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九
金瓜不敢吐露真情,眉头一皱,急中生智,扯了个谎,说:“我背去背回,接送他上学,他的学伴们看见,鸡一嘴鸭一嘴,都管他叫小女婿儿,他臊破了脸。”
“这些个嚼蛆的小狗蛋儿!”蓑嫂不免心中一动,若有所思,“真要是把你许配给他,也得等你爹回来点头。”
小女婿娶大媳妇儿,是当年运河滩盛行的风习。有钱人家,给他们的公子哥儿娶大媳妇,为的是白得个使唤丫头服侍少爷。公子哥儿长大了,大媳妇也见老了,再娶个年少的小娘子。穷门小户,给儿子娶大媳妇,为的是里里外外多一把手,炕上地下白得一个干活的人。
“娘,您葫芦倒提说的是些什么呀!”金瓜涨红了脸。
蓑嫂微笑道:“你先心中有数儿,更知道疼他。”
“我不愿意!”
“人家伏天儿是个文墨书生,披红插花的前程,你攀上了高枝儿,算你有福气。”
“他……太小。”
“有秧儿不愁长!小子家身量儿蹿得快,再过两年,伏天儿就跟你一般高。”金瓜把大辫子缠绕在脖子上,嘴里咬住辫梢儿,双手合抱比她腰还粗的树身,直上直下爬到树梢,骑在树杈上。
伏天儿站在榆树下,仰着脸儿,身边一只大筐。
金瓜折断几枝扔下去,说:“伏天儿,你先吃个饱!”
伏天儿接住几大串榆钱儿,盘膝大坐在树下吃起来。榆钱儿生吃很甜,而且越嚼越香。伏天儿在树下大口大口地吃,金瓜在树上也大把大把地揉进嘴里。
他们背着大筐大筐的榆钱儿回家去。
九成榆钱儿一成面,搅和一起锅里蒸,水一开花就算熟。然后,切碎碧绿白嫩的羊角葱,泡上隔年的老跨汤,拌在榆钱饭里,吃起来别有风味,一天三顿吃不厌。
杨芽、柳叶、榆钱饭,喂大了伏天儿,一点不夸张。
穷苦人春天吃个树饱;夏天生吃面瓜,熟吃倭瓜,落个瓜饱;秋天烧玉米,煮青豆,打枣扒花生……混个杂饱。
运河滩上,枣树三三五五,生长在沙岗土丘。白露前后,枣儿熟透,老虎眼枣儿甜又圆,满树像是挂起小红灯笼。
金瓜最喜欢带着伏天儿上树摘枣,连吃带玩,拿伏天儿取乐儿。
伏天儿还是站在树下吃现成的。金瓜先摘一把,喊道:“伏天儿,张嘴!我喂你。”
伏天儿的嘴刚张开,一颗红枣投下来,他刚想咬一口,一颗一颗下枣雨,他应接不暇,只能囫囵吞枣。
然而,蓑嫂却不许金瓜跟随她下河打鱼,这是因为河上船只往来如梭,人多眼杂,她怕一天天花开茂盛的女儿,上当受骗,遭劫被抢。
运河上的人贩子贼船,是属黄花鱼的溜边走,看见岸上的孤身少女,歹徒们跳上岸就敢抢,堵住嘴拖上船,捆住手脚扔进舱,顺风顺水直放天津卫。被抓的姑娘,十有八九卖到妓院暗门子;也有卖进大宅门里当丫头,纱厂里当女工的。
蓑嫂打鱼是神手,网网不落空,满舱尺把长的大鲤鱼活蹦乱跳。连阴天死盯住她,欺侮她是个没有男人做主的妇道人家,专门在她身上敲竹杠。
这天蓑嫂头戴一顶荷叶罩的柳圈儿,光膀子只在胸前背后裹上一条遮眼的破布,裤腿挽到膝头,站在颠簸不定的小船上挥撒鱼网,连阴天的巡逻船过来了。
“蓑嫂,上税!”连阴天像恶狗狂吠。
过去的税例,打上的鱼三七开。自从殷汝耕在通州当上伪冀东防共自治政府行政长官后,通州不算中国的地,运河不算中国的河,收税的王法也改变了。凡是渔船下水,不管打多打少,固定交税,紧上加紧。渔家打得的鱼虾,卖给从通州下来的鱼贩子,鱼贩子跟连阴天穿连裆裤,压低鱼价,巧取豪夺。连阴天更自立王法,在他这十八里管界之内,鱼虾不许出界外卖,层层盘剥,打鱼的忙累一天,上了税所剩无几。
殷汝耕登基,连阴天在他这十八里管界之内更坐定了铁桶江山。原来,殷汝耕将通州文庙改作他的金銮殿,看守文庙的金二榜眼拥戴有功,官封伪自治政府参事。有一天,这位年近古稀的金参事大动雅兴,乘船游览大河的风光,在花街熊腰河卡子下船歇脚,一眼看中了风骚妖冶的狗尾巴花,当场认作干女儿。干爹的公馆少个女主人,就接干女儿去管家。狗尾巴花来到金公馆,就好像五黄六月的韭菜招苍蝇,伪自治政府五花八门的官吏挤破金公馆的门框,踢平了金公馆的门槛。狗尾巴花在政界人物中间红得发紫,妻贵夫荣,连阴天大沾其光,不但多加俸禄,而且背倚横七竖八的靠山,越发有恃无恐。
只是一人独处,茕茕子立,形影相吊,未免凄凉寂寞。于是,静极思动,他就在蓑嫂和金瓜母女身上产生了邪念,插圈弄套打主意。
蓑嫂虽是快四十的人了,可是一条风吹日晒的身子仍然丰满茁实,摇橹划船,撒网收网,挑担走路,仍然像风摆杨柳一般轻盈袅娜,惹得连阴天欲火中烧,垂涎三尺。
听连阴天一声吆喝,蓑嫂挺直身子抬起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说:“连警官,我还没卖一文钱,拿什么交税?”
“就要你船舱里的大鲤鱼!”连阴天瓮声瓮气地说。
蓑嫂舍不得,说:“今天我手儿顺,这些鲤鱼想卖个好价儿。”
“我这是赏你脸!”连阴天的巡逻船跟蓑嫂的打鱼小船头碰头,扔过一只大鱼篓。
蓑嫂含着眼泪儿,往鱼篓里一条一条拣鱼,心上像一块一块剜肉。
“娘!”远处,金瓜站在齐胸的河水里,手持当年叶三车那杆丈八的鱼叉,挥动着叫她。
水边,伏天儿扬手举起一柳串大鱼,喊道:“娘,您看!”
“伏天儿,你可别下河呀!”蓑嫂说着,把装满鲤鱼的鱼篓搬到连阴天的巡逻船上去,然后拨船要走。
“且慢!”连阴天把巡逻船一横,拦住蓑嫂的去路,阴沉沉的面孔皱皱巴巴一笑,比哭还难看。“蓑嫂,我先向你报丧,再给你道喜。”说罢,斜眼儿瞟着蓑嫂的脸色,故意卖关子。
蓑嫂眉尖一颤,心凉肉跳地问道:“连警官,难道他?……”叶三车的名字几乎脱口而出。
“你那个杨小蓑子早变刀下鬼了!”连阴天亮了底,“我刚结拜的把兄弟,是河防局新上任的缉私巡警小队副,过去在奉军里跟小蓑子一个连吃粮。小蓑子跟连长赌钱,输了个赤条精光不剩一根汗毛,又想鞋底抹油开小差儿,抓回来先贯耳游营,后果首示众。”
蓑嫂一块石头落了地,长吁了一口气,说:“早就该死!可惜沤臭了一块地。”
“啧,啧,啧!”连阴天打着响香儿,“狠毒莫过妇人心。
“多谢连警官!”蓑嫂摇橹,又要夺路而去。
“慢着,我还有下回分解!”连阴天扮出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儿,“我看你们孤儿寡母,吃不饱穿不暖十分可怜,打算给你们指出一条明路,不知你们肯走不肯定?”
“说吧!”蓑嫂忍着头疼,耐着性子。
“我看你家金瓜,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口一点点,明明是一棵摇钱树。”连阴天挤眉弄眼儿,“我刚才提起的那个缉私巡警小队副,腰缠万贯,家小扔在关外,拜托我给他买个如花似玉的小娘,金屋藏娇……”
“我饿死也不卖闺女!”蓑嫂打断连阴天的花言巧语。
“女大不可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呀!”
“我女儿早有了主儿。”
“谁?”
“伏天儿。”
连阴天眨了眨眼,哈哈大笑,说:“那个乳臭小儿,能有多大出息?”
蓑嫂冷笑一声,说:“鸡窝里出凤凰。我们伏天儿念完小学堂,他的老师还要带他进城赶考,中学堂里金榜题名。”
连阴天绿豆眼珠滴溜转,改变了口气说:“我助你一臂之力,咱们结个善缘儿。”
蓑嫂料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冷冰冰地说:“连警官,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我奉送十块大洋!”连阴天涎着脸儿,“只是我那屋里人,到她干爹身边尽孝去了,空床冷被子,难熬的半夜三更。你就发一发慈悲,动一动春心,三天两日佳期相会,神不知鬼不觉地陪陪我。”
“痴心妄想!”蓑嫂气得猛力一摇橹,差一点把连阴天的船撞翻。
“犯上作乱,大胆!”连阴天恼羞成怒,暴跳如雷,“金瓜跟伏天儿偷捕河鱼,理当重罚,本官铁面无私,严惩不贷,扣下你这一船鱼充公,叫你们知道自治政府的官法如天,从此安分守己,夹着尾巴做个顺民。”
蓑嫂只落得空船归岸,金瓜和伏天儿那一柳串鱼也被连阴天没收了。娘儿仨坐在河边,蓑嫂两眼直勾勾,神情痴呆呆,金瓜咒骂连阴天不得好死,伏天儿轻轻给蓑嫂捶背,怕她一口气窝在心里。
“打掉牙咽进肚里吧!”蓑嫂的神情目光又恢复了活气,而且横下一条心,“等你们的爹回来,咱们要唱一出《打渔杀家》。”
叶三车卖到京西门头沟煤窑已经两年多,再有两三个月就满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