里又不愿讲的,都是死去的班兵。最后,他们把挖出来的军衣,照原序摆回去,要填回土,一切都埋在这森林某处也好。
“拿去洗吧!”帕开口说,“要埋回去也要干净的。”
这句话启动他们的心思,从地窟拿出物品,往坑坜的小溪走去。用石头屯出个小水池,把布物丢入;又从寮舍床底拿出干硬龟裂的肥皂,不够用的,就到后山的无患子树下找,敲开龙眼干似的种子肉也能当清洁皂。肥皂打了泡,人跳上去踩衣物,注入活水,反复操作直到干净。之后绞干水,晾在树枝、单杠和溪石上待干,到处都晃动着衣服。等到肚子饿了,把过期的罐头撬来吃,饥饿没有期限,吃饱就行。顺道生个大营火围着烤,火能让情感加温。风大,晾着的衣服像套了人在跑,跑久了,干了,收了整理。白虎队把吃过的罐头装上炭当熨斗,在通铺上熨衣服,连领子袖口这些小细节都要熨匀。对新熨、干净的旧衣表现的最大诚意是穿起来。因此有人对穿上衣的人赞赏时,其他人纷纷效尤,热情地玩起来,回到他们刚当兵时的模样呢!在床上滚、拿脸盆打人家的头,坐没坐相,站没站样,看人用斜眼,这让帕受不了,已经污辱了那套军服。
“巴格野鹿,这还像军人吗?”帕大吼,“给我全副武装,左去右回,寮舍跑三圈。”
一切暂停,大家中了魔咒化成雕像。帕觉得自己失言了,但不会道歉,只低下头略表愧意。但是白虎队玩真的,尽量找出装备,没钢盔,没水壶,没防毒面具,却在门口边找到主要装备,那个代替死亡爆弹的墓碑,背了就冲去。他们绕宿舍左去右回。帕透过木墙缝,看见那些绕场的士兵影子,除了跑步与喘息声之外没有闹笑声。帕也玩真的,穿好军服,在腰间插一把竹子权充军刀,连自己都觉得好笑,便丢了。跑好的士兵在操场整队,没有怠慢的动作。帕对他们说,你们不是穿白色的约翰贝尔(水兵服),是步兵服,最大的光荣就是在上头沾满汗水、泥土,甚至是血。训完话,帕命令他们原地踏步,答数声要大,要能震落百公尺外的树叶。之后又下令他们匍匐、滚进与冲刺,一点都不马虎,要是谁慢的,还真的朝屁股踹去。
操完了,时间也不多了。他们此番回营,是回家前的巡礼,与老长官的惜别会,未料搞得筋骨酸痛,心里却满足得很。帕要是在往常会亲自下场带操,匍匐时屁股贴地,翻滚时多翻几次,吼声也不马虎,好给下属示范,如今他却站在场子外,不时嚼曼陀罗的种子解毒瘾,强忍撬开全身关节的痛楚,最后要他们回到操场中央集合。军服终于像样了,又皱又脏,能拧下一桶的汗泥。
帕点名,仔细念他们的日本名字。从左侧的藤田新平、成冈文夫、竹内二郎唱名下去,记下他们的名字不难,除了朝夕的近距离相处,此刻他们背着的墓碑也吐露讯息。碑石上有汉姓与堂号,许多人当初改日本名时从这着手。比如姓宋的改成复姓森木,森木昭男,队伍左边第五个,缺门牙,在一次演习中撞断,这家伙还坚持把断牙吞下去,相信能长回来。还有板桥克己,个子矮小,日文溜极了,五十音能在二十秒内倒背出来,熟知日本古诗《万叶集》,刚认识时大家笑说他台北板桥来的,从冷水中诞生。至于为何说从水中诞生?是白虎队练习水中打坐时,冻僵时只好默念“克己心”安慰。后来熟了,板桥克己才说,这名字是教私塾的祖父取的,克己出自孔夫子的“克己复礼”之言;板桥也不是地名,是清朝诗人,叫郑板桥,他画的竹子总是翠茎葱葱,枝叶扶疏,吹口气就在宣纸上舞动了;因为祖父爱竹成痴,过于耽溺才取这名字警惕自己。又如,姓廖的属清武堂,清武近雄,他膝盖软,常跌倒,骗大家他有遗传的脚气病才这样,不过脾气最好,个子最高,最常出的公差就是晒衣服。也有人用墓碑上的本姓,加马太郎,头最大的那个,当兵都三个月了补给官还调不出合适的钢盔,他汉名叫林什么的,很忌讳人家讲他是平地番。帕记得某次查夜哨时,冷风削人,便把身上披的防寒大衣脱给加马穿。人回身要走,不知为何,加马以忏悔的声音在夜里说:“我是斗葛(taukat),不是他们说的什么番的。”帕后来才想通所谓的斗葛就是道卡斯人的自称,加马是斗葛姓氏的汉译,当日本姓很顺。这样看来没错,墓碑没死,还帮死人说话,活生生道出很多的秘密,把汉姓像诗人天马行空般的联想,便领有一本日本护照了。如今那些穿得比内裤还热的日本名要丢掉了。接下来帕又大声地念出水杉实信、水池幸雄、竹间义富等等,难念难记,更难得的是帕都记得。小兵们大声应答,这是这辈子最后一次听到别人在念这名字时,能勇敢答复。此后,这名字成了一组混乱的密码,就像明知保险柜里有重要的东西,密码也没错,却不清楚旋转锁要先右转,还是左转,再也打不开了。
唱完名,帕大声宣布,所有的人晋升为军曹,在他们胸前黏上构树叶。叶子有绒毛,拍上衣服即可,权充是陆军的横排双山胸章。等到晋阶仪式完成,帕再度大喊:“军曹们,听我的命令。”
那些军曹没有整齐回答,锁在各自的情绪。
“巴格野鹿,众军曹,听令。”
这下他们响应整齐,短而急速,还发出齐一的并脚声。
“加油,从这里离开后,以后不论遇到什么困难,不要放弃自己,也不要放弃希望。记得,你们是我最棒的子弟兵。”帕最后才慎重地宣布,“从现在开始,白虎队解散,你们复员了。”所谓“复员”即解除军职,返回户籍地。
他们站着不语。帕当众褪掉军服、战斗帽、汗衫,连内裤也脱了,露出满是小鱼干似疤痕的身体,其他人也照做。他们把换下的军装挂在营舍,开窗让风灌进来摆动,看起来比较不像有人在悬梁自缢。又在操场撒下咬人狗、咬人猫的种子,经风雨的浇灌,不必太久,这些碰到便会灼痛人的植物会像燃烧的绿火蔓延,而且猖狂得不近人情,没人敢接近。他们回望空荡荡的营舍、单杠、卫兵所、仓库、晒衣场,还有矮小的营仓(禁闭室)。训练场虽然在世界角落,却最接近宇宙,因而有了最蓝的天。这里的风很潮湿,是流动的雾。他们不敢回望太久,怕情感牵扯,才能冷静离开。
往火车站的山道上,他们快步走,在稍微平坦的地方还小跑步,一路上,他们遇到以前整队到练兵场升旗、经过时得敬礼的对象,是瀑布、杉木、苦楝或整片构树,如今他们照样喊泷殿、杉殿、栴檀殿、殿,没有踢正步敬礼,只有喊莎哟娜啦,如此深情地说再见意谓从此不再见了。绕过小溪,视野没阻拦,他们撞见一片开成强光的紫花酢浆草原,想起那个开飞机的金田银藏,便喊:“三叶草阁下,莎哟娜啦。”整片花海回应地晃起来,这幕教人叹为观止。等到他们到达车站时,火车为他们耽误了五分钟。运输官气得骂他们没时间观念,命令他们把背来的墓碑丢掉,免得吓人。这群少年哪会听话,挤上车,大喊到齐了,出发了。火车启动,渐渐离开,他们往火车最后一节挤去,好多多回顾关牛窝,撞倒不少走道上的物品。一个落在后的少年突然停下,看见某个熟悉的身影坐在靠窗车位。是坂井一马,要乘这班车转车到基隆,再坐船遣返日本。
“坂井桑,是我。我们在找你。”少年小声地用日文喊。
坂井一马穿军服,把军背包放腿上,双手放在背包上,安分得像是被吓坏的小学生。他使个眼色,要少年离开,不回应就是不回应。
那些冲过去的少年都走回来,你一句、我一句地喊坂井桑。那个四十几岁除役的老兵无动于衷,只有露出战斗帽底下的几茎白发在阳光下发光,好像有种心事。
“看这里,你这万年二等兵。”一个领袖气质的高大少年吼着。
坂井跳起来回应,双眼凝视前方,喊:“嗨!”
“给我用中国话大声回答。”高大的少年吼完,用国语讲了句粗话,“他妈的。”
“知道。”坂井大吼,那音量几乎够一个军官对整连使用。
两个督车的国军走过来瞧,佩手枪的军官出口询问。高大的少年用闽南语说,这日本兵不是人,以前当兵时常欺负他,现在遇到了,可不可以罚他。经过旁人的翻译,军官点头,不要玩过火就好。说罢,军官从裤袋掏烟抽,风大只好躲到车厢底去点。
高大的少年下令坂井一马出列,把背包倒出来检查,三秒内完成。走道立即散落衣物、笔记与一罐不知塞满什么的马口铁糖罐,另有一大罐橘子酱与十来颗槟榔。糖罐是丘比(Kewpie)娃娃造型,特色是光头上留一撮金发。战时缺砂糖,糖果少,一粒四色糖可以让过动儿失能地坐在那儿回想半天。可是坂井一马总会想办法填满糖罐。白虎队曾传言,糖罐是坂井的妈妈留的,被他当命根子,谁要是偷动那东西,那家伙会杀人。此时,少年打开软木塞,惯性地闻闻看罐内,再把里头的小东西倒入手上,有月桃、莲蕉、无患子、倒地铃等,这种子对坂井有深沉的记忆,少年便小心倒回,塞紧木塞,深恐马口铁糖罐是冰块做的会打坏。可是包了荖叶与白灰的槟榔嘛!要是能种活,头壳给你坐,少年讽刺后,便模仿军官的挑衅语气:“这是违禁品耶,嘿!兵队哥(阿兵哥),你敢带就给我现在吃掉。”
坂井知道人家要整你时,要么就抵抗,要么就彻底点当乖孙子。他倾身,喊声知道,捡起十几颗槟榔往嘴里塞,又拿起那罐橘子酱,啃掉铁盖,把黏稠的酱料往嘴巴灌,勉强用舌头在槟榔渣中顶出一条路喝下。他猛咳,嘴角黄一片、红一片,腮帮子鼓得仿佛有女鬼会从嘴巴爬出来。还不只如此,坂井匍匐地上,往车厢那头爬去,又爬回来,来回几次。之后,又将少年带上车、暂卸在椅角的墓碑放在背后,猛做伏地挺身,真把老命拼了。有几个少年看不下去,要坂井站起来,别这样。坂井完全不理,这命令谁下的,就得由他收回去,不然还是当不完的兵。
那个高大的少年推开同伴阻止的手势,在坂井背上多放一块碑,然后又再放。接着,他把桔酱倒地上,空瓶放在墓碑上。现在坂井背上有三块墓碑,五十余公斤,还有一个当水平仪的罐子,倒了就麻烦。高大的少年要他伏地挺身做下去,要是火车没有喊痛,不准停下来。坂井大吼知道,一上一下伏地挺身,但抖得厉害,几乎贴上那摊看得出自己脸的酱汁,最后力量不敌,面孔趴进去,从鼻孔渗出血丝。这对坂井而言是脸丢大了,在同车遣返、沉默得转头向外看的日本兵当中,被年纪小两轮的小毛头整,让他恨不得溺死在那摊果酱。他哭了,流泪不止,保持伏地挺身的模样,整张脸埋进酱堆里哭,表达此刻内心的怨恨与无奈。
操罚结束。高大的少年一挥手,其他人帮忙拿掉墓碑与罐子。他蹲下身,从坂井的衣物堆翻出一面旗,白虎队一直找不到的队旗,原来被坂井拿走。高大的少年摊开队旗观看,又折上,从口袋拿出一枚红绒底、鹅黄线的一线二星的军曹襟章,说:“这是少尉殿给的。”他边说边拉起坂井,“他说,你也有份,你脱离万年二等兵了。”
坂井没有站起,坐在酱堆里,身体随着火车震动,把用队旗包裹的襟章紧紧握着。
“你所有的屈辱都用光了,你自由了。”高大的少年说,“少尉殿有留话给你,要你去内地好好生活,坚强点,像个大叔好吗!”
“看,少尉殿在那里。”一个少年突然说话了,大家朝他的指示往窗外看,群山无言,半点人影都没有。忽然间,爆出一点折光,断断续续的,那是阳光转折后的轻声呢喃。火车很快就要转弯了,卷起沙尘,乘客尽是咳嗽,眼见就要经过山洞群,内心咒骂那群少年快关上窗。他们不但不关上窗,还把手伸出窗外,用镜子、笔盒、硬币、眼镜等平滑东西反射阳光,向山区射光芒,向帕标明他们的位置。列车长劝说这样危险,有人因此整只手被对向会车削掉,血喷不停。这小儿科的画面,无法劝阻看过世面的人,他们依旧挥手。最后在那一刻,坂井对窗外大喊莎哟娜啦!千头万绪,这句最受用,而且那种音量几乎够营长对一营的士兵用。然后,满车的少年就跟着莎哟娜啦地喊回去了。
那个反光确实是帕的,来自他手上的一片破镜。那是半小时前的事了。少年在山道上走,向景色告别。帕好累,好像爬过灰的蜗牛一样感到可供润滑的黏液越来越少,腿好折磨人,老是落队,面对少年的回头催促,他挥手装潇洒,仿佛是说:去,我不送了,你们走吧。可是又老想紧跟下去。然后,他发现路旁有片破镜子,水银膜脱落不少。他很快想到这镜子的主人可能是那些师范女生中的某一个。她们战前从都市疏开到这小山谷,继续读书、耕作与乡土服务。这些大他们几岁的女生,成了白虎队的焦点。这得感谢吸血虫的牵线。虱子与跳蚤会藏在棉被衣物中,神出鬼没。虱子是米国坦克,速度慢,火力强,在夜间偷袭人,沿着针缝处下整排的白蛋。跳蚤是米军B29,把人的手脚炸出红豆斑。谁要是吃饱没事干,可以练习坚壁清野的战术——不多,三天而已,能用针插死一张榻榻米大的军毯上的米鬼们。不然,背棉被衣物到十公里外的温泉池泡死它们,这招最有效。这时白虎队也会顺道帮师范女学生背些寝被去泡。她们的被寝含有一种奇特的味道,混合好闻的香皂与体汗,还有令人遐想的卷体毛。他们偷偷称女味为战斗荷尔蒙,闻一闻,可以强行军四小时不停。到了目的地,把溪畔的温泉露头用军铲挖大,什么都丢下去,包括裸身的自己。最后把东西捞上来晒,包括自己也摊身在石头上。这每隔半个月的活动几乎让他们失魂。
帕赶不上送行,越跑越累,落队也越远了,想用这破镜片给他们讯息。山下火车发动的那刻,帕才来到酢浆草园,深受紫花吸引。他走上花海,后头跟来的熊亦步亦趋,踩过时裤管沾了绿液,还闻到酸味,嘴颊顿时瘪起来。忽然间他听见火车汽笛,声音好近,就在前头。他跑过去,途中被草中隐藏的石块绊倒好几次。穿过竹林,是个大斜坡,他爬上榕树,勉强看到火车离开的身影,他晃动破镜片好迎合阳光而制造反光。那火车不久也闪烁出光芒,依稀传来少年的吼叫。等到他拨开榕树上那扰人的吊丝虫子时,火车没了,光芒也没了,只剩浓烟,整座天空只剩那些脏污。他继续往上爬,不顾体力负荷,最后失足,重重摔落地上。
昏迷的帕几小时后回到深山的竹篙屋,不是自己走的,是被熊拖的。这超过刘金福要求帕回家的时间,擎了火把,在充满死亡呼唤的森林找。火把上的番油快耗尽时,他发现一团黑影在啃食帕的精髓,不敢上前,便以驱鬼的老方法应付——大声叱骂出各种粗话。那鬼不走,连害怕都没有。刘金福才摸出木棍,壮胆上前,将这忠诚的大黑影殴得目珠泛白,逃得远远。帕的伤势说不上严重,比起瞎眼与斲手,大腿因磨蹭而刷掉一层皮算是没什么了。刘金福很快发现,那再度欺近的黑鬼是帕养的熊,头被他打晕,走路也怪怪的,猜测是它把帕拖回来时受伤。刘金福没愧疚,这种胸前白毛的狗熊满山都是,比土匪还恐怖,抢劫民家的番薯与玉米最行,这边打死,那边又冒出来,冷不防还是母熊带几只小熊的态势。这会儿他又大嗓门骂熊,像是骂鬼,用尽粗话,要熊把帕驮回家。它安分地走过来,头一低钻去,就把帕撩上背。刘金福扶着帕别掉下来,还在骂熊,骂累了,用火炬往熊的屁股狠狠戳去,要它走快点。
那个曾在全村跑透透的竹篙屋,刘金福托人搬回来。经过补补贴贴,勉强能住人。但谢绝访客,尤其是风雨。强一点的风被刘金福说成是日本狗警察,蛮横无理;大一些的雨又像阿山兵的阴险狡诈。这世界没好的,就数他最正常。这么危险的房子,刘金福不怕外患,却要防内乱——帕只要痛得滚圈,朝墙撞去,房子倒了让大家露宿森林。于是他把帕牢牢地绑在地板上,绳子把手脚咬出痕,也缠得密不透风。他根本不知帕生什么病,他认真研究过,帕有畏寒惧热、体重骤降、气血不通、疯疯癫癫,病灶几乎结合疟疾、癌症、精神病与中邪,但分不出孰轻孰重。他也承认研究出来的以毒攻毒,快把帕搞死,认罪也无所谓,反正房里听得懂他忏悔的人,一个是自己,另一个快死了。
帕也懂自己很糟,把生病当饭吃。为了避免毒瘾来时的无理智抓狂,他先绑牢自己。过程是他坐地上,先缚紧双脚,接着躺下绑右上臂,最后等着刘金福来捆上他上不了绳的部分。帕仰看,屋顶缝洒下的阳光里有尘埃急旋,肯欣赏的话,绝对是高贵又不花钱的戏。但是他等着主菜上桌,无暇顾他,身陷在自己无助、害怕、愤怒与错觉的情绪中。慢慢地,毒瘾来了,他用一半的力气对抗它,用另一半的力气压抑自己,不然绳索多绑几圈也绑不住他,绑多一点也是慰抚刘金福的担忧。有时候毒瘾未犯,但是帕怕得乱颤,耗尽耐心与力气,等了几小时,心想该过了,可以放松了,未料毒瘾劈上身,好像有人把他的神经当鱼刺般一根根挑掉。最无助的算是刘金福,他待在那里不知道要干吗,一手抓住帕,一手拿菜刀。眼前的是疯子,也是至亲,要是帮不上忙,他会一刀砍死帕。刘金福永远有时机下手却下不了,他在等待机会,他信神,信就有机会。
有一回,刘金福再也忍不住,要一刀杀了帕,大声叫那些家畜先躲先逃,往森林逃得越远越好,就怕未能引刀成一快让帕反击。之后他砍下去,在最后一瞬间他仍须臾不离他信的神,只砍断绳子,拎着刀逃了。解开绳子的帕好受些了,尽情地在屋内乱捣。但是刘金福今夜是回不去了,带着家畜仓皇辞朝,在森林绕呀绕,最后顺路径到那个大石碑。他把刀子一丢,跪拜在碑前,也要家畜一起跪下来。他泪流满面,祈求统领给他点子,他愿意减寿来换帕的痛苦。但是大石碑没有回应,夜风呼呼吹过。刘金福伏在上头,疲累睡去。
然后,他梦到了鬼王,也是他的主子。四十年来梦见他无数次,就数这次距离近得最恐怖。主子窟窿瞎眼,衣着破烂。刘金福大叫,统领你怎么变了,却不知这是主子最真实的模样。
“我怎么了?”连鬼王也被刘金福的话吓着了。
两个月后,帕的毒瘾已治好了。治疗方式很简单,由鬼王献计,要刘金福拿火车上的那个大铗子把帕这阿片鬼(鸦片成瘾者)夹起来便可。刘金福醒后,隔天叫人到后山把拉娃扛来。当拉娃爬进竹屋看到帕躺地上,一块瘪影,就知自己的任务什么。她大脚一夹,把帕圈在胯下,系在一棵巨木上,三餐则由刘金福喂食。两个月后帕戒毒完,也排完毒。帕没有跟拉娃道谢,甚至趁她睡觉时像一条影子溜出她的胯下,偷偷塞回木头。拉娃醒来时以为帕变成木头人,哭了一会儿看到木头插了一朵百合,想通了,拿了这谢礼慢慢爬回部落。这时躲在巨木上的帕才跳下来,看着拉娃吃力地爬回部落,最后不忍地叫台轿子来。拉娃对前来的轿夫说没钱,甭想从她这儿捞到好处。轿夫拉开布帘,拉娃笑了,轿椅坐着另一朵百合,她说:“要我陪它可以。”上了轿子去。轿子快活地跳呀跳的,有着花的芬芳,溜进一袭山坳间的雾气。又从部落里头传来一声欢呼,拉娃在门前发现第三朵百合了。
“你应该娶那个‘番妹’的。”刘金福对回山屋的帕说。
帕起先沉默,后来听多了,又回到以前顶嘴的方式。刘金福觉得帕脾气越烂,帕觉得刘金福也是。两人难待在同一空间。帕常跑出去,晚上也是,在森林野来野去,带着熊去掏蜂蜜、木瓜与百香果。他越跑越远,终于突破刘金福规定不得跑进关牛窝的禁忌,有时彻夜不归。刘金福追也追不上,光看到公熊就吓人,何况是熊的主人。趁天亮帕回到山屋熟睡时,刘金福想知道他跑去哪玩,便检查他的指甲缝。又黄又脏,还挑出刺,他拿到阳光下看,是一枚鬼针草的种子。他再检查时,踏到熊从床底下伸出来的掌。吓醒的熊一掌拨倒刘金福。刘金福赶紧逃开山屋,边骂边叫,带着家畜逃到三公里外的大石碑边躲。
帕睡到第二天下午才起床,傍晚出门,熊也跟去。他有些担心刘金福,夜里阿公会跑到哪。森林又活过来,越黑越有活力,蛞蝓蜗牛爬出来,啃食嫩叶发出唰唰声。石虎慢行,眼睛火亮,脚步稳当,只有互相夺食才发出撕咬声。在小溪边,布满姑婆芋叶的下头,帕误以为是家猪而撞见一只皮毛釉亮的水鹿。踏破铁鞋无觅处,几天来在森林忙着找,如今却意外抓到这只宝贝,他想鬼中佐会喜欢的。那天深夜里,帕背水鹿来到练兵场外。他蹬个冲,影子沾了墙,人就跳进去,来到一个土牢。土牢原本是防空洞,如今充当关禁闭室,上头开满白花的鬼针草,只有一个拳大的通风口从土顶通贯,把食物吊给重犯。帕靠近风口,对着冲出的屎尿味喊一声,要鬼中佐闪边点。他来过数十次探望,今天要劫狱了。他徒手往下挖到坚硬的水泥墙,一拳揍烂。他喊,多桑,出来吧!然后一只枯瘦的手从残洞伸出,还不断发抖。帕挠起鬼中佐,在看守的国军追来前赶紧翻出墙。他们来到河坝边,帕卸下身上的水鹿,又把鬼中佐放在石上,帮他解扣子。鬼中佐隔开帕的手,自己宽解臭衫,走到河水中央洗澡净身。月光把河染成一条阒静流域,河曲处的芒草垂得尖弯弯的勾水,搔得水面泛纹。帕拿出带来的留声机,放上唱碟,摇出女伶李香兰的《夜来香》:“那晚风吹来清凉,那夜莺啼声凄怆,月下的花儿都入梦,只有那夜来香……”歌声清清婉婉的,没有死韵,没音渣。菅草在风中轻晃,顺歌曲节拍摆动,满河畔都招摇。帕拉了一把草,绑在留声机的把手上。风一吹,草转起把手,喇叭自动流出女伶声。
帕把构树皮扒下,捶烂成菜瓜布般的粗纤维,帮鬼中佐拭背。这时节,一条鱼在鬼中佐的腿上啄,鳞身一侧,把月光杀亮了,皎白淋漓。那是香鱼呀!鬼中佐惊叹,伸手却捞个空。香鱼游走,甩个尾来,又偎在鬼中佐腿上磨蹭。帕见着,伸手往水中一晃,水一皱,两指就夹起一条活蹦乱跳的鱼。摆尾的香鱼吓得喷卵,啾声的,一蓬黄色的光液洒出,空气中弥漫淡淡的瓜香,淡得令人神伤。“好个夜来香呀!”鬼中佐遥想内地,忆起在秋日河边钓香鱼的时光,钓到时鱼肠也不挤掉,蘸把盐活活地吞下。一切已远,如今想到又近得很。鬼中佐赞叹,帕捞了好鱼,可惜没盐。帕往黑暗中看去,山脚边有棵盐肤木,它的果实上有层薄薄的盐粉。谁知鬼中佐却已经拎着鱼尾,仰起嘴巴吞。他两目痴迷,喉咙鼓浮,咕一声,鱼就像一首俳句那么简洁地滑进肚囊。这时岸上传来声音,一道影子竖起,醒来的是被帕迷晕的水鹿。月光下,水鹿的皮毛褐亮,睁着澄明的两眼,不时扇着耳朵,响出清脆声。
“妈妈,妈妈。”鬼中佐看了好久,忽然大喊。他走上岸,抚摸水鹿直至它情绪稳定,才抱到河里,用清水洗净俐,然后对帕喃喃地说:“那时鹿妈妈怀孕了,我怕自己随鹿弟妹生出来,才掐死它们,尸体膨胀让妈妈爆炸了。”
在河岸草畔,一棵台湾榉向上承散,枝枒盛美,如长了细骨的流云把绿叶网了满,风中摇摆。鬼中佐仰看榉树,想起了它冬日褪尽残叶的萧枯模样,便说:“有一回,有人向德川家康请教,杜鹃不啼要如何?德川将军说:‘等待,除了等待还是等待。’等待何其久呀!帕,那么,樱花不开要如何呢?”
榉树这时飞来一只猫头鹰站着,好孤独,咕咕叫,枭头凛然,不时灵巧地转动。“鸟叫了,花要开了。”帕说完,捡了一束干草绑在榉树腰,放火烧。火拼命往上爬,流向每根枝头,逃无所逃,在枒尖上堆着,火光多么灿灿。
空气中都是卷曲的树皮灰。鬼中佐闭眼,盘坐在树下,感受炽热,灰烬像是雪盖住他的身体,然后从身上崩落。他复又张眼,睫毛上的积灰掉入眼睛内,他没有痛,只消流些泪洗出。
“无论盛开或是落瓣,都在跳阿波舞,它们多快乐。”鬼中佐发出自然的微笑,没有痛苦。
帕没看过阿波舞,看怒火在树上跳舞就有谱了。火太热,热得空气膨胀,简直听到毕剥的裂声,连鬼中佐在牢里养出来的虱子都从身上跳下来,但他仍有雅致赏火,把它当樱花。帕没有回应,他坐在不远处的石上静观,任何回应都是尴尬。
鬼中佐张开手,接了些落灰,用指头拈成粉,舔了味道,说:“真美呀!就像小学校园内的那棵,得打着火把瞧。”这句话其实饶有深意,但对少言的鬼中佐来说,浓缩了一段秘密。
那是小学四年级的事。同学嫌小鬼中佐的口音怪,舌头太硬。他一下反驳说是关西方面的舞鹤腔缘故,一下又扯到鼻腔长瘤,一下又说腔调没问题,怪听者的耳膜厚,最后反而被大家耻笑说口臭的人自己闻不到。他便偷偷在嘴巴里含石头,练习说话,让舌头不那么硬邦邦。石头磨圆,刮破的舌头长茧了,他的怪腔也渐渐磨掉了。但是,某次被同学抓到小鬼中佐嘴叼石头,说他是狐狸变的,怪胎一个。同学开始跟踪他,不久把他是水鹿孩子的身世抖出来,嘲笑他是中国仔,常敲他的头,要把鹿角给打出原形。没有比中国仔这种嘲谑更严重。他是怀疑亲生父母就是中国人,因战乱把他藏在水鹿肚子,好逃离战区。怀疑不等于事实,他才更讨厌同学这样叫他,讨厌在墙壁上公开写他如何,讨厌敲他的头。他反击,谁再说就打谁,生活几乎靠打人来打发时间。但也得到同等回报,他被群殴,找书包要到粪坑找,课本老是夹着一只壁虎干或苍蝇,背后出其不意地被贴上“中国仔”纸条。有一回,还捶了一个骂他的小儿麻痹的同学,折断拐杖,叫人家爬回家。他成了全校公敌,连低年级生也知道该找谁取笑。大家接着笑他拳头硬,脑袋却是气球,装的是屁。他不服,比文的也行,找了全班功课最好的前三位,说:“你们三个比我一个。输了,我从此爬着进校门。”七天后,也就是四月初的新学期开始,中午约在围墙边的樱树下决斗。小鬼中佐以受伤理由告假,中午才到校。他们早就等在那儿,拿木棍等他输了。然而,他们吓了一跳,小鬼中佐带伤上阵,全身伤口的量够他们任性地打架撒野一年。这不代表他们就此心软。文斗开始,小鬼中佐以一斗三,方法很简单,他在围墙砖头上写下从开国的神武天皇到大正天皇的一百二十三个名字,另三位则合力写出。午休结束,比赛也结束一半,三位学生合写七十三个砖头,再也挤不出东西。小鬼中佐则写了二十一个,却没有停笔。跑来赶人上课的老师吓着,以小学程度能写出二十个天皇年号算是秀异,即使合写也是纪录,而且小鬼中佐还用日文汉字写出。跑过来的校长看到怪现象,小鬼中佐先拨弄身上伤口,然后再写下答案,血弄湿了身体。每个答案必须花五分钟思索与写下。校长让他写下去,想知道小鬼中佐的能耐。放学了,黄昏了,学生没散去,紧张气氛也没散去,附近的居民赶来看。小鬼中佐已写到第一百零四个砖头,后柏原天皇。教师捧着书本核对,紧张得发抖,是那种等待奇人诞生的心情。校长盛装上阵,穿上春天的黑色文官大服,腰佩刀,挂一对金色肩章,亲拄火把替小鬼中佐照明,并要求所有男老师也照做。在小鬼中佐的眼中,全然没有看到这些火光,或围过来的数百位群众。他心思沉静,脑海没有杂纹,照他几日来背诵的过程反刍答案:他把身体从头到脚分成一百二十三区块,用谐音方式记下天皇年号,那些谐音不外乎拔毛、刀伤、撞击、戳刺、水烫等等,现在他只消找到区块伤口,重新拨裂,便能忆起。待小鬼中佐写下最后一位时,校长上前阻止:“孩子,行了,不论你曾有多大的委屈与困顿,你完成了。今上陛下不用写了,以示对他的尊重。”这时小鬼中佐才回头看,人群挤爆了,表情诧异,而且窃窃私语,光是双眼的反光已足够让附近几个町赶来看热闹的人有了凭靠的定位。那时候,樱花盛开,樱瓣又狂放地落下,颜色瓷白,迸裂无悔,火把几乎被淹灭了。他站起来,盘坐的双腿没有力气,扑倒地上。校长把小鬼中佐的腿按摩一番,慢慢扳直,把文官大衣脱给他披,请人用板车送他回家。小鬼中佐一直记得那樱花,好美,好美呀!离开那好远了,还看得到樱花的光流动在数条巷子内。
或许是体内那股不清不楚的血液,让鬼中佐在战场有顾忌,终致受重伤收场。现在一切要结束了,包括他最担心的——他的妻小还留在满洲,而苏联红军(苏联共产党)一路南下,将她们发配到最寒冷的西伯利亚战俘营后便没有消息。
火树要熄了,他的血才沸腾。他把白布圈在腹腰,满洲的方向正跪,以短刀切腹自残,往肚脐方向横切,鲜血漏不停。这是最好的待遇了,他担下虐杀美国飞行员与军国复辟的罪责,死罪难逃,不如选择自己的死途。
“千拔,送我回家吧!”鬼中佐咬牙说。
帕依照武士切腹的“介错”程序,要断下鬼中佐的头好减轻痛苦。他抽出长刀,一道银光辉煌,往鬼中佐的颈削去。刀法到位,头已断,喉咙的皮还连着,鬼中佐骇目张口,不久便垂头死在自己的胸臆间。但颈口紧缩,热血狂喷,触到燃烧的树。忽然间,一条香鱼从鬼中佐断颈的喉口钻出,甩几下尾,顺血掉落地,噼里啪啦地跳,把血拍得四溅。帕出手敲昏了母水鹿,剖开它的腹肚,把鬼中佐的头颅和尸体缝入,放在燃烧的榉树下火化。
那条血泊里的香鱼还在挣扎,一时喝多了血而有了人面的忧愁表情,嘤嘤哭起来。帕拾起它,走入河央。他背对大火。榉木的火焰嘶嘶叫,它怒燃,它垮了,火瀑使得整条河川流动琥珀金碧的光芒。他听着义父尸体的内脏在焖燠中传来爆炸声,便把香鱼闷入水中。鱼活了,挣扎几下,潜入水中匿藏。帕追到更深的水底,那儿落满了火焰的幻影,香鱼也一步步诱引他进入地狱之门。他在某个布满水草的石头后头,断了鱼踪。它游进洞里了,用眼睛和帕对望,火光把鱼穴照得忽远又近的。帕伸手到洞中却摸了个空,留下掌中一个发光的鳞片,好亮呀!于是他对着洞口竭力地吐水泡,说:“多桑,莎哟娜啦!”他知道香鱼还活着,水中充满那香味,甚至整条河都是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