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晚间,道静回到自己的住处--县委机关和群众团体居住、办公的大院里。她解开腰间的皮带,脱下棉军衣,洗了脸,把房间各处的尘土用抹布擦拭干净--喜爱清洁是她的习惯。不论在什么地方,什么环境,她不把居住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就如芒刺背,一会儿也呆不下去。现在,她虽然连续几天行军很劳累,可她还是要把自己的住室打扫得一尘不染,才觉得舒畅。

    坐在桌前,把煤油灯捻亮了,刚要拿起棉军衣想再穿上,忽然,她双手抱住它不动了。眼里闪烁着一种少见的喜悦。她把棉衣举起来,上下左右,里里外外地看着、抚摩着,好像欣赏一件稀有的珍贵艺术品,竟忍不住轻轻哼出声来:

    "棉军衣,里外都是新的,想了你多少年,终于想到了……"她把衣襟贴在脸上,嘴角含着微笑。忽然,军衣口袋里有个硬硬的东西碰了她的脸,她把手伸进衣袋里,掏出一个闪耀着光芒的红五角星。这五角星好像有一股魅力,吸引着她,她不自觉地把硬硬的小东西放在脸颊上抚动着,闭上眼睛沉醉般地微笑着。多少年了,她常常梦见自己穿上军衣,打着绑腿,腰系皮带,头上戴着闪耀着红星的八角帽。今天,这一切都实现了!她拿起桌子上那顶新军帽--不是八角形的,是两旁有两个护耳往上翻,有一根细布带子把两片护耳连结着的灰色军帽。帽徽不是五角星,而是蓝白相间的青天白日--这是国民党的帽徽。林道静轻轻把这个帽徽拆下来,找出针线,把那个闪闪发光的红五角星,迅速地钉在帽前,把帽子往头上一扣又笑了。

    "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也要独立自主……"道静嘴里不知怎么忽然冒出了这句话。不一会儿又摘下帽子拿在手里,对着帽子上的红五星发起呆来,恍恍惚惚地……

    她正骑马走在风沙漫天的平原土路上,对面驰来一个骑马的青年军人,忽然勒住马,对着道静喊了一声:

    "那位是林道静--又名路芳的同志么?请停一下!"

    道静惊异地向那个人望着,张开嘴刚要说"我是……",那个军人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纵马驰到道静身边笑道:

    "这是首长捎给您的,请您收下!"

    "你的首长是谁?……"还没容道静说完,那个青年人冲着道静神秘地笑笑,把马刺一挺,马飞快地跑走了。

    "谁给的--卢兄么……"道静举着缀着红星的帽子心里在发问。"一定是他!如果是江华来了,他会立即来找我,可不会记忆起当年我对红五星的热切向往……"她心思缭乱,眯眼望着帽子上那个来路不明的红五角星,忽然惊讶地哆嗦一下,红五星的一个角上缺了一小块,露出了点点铁黑,不留心是看不出来的。她的心悸动了,这一定是卢兄的!听说这些年他都在红军里打仗,还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江华在白区工作,他没机会打仗,不会有红五角星……她望着,目不转睛地望着,红五星忽然变成了熊熊烈焰,烈焰中一个青年军官金戈铁马,风虎云龙……她想看清这军官是谁,急忙追赶,也从烈焰中飞跃过去。可是,那军官却倏地不见了。她急着喊:"等一等!等一等呀!……"

    "林姐姐,你睡着了么?看,你抱着棉衣,抱着帽子,怎么不穿在身上?你要着凉的呀!"

    "小俞,是你?……"道静从昏睡中醒来,一伸腰站起身,"我真睡着了,还做了个梦。"

    "什么梦?梦见江华了?"小俞刚抱住道静的脖颈,又忙松手把棉军衣抢过来给道静披在身上,"都四月初了,北方农村的天气还这么冷,我睡不着,隔窗望见你屋里的灯光亮着,我想你一定还没睡,想找你谈点事。你累了,睡吧,明天再谈。"

    "不,小俞,今天晚上谈。我睡了一会儿,不困了。刚才我看了半天我的新棉军衣,小俞你第一次穿上军衣高兴么?"

    "高兴,高兴极了!我捧着军衣前后左右看了又看。"小俞抚摩着自己的军衣前身,笑眯眯的,"林姐姐,我找你谈的可是工作呀,你还是上床睡吧。"

    "不,是工作更得谈。我刚来乍到,对县里的情况什么也不知道。你是本地人,应该多帮助我。"

    "是啊,林姐姐,我有件事情拿不准。"

    "说吧,有争议的事情才有意思。"

    小俞说的是这样一件事。

    这个县成立妇救会并不久。普遍遇到这样的问题:出头露脸、肯当妇救会主任的,多半被村里人尤其是老人们非议,不是说她们是养汉老婆;就说她们是浪荡娘儿们。这样,村妇救会的威信不高,许多妇女尤其是青年妇女都不肯出来参加活动。开展妇女工作,动员她们参加抗日活动,阻力很大。小俞举了二区秋水村这个例:这村有七八百户人家,是个大村子,费了很大力气,前两天才组织起妇女救国会。肯当主任的只有那个年轻寡妇汪金枝。她能说会道,对抗日工作也积极。可是,村里人说她是破鞋,归了浪荡娘儿们一流。开会没人到,识字班也组织不起来,跟农会一起商量减租减息合理负担,怎么改善农民生活的事情,除了几个热心的老太太,青年--甚至中年妇女都不肯到。不仅秋水村有这样的情况,许多村的妇女救国会的情形也都大同小异。小俞很着急,所以来问林道静该怎么办好。在她心目中,道静是第二个林红。在狱中的共同斗争,使小俞形成了这个观念。

    道静确是比当年沉静、老练了,对小俞提出的问题,歪着头沉思有顷,笑笑说:

    "小俞,你这个小鬼头,又不是刚参加革命的小娃娃,你比我对当地形势、当地情况了解得多得多,却提出这么个实际问题来问我--是考我么?看我是不是比过去有了点进步?"

    "林姐姐,林姐姐,不许你这么说!我可没有这个意思。我对这些问题确实不知道怎样去认识。就在干部当中,也有不同看法--有人认为是破鞋就该一概换掉,以免脱离广大群众。有人认为,要区别对待,只要积极抗日,就是生活作风有点毛病,也该团结她们,教育帮助她们,不要甩掉她们。林姐姐,你的看法呢?"

    "我先不说看法。我先问你这个汪金枝,她抗日是真的还是假的?她这个破鞋是真的还是假的?先弄清这两点,咱们再分析。"

    "我看她抗日是真的:前些时秋水发生过一次战斗,她主动出头协助部队卫生队的同志给伤员喂水喂饭,端屎端尿,然后送走伤员。她一个人忙不过来,还动员了一些老太太来帮忙。可是,老太太们手脚慢,照顾不好伤员,她又主动到各家说了不少好话,动员了几个麻利的中年妇女来照顾伤员,这才解了围。可是人们还是看不起她。有的妇女还冷嘲热讽地给汪金枝吹风--什么屎壳郎戴花儿,臭美啦;什么尿泡尿照照是什么人啦;什么一见男人就浑身发软,动不了窝儿啊……她听见只当没听见。可是,后来,她哭着对我说,她可从来没受过这般侮辱,不是为了救护伤员,为了抗日,她早甩袖子不干了,凭什么受这窝囊气。林姐姐,你说,这个女人可以当妇救会主任么?"

    道静点点头:

    "看人,要从大的方面看。太阳上还有黑点呢,哪有那么一尘不染的人?我看,汪金枝这个人只要是真心抗日,就应当支持她干下去。对别的村子也是这个原则。不要怕吹风,怕挨骂。妇女受压迫太深了。"

    "可是,区委书记王福来--那个农民出身的干部,一个劲儿要撤换她。他认为生活作风有问题的人不论男女,尤其是女人,就不会真心抗日,更不配当干部。"小俞焦急地插话。

    道静忽闪着大眼睛,黑眼仁像两点乌墨,定在小俞的脸上,一种异样的情感在她的眼睛里浮动,她的面容严肃了:

    "生活作风有问题的人,连抗日权都被剥夺了?现在,我们共产党的道德观反倒比唐朝武则天时代严格得多了。武则天的生活作风问题不小吧?嫁了老子又嫁儿子。可是大唐的子民、大臣都挺欢迎她这个女皇帝。今天有些共产党的干部,对这个问题的看法,竟然不如上千年前封建社会的老百姓,真叫人啼笑皆非。"

    小俞抱住林道静的脖颈,流了泪:

    "林姐姐,你说得真对!有一个人追我,我不理他,他就给我造谣,说我生活作风不好。从此,有人就瞧不起我……当个女人可真倒霉呀!……林姐姐,咱们不说这个问题了,对汪金枝我有主心骨了。现在,我给你提另一个问题好吧。"擦去泪水,小俞天真地笑了。

    "又是问题?"道静也笑了。

    小俞提出柳明的问题。

    "柳明长得可像你呢,林姐姐,你们一定认识。她被怀疑是托派你知道么?"

    道静和柳明在"七·七"事变刚开始时,曾在北平医学院的操场上见过面。以后听说她到抗日根据地里来了。在道静的印象里,柳明是个文静的、不多言多语、有点书卷气的女孩子,读书踏实,到根据地后当医生也踏实。她和曹鸿远关系密切,好像是爱人关系。怎么?她会是托派--是打进革命阵营来的特务?道静摇头笑笑:

    "小俞,她会是托派?谁说的?有根据么?"

    小俞的脸不那么天真了,疑惑的目光盯在林道静的脸上。

    "不,常里平县长,还有县委组织部长闻雪涛都这么对我说。把她分配在妇救会,是叫我暗中注意她的行动--这就叫做监视吧?为这个,柳明很痛苦,我这个监视她的人也很痛苦……林姐姐,你说,应当怎样看待这个问题呢?"

    小俞的脸色茫然,道静的脸色也茫然。两双茫然的眼睛对视了一会儿,小俞忽然说:

    "林姐姐,我问你,什么叫做托派?这是从哪儿来的?你这宣传部长给我讲讲好么?"

    "这个么,"道静想了一下说,"这是从苏联来的--就是反对斯大林的托洛斯基派。中国的陈独秀赞成托洛斯基的主张,就成了托陈取消派--我知道的很少很少,只能给你说这么个笼统的概念,还不知道对不对。托洛斯基和斯大林对苏联、对共产国际,包括对中国革命的看法不同,两个人争论很大。后来托洛斯基被斯大林开除出党,流亡国外。"

    "陈独秀不是当过党的最高领导者么?怎么后来会变成了特务?这是真的么?"小俞固执地追问,脸上一副不解的神色。

    "我读过他的《独秀文存》,他是"五·四"时代的先锋,这我知道。可是,特务?……我就糊涂了。"道静沉吟着小声回答。

    托派讨论告一段落,小俞说起柳明的情况。

    爱人呀,还不回来呀?

    我们从春望到秋,从秋望到夏,

    望到水枯石烂了!

    爱人呀,回不回来呀?

    九嶷山上的白云有聚有消。

    洞庭湖中的流水有汐有潮。

    我们心中的愁云呀,啊!

    我们眼中的泪涛呀,啊!

    永远不能消!永远只是潮!

    待到日西斜,

    起看篁中昨宵泪,已经开了花!

    啊,爱人呀!泪花儿怕要开谢了,

    你回不回来哟?

    柳明每天清晨,都早早来到护城河边,坐在刚刚发芽的树林里,忧郁地望着潺潺的流水,轻声唱着这首郭沫若作词的《湘累》曲。唱着,反复地唱着,不知不觉眼泪流了满腮,别的同志看见了,拉她,和她说话,她好像茫然不知。她是为政治上的受怀疑、受审查而感到委屈、难过,也是在想念她的恋人曹鸿远。一九三七年北平失守后,刚从北平来到抗日根据地时,因为有技术,受信任,还当了军区卫生院的医务主任。在两次反扫荡中,都表现不错。可是,有位部队首长看上了她,托一位有权势的首长来给她说媒,她因另有所钟,没有答应。不久,她就开始受审查。还因为在她上学的时候,有过一个男同学追求她,后来,这个人卖身投敌,当了日本特务,柳明被怀疑,也就事出有因。她的医务主任职务也被罢免了。离开了酷爱的医务工作,被派到平原妇救会来,她感到悲哀与难过。她对小俞是信任的,把自己的出身历史和怎么不答应白士吾的求爱--这是个满清王爷的后代,有钱的阔少爷,死命追她她不肯;更不肯跟他同到日本去留学的经过,以及跟着共产党员曹鸿远来到抗日根据地,走上艰苦的抗日道路的经历,都对小俞说了。小俞从心底同情她,也信任她的诚实。可是……

    "林姐姐,你相信柳明有问题么?"

    "小俞,你太天真太轻信了。因为你头脑中没有坏人的形象。"道静改了口。

    "我就是不信。林姐姐,你是个最正直的人,怎么也怀疑一个热爱祖国向往革命的青年是坏人呢?刚才你还说柳明不可能是坏人。"

    "有什么理由不怀疑呢?难道世界上没有坏人么?希特勒、汪精卫,还有参加过共产党的大叛徒顾顺章和后来的张国焘……"

    "有,我也知道有。"小俞噘起嘴巴,"可是,王晓燕姐姐也跟那个叛徒特务戴愉恋爱过,那你也怀疑她有问题么?干吗什么事都要株连九族呢?各人是各人的问题!"

    道静托起小俞的下巴,笑了:

    "小妹妹,别急,什么事都要做深入了解才能认清真相。轻易下判断,并不是美德,这样吧,咱们过几天一起到秋水村去。我要多了解一下汪金枝,听说柳明也在那个村。我也想多了解了解她。这样才能决定怎么对待。小俞,你说行么?"

    "柳明跟汪金枝可好呢,在她家吃、她家住。别人对汪金枝瞧不起,躲着她,可柳明不在乎。这个人性格挺执拗。"

    "这才好呢。有个性的人才可爱。顺杆爬、随风倒,该怀疑的倒是这种人。"道静说得挺认真。

    "乌拉!林姐姐,你也倒向我这边啦!"小俞拍着巴掌笑了。

    "我看柳明没问题,你很快就会爱上她--那么文静,那么腼腆,又那么漂亮,跟你一个模样。不多说话,总做实事。跟她的好朋友苗虹可不一样。小苗像个小娃娃,成天说呀,唱呀,她也是个大学生,学声乐的。她和她的男朋友高雍雅一同到根据地来了。"

    "这会儿该睡觉了。"道静开门望望天色,"老百姓说,三星西斜就是半夜过了,小俞,回屋睡吧,明天县委开常委会,曹鸿远刚一到任就碰上肃托--尤其碰到柳明的问题,够头痛的……"

    "他怀疑柳明么?我看不会吧!"看得出,小俞对柳明的遭遇很关心。

    "我不敢随便下结论,一切事物都有它的发展规律。"道静穿上棉衣,连帽子都戴上,把小俞送回她的房间。

    回到自己屋里,道静又摘下军帽,凝神望着上面的红五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