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无法同老人争论,我只有听的份,从来如此。事实上我赞同老人的观点,只是我真不知道怎么鬼使神差读起了这些书,我为自己找了个理由,但我知道那不是理由。我能向老人提及唐漓的造访吗?我不知道,我想说,但始终说不出。我要提醒老人?这是不可能的。为了我自己?这是无耻,我还知道无耻。

    周末冰场的音乐总是与往日不同,溜冰圆舞曲从下午开始就不停地放,太熟悉这支曲子了,听了总有10年了,应该中79年甚至78年就就开始放这支曲子。还记得第一次听这支曲子那种兴奋神奇之感,让我想到雷诺阿幸福的舞女,那还是更早在图书馆大殿看到的画册里的雷诺阿。喜欢雷诺阿,不喜欢劳特累克,后者只有肮脏和放荡。雷诺阿是多么明亮,就像这支激动人心的曲子。我还是决定去冰场,为什么我不能暗中观察她?我可以稍稍改变一下着装,戴上口罩和帽子,最好再戴上风镜,这样她绝对不会认出我。问题是她还会去冰场吗?如果她在会不会滑完冰顺便到我这来?我究竟在家等还是去冰场?最好是早点去,注意她的动向。

    我等了她两个小时,直到天要黑了也没见她出现,急忙往回返,到了家紧张地等待,直到过了八点,我想她不会来了。过了八点半,到九点了,彻底不可能了。这一天过得不好,为什么要盼着她呢?是防还是盼?一方面踏实下来,一方面心也空了。这个星期完全是为她过的,可以说无时无刻,但是好像突然什么都没了。下个星期还是多么遥远,还要这样过吗?看金庸吧,看007吧,看三十九级台阶,看希区柯克,这个星期她不来下个星期她一定会出现,对了,也说不定是星期天呢,不一定非是周末。明天就是星期天,我又振作起来,阅读,直到午夜。

    第二天起得很晚,我想她不会上午来。中午吃方便面,下午早早就去了冰场,依然是昨天的装束,眼镜没好意思出门就戴,昨天戴了帽子魏大妈看见我眼光就有些异样,今天把帽子也揣在了怀里,出了胡同过了图书馆才重新装束上。来得早点,人不多,一望就知没有唐漓,她不会这么早,三点钟人慢慢多了,我观察每一个新到的人,到四点钟觉得希望不大了,走的多来得少,下午场就到五点,六点半是晚场。那个角落一直空着,我看见了树上城墙上的乌鸫也没看见她,上下都没有她。戴了一下午口罩把我憋得够呛,后来跟唐漓说起这事唐漓大笑,她说要是看见我戴口罩会一眼就认出我来,溜冰场哪有戴口罩的人,整个冬天北京也罕见一个戴口罩的。我说我就戴,你罕见的那个人可能就是我,我不是怕冷,怕空气污染。

    简单地说,第二个周末我仍未见到唐漓。那个周末我没戴帽子和口罩,还有风镜,那付样子的确非常可笑,我有点走火入魔,神神经经。一个人要想变得可笑就是向恐惧学习生活。我决定直面唐漓。那时我已从最初的恐惧解脱出来,转而对唐漓产生了同情。我不断回忆那天的相识过程,我并没什么值得唐漓注意的,她对我显然一无所知,我很可能严重误读了她。仔细回忆,事实上一开始我就知道她感兴趣的不是我而是我临水的房子。我后来吓坏了,神经过敏,这完全可以理解,那么果真如此的话,就得想想她何以对我住的房子感兴趣。她渴望生活?她的神秘大胆与其说来自她的工作,不如说来自她的孤独。

    再次见到唐漓是大年初三的晚上,那已是一个多月之后,我已经平静下来。三十晚上在父母那儿过的,哥哥姐姐每家都是三口,一大家人,我的晚辈对我这个叔叔舅舅感到陌生,我也不太会哄他们,给了压岁钱,这是每年必不可少的。此外就没什么了,我也不喜放烟花爆竹,不能带他们玩。也不打麻将,不能陪老家玩。看电视,吃东西,守夜,想回自己的家,可一年到头总得熬上这一夜,无论如何是应该的。我是家庭成员中学历最高的,但这并非我孤独的理由,从小如此。打了一宿麻将,看了一宿电视,天亮了,吃过饺子我向父母告辞。母亲给我带上了一大堆过年的食品,包括专为我冻的一大包饺子,这些我确实需要,可心里不好过。

    倪先生的女儿从国外回来,把老人接到宾馆,家里没法住,大前年回来也是这样。女儿无法改变老人。老人之前就告诉了我女儿订的房间,在香山饭店,希望我也见见他的女儿,本来打算去,可忽然又打消念头。哪儿都不想去。睡觉,阅读,看电视,整理书,收拾房间,想写点什么,更多是心情,也只能记日记。我想过了这个年一切有一个新的开始,忘记一切。写几句日记,日记的心情基本是重复的,越写越短,时常只一个句子,一个词。

    唐漓穿了一件深绿色外套,短发,我记得她是长发不知为何剪短了,白色围巾摘掉那一刻头发短得像一只鸟。脱掉外套是一件短款贴身皮夹克,非常柔软,简单明了。见我一点也不惊奇,有点意外。她敲门时我就想到会是她,不会有别人,一定是她。结果一点不错。

    “怎么猜到会是我?”

    “我这儿没别人来。”

    她脱掉外套,像回家了一样。

    “过年还在看书?”

    “没事,瞎看。”

    “我是不是打搅你看书了?”

    “你让我看了许多书。”

    “我?”她显出不解。

    “为什么这么久才来?”

    “久吗?”

    “太久了。”

    我为自己说话的方式感到陌生,好像不是我在说是另一个人,甚至可能是邦德在替我说。我的镇定自若并非源自我自己,是一个新的我,我对这个我感到满意,从她显然有些意外的神情中我也读出了自己,稍后我才知道我有点过了。

    “喝点什么,咖啡?”

    “咖啡。”

    “加糖?”

    她没回答,拿起我案头的一本书,《庞德吾爱》,台湾版的007。

    “你看书好像入了迷。”她说,“说话声音都变了。”

    “要不要加糖?”

    “加吧。”

    把咖啡端给她。

    “你今天好像不太一样。”

    “是吗?”

    她翻着书,沉了一会,抬起头:

    “我还没吃饭。”

    “你还没吃饭?”我说,忽然想自己好像也没吃,“现在几点了?”

    “你吃了吗?”她问我。

    “我也记不得了。”我说。

    “你整天就这样生活?”

    她说对了,大概看出我身上有雾一样的东西。我有点醒了似的看了一下表,不到八点,我记起了傍黑吃了点什么,一般睡前再吃点什么,每天就是这样。

    “我也没吃饭。”我大声说。

    “我们一起吃个饭吧。”她说。

    “好,我们到外面吃,我请你。”

    “我整天在外面吃。”

    “我给你做。”

    我是脱口而出,但分明看见她眼睛里一种东西闪了一下,这种东西让我心中一颤,显然她流露这种东西不容易,而且稍纵即逝。

    “太晚了。”她平静地说。

    “没关系,”我说,“我这什么都有,有过年的饺子,我妈包的,我一直没舍得吃,在冰箱里冻着。”我说的是实话。

    “等着我?”她直看着我。

    “也不是,可我想也没准儿有什么人来。你什么都不用管,我做几个菜,都是现成的,你看电视吧,要不翻翻书。”我把摇控器给了她,“很快。”

    “一起吧。”

    “不行,厨房在外边,很冷的。”

    我出去了,很快又回来,向盆里倒热水,结果她跟了出来。

    我实在不想让她看厨房,厨房太脏了,一个单身汉的厨房让人倒胃口,这事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到处是油渍,灰尘,四处透风,煤气灶上一层乱七八糟的黑糊糊的积物,锅盆碗罐有的洗了,有的没洗,白菜叶葱皮挂在窗子上,油瓶敞着盖,盐罐倒了,洒了一窗台的盐,落上了尘土。碗柜黑糊糊的一层油烟,拉时发粘,灯要暗点还好,特别我的灯泡还很亮,实在让我灰心。

    “你回去吧,我先把厨房收拾一下,一会就好。”

    “你去弄菜,这里我来弄。”

    “不行,这儿太脏了。”

    “你干吗对我这么客气?”她皱起眉。

    “不是,我实在不好意。”

    倒上了洗涤灵,我们开始洗涮,我又打来一盆清水,忙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