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电影院前面的空地,也是外乡人喜欢聚集的地方。电影院位于这条东西向街的另一边,北边。菜市场,汽车站,则在南边。电影院是六十年代初造的,四角四方的水泥建筑,立在水泥台阶上面,底下是大约二百平方米的水泥地坪。在这个人口密集,水道交错的江南镇子上,这一片空地,可算得是辽阔了。这一个建筑呢,多少有些突兀,可渐渐地也不了。这种北方化的机关式房屋多了,统是四角四方,阔大的院子。尤其近年来,住宅楼起来了,旧房翻成新房,水泥预制件大量涌入这个砖木结构的小镇子,原先那种细的工笔线条便被灰白的块面掩盖了。几十年里,不知不觉地,这镇子改着模样。所谓的老街,仰仗街下的水道,前后通贯鉴湖和运河,暂且还留着,老街就也留着,可也真是瓦砾堆了。要从上往下看,已经被那些灰白颜色的水泥块垒,挤成一条缝,差不多就要合上的意思。

    再说电影院,曾经是很繁荣的。每来一部新电影,那广场上就都是人。有票的等进场,没票的买票。门前画着大幅的电影海报。电影院里有专门绘海报的,架着梯子,用尺子打上格子,一格一格朝里画,逼真极了。有年纪的人还记得,那画匠叫老莫,喜欢喝黄酒。后来,有了电视机,电影院就不大有人去了,改成放录像。但是,那老街后头的巷子里,挨门都在放录像,片子还更多,更开放。录像厅也就没人去了。电影院基本就算关了门。偶尔的,有镇民大会,就开启了做会常还有时,大约十年里面有一两次吧,某个穴头,带了歌舞杂技班子,到这里来走穴,效果也不怎么样。这地方,说偏也不偏,自从柯华公路开好,到柯桥只十来分钟,什么没见过?所以,这电影院就荒了下来,被几家厂借作仓库,堆放东西。那画海报的老莫,也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广场上几盏路灯坏了,没有人修,一入夜,这片空地就黑着。

    黑暗里,聚着外乡人。这里的外乡人,是在台阶上坐着,男的坐一边,女的坐一边,并不说话。不像汽车站上那样骚动和紧张,但是,有一种诡黠。四方的电影院平顶投下整齐的阴影,正好罩住台阶。人脸都是黑的,看不清轮廓。那些闲逛的本地人,仔细去看他们的脸,也看不出什么。

    秧宝宝跟随蒋芽儿夜间外出的活动,被李老师禁止了。天并不是那么热,甚至还有些凉。理重要的是,这个镇子已不像以往那样太平。倒不是说它已经发生什么事情了,而是,气味。有年纪的人都嗅得出来,气味不对。不是连秧宝她们自己,都觉出了不安。所以,晚上,就不出去了。至多,两人站在楼下的门洞里说说话。那一方小门洞,堆了谁家的旧煤炉,竹鸡笼,几摞砖,只有转身的空儿,两人就在这里嘁嘁喳喳。门洞里外面路上,很寂静,柏油路面反着幽光,几乎没有人走过。这样的静谧也是令人不安的。不用大人发话,她们自己就止了脚步。镇碑底下的消凉会,变得渺茫极了。那一方碑,如今兀自立在台阶上头,下面的人都不晓得去哪里了。她们手扶着水泥门洞的墙框,朝外张望着。远远的,越过稻田,豆架,传来机器的轰鸣声。不是闹,而是更静。

    蒋芽儿嗅嗅空气,灵敏的小鼻子里传入了什么异常的成分,她预言道:要出事,真的要出事!由于害怕,还有兴奋,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她转向秧宝宝,两只小绿豆眼灼灼发光:和我妈妈一起念经的老婆婆,家里一只公鸡生了一只蛋!秧宝宝不由也有点害怕,嘴里却说:这又算什么呢?蒋芽儿说:丁字巷有户人家盖房子,我爸爸送木料去,正打地基,打下去,蹿出来一只黄鼠狼。秧宝宝说不出话来,看着蒋芽儿的眼睛。蒋芽儿再接着说:“江南楼”的老板你有多长时间没看见?跑掉了!对面的“江南楼”果然黑着灯,想想,是有多时没开张了。蒋芽儿一把拉住秧宝宝的手:你晓得吧,上回我们去看菩萨戏的那个张娄庙,尼姑,女爷爷,中午打瞌充,做了一个梦,有只东北虎窜到这里,你再想想,镇上的外乡人,哪里人最多?东北人!两个小孩子的手心都出了一层汗。看来,出事情是不可免的了。可是,出什么事情呢?怀着这个老大的悬念,两人积压回个的家,爬上床去,睡了。

    接下来的日子,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什么也没发生,甚至于,秧宝宝又看见了“江南楼”的老板。他骑着一辆铃木摩托车,骑下大路,往北边去了。“江南楼”却真是打烊了,门窗紧闭,室外空调机上的雨篷,翻卷起来,掀成一团,好像一只鸟巢。这也没什么,镇上有许多生意,停了做,做了停,走马灯似的。蒋芽儿呢,似乎已经忘了她的预言,再也不提。两人每天早起,走在初秋爽洁新鲜的阳光下,一同上学去。无论是车站,还是电影院,早晨的时候,都是另一种面貌。一律是嘈杂,而且邋遢。中巴摇摇摆摆驶过空工,攀上道路,尾部喷着气,汽油味漫了整个路口。电影院这座水泥建筑,在日光中更见灰暗,台阶上遗留着瓜子壳,塑料袋,烟头,果皮。黑暗所造成的封闭此时打开了,敞着,与这镇子其他的部分连为一体,使这镇子变得大了,平了,并且令人厌倦。然而到了夜晚,诡异的空气又降临了,每一桩物体都投下暗影,将空间阴隔成小块,遮蔽着。这镇子就像有了阶层的划分似的,呈现出各种不同的区域。要出事的感觉又回来了。

    有时候,蒋芽儿拉了秧宝宝,斗胆出了门洞,越过路面,到她家买下的小楼前面去。大轮的满月底下,空地上像栽了银子一样,白花花一片。仔细看去,是扔下的瓶子,易拉罐,塑料袋,泡沫块。她们就拾了一个大塑料袋,撑开,一人提一边,弯腰拣着。月光下她们的影子,一起一伏,一起一伏,辫子一会儿垂下,一会儿甩到背后,好像在跳着舞蹈。稻子真的熟了,有饱满稠厚的浆汁气,热呼呼地扑鼻。北面田野里,最近的一片厂,亮着一百灯光格子,机器声轰鸣。可是,秋虫清亮的叫声却穿透出来,直入耳去。她们拣了有五六袋子,空地略略转了颜色,变成一种熟地的深褐色,就像刚犁过似的。并且,土地的湿润的甜腥气也漂浮起来。

    两人拣了一阵,将塞满垃圾的塑料袋归到路边,拍拍手上的地土,要走。蒋芽儿却又要去看房子。于是,返身再走入空地。脚下的地比方才柔软有弹性,微微地陷着脚。房子里的家具搬空了大半,窗上的木板也撬掉几块。所以,房里便灌注了光线。正方形,或者斜边形的月光里面,可看见地坪上粗糙的水泥颗粒,墙上面略微细腻的石灰颗粒。靠墙还有几件什物:床板,藤箱,一堆土黄色旧布,大约是沙发套。均匀的月光里,反而比在日光下看得更细微。这时候,她们看见房间的正中,隐约有一条虚线,两人的目光聚到了那里。这条虚线就像巧手的孩子用树叶的茎做成的珠子,将细细的叶茎掐一点,拉一拉,掐一点,拉一拉,最后,那一粒粒的茎便穿在了拉出的纤维丝上。现在,这一串细珠子就从房间的中央垂直下来。不过,那珠子是由光亮变成的。并且,好几次,它脱离了她们的视线,消失了。然后,又出现了。注视良久,她们方才看见,在那珠子的最下端,垂着一个坠子。她们同时认出了,就是那个大蜘蛛。在家具的腿之间,来回穿梭,织出了那一张复杂精密的大网的,就是它!家具搬走了,它的网没了,它竟又织出了一条线,从房顶上的裸着电灯泡织下来。她们都有些活动,看着这只顽强又辛劳的大蜘蛛。月光在空房间里移动,不知不觉中变换了角度。那珠子有一瞬间,连成了一条光的线,烁然一遥蒋芽儿一激灵,脸离开了玻璃窗,侧着,小声说:听见没有?秧宝宝也侧过脸,听着。蒋芽儿说:有声音!不等秧宝宝回过神儿来,她拉了秧宝宝的手,跃下台阶,疯跑起来。风从耳边呼呼地过去,空地上的小石头,碎砖瓦,被四只脚踢得乱飞。她们终于跑上路,来不及两头望望,直奔路对面。蒋芽儿对了懵懂中的秧宝宝,喘吁吁地说声:要出事!一头钻进卷帘门底下。秧宝宝也立即进了门洞,三级并两级冲上楼梯。

    天明之后,一切安然无恙。太阳底下,那股子潮湿与霉烂的垃圾味,暖烘烘地起来了,壅塞在镇子里的角角落落。有些熏人,却也叫感到安全。人们又开始了一天的活动。蒋芽儿依然在楼下喊秧宝宝的名字,约了她一同上学。在秋日的早晨,她们显得比以往更要轻松和愉快。秋天总是给人喜悦。卸去了溽热的重压,连那股子气味都要好一些。任何一种颜色都像是掺了一点乳色,变得柔和,沉着,不再是夏天的那种“暴”。尤其是在这样水气重的江南,秋日的干爽,使空气变得单纯,有利于呼吸。人的脸似都清瘦了一些,其实是神清气爽。小孩子要比夏季时更好动,走路要快,嘴皮子也要快,一进学校,那操场上满是窜动的身体,喧声震耳,像鸭棚。

    可这还是在白天,到了晚上,蒋芽儿和秧宝宝变得胆小如鼠。连门洞里的黑,她们都害怕了,各自躲在家中。虽然寂寞,可是安全啊!她们人在家中,耳朵却竖着,捕捉着外面的动静。现在,连秧宝宝都相信,要出事情了。处处都是迹象啊!这一日晚上,其实天刚黑下来不久,可因为天短,就变得更晚了一些。街上有人赶了一群鸭子,从东往西走,养鸭人的赤脚与鸭子的掌蹼,柔软地踏在路面上,啪啪地肉响。秧宝宝跳起来,奔到阳台上,往下看,正看到,蒋芽儿从卷帘门下探出身子。两人互相看到,咫尺天涯似的,对视一会儿,各自缩了回去。

    陆国慎回家了,挺着一个大肚子,吃饭的时候,或者做着些什么事情的时候,会突然抬起头,说:又踢我一脚!有一回,她还让小毛贴着她肚子听。闪闪呢,则是戴一副听诊器,在她肚子上按来按去听着。李老师站在旁边说:能听出什么呢?什么也听不出来!虽然是怀疑的态度,但分明也是有所期待。大家围着陆国慎的时候,秧宝宝总是站得远远的。陆国慎回来之后,她们还没有照过面,秧宝宝看见她在,便低下头走了过去。好几次,已经看见陆国慎朝她看了,她却扭过脸去装看不见。现在,又是陆国慎帮她装米,装水,装菜盒。从陆国慎手里接过饭袋子时,她把头低得更深了,只看得见陆国慎的一双脚。这双脚穿在一双布鞋里,脚背却从鞋口肿胀出来。她心里不觉有点难过。和陆国慎之间,就是这样,觉得难过。为了避免每天早上与陆国慎接触,秧宝宝开始自己料理早上的事情。她早早起来,自己舀一小瓢米,淘净,装进大饭盒,小饭盒里,搛一些前日留好的菜,再将水瓶灌满矿泉水。一件件放好,纱布袋扎紧,提着上学去了。这样,她和陆国慎更用不着照面了。

    可是有一天,吃晚饭,这一天,凑巧了,大家都聚在一起上了桌,陆国慎说:在医院里,吃过一次鸡蛋,全是当年小母鸡的头生蛋,鲜极了,而且滋补极了。闪闪说:你怎么知道是头生蛋?舌头这样灵。陆国慎一反不与闪闪抬杠的惯例,坚持说:我吃得出来。秧宝宝的脸几乎全埋进饭碗里边,眼泪马上要流下来了。大家都忙着说话,谁也没有注意她,关于头生蛋的话题又很快扯开了。然而,秧宝宝和陆国慎,终于有了不理不睬之后的第一次交流,她们彼此心领神会。

    与陆国慎的心领神会并没有打开局面,反而使秧宝宝更加羞怯地躲着陆国慎。陆国慎并不去勉强她,晓得这个孩子的心,心里越是和谁亲,表面上就越是和这人疏离。晚上,她走过秧宝宝的小床,看见她蜷在薄被子里的身形,挺想拍拍她的头,摸摸她的脸。可是,她不想让这孩子尴尬,就什么也没有做,走了过去。

    就这样,局面转过来了,变得秧宝宝和闪闪说话,和陆国慎不说话。虽然是不说话,可秧宝宝却时时感觉到陆国慎在常洗干净,叠好了,端端正正放在她枕头的衣服上,有陆国慎手上的防护霜的气味;饭桌上的几种菜,是陆国慎特有的风格,比如,豇豆也好,茭白也好,茄子也好,南瓜也好,北瓜也好,一律上锅蒸熟,再浇上酱麻油或者腐乳汁;晚饭以后,新闻联播时候,家里人都在,七嘴八舌地说话,其中又多了陆国慎的声音进来,就起了中和的作用,变得均衡了;以前不觉得,现在还发现,陆国慎喜欢点卫生香,点一种檀香味的盘香,所以,家中就又有了一种陆国慎的气味,檀香味。陆国慎虽然不像闪闪那么活泼有趣,但她却有着一股渗透性的影响力,在她周围,布满着她的空气。

    秧宝宝在这样的空气里,变得安静了,她甚至变得稍稍有那么一点恋家。放了学后,在外面逗留的时间明显地短了。晚上呢,当然,早已经不出去了,就坐在客堂间的方桌上写作业。虽然房间里聚着人,又开着电视,但她心里是安静的。在这个人口比较多,作风也比较散漫的家庭里,刚来的人会觉得有点闹和乱,其实,内里,则有着一种特别的安宁。生活和人性都是稳定,知足,平和,时间久了,便会感受到这一点。秧宝宝在家的时间多了,和蒋芽儿在一起的时间就少了,蒋芽儿极力地挽留她:夏静颖,我们一起去街里边看娶亲吧,送新娘的奥迪车已经停在街口,小小影楼的摄像师也要去拍片子呢!秧宝宝简短地回答一句:不想看。返身上了楼梯,临进门,又回过头看看,蒋芽儿仰着脸也看着她。心一硬,就进了门。此时,比平时回家的时间至少早了一个小时。星期六和星期天,秧宝宝也呆在家里了,因为,这两天,陆国慎不上班,全天在家。蒋芽儿在楼下喊,秧宝宝伸出头去,亦是简短的一句回辞:不想去。

    但是,蒋芽儿不是张柔桑,张柔桑是淑女,蒋芽儿则是一种动物,凭了本能行动。在楼底喊不下来秧宝宝,她就走上楼去,敲李老师家的门。开门的人是闪闪,她回头朝房间里说:小九妹,同窗好友叫你来了。秧宝宝早从闪闪身后面看见蒋芽儿,心里一惊。她晓得闪闪她们都不太赞成她和蒋芽儿玩的,果然,闪闪说出这样带刺的话,把她比做小九妹祝英台,蒋芽儿自然是梁山伯了。她本来并不想去的,这么一激,她倒决定去了。可是,就在这时,陆国慎却走过去,向蒋芽儿招招手,蒋芽儿进来了。

    一家人都围在桌边,看李老师做鱼圆。一条一斤二两重的花鲢,去头,去尾,去鳍,剖开,快刀剔去骨头,然后斜过刀锋,将鱼肉从鱼皮上刮下,刮到碗里,再放进细盐,用一双竹筷使劲搅,搅到鱼肉起绒,起黏。搅的过程大约需要五十分钟,要格外的耐心。每个人都参加了这个程序的劳动,一只大碗围了桌子传着。一个人搅到手酸,就传给下一个。这时,蒋芽儿便也挤了进去。为讨在座的人们喜欢,她搅得特别卖力,迟迟不愿交班。终于,鱼肉被搅得细嫩,光洁,柔软,富有弹性,李老师宣布可以停止了。盛来一盆清水,用调羹挖一球鱼绒,放进水中,调羹一抽,一个洁白的鱼圆漂在了水面上。

    鱼圆做好了,也到了烧饭的时间,蒋芽儿便起身告辞了。弯腰换鞋的时候,颠倒着视线,找到秧宝宝的眼睛,迅速地眨了眨眼睛,然后走出门去。这一次造访时间虽然不长,可却是一个开端,从此,蒋芽儿就经常地敲开李老师家的门,与秧宝宝一起坐在客堂间里做作业,看电视,玩。李老师家的人,多是对她印象一般,觉得她嘴碎,话多,小小的脑袋里,不晓得塞了多少乱工八糟的东西,荒诞不经。举一个例子来说:蒋芽儿给她们讲了一个故事,关于新昌的大佛。一晚做了一个梦,梦见某处一座高里,有一座大石佛,向他祈求,修复它的断手。大老板醒过来之后,立志要找到这座大佛,于是他开始了周游世界的寻找。足找了有三年之久,终于在新昌发现一处寺庙,与梦中情形完全相符。背有奇岩怪石,面临幽谷,古枫香数株,银杏一棵,佛亦是石佛,亦是有一只断臂。大老板大喜,不想此生有这等佛缘。话分两头,一日,新昌大佛寺忽来一远道香客,要见庙中主持,见面就奉上一包金条,说受人之托,为大佛修复断臂。主持问施主甚名谁,家居何处仙方,来人概不答复,只说倘若金条用完,大佛还未修毕,自会有人再送金条来此。果然,大佛修到中途,金条殆尽之时,又有一香客来到,奉上金条。前后共有三回,大佛终于修葺完毕。

    再举一个例子:蒋芽儿给她们讲的第二个故事,也是关于大佛。不过,这一回的大佛是在长江三角洲的一个岛――崇明岛上。也是在遥远的东南亚,一个大老板,送了一尊缅玉的大佛给崇明岛。高有三米七,玉身中数处隐有红宝石,蓝宝石,入夜,便通体晶莹发光。岛民们甚为珍爱,专门修一座玉佛楼,度身定做,历时长达三年。请佛上楼那一日,天上忽然腾出一条龙形云带,从东贯西。在场众僧俗均目睹,有好事者,特地摄下此景,因此,有照片为证。

    大家点着头,问:可是,有谁是亲眼看见的吗?蒋芽儿说:有,同我妈妈一起念经的一个老婆婆的在上海的亲戚。哦,是这样啊!人们说,不再与她争辩,怀疑的神情却显而易见,尤其是闪闪,马上就要笑出来了。在这个受着实证主义教育的科学文明家庭里,蒋芽儿的故事引起的,就是滑稽的效果。秧宝宝为她的朋友感到不好意思,想阻止她继续往下说,可是,谁能够阻止蒋芽儿呢?她简直是狂热地,眼睛放光,脸形都变了,变得更加削瘦,鼻翼翕动着,就像一种鼠类,机敏地生活在地底下的阡陌里。于是,她又说了第三个故事。

    说的是在上海,某户人家,生有一子,三四岁时,随邻人去庙里还玩耍。小子忽奔到一罗汉面前,亲昵抱住,言:这就是我!旁人一看,果然极为相似。小子又历数金刚,罗汉,一一说出姓名来历,显见得是佛的弟子。现在,有许多老板,争着供养小子,还专为他修了佛堂呢!

    人们没有耐心听她胡说,各做积压自的事情去了,只有陆国慎,还敷衍着她。陆国慎觉得蒋芽儿虽然糊涂,却也十分有趣。再有一层,因这是秧宝宝的朋友,就更要认真对待了。当然,她也是秧宝宝的朋友,但她们这一对朋友出了点儿问题,关系有些窘迫,处在一个困难的时期。现在,有了蒋芽儿在场,她就可以通过蒋芽儿向秧宝宝传递些意思。比如说,她送过来两个柿子,说:蒋芽儿,你吃柿子。那么,自然是,蒋芽儿一个,秧宝宝一个。比如说,她支使蒋芽儿说:捡捡米里的石子和虫。再比如,陆国慎问蒋芽儿学校里的事情,蒋芽儿一边说,一边就要征求秧宝宝的意见:是不是,夏静颖?秧宝宝只得说是,或者不是。这样,她们坐在一起聊天,别人以为她们三个都是很好的朋友,其实呢,其中有两个是不说话的。

    总之,有蒋芽儿在,秧宝宝和陆国慎多少是自然了一点。这就是陆国慎力排众议,欢迎蒋芽儿的原因。甚至有一次,她们三人还一起去了陆国慎的娘家。快过中秋了,李老师扎了两盒月饼,一包梨子,还有蜂皇浆,人参含片,让闪闪陪着送到陆国慎娘家。陆国慎却说不要闪闪陪,她有人陪。李老师问是谁,闪闪说:谁?春香和秋香。春香和秋香都是古戏中常有的小丫环的名字,秧宝宝心里很明白,晓得是指谁。果然,第二天,放学回来,陆国慎就对蒋芽儿说:陪我送一趟东西去。蒋芽儿问秧宝宝:去不去?秧宝宝不说话,蒋芽儿本来想去,就怂恿道:去呀!去呀!陆国慎已经将东西放在她俩跟前,自己提一个小包在前边走了,两人来不及商量,只得一人提一件追着下楼去。

    陆国慎的身子很沉了,穿一条肥大的男式裤子,上面的衬衣很短地撅着。准确性长了,在脑后扎一个刷把,也是撅着。这么样不匀称,可是一点不难看,因为她神情安详。她不慌不忙,一步一步走着,所以,虽然身子笨,速度却也不慢。走到熙攘的桥头,让人让车还相当灵活。倒是蒋芽儿手里的篮子撞翻了,梨子一个一个从桥上滚下去。两个孩子追着拾梨,因为梨大,一次只能拾一个,要想再拾一个,第一个就又滚落了。陆国慎就站在桥头看着笑,脸红扑扑的,笑成一朵荷花。

    陆国慎的家,住在老街里的丁字巷,是这镇子的老居民。父亲原是镇上供销社的一个保管员,在陆国慎很小的时候就病故了,留下寡妻,一儿二女。陆国慎排第二,上有哥哥,下有妹妹,是家中比较顶用的那一个。人还没有柴灶高,就会登了小板凳烧饭。第一遍锅开,舀出米汤来,拌在糠里,给猪吃。那时候,家里还喂了一头猪。再下一遍水,等水干了,便铺上一层蔬菜,盖上锅盖焖。饭熟了,菜也焖烂了,调上酱麻油,作下饭。如今,李老师家饭桌上这一路热拌菜,就是这样来的。偶然,父亲生前供职过的供销社,以极便宜的价格,卖给她们两斤手指头粗的小鱼,陆国慎就要开油锅了。划进锅小半勺油,暴腌过的小鱼煎得两面焦,再放上辣椒丝,酱油醋,大大地翻炒几下,一碗鱼可供全家人做三天的下饭。陆国慎还会做虾酱。大两岁的哥哥跟了小伙伴到塘里去捉虾,半天下来也能捉一小碗,比缝衣针大不了多少。陆国慎带了妹妹一起,一只一只剪去须,洗净泥,锅里放少点油,将虾炒红,然后放豆瓣酱、葱、姜、水,煮!蘸馒头吃最好。说到馒头,陆国慎也做过,不用酵粉,到街上茶馆去,要来切馒头留在面案上的面渣,里面不就有酵粉的成分了?和进面团,揉筋,捂在草窠里,盖上家中所有的棉被,半天过后,面也小发起来。

    丁字巷是一条老巷,台门里边,院子的青砖地,长满了绿苔。窗户上的木格子,本来雕着花,现在多半是朽了,断了木条。二楼的板壁墙,洇了水迹,一条一条的发了黑。屋顶好象承不住瓦了,低低地货下来,遮住了二楼的窗楣。要不是院里的几棵树,树之间扯着晾衣绳上,五颜六色的衣衫,墙角下一周盆花,有的开,有的谢,花事挺繁忙的样子,那么这院子就真要显出颓败了。这里住的人家多,院里的结构又很曲折,门里有门,天外有天。本以为就这么个院子,可是,从朝南正屋和东厢房之间的狭道走过去,竟又是一个院落,也有树,有地砖,有人家。走进低楼门里,一条走廊过去,又是一处院藻,不仅有树,有盆花,还有一眼井。小孩子玩捉迷藏最好了。还有,说鬼怪故事也最好,要把这些人家迁走,直接就可以演《聊斋》。可有这些人家在,就不同,人气鼎沸得很。柴火气,煤烟气,饭馊气,鱼肉腥气,小孩子的尿臊气,都夯进板壁缝,砖瓦缝里去了。

    陆国慎的家,住一侧偏院里的西厢房,上下两间。楼梯,在迎门的地方,没有扶手。本来大约是油漆过的,现在已退成白木颜色,中间留下一行凹下的脚樱陆国慎的哥哥在柯桥工作,家安在那边。妹妹还未出嫁,在镇上的农业银行工作,几乎踩着她们脚后跟进了门。她骑一架鲜红的山地车,头发烫成很细的一曲一曲,直抵腰际。高腰牛仔裤的侧边绣着花,在脚踝这里开个衩。里面一件粉红短T恤,外面再罩一件白色镂空的线织衫。要不是亲眼看见,她踩着尖细的高跟鞋,噔噔噔地上了木梯子,你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这样的老旧的杂院里,竟住了一位摩登女郎。她的鹅蛋脸形,其实与陆国慎还是像的,可是因为搽了粉,变得白而且平,就又不像了。

    姐妹相见,先是彼此调侃,一个说一个像大肚罗汉,一个说一个是妖精,然后一个就要去摸另一个的肚子。母亲这时则插了进来,不让小的接近大的,生怕小的高跟鞋一蹩,撞到大的身上,动了胎气。这两个又非要挨着不可,撕扯一阵,终于,双双在床沿坐定,肩挨着肩。这是一张旧床,有帐屏,张了一顶蓝印花布帐,一边一幅挽起来,底下坐了两个大姑娘。从小在这张大床上拱妈妈的被窝,头并头说话,一处长大。现在,一个要做母亲了,另一个也到待嫁年龄。别看那小的是摩登的装束,内心还是循着一代一代的古训,从小孩子到大孩子,从小姑娘到大姑娘,一节节地走过来。

    这两个坐在床沿,看着面前的那两个,此时,她们拘束地坐在方桌一边,做客人的样子。妹妹陆国恬早听说过有秧宝宝这人,便问:谁是那乖宝?陆国慎不响,只是看着秧宝宝笑。秧宝宝怕陆国慎与她说话,红着脸低下头,蒋芽儿则回过头,下巴迅速朝她同学一点,陆国恬明白了。她端详一阵秧宝宝,说:我替你梳个头,这样好的头发,多难得。蒋芽儿立即站起来,替秧宝宝解辫子,秧宝宝略挣扎一下,就不敢动了。妹妹起身从床旁边横放的一张三屉桌里,找了一段尼龙彩绳,又拿了几把各样的梳子,走过来。这时,蒋芽儿已经将秧宝宝的头发打散,让在了一边。

    陆国恬先用一把宽齿扁身的大梳子,将秧宝宝的头发通了一通。前一日方才洗过的头发,散发出香波的柠檬气味,还有小孩子的那种清甜汗气。头发披在肩上,乌黑的一片,把秧宝宝的脸衬得更小了。她又低着头,要是闪闪看见,就要说她是“六月雪”里的窦娥了。陆国慎却只是笑,笑出了声。秧宝宝抬起眼睛,飞快地翻了个白眼,嘴动了动,心里说:怕你!陆国慎更笑,却收了声。第二遍是用齿子较密地窄梳子,细细地通,一绺一绺地通。头发给通得又黑又亮,而且柔顺极了。再一遍,是用滚齿的圆梳,于是,光滑的头发又起了一层绒头,像罩了一面金网。这时候,秧宝宝就不像蒙冤的窦娥了,而是像外国电影里的公主。通过三遍,陆国恬放下梳子,张开五指,伸进秧宝宝的头发里,松松地往下耙,禁不住感叹道:要能换给我这头发,多少价钱不计的。感叹过了,就开始做新发型。陆国恬将秧宝宝的头发从正中间挑开,先从后脑顶上理出三绺,一边各一绺,中间一绺,编一股辫子。再从各边各理一绺发,编进去,又成一股。就这么一边添进一绺头发,一边往下编,编到底,再挽上来,从根上系一截花头绳。于是,颈后就垂了一个结实漂亮的麻花髻,秧宝宝变成了一个时髦的小媳妇。蒋芽儿激动得颤着声音说:夏静颖,你真是太好看了!出于安慰的性质,陆国恬也给蒋芽儿设计了一个发型。也是从中间分头路,却贴了耳后编成双辫。为辫子粗一些,就将花头绳辟开,编进辫子里。这样,蒋芽儿就有了两条花辫子,也很活泼,就好像秧宝宝的陪嫁丫环。

    辫子编好了,陆国慎妈妈的点心也烧好了。是鸡蛋面饼,不是用葱花盐,而是调进白糖,摊出来就有一层晶亮的糖色,黄澄澄的,上面滋出极细的油珠子。每人泡一大碗“风消”――用柴灶,锅里不能有一点油星,稻草烧锅,糯米粉调成又稀又筋的浆,悬着,只在烧热的锅底一沾,立即壳起一层锅巴,消薄消保掰碎后,盛在碗里,加上白糖,滚水一冲,滋养得很。现如今,柴灶少了,会做“风消”的人也少了,小一点的孩子,都有没听说过的。

    小孩子都是馋甜食的,所以就吃得十分满意。吃完点心,两人在院子里转了转。东厢房的屋檐下,有两上老伯在方凳上摆了棋局,她们看了一会儿,看不懂,走了开去。偏院外边的正院,比较热闹。有大人在骂小孩子,放了学后不回家,骂半天,只听屋内争着辩一句。还有一个四五岁的小小孩,很危险地拿了一把菜刀,削一个南瓜。在一扇启开的门里,两个与她们差不多大小的女生,很诡秘地说着话,手里飞快地钩着花边。她们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等那两个与她们招呼,可进屋去看她们手里的花样。那两个却不看她们,只顾自己热烈地说话,翻飞着钩针。她们只得很无趣地走开了。人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她们在院子当中茫然地站着,却有一个男生过来让她们走开,说这是他的地盘,说罢拖过一张矮桌,四边布上凳子,像是要吃晚饭的样子,其实呢,他娘刚在淘米。

    她们慢慢退回方才的偏院,回进陆国慎的家。房间里,那母女三人正在看婴儿的衣服,一件一件。花绒布的小衫,和尚领,斜门襟,不用扣子,怕硌着婴儿,而是用一条布带子,围在腰里,一系。花绒布裤,则不用松紧带,布带子一系。袜子,是两个小布袋袋,也是用两条布带子,一边一系。棉衣服,也是和尚领,斜门襟,棉裤的裤腰很宽,屁股这里特别肥,敞着裆,裤脚倒没有口,连着两个小棉布袋,看上去滑稽得很。陆国慎的娘说:看起来,你多是生囡,女儿打扮娘,你倒是比有喜前好看了。陆国慎说:生囡很好,我就喜欢囡,像这样的!她用下巴朝两个小的那边翘翘,秧宝宝往旁边站了站,表示和自己无关,心里却晓得陆国慎其实专说给她听。

    婴儿的衣服看过了又收起来,藏进柜子,说等陆国慎生了,娘看女儿的时候带去。然后将带来出空的篮子再装满,一个篮子里是一小包方才吃过的“风消”,一封芝麻核桃糕,再一个篮里则是一条腌青鱼。让秧宝宝和蒋芽儿一人一个提着,送她们出了家门。出门时,陆国慎一手搀住蒋芽儿的手,一手去搀秧宝宝。秧宝宝不能当了人家娘的面前耍性子,就低头换一只手提篮子,让过了陆国慎的手。一咱上,她都走在陆国慎和蒋芽儿半步后面,陆国慎并不回头看她,只顾往前走。三个人前后跟着,走出老街,上了石桥,走在菜市场口上,天已有暮色了。

    经过这次出门做客,秧宝宝不能说不和陆国慎好了。人家娘的屋子去了,人家娘的东西也吃了,还让人家的妹妹梳了头,可是,她还是不能和陆国慎说话呢!这是为什么?因为,因为陆国慎还没有和她说话呢!一旦陆国慎露出与她说话的意思,她又赶紧地避开了,这又是因为什么?因为倘若陆国慎开口说话,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事情陷入了僵局,不知道要等待一个什么样的契机,才能够走出来。

    回家以后,陆国慎的肚子又大了点,里面的小孩子也动得更多了,而且时间持续得更长。这时候,陆国慎就停下手里的事情,望着大家,说:你们看,你们看!大家肃然地看着她衣衫下隆起的肚子,好像真能看见一个小孩子在里面打滚。这段时间,似乎大家的梦都特别多,多是关于这个小孩子的。几乎每天早上,都有一个人,一边吃早饭,一边叙述他的梦。有一个梦是说,到市场买了一条大鱼,回到家,剖开鱼肚子,里面躺了个花生大的小孩子,还梳着一个抓鬏。有一个梦说到河边洗衣服,一只鞋掉下去,好多人帮着捞,捞上来一只鞋大的小孩子。又有一个梦,做的是盆里一朵海棠花开了,听起来与小孩子无关,其实是一个重要的隐喻,它表示即将来临的,将是个小女孩。后来,隔壁楼里有个邻居,过去和李老师同事的退休老师,也跑来说她做了一个梦,看见一只好看的小黄鸟,飞着,飞着,一下子飞进李老师家的窗户。终于,这天晚上,秧宝宝也梦见这个小孩子了,这个小孩子张口就叫她,叫她“宝姐姐”,但不是像闪闪的小毛那样,带有讽意的,而是很亲热。然后,秧宝宝就给她梳小辫。她都能觉得出,小孩子柔软的头发,在手心里痒酥酥的。就是这么逼真的一个梦。秧宝宝当然对谁也没说起,她是连“陆国慎”这三个字也不提的。她暗中做了一个决定,决定要替这个乖巧的小孩子准备一件礼物,她要为她钩一顶帽子。秧宝宝还没来得及跟妈妈学编织活呢,蒋芽儿的妈妈也不会教蒋芽儿这些,可是有一个人会,这个人就是张柔桑。

    先前说过了,张柔桑是淑女。她从小的玩具就是毛线针,绣花针,钩针,毛线,丝线,花线。到夏至那一日,她们张墅村里,所有的小孩子胸前挂着的鸡蛋,都套着张柔桑编织的彩线网袋,底下垂着一束穗子。有些老婆婆说,张柔桑是天上巧姐的孩子。因为每年七月七,牛郎织女在鹊桥相会,是必定要怀小孩子的,这些小孩子就散落在凡间各家。恰巧呢,张柔桑耳朵边有一块朱砂胎记,手指甲大小的。那些神秘的老婆婆就说:像不像,像不像一个织布梭子?就是巧姐留下的,为了想她孩子的时候,好找得见。

    要说,张柔桑长得也有些像仙女。比秧宝宝还要略高出一点,在她们这个年龄,就相当修筑了。头发不像秧宝宝那样厚和黑,但更长和柔顺,没有束起来编成辫子,而是散着,直垂到腰际。前边呢,斜分开来,不留刘海,在发多一边的额际上,别一个发卡。说到这个发卡,就又要说到张柔桑的才能了。这个发卡,是最最普通的,五角钱可买一板的黑铁丝发卡。但是,张柔桑在发卡朝外的卡丝上,用一色桃红和一色翠绿的花线,编织了一道盘龙花。编余下的花线,并不截断,而是散着垂下来,一直垂到耳际。张柔桑的脸形,要比秧宝宝圆和扁平一些,因是太多秧宝宝这样小小的鸭蛋脸,这里人就认为张柔桑这样的脸形是极美的。而且张柔桑肤色比较白,配着温柔的大眼睛,真是一个美女啊!张柔桑走过来,女人们都要停住脚步,羡慕地看上一眼。

    张柔桑的外表是这样柔和,性情也是柔和的,但却并不是没有主意。她的内心,甚至是很刚的。对于秧宝宝的无情无意,她可以原谅一次,也可以原谅第二次,但第三次,她就不再纵容了。所以,自打开学以后,秧宝宝又一次被蒋芽儿拉了过去,她再没有向秧宝宝表示过一点的友谊。现在,秧宝宝出于功利的目的,要与张柔桑拉关系,多少是有些卑下了。当然,那是不考虑秧宝宝内心另一种感情的说法。

    就这样,秧宝宝怎么说都是余着脸去和张柔桑说话的。张柔桑不卑不亢,并不给她的旧友难堪,却也谈不上对旧情有什么顾念。她的向来很温存的大眼睛里,此时含有着一股严峻的表情,这比不理不睬更加拒人以千里之外。然而,秧宝宝其实也苦得很,一方面自尊心受着打击,另一方面,也真正体会到张柔桑被她伤得有多历害。她卑屈地随在张柔桑的身后,问这问那,不顾蒋芽儿的打岔,还有拉扯。课间的十分钟很快就过去了,她只得回到自己位子上,隔了几排桌椅,远远地望一眼张柔桑。有几次,张柔桑无意间与她的目光相遇,那目光真是怪可怜的。张柔桑装做看不见,赶紧避了开去。放学了,秧宝宝紧跟着张柔桑出了教室,为了跟上她,在桌椅间磕碰了腿脚,也不觉着。下了楼梯,走出校门,秧宝宝追上了张柔桑,可张柔桑的步子却快了些,将秧宝宝又拉上一点。秧宝宝小跑着追上,张柔桑再快一点,始终和她保持着五六步的距离。就这么,一追一赶地走到向西去的新街上。

    秋日的阳光,下午三时许,已经斜下来。但因为云层薄,空气透爽,所以光铺得开,均匀地明亮着。这一刻,就像早晨十点钟的时候,只是影子掉了个方向,向东。这两个小孩子,前一个是粉红色的格子衬衫,套着苹果绿色的毛线背心;后一个是红黑白攘拼的运动衫外套,翻出淡黄碎花的衬衣领子。底下都是裤脚和膝盖上贴着化的牛仔裤,白旅游鞋。背上的书包压得她们有些佝偻,脖颈一伸一伸地向前走。看那身后拖曳的影子,比她们的人长,重,迟缓,埋着心事。再拉开些距离,就能看见,在这一前一后两个人的后边,远得多,至少有一百米的地方,还有个彩色的小花点。一身大朵大朵的玫瑰紫团花,也拖曳着一条佝偻的忧伤的影子,那就是蒋芽儿。

    看着张柔桑的背景下了新街,走在车辙纵横的土路上。沿了一堵石灰白的山墙,路窄了起来,只剩下一步宽,接下去就到了一个岔道。张柔桑走上去往张墅的村路,秧宝宝也跟着也要往张墅去了,可就在这时,她看见通往沈娄的石桥上,有几个女人前呼后唤着走过,下了石桥便往老屋的方向去了。秧宝宝不由也跟着上了石桥,这样,就可以看见老屋了。老屋的门口,围了一些人。秧宝宝心乱跳着,跑下桥,追上方才那几个女人,听见女人们笑道:公公发耿劲了!秧宝宝一气跑到老屋跟前,绕过围着的人,就去推院门。院门闭着,上了闩,可能还顶上了东西,一动不动。她扒着门缝喊:公公,开门,是我,夏静颖!没有人应。身后的人也帮着喊:秧宝回来了,开门呀!还是没有人应。人们又笑道:公公发耿劲了!

    秧宝宝喘息着,歇下手,回身看看。门口围着的多是庄里的女人和孩子。其中有两个生人,穿着铁灰色的涤纶西装,推着自行车,此时将自行车架在地上,自己找了块石头坐下来,大约已经等一时了。看起来,他们并不着急,而是笑嘻嘻的,好像感到很有趣。他们从兜里摸出香烟,互相点了火,慢慢地吸着。其中一个,向众人解释说:我们并不是来抬他棺材的,只是与他宣传火葬。众人就朝里喊:公公,他们要与你讲讲话而已!院门里寂然无声。人们就向来人说:公公是聋人,不一定听得见。来人说:你说他听不见,我们刚开口说,我们是土葬改革办公室的,他立即将门关闭。众人就说:那不是听出来的,是闻味道闻出来的!大家就笑,那两个干部也笑。笑过了,侧耳听听,门里面还是没声音。太阳又西去一些,从门上斜过一块。人们或坐或站,都找到了安置的地方,闲扯着,扯一阵,朝里边喊一声:公公,开门!再扯一阵,喊一声:公公,道士来了!里面总是无声。人们就笑。

    秧宝宝贴门站着,企图朝里看,可门缝紧闭,一丝空隙不留。什么动静也没有,连那些脚腱强劲的鸡都沉默着,传递出一种警惕的气息。过一会儿,那两人吸完一支烟,站起来,拍拍裤子后面的灰,推起自行车,故意大声地说:不让进算数,走了,走了,明日再来!说罢又悄悄将自行车原样架好,屏息等着。大家晓得他们是哄公公开门,都忍着笑,等着。半天,也没有动静。于是,人们又哄声笑了,两位干部重新坐下来。有好事的女人自发地上前,咚咚地擂着门,威吓着:再不开门,要撬了啊!秧宝宝发起火来,奋力将那女人推开,说:撬谁的门?撬你家的门!大家又笑,笑秧宝宝原来很护家的,破屋当宝啊!就在这纷乱之时,院子里,忽然拔起一声吼叫,人们不由静了一静。这一声吼叫,嘶哑却高亢,有点像野兽,只有秧宝宝听出来,公公在唱歌,唱的是:状元岙,有个曹阿狗,田种九亩九分九厘九毫九丝九,爹,杀猪吊酒,娘,上绷落绣,买得个娄,上种红菱下种藕,田塍沿里下毛豆,河勘边里种杨柳……随着公公唱腔有了板眼,人们才醒过来,轻松地笑了。两位干部互相说:你会不会唱?与老头对上一段!然后站起来,再一次拍去裤后面的灰,说:要么去田里看看,将他的墓处理了。于是,就有人引路,往公公的自留地里去了。

    秧宝宝对了门里喊:公公,人走了,开门!回答她的是公公激越的歌声:杨柳高头延扁豆,杨柳底下排葱韭。大儿子又卖红菱又卖藕,二儿子卖葱韭,三儿子打藤头,大媳妇赶市上街走,二媳妇挑水浇菜跑河头,三媳妇劈柴扫地管灶头……这平直的歌调里,拼力挣着一股劲,叫秧宝宝害怕极了,她不由地挪动脚步,随着众人走去。人们绕过老屋,从两座低矮的院墙之间穿过去,再顺了一条田埂走一段,来到了公公的自留地。这是一块旱地,大约有二分,种了些毛豆。因为人力不济,毛豆长得不好。稀稀拉拉的豆柯里边,石块砌了一个方坑,半边的上方,两片石板架成一个屋脊。这就是公公为自己造的阴穴。人们指点给两位干部看,两位干部戏谑地说:这阴穴也忒简陋了,魂灵也关不牢的。人们便告诉道:虽然简陋,可公公却是用心用意,专程请了石匠来,凿了石方,放下,接缝,才造好没几日,看,凿痕新得很呢!两位干部说:要是新造的,就更错了,县里老早立法保护耕地,废除土葬,满墙张贴的都是:让得三分地,留给子孙耕。难道看不见?人们说:公家都造坟山,为何不让给子孙耕?两位干部说:那是山地,不是耕地。人们就说:现在你们不是来了吗?来得及给子孙耕的!大家还都朝后站站,看那两人怎么动手。

    那两位干部站在石穴旁边,就有些尴尬,真要动手拆人家坟,到底是怕伤阴骘。太阳已经低到公路的路面了,有自行车在一道金光里驶着。这边呢,光是淡金色的,从贴地的豆河根里淌过来,淌过石板。石板上还敷着一层薄薄的石粉,看上去很新鲜。那两人嘴里继续嘀咕着,手抄在怀里,又站了一时,就有人说:其实这还算不得阴穴,要埋了人才算呢!又有人插嘴道:难道往自家地里栽一块石板也要立法吗?两位干部想得了提醒一般,放下手来,说:反正不能土葬!就转过身子往回走了。大家随在身后,又涌向了村子。秧宝宝远远跟着人们,走到路上,回头看看毛豆地,地里面的石穴,穴上的石板聚了一些落日的光,又被豆柯挡了些,闪闪烁烁的。可这会儿,天真是有些暗了。那毛豆地,以及边上的几块菜地,都显得荒。那一点光,渐渐也流散了,露出灰白的颜色。

    人们拥着两个干部,从田埂上走回巷道。这一次,他们没有在老屋跟前停留,径直走了过去。老屋的院门依然闭着,公公已经不唱了,沉寂下来。干部的自行车丁零零地上了石桥。人们各回各的家,燕子也回巢了。这个寂寥的村庄,不期而至的一出戏剧,落幕了。秧宝宝站在老屋跟前,迟疑地用手推了推门,门纹丝不动。她移过身,躲到墙边一棵水杉后面,眼泪流了下来。她手扶着树,感觉到树皮粗糙的温暖。这是白昼太阳留下的热,也是树的体温,情意绵绵地抓挠着孩子的手心。风吹着,树叶在很高的上方哗响。秧宝宝轻声哭泣着,不为别的,就为了公公,公公可怜,可怜,可怜!别人家的门里都飘出饭菜的香,惟有老屋,沉寂着,没一丝动静。秧宝宝光顾自己哭着,根本不会想到,在屋前边的空地边上一座无人的空屋断墙后面,也站着一个人。这个人,从头至尾目睹了方才的一幕,此时也在哭泣。那是张柔桑。她们俩也都不知道,更远一些,其实也不远,就在石桥下面,娄底头,蹲了一个她们的同学,蒋芽儿,也在哭。应该说,刚才的一幕,她看得并不清楚,可是她嗅都嗅得到这个下午的伤心的空气。大众们都在嬉笑着,可是,孩子们都在伤心。

    暮色降临,将这三个哭泣的小孩子,罩在一种蓝灰色的影子里。她们身上的衣衫的诸多色彩,全调进了一种透明的颜料,变浅,变暗,沉暗中,有一层隐藏的明亮,这又使得颜色变轻盈了。在这样的色泽中,她们变得更小,而且更轻,她们慢慢地移出各自哭泣的窝,飘一般走动起来,悄无声息。泪痕都巴在脸上,喉咙口不时还抽噎一下,手足有些麻软,身子就好像不是自己的。她们散开在带些潮气的薄雾里边,彼此也看不见,离开了这个村庄。

    第二天,上课之前,张柔桑走到秧宝宝座位前,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手绢包,打开,是一团粉红色的开司米,还有一柄钩针。她迅速地起了一个头,手在秧宝宝眼皮底下翻飞一阵,立即出现一排辫子花,然后放在桌面上,走开了。只这几下,秧宝宝已经看懂了,拾起来试着。小心地送进钩针,绕了线,再抽出来,一股辫子花在针下显现了。蒋芽儿依在身边,看着她钩。三个人都没说话,静静的,然后,上课铃响了。

    接下来的日子,秧宝宝就是钩着这顶小帽子。总是这样,关键的时刻,张柔桑就会过来指点。并不说话,只是拿起来示范情地钩几针,再还给徒弟。蒋芽儿呢,偎在秧宝宝旁边,眼睛随着钩针,织出一朵一朵辫子花,渐渐地,有了帽子的轮廓。在这编织活里,她们小心里的一种痛楚,渐渐抚平了,变得十分安静。每天放学,整理好书包,背上肩,秧宝宝就取出编织活,一边走,一边钩。蒋芽儿勾着她的肩,一手替她拿着线团,看她钩。两人走出校门,走上校门前的新街,向东走去。街市熙攘进来,尤其菜市场口上那一段,人车都很拥挤。要放在过去,她们就要兴奋起来,东蹿西走的。可是现在,她们置若罔闻。难免有人撞着她们,连一声“对不起”都没的,她们也不去和人讲理,认了。两人专心在编织活里,走出了闹市口,街面宽起来,人群也疏朗许多。她们上了水泥桥,眼看教工楼就在面前了,却过到路这边,穿进一条狭弄,走到那二层水泥楼后面去了。

    那是蒋芽儿的新家,他们已经搬过来了。原先的家空着,等人来租赁。她们来到房子后面的空地上,现在,这里略略打理一遍,门前铺了大约三十平方米的水泥地坪,西北角,毛竹搭了一个棚,堆放木材,四周用竹片临时围了一圈篱笆。她们就在毛竹棚底下,爬到方子上坐着,继续钩帽子。这活儿,秧宝宝从来不在李老师家露的。太阳低下来,棚里反倒有了光,不见那么暗。房里传出来,蒋芽儿妈妈的念经声,有些像哭,又有些像唱,总之,单调。但些时听来,却很静谧。

    棚子里终于暗下来了,蒋芽儿比她还珍爱地将线团,钩针,织了一半的活儿,用手绢包好。手绢还是张柔桑的,散发出张柔桑的气息,一种很像茉莉花香的气息。收好活计,两人依然搂着肩膀坐着,两个小身体挨在处,汲取着对方的体温。也是这种肌肤的亲昵,使秧宝宝倾向了蒋芽儿,而张柔桑太矜持了。也不完全是这个,还有境遇的原因。秧宝宝是在寂寞的境地里与蒋芽儿做了朋友,她就好像退回到婴儿时期,特别需要柔情蜜意。从毛竹的棚檐底下,看得见前边的河,河对岸的鸭棚忽然喧哗起来,嘎嘎嘎,鸭鸣一片。原来是放鸭人回来了,赶鸭进巢呢!再过些时,两人才起身,互相搀扶着,从方子上滑下来,穿过底层的店堂,一个望着另一个越过街面。

    蒋芽儿的爸爸的生意又做大了些,底层的店堂里摆了装潢小五金:门把手,锁,合页,绞链,浴缸的三通,龙头,等等。有许多实力不如他的建材商,都在绍兴,杭州,甚至上海的建材城去租摊发展了。可蒋芽儿爸爸的胆略比较小,或者说是稳当,他从沈娄做到华舍,已经冯了新世界,再要接着冯,就有些生畏,他想不出华舍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可是,谁说得定呢?由他不由他,他的脚都在往那个世界的门槛挪呢!到时候,一步就迈了过去。人家都在说,蒋老板是卧虎藏龙!

    蒋芽儿家原先的教工楼底层的房屋空下了,已经有人来看过。有一家是要开锡箔纸扎店,又有一家要开小百货,但总归顾虑这里的地势,是在镇子的尾上,怕人不来。虽然有蒋老板的例子,可那是蒋老板,谁敢说自己就是第二个蒋老板?所以,那房子暂还空着。不久,又有第三家主顾动它的脑筋了,这就是楼上李老师家。

    事情是这样的,开学后不久,闪闪就从小世界幼儿园辞职出来了。她在幼儿园里闯了一个祸。一日,闪闪带儿子到柯桥医院去,让小毛验个血查炎症。手指头上叮一下,等半小时便可看结果。验血单都是夹在一处,挂在化验间窗口,病人自己去查。结果,查到一张她们同事,一个保育员的化验单,单上查的是肝功能,大小三件,件件是阳性,其中肝功能一项,指数大大超标。照闪闪从幼师里学来的,凡传染病患者,立即要与小孩子隔离,还要消毒,给接触者注射胎盘球蛋白。可是,在她的记忆中,这个同事却一直在上班。她径直来到院长办公室,将那化验单朝桌上一拍,开罪了。那院长,书是读得少些,可人家原先是做企业的,厂开得好,后来,想为下一代效力,来开了这个幼儿园,远近都很闻名,哪里听得进闪闪的道理?闪闪脑子不会转弯,见和院长说不通,就跑到县里卫生局,教育局去说。调查信是寄到幼儿园的,如此一来,闪闪不走也得走了。

    丢了这么个高收入的饭碗,闪闪并不心痛,倒例举出其中种种的不好,证明自己早就想走了,只不过没有机会。许多老帐都翻了出来,比如,家里交的赞助款多的小孩子就宝贝,睡的床向阳,吃的也好些;比如,每到评比,不是把工作做好,而是划出帐去请酒;再有,对外宣扬开发娃娃电脑,装备的一间电脑房却从让小孩子进去,只在外人参观时才找开。闪闪说,以前我是不想讲,想为他们遮丑,现在不管了。但是,接下来,闪闪却又不愿意到幼儿园做了。原先工作过的镇政府幼儿园,有意让闪闪去应聘签订合同,闪闪就是不应。看来,这件事还是很伤了闪闪的感情,幼儿园变成一个创口,再不愿去触去它了。

    平静一段日子,闪闪开始考虑今后的去向。应当承认,蒋芽儿家的房子出空,对她是一个启发。她想,何不也开个店?有一个自己的店,自己做主,岂不胜于替人家找工,受人家气?这镇子上,差不多人人开店,自己才智差几等的,也不至于赚不回吃喝。只要认准路子,勤勉地做,不贪婪,不欺骗,不相信做不出来!闪闪这样有创造性的人,自然不会流于俗套。什么百货,五金,服装,出租录像带,都不在闪闪的视野里。闪闪要做的是一个艺术性质的店,什么店呢?一个画廊。她对这个画廊的设想是:一半出售字画,当然,这些字画主要由她的父亲――顾老师创作。不是有许多人来向顾老师求字吗?提着水果,烟酒。李老师总是让他们把烟酒提回去,水果呢,百般推辞以后只得留下来。字,多是那些吉祥的,比如“寿”字,顾老师能写一百种不同字体的“寿”。还有“魁”字,顾老师也能有几十种的写法。再有,《兰亭记》,顾老师写过好几幅呢!那都是送朋友的,朋友也送他。画里,顾老师善画“百子图”,那一个个小人儿,憨态可掬,人见人爱。但因为画时较长,好不容易才画就一幅,顾老师是送朋友里的至交的。现在,闪闪打算统统拿来充实画廊。这是一半,另一半,则是由闪闪来创作了。隔年的美丽的年历,裁去日历表,装上镜框,就是一幅风景,或者美人,再或者猫狗。闪闪在幼师里上美术课,成绩最好的就是布贴画,装上框,谁敢说不是艺术品?闪闪用尼龙绸带和小铃铛可做出美丽的风铃。闪闪用画报纸和回形针,可做出别致的门帘。这些女孩子家的小手艺,用料极简,用心却极巧。

    闪闪想好了,还不算定,要将它说给全家听,看大家如何意见。闪闪虽然很独立,也很骄傲,但是决不盲目。再说,在开店这个问题上,她究竟需要家人的帮助。这一日吃晚饭,大家到齐了,闪闪就把她的计划说了出来。大家倒也无异议,一是因为闪闪已经想得挺成熟;二是受挫的闪闪,应该得到安慰和鼓励;三呢,顾老师也有兴趣。一时间,顾老师连店名都想好了,叫做“丝社”。这“丝”字,是从“日出万丈绸”得来的,又象征着千针万线织出来的意思,吴越语里,“丝”还和“诗”谐音。不过,顾老师的提议并没有得到响应,人人都觉得过于“雅”了,又喊不响,再有,“社”后头还要不要接“画廊”两个字呢?“社”已经包括进了“画廊”的意思,要不接的话,字又太少了。李老师说:这店是闪闪做老板,店名当由她来起,或者就叫“闪闪画廊”。闪闪则说,这店虽然用她的名义申请执照,但其实是全家的,所以,应该用她和哥哥的名字,就叫“闪亮”。这名字响亮,有“闪亮登潮的意思,大家便通过了。

    务虚会开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要进行实际操作。第一要租房子,没有店面,说什么都白说。租房子的事,就由李老师负责了。她做过蒋老板的老师,此地风气十分尊师,李老师开了口,事情就算大半成。果然,李老师去说,蒋老板一口答应,还将租金压了两成。他说:其实我一直在等你李老师,如今人人开店,为什么老师你就不开店!李老师说:闪闪这个店,也估计不出赔还是赚,所以,暂就不敢买你的店面,要买也买不起,只能先做做看。蒋老板说:老师你尽管放心做,我总归是等你的,什么都优老师的先。于是,这边全家凑了三个月的租金,给蒋老板送去,那边就跑工商所申请执照。陆国慎让她的妹妹陆国恬去负责这后一件事,陆国恬在银行里,与工商所总有一路通。第三方面,就是布置店堂,自然闪闪全权。

    到了这一步,闪闪便是慎而又慎。为了最快收回投资,她给自己定了两个字:“早”和“简”。要尽早开张,勤简办事。但这决不是说闪闪打算马虎行事,闪闪还是原先的闪闪,什么事都要做得漂亮。她首先决定暂时不装修,这就节省了个大头。她穿了一身旧衣服,用头巾把头发包起来,拿一把长扫帚,将天花板与四壁细细地扫一遍。然后又去翻箱底,翻出几块花布,钉在墙上,遮去那些龌龊斑迹。一面墙是蓝印花布,上头就挂顾老师的几幅条幅。另一面是墨绿色的厚尼龙,配的是几幅镜框,镜框是请木匠做的。其中一幅是外国的森林,林中小溪;一幅是静物:色泽鲜艳的苹果,鸭梨,玻璃水瓶;再一幅是顶水罐的西方女郎。因为画有些嫌少,闪闪将自己的一些木珠挂件,瓷砖画,珠花发饰,钥匙圈,甚至一件宽袖斜襟盘纽的大红隐花短夹袄,也展平了别在布上。正对了店门的一面墙,则张了一幅龙凤呈祥的大红花被面布,上面挂一幅顾老师新画的“百子图”,热闹极了,红火极了。

    塑料地毡,花去了预算里的绝大部分,闪闪认为地是决不可忽视的。这问题上,她又变得有些奢侈,将两间店面的地全都铺满。等灰白粗糙的水泥地覆盖上崭新的葱绿色地毡之后,整个房间都变得明亮与华丽起来。余下的钱,买几盏射灯,安在顶角线上,照着画。正中的一盏灯,再没钱买灯罩了,闪闪却怎能让它裸着呢?幼师毕业那年,大家结伴去海南,买回的一顶镂空斗笠,翻过来,兜住灯泡,光从镂花的眼中筛下来,满屋都是金稻谷子。阳台上养的花草,统统搬下来,海棠,栀子,杜鹃,龟背竹,沿墙放一周。花期已经过了,可叶子都绿着,用抹布擦洗去上面的灰――这事情就交给秧宝宝了。没有柜台,闪闪将自己房里的写字台搬下来,侧放着,一面在桌上制作布贴画和风铃,一面做生意。

    等一切就绪,陆国恬也将营业执照送来了。受托办事的人很热心,在营业范围内写了工艺品,美术品,还写了服装,鞋袜,小百货,化妆品,办公用具,一直写到冷饮,食品,才告结束。这样,受托人向陆国恬解释道,假如画廊做不好,还可以做别的。

    此时,镇上人人都知道李老师家要开店了,也有人跑来打探,就觉得稀奇和好看,却不甚知道那究竟是个什么店。有一日,秧宝宝放学从老街口回来,走过小小影楼,门里冲出妹囡,拉住秧宝宝,神色惊慌地问:李老师的囡要开影楼了吗?秧宝宝嘲讽地看看她,心里好笑说:天下除去影楼,你还晓得什么?挣开手,一言不发地走了。留下妹囡,站在熙攘的街口,满脸疑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