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话,后害怕。
因为分房牵出的头绪太多,我好久没对你提过张道福了。他彻底走了,带着他还可能从研究所带走的一切。那所谓的一切不过是一个纸箱子,看他抱着那东西坐进新单位给他派来的轿车里,我心里一阵发灰。
得当多大的官儿,才能逃过“不过如此”四个字?
在所里给他饯行的便宴上,张道福喝高了。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围着我们大家走了一遭,然后,停在吴女士的背后。
他把双手放到她的椅背上,对我们说了一番肺腑之言:“谢谢大伙儿,谢谢。”他打了个酒嗝,害得吴女士直往前探身子。“我衷心谢谢大伙儿。”
“哎,我说,所长,你说点别的,比如,说说为什么谢我们?”男人三说。
“听见了,他还管我叫所长,所以你们大伙儿得提防这样的人,总是别有用心。”
大家都笑了,男人三又强调了一遍:“真的所长,说说,谢我们什么?”
“你们让我离开研究所的时候没有一丝难过。”张道福用话剧演员的嗓门喊出了这句话,一片肃静。“我轻轻地去,就像我轻轻地来,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他接着又极其温柔地说了这句诗。这温柔属于外形粗犷的男人,所以少见。
一个现代文学硕士毕业的副研究员低声说了一句,好像是说张道福把诗背得不准确。但是,大家更关心的还是这前任所长的难过。
“我从没在一个单位呆的时间如此之短。”他还是话剧腔,但是充满感情,“而且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也从没有一个单位给我留下过这么深刻的印象。”
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吃吃喝喝。
“什么印象?什么样的深刻印象?”他把身子往前倾,同时伸出一只手向前,我怀疑他过去也演过列宁。吴女士只好把胳膊支到饭桌上,鲁先生愤怒地看着张道福。
“你们真的想听我说吗?”
“想!”男人们一阵起哄。
“我们这个综合艺术研究所所研究的一切都是狗屎,没有任何人需要,谁需要狗屎干吗用?”没有人笑。
“研究所的人,所有的人,是我见过的最没劲的人,包括我自己。我原来以为,文化人都是有修养的,可惜,背后整人的,打小报告的比工人还多,真丢人。工人能当面干,你小子不地道,好,操你妈,老子揍你。”
我笑了,想起了一个不相干的人,他就喜欢说,娘的,老子揍你。最后挨揍的总是他,所以他的外号叫“挨揍的老子”。
“你们看,我们的新所长笑了,他为什么笑呢?因为他上任就赶上了研究所最好的阶段,分房分房,这是唯一一件能让我们研究所的人激动起来,认真起来的事情。”
我把笑变成了微笑。
“但是,老胡,作为朋友我还得提醒你一句,好戏不好唱。”
张道福说这番话的时候,大家都清楚,他只是喝高了,而不是喝醉了。也许张道福说完这番话后怕了,得罪全体群众的确不是一件小事,所以他又连喝几杯白酒,直到最后站着都得扶墙。扶墙的时候,他终于醉了。躺到地上之前,他还讲了一个从前他喝醉时的“轶事”。他说,喝醉的时候,人不比清醒时候傻。他喝醉时,骑上车就摔下来,车坏了。他扛起车走回了家,把摔坏的自行车放到床上,自己躺到地上睡着了。
至于张道福说的“好戏不好唱”,我已经有所领教。分房这项重要的工作,把我的生活撑得满满的。看书的时间少了,好在当副县长那两年里独身,看了不少,不然心里早没底了。
再有,坐在鱼旁边,看看报纸的乐趣也无形中减少了。大部分时间是看所里人偷偷塞给我的信,或者说是条子。内容都是为了要房子。老实人光写自己,写来写去都是自己多么应该得到房子。让我不解的是,他们这些写信的人都跟我做过口头表达,为什么还写信?也许他们认为既说又写,得到房子的可能性就大些。还有一种不太老实的做法,代表着研究所的少数,他们不仅写自己如何该得到房子,然后还写别人如何不该得到房子。他们点出的那些人都是有可能得到房子的,这也算竞争意识吧?
我不爱看这种有隐私性质的东西,可惜有时候我必须得看。我不是清高,你早就发现了这个,的确不是。比如我喜欢看报纸上类似的事情。看报纸有可爱的距离。你可以了解那个母亲把自己亲生儿子打成重伤的全部事实,却不必面对面地站在她面前。哈尔滨有个老太太,吃药起反应,全身皮肤变蓝,出蓝色汗,尿蓝色尿,我看这个消息时,突然大笑起来,把我的鱼们吓了一跳,但老太太却不知道我笑,我也不必因此不好意思。
报纸真好,报纸越来越好了。它们要消灭隐私,虽然现在还处在羞答答的状态下,让你隐姓埋名地说出你的隐私。我相信,它们所拥有的那些女记者,很快就会把这件事进行到底。在我看来这是报纸能够继续生存下去的理由。
过去是将革命进行到底,现在是将爱情进行到底。进行到底变得亲切无比,我上一次对这个“文革”后慢慢陌生的词重新熟悉起来,是因为在县里听到的一个笑话:寡妇终身不嫁一一将抗日进行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