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大雁的队列掠过秋天,头雁凄厉的叫声划破了水面。灰白色天际的远处,云团像莽汉一样怒气冲冲地赶来,把呆头呆脑的太阳踢到一边。雨点紧跟着落在了树叶上,颤巍巍的,使叶片的末梢挂不住它的重量,掉成了一滴滴泪珠。更多的雨点在枝杈上汇聚,迅速形成了水流,由上至下,如同微小而湍急的瀑布,将来不及归巢的蚂蚁连同快要凋零的枯枝败叶冲刷到地上。泥土*水分的速度慢了一拍,水洼出现了,还有造型古怪的小池塘。河水也在不知不觉中抬高了一点。但是这一切不必担心,暴雨来得急去得也快,它只是给尘世洗了把脸。可它也带来了一个讯息,季节正在转凉,这样的雨下一场天气就会冷一场。而对以捕鱼为生的来福来说,一年一度的休整期即将来临,他要学着像渔夫一样,把小木船拖上岸,将它修整一下。然后找个避风的水湾安置好,给船舱里垫上两层可供御寒的衰草,就可以过冬了。

    所谓冬天的休整期并不是说不再抓鱼,而是应改变一下方式。首先,小木船暂时不再四处流浪。其次,抓鱼时人不再下水,而是改用垂钓法。原来来福他们在水里用得最多的是飞叉法,在水浅的地方还会用竹箩法和堵浜法。其中堵浜法最有意思,选择一段水浅的死浜,用泥巴将出路封上,把中间的河水用容器撇去,速度要快,泥巴做成的堤岸容易溃破,需要不断加以修补。等到河床暴露,鱼就成了瓮中之鳖,它们乱蹦乱跳,像在狂欢之中。用这种方式捕鱼,数量上有一定保证,但也有一个缺点,鱼儿因为在泥浆里呆久了,吃起来有泥腥味,还会有些鱼被吓破了胆,肉就是苦的。所以渔夫活着的时候,不主张用堵浜法捕鱼。偶尔来一次,只是作为一种娱乐。对捕获的鱼儿,渔夫则将它们全部放回河里,让它们吐故纳新,等下次再抓到它们,身上就不会有泥腥味了。

    雨声稍歇,鬈毛在甲板上用一双赤脚搅动河水,来福不在,他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到不远处的栎树林里去了。那个男的又黑又瘦,戴着一顶藤制的安全帽,自称是江河口正在造越江大桥的工程队里的工人。他似乎怀着某种目的而来,他说话的时候有点结巴,但那不是口吃的缘故,而是他控制不住激动的结果。他看了一眼鬈毛,等一下,又看了一眼,他目光中流露出的是复杂透顶的疑惑与惊奇,他将来福叫到岸上,轻声言语,鬈毛看着来福顾虑重重地皱起了眉头,两个人渐行渐远,终于被几棵粗壮的栎树挡住了视线,没了影儿。

    鬈毛掉过头,咬着嘴唇,把郁闷藏在心里。她和来福之间有点弄僵了,沉默像石灰一样坚硬,只要在上面浇上一点点悲伤的水,它就会热气腾腾地在人的心上烧灼出一个个洞来。

    但鬈毛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小女孩,她性格中刚烈的部分若是爆发,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她之所以忍气吞声地向烦恼投降,是由于对自己的处境感到了迷茫。她对来福隐隐的恐惧与深深的依赖是一对矛盾,她还太小,对命运的舟楫无法执掌。而另一方面,她居然对来福翻了脸,她用力把来福从身上掀下去,看着血从他被磕破的额角渗出来,她吓了一跳,慢慢退到一旁。她全身的骨骼被硌得生疼,如果不是挣扎出来,再过一会儿也许就要被压碎了。她不知道来福发了什么疯,吭哧吭哧喘着粗气,表情像野狗一样癫狂。他咬了一下她的舌尖,把吃了一半的饭碗扔在一边,顺势将她压在船舱底部,轻而易举就把她的衣服扯掉了。他把她向另一个方向扳,使她纤细的双腿叉开,小小的*呈现出来。他的注意力迷失在这个陌生的器官上,才使她有了可乘之机,她用膝盖重重地朝他的肚子上来了一下。她的面孔因为紧张与恼怒而变得煞白,她看见一条红线从来福的额角蜿蜒而下,不由得将身体缩了一缩。然后她看见来福爬了起来,从她折叠的腿上跨过去。这个角度,她的目光正好对着他的裆部,他松松垮垮的短裤衩上濡湿了一摊,隐约有类似植物*的气味散发出来,那股气味里似乎藏着千军万马,让来福乱了方寸。他有点慌不择路的样子,没有再度发起进攻,而是一个猛子扎到河里去。

    鬈毛神情恍惚地来到甲板上,连衣服也忘了穿,呆若木鸡地蹲在那儿,眼泪扑簌簌地掉落下来。

    对岸由远而近来了几个男人,头顶或手提一只藤制的安全帽,身上穿着靛蓝色的工作服,肩上却是锄锹之类的农具,这使他们的身份有点模糊。他们的笑骂声和弥漫着酒气的打嗝儿声都很响亮,他们虽高矮有别,胖瘦不一,却清一色蓬头垢面,一身泥灰却满不在乎。河水跟踪着他们放肆的身影,在某一个位置,他们停住了脚步,因为一个光着身子的小女孩进入了他们的视野,当然女孩尚小,性征模糊,尚不至于引起他们的非分之想。他们之所以好奇地停止不前,是因为发现了女孩屁股上多余的尾巴,那根肉做的细绳子。

    嗨,你们快看,看,那儿,尾巴,小,小姑娘。一个眼尖的结巴抢先道。

    于是齐刷刷的目光投向了甲板上的鬈毛,她警觉地意识到自己的秘密暴露了,立刻躲进船舱里去了。

    可是岸上的人并未离开,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对邂逅了一个传说中的妖孽,既感到紧张又有点兴奋。鬈毛一边把衣服穿好,一边大气也不敢出,侧耳聆听着外面的动静,当她听到那些人说要来抓她时,她吓坏了,她听到有人跳下水朝小木船游来的声音,她紧张得魂都飞了。而在这时,来福从河里一下子冒出了头,爬上船,松掉缆绳,开始拼命地划桨。正在游过来的大约有三四个人,他们紧追不舍,很快就包抄过来。可是他们都没能上船,因为在来福的提示下,鬈毛手里握好一把渔叉,在水面上胡乱地点刺。在锋利的寒光产生的威慑中,小木船好不容易摆脱了纠缠,消失在芦苇的帷幔里。

    可是不久之后,那些男人中的一个,还是在僻静的栎树林附近的一个汊流中找到了小木船。他是专程找来的,不是为了捕捉一只野兔或者黄鼠狼而误入此地,不过从他和来福说话的神情上看,这个又黑又瘦的男人并不是来寻衅滋事的——事实上,那些下河捉鬈毛的人也未必就有恶意,很大程度上也只是心血来潮吓唬小孩取乐而已——相反,他看上去还有点可怜,似乎在寻求怜悯,和乞丐向人索取钱物的样子差不多。

    而他看鬈毛时的眼神,仿佛蕴藏着千言万语。那稍纵即逝的注视让鬈毛激灵了一下,好像刹那间蜡烛的灯芯要被燃亮的感觉,可倏忽之间火苗就凋零了,让鬈毛心念一动的东西随着她注意力的转移而飞向了爪哇国,她被水中轻轻晃动着的自己的身影吸引住了。

    她的赤脚搅动着河水,虽然分量并不重,但足以使她的轮廓支离破碎。在这起皱的波纹中,她感到了自己的陌生。她的下肢慢慢停了下来,她的弯曲的头发披挂在胸前,它们从未被削剪过,已经长得不成样子。她像平时一样将它们一把抓起,挽成了一个髻。她在水面上看到了一个人,她异常清晰,却又好像很远,她知道那不是自己,但那又能是谁呢,她哆哆嗦嗦地叫着,娘。紧跟着就泪流满面地把头埋在膝盖里了。

    来福重新来到船上的时候,那个人没有尾随而来。来福抱来了一蓬衰草,在船舱里忙着铺垫。他一声不吭,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但从他的脸色上却可以看出他满怀心思。

    鬈毛对他先前的冒犯仍有点恼恨,不过她心里是明白的,恼恨归恼恨,可不能记仇。来福是养育她的恩人,是她遮风挡雨的保护伞。她虽然还很小,却知道来福那么对待她是无心的,他不过是像春天里乱撕乱咬的猫狗控制不住自己了,才变得那么吓人。

    要知道鬈毛蒙昧初开,尚是不懂男女间秘密的小女孩,但已经能将来福的行为与猫狗发情来对比,也不算肤浅了。

    表面上来福心无旁骛地蹲在船舱里铺草,忧虑的脸上却一直保持着沉默,但这样就更值得怀疑,他隐瞒着什么,这谁都看得出来。鬈毛虽然没有开口打听,却始终在冷眼旁观,她想可不能让来福把心思烂在肠子里。她脑子里在翻江倒海,来福愈是想守住口风,愈说明他心中有鬼。这样的僵持中,鬈毛的想象飞了起来,就像被授予了一个暗示,她作出了判断。

    那个人是不是来找我的?她似乎在自言自语,其实是在向来福发问。

    她成功了,她让心事重重的来福痛下决心,道出了真相。来福说,那个人说,说他是你爹。来福揭开谜底的同时,泪水在眼眶内转动了一下,他一下子跳到岸上去了。

    这边,鬈毛的心都快蹦出来了,来福的答案接近了她的想象力,她的脚像触电一样地离开了水面,她大声问,你说什么?

    可是来福已经跑开了,他在鬈毛的呼唤中逃之夭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