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躺在林新婚不久的床上,他睁开眼,还很难相信是不是梦。赤条条美好的林就这样俯视他,教会他成了个男人。是林把他从客厅引到廊尽头地这卧室,厚厚的绒窗帘垂地,只开了一盏罩上菊黄灯罩花瓶式的高座台灯。林让他坐在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大本烫金边的照相簿,翻开的全是她在北戴河新婚旅行时她丈夫给她拍的照片,无袖开领的连衣裙露出手臂、肩膀和腿,或是湿源源的游泳衣贴住身躯。林此刻就俯身在他身边。他感到她的头发丝撩在他脸颊上,便转过身便抱住这细巧的身腰,脸贴在Rx房上,闻到她身上温香的气息,急急忙忙拉开她脊背上连衣裙的拉链,把她翻倒在弹簧床垫上,狂乱吻她,从嘴、脸、到颈膊子,到扯开胸罩露出的乳头。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急躁得不行,把那市面上买不到的精致性感的内裤也扯坏了,却勃起不了,无法进入她身体里。又是林叫他别紧张,说这么晚她父母睡觉了,不会到她房里来的,她丈夫那尖端武器研究所远在西郊山里,军队纪律严格,不到周末回不来的。他突然又别尿了,林套上裙子,赤脚出去,立刻拿了个脸盆回来。他还去描上门栓,在搪瓷脸盆里撒尿那麽响,都令他觉得像做贼一样。随後熄了灯,林帮他脱了鞋袜,让他光身躯到床上,盖上被子,像他少年时梦中的一个大女孩,一位耐、心照看他的战地护士,那坚决而柔软的手在擦拭他流血的伤口。他才突然勃起,翻身压住这生动活泼的女人,做成了他生来还没有过如此重大的那事。

    天将亮之前,他从林的房里出来,院里四下漆黑,一棵老柿子树顶上方天空墨蓝。林悄悄挪动门杠,厚重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他侧身出门,回头见镶满一颗颗铆钉老旧的大门合上缀,便推车走到胡同当中。他不急於骑上自行车—听著自己的脚步穿过”个又一个胡同,不想就回去。同屋的老谭要是问起,还得费口舌编排。大街上,脚步声被都市正在苏醒的种种声响渐渐掩盖了。农民运送蔬菜的骡马车,柏油路面上铁掌声清脆,油饼豆浆铺子鼓风机呜呜响,空荡荡的头班无轨电车呼啸而过,前前後後的自行车和行人也越来越多。他深深呼吸,肺腑舒张,那种清新令他十分快意,体味到一种恬静的自信。

    中午,在机关的大饭厅他见到林穿了件长袖衫,还系了条纱巾,把衣领子都扎起来。坐在一张饭桌上的同事刚走开—林瞟他一眼,悄悄说了句:

    “我脖子弄紫了,都是你唏的。”随即低头抿嘴一笑,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他很难说是不是爱林,却从此贪恋那姣美的身体。他们又一再约会,可他不能经常上林家。要是她父母在,还得恭听他们对国家大事发表感慨,少不了一番教导。他得在老人面前表现良好,好像他也是革命後代,顺应他们说些言口不由衷的话。直到两位老人打哈欠,离开客厅,林才递过眼色,同他说些机关里的屁事,熬到她父母那边房里的响动平息,他起身,大声说几句告辞的话。林同他一起出了客厅,到熄了灯的院子里,他再悄悄拆进廊,靠在廊柱後,等林把客厅和她自己房里的灯二关了,再暗中溜进她房里,彻夜尽欢。

    可他宁愿同林在外面约会,公园里或城墙限下,紫丁香和迎春花丛里,把上衣铺在地上,再不就靠在棵大树上,站著匆匆野合。要是林的丈夫到军事基地出差,星期天一早,两人便去郊区八大处的山洼里,待上一天,直到斜阳西下,晚风飕飕,在暮色中摸索下山,赶最後”班公共汽车回城。有时乘火车去更远的西山,在发现北京猿人的门头沟,或随便哪个只停一分钟的小站下车,带上此一吃的,爬到个望不见道路的山头背後,在太阳下,呼呼的山风中,尽可放肆。只有这时,躺在荒草中,望著空中飘浮的云缓缓移动!没有顾虑,没有风险,男欢女爱,他方才感到自在。

    林比他大两岁,一团烈火,爱得炙热,有时甚至丧失理智。他不能不控制占日己,林敢於玩火,他却不能不考虑可能的後果。林无意同丈夫离婚,即使提出同他结婚,林的父母也不可能赞同,接纳像他这样平民出身连个共青团员都不是的女婿进入这革命家庭。再说,林的丈夫有军人家庭的後眉,要告到他工作单位去,惩罚落不到林的头上,遭殃的只能是他。那时候林也会清醒,不可能同家庭决裂,丧失掉这优越的地位,同他去过小百姓的日子。那时候,在婚姻法之外,又有了新规定,机关职工得年满二十六周岁才许可结婚登记。日新一日旷古未有的新社会,爱情和婚姻都是为革命,当时的新人、新事、新戏、新电影就这样宣讲,公家发的票,还不许不看。

    一天,局长办公室的秘书越过科长、处长直接找他,要他立即去主任的办公室一趟,他便明白绝非是工作上的事。主任王琦同志,一位中年女人,持重而慈祥,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後面,办公桌大小也表明干部的等级。王琦同志起身,把办公室的门关上,更表明非同寻常,他立刻紧张了。主任居然让他坐在长沙发上,自己拉过张皮面的靠背椅,特意表现出为人随和。

    “我工作很忙,”这也是实在话二没有时间和你们这些新来的大学生们谈谈、心,来这里工作多久了?”

    他作了回答。

    “习不习惯机关的工作?”

    他点点头。

    “听说你很聪明,胜任工作也快,业馀还写作。”

    主任甚么都知道,都有人汇报,接著便告诫道:

    “不要影响到本职工作。”

    他又赶紧点点头,幸好还没人知道他写的甚麽。

    “有女朋友没有?”

    这便切入主题,他、心立刻跳起来了,说没有,可霎时感到脸红。

    “倒是可以考虑,找个合适的对象,”强调的是合适,

    “但结婚还太早,革命工作做好了,个人生活问题就好解决。”

    主任说只是随便谈谈,语气始终那么安详,可这谈话也在做革命工作。主任并非同他闲谈,起身开门之前,便点醒他:

    “我听到些群众反应,你同小林的交往过於密切,要只是同志关系,又在一起工作,没甚麽不可以,但也要注意影响。组织上关、心你们年轻人健康成长。”

    这组织当然是党,主任专找他谈话自然也代表党的关怀,又说到林:

    “她很单纯,对人热情,不懂世故。”

    事端当然出在他身上,要是出事的话。这场不到五分钟的谈话便到此结束,还在文革爆发之前,主任的丈夫还没打成反党黑帮的干将,王琦同志本人也还没被打成反党分子,还在组织委派的要职上。这暗示也好,提醒或警告也好,都已经很明白了。他当时、心砰砰直跳,觉得面孔发热,久久平息不下来。

    他决定同林断绝关系,下班时在楼下等地过来一起出了大楼,他知道会有人看在眼里,他需要挑战,但这种挑战又自觉无力。他们推著自行车沿街走了许久,他终於告诉林这场谈话。

    “这有甚麽?”林不以为然,

    “谁要说,去说好了。”

    他说她可以没甚麽,可他不能。

    “为甚麽?”林站住了。

    “这是种不平等的关系!”他说出了这句话。

    “为甚麽不平等?我不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因为你甚么都有,我甚麽都没有。”

    “可我愿意呀”

    他说他不要恩赐,不是奴隶他其实要说的是这种难堪的处境,希望过一种、心地光明的生活,一时却说不清。

    “那麽谁把你当成奴隶了?”

    林在路灯下站住了,两眼直勾勾望住他,引来过往行人的注意。他说去景山公园里谈。可公园九点半便停售门票,十点关门。他说他们很快就出来,看门的总算让他们进去了。

    往常约会,他们一下班就骑车赶到公园,上山找个不在路边的树丛,看得到一城灯火,林可以从容脱去连裤丝袜,这也是她特别招人之处,这种奢侈品那时只有出国人员服务部才供应,一般商店里买不到。他们已经没时间上山,只在进门不远路边的一棵大树的阴影里站住。他想应该同林说个清楚,这种关系就此结束。可林哭了,他不知所措,双手捧住林的脸,用手掌抹去眼泪,林却越哭越加厉害,出声抽噎起来。他吻了她,俩人拥抱在一起,恰如一对伤心断肠的情人。他又止不住吻她的脸蛋、嘴唇、颈脖子,她奶和小腹,一叭响了!

    “游园的同志们请注意”那公园里都安上高音喇叭—一广播便声震耳膜。节日里,从早到晚用来高音唱革命歌曲,平时夜间关门驱逐游客也用。

    “游园的同志们请注意!时间已到,马上要清园关门了,”

    他扯破了她裙子里的连裤权,他想这是最後一次。林也紧抱住他,浑身哆嗦得不行。但这并不是最後的一次,只不过在机关里他们互相不再说话。下一次约会得分手前说好准确的地点,在哪个墙角,或树下路灯照不到的某个阴影里碰头二上路,便分别骑上车,前後间隔一、二十米以上。越隐秘,越具有愉情通奸的意味,他也就越加明白这关系早晚得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