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童 二
到阿嫲家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照样要去拜祠堂。祠堂里黑乎乎的。我们家的祖先多,拜的时间很久。阿嫲坐在旁边,看着我磕头。
以前都是哥哥先磕头。我看着那些牌位,上面都是烟熏火燎的痕迹。小孩子的时候,进祠堂总有些怕。两边的仪门太高,上面镌着“入孝”“出悌”。字体粗黑的,不亲近。神主龛前的香炉,也大得夸张,味道让人有些发晕。
我阿爷是族长,我们家的规矩就格外严。听老辈人讲,说是以前在广东的时候,派有派祠,堂有堂祠,房有房祠,支有支祠,加上朝廷赐建的专祠和旌表修建的节孝祠堂,祠堂多到几十个。后来不知哪一辈到了这个岛上来,还是想着光宗耀祖。祠堂门口的聚星池就是阿爷找人建的。据说是为了风水,人丁兴旺,多出孝子贤孙。不过他现在,就我一炷香火了。不知道风水是不是没找对。哦,那年祠堂着火,聚星池倒派上了用场,才没有被烧掉。
阿嫲突然顿一顿手中的拐棍,死靓仔,都不知你谂啲乜。
我赶紧又规规矩矩地磕了几个头。
抬起脸,神案上摆着大红烛,没有火焰,已经变成了红颜色的电灯胆。
跟阿嫲回家,一路上都在听她骂人。说岛东的地挖得不成样子,被政府征收了,要种什么“有机菜”。阿嫲显然不懂这个新名词,说,也没见那地里有几只鸡。就说“有鸡”,就只懂骗我们这些乡下人。
又说,这岛上的外国人越来越多。自己人都跑到外面去了,成个什么话。
她就这样一路絮叨着。我低着头,没话说。
路过北帝庙,看见门口的空地上,有几个小孩儿在玩。见我们走近了,一哄而散。
我看他们跑远了,眼前出现了一张脸。但已经不清楚了,我快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哥哥的脸。
阿嫲推开祖屋的大门,一股凉气扑过来。里头终日不见光,还是黑黢黢的。这房子政府也想收,建什么度假村。阿嫲要和他们拼老命。
其实这屋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大伯全家也搬走了,搬到元朗的新屋苑去了。西铁通了,到哪也方便。
阿嫲又顿一顿拐杖。我吓了一跳,听到她恶狠狠地说:
阿德,你在外面我不管。可嫲嫲下去卖咸鸭蛋。你要回来给嫲嫲收尸的,听到没?
我愣一下,点点头。
这间屋子,是我长大的地方。那时候似乎很热闹。还养了两条狗。老的那条叫喜宝,也在前年死掉了。听阿嫲说,死得很突然。中午的时候,吃了一碗虾干粥,还到街上去溜达。走到街市的时候,一头栽倒了,再也没有醒过来。
喜宝很仁义,总是守着我。远远地望,我和同村的小孩子打架了,它就扑过来。
沿着楼梯走上去,楼梯发出吱呀的声音,颤巍巍的,好像就要断裂开来。有一天,哥哥被阿爷蹬了一脚,就是从这楼梯上滚了下来,一直滚到地上。哥哥在地上挣扎一下,站起来。看见我,笑一笑,摸摸我的头,一瘸一拐地走出去。我听着阿爷在楼上喊,不肖子,不肖子。
楼上好大的尘味。也久没人上来过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打开灯,看见一只老鼠从脚边跑过去。墙角里蓝颜色的簿子,被咬得还剩下一半。我捡起来,原来是我小学时候的功课簿。底下还批了一行字,“志如鸿鹄”什么的。
我心里好笑,小孩子懂得这是什么。
晚上我就在这阁楼上打了个地铺。夜里很静,静得睡不着。大概我在油麻地乱糟糟的环境里惯了。
都传说这岛上有很多鬼。长这么大我也没见过一个。
倒是阿嫲,平白地半夜说起梦话来。断断续续地从楼下传上来,有些瘆人。
第二天是岛上的太平清醮。一大早村长跑过来,让我帮忙去拍照。十几年了,还都是老样子。热热闹闹,多了很多游客,大都是来看“飘色”的。小孩子们照例穿红着绿,由大人们抬着,环岛巡游。脸上笑,其实是个辛苦差事。大热的天。五岁那年我扮过赵子龙,硬生生尿在了裤子里,说起来也丢人。好在现在的小孩子都有纸尿裤了。我就跟着走了一遭。如今扮的,也没大不同,多还是历史人物,戏文里来的。可竟也与时俱进,“乒乓孖宝”不说,竟还有两位阿太——叶刘淑仪与陈方安生。一个雀斑脸的小姑娘扮作“阿姐”汪明荃,最近风生水起,大概是因为做了香港两会代表的缘故。
大街上打招呼的,都是老街坊。说起来都是看我长大的。八筒叔似乎比以往更老,背已经有些驼。本来就是老来得子,儿子阿路从小学到中学都和我同班,后来出息了,去了加拿大念预科,就再也没有见到。听说现在已经读到博士了。
黄昏的时候,压轴的“抢包山”。包山现在徒有其表。因为七九年那回包山塌下来,压伤了很多人。大伯就是那年被压伤了脚。原本他爬到了最高处,是要拿冠军的。然后这节目禁了二十多年,在我记忆里几乎没出现过。再恢复了,竹架变成了钢筋,包子也都是塑料的。报名的人要先参加Rockclimbing的训练。我看着一个大只佬兴高采烈地爬到了一半,向底下的人抛了一个飞吻。我按下了快门。这时候,电话响了。
听见一个男人没睡醒的声音。
耳朵旁边锣鼓喧天。对方骂了句粗口,问道,靓仔,快食还是包夜?
我问:什么?
对方停一停问:衰仔,唔好同我玩嘢。问我什么,不是你留言的吗?
我说:我……
他说,叫鸡啊,大佬。
我看了一眼电话号码,是我昨天傍晚打出的电话。
对方有些不耐烦地说,到旺角先打过来喇,黐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