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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梯响时,吉姆正在磨刀。

吉姆隔三岔五磨刀,可是今天的磨法,又跟平常不同。

今天吉姆磨一把,就往墙上挂一把,已经挂了大半面墙了。正中间的那把,是最大的一把,是他在三藩市淘金的时候,砍树搭帐篷用的。他也用这把刀砍死过那个占了他地盘的番鬼。刀刃上卷起来小小的一块,怎么也磨不平服了——那是刀刃和那个番鬼的骨头撞击出来的印记。那个番鬼也是条硬汉啊,骨头竟比那些在山上长了不知多少年月的红杉树干还要硬。刀砍在那人的颈上,刀软了,人的魂就留在了刀上。直到今天,好几年过去了,要是有阵子他没磨刀,这把刀就要在箱子里发出嗡嗡的声响。番鬼的魂在刀匣子里待腻味了,思念外头的热闹了,在招他来放他的风呢。

吉姆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芙洛拉下楼了。女人的大脚朝外翻斜,走起路来,外脚板咚咚地砍着地,声响藏也藏不住。女人每天都起得那么早,赶在鸡前头把他吵醒了。可是女人今天起床了,喂完了猪狗鸡鸭,突然又回了楼上,半天才下来。

“丢你老母,天天起得这么早。你不睡,天底下的人还要睡呢,你盼我死啊?”

女人下了楼梯,却没有响动。通常这个时候,是女人系上围裙,在案板上咚咚地剁菜剁肉,准备中午晚上的饭食的时候。吉姆有点奇怪,回头一看,不禁怔了一怔。

芙洛拉今天换了一套洗得发白了的蓝布斜襟大褂和宽腿布裤,手里挽了一个灰布包袱。鬓角上的那朵粉珠花不见了,只剩了裸裸的一个髻子,完全是当年进镇时的装扮。

“什么衰样子,叫人笑出屎来?”吉姆骂了一句。

芙洛拉不回话,却放下包袱,朝吉姆走过来。走到紧跟前,又停住了,手抖了一抖,突然抓住了吉姆的袖子,把他引到了烟榻上。还没容他明白过来,他的裤带已经松了,女人的手,抓住了他裤裆里的那样东西。

吉姆吃了一大惊。自从这个女人进门以来,哪一次不是打,就是先把钱拿出来哄,才肯跟他做这件事的?吉姆想退身,女人不肯,裆下这块东西在女人手里渐渐地就有些不听他使唤起来。他用肘子狠狠地朝芙洛拉心窝里一杵,女人哎哟一声松了手,手捂在了心口。

明天是洪门会堂奠基的日子,吉时早已择好,念佛的人也下了定金,祭拜关公的乳猪正在卷毛的大烤炉里慢慢地变得焦黄。他和主事的男人们都交代过了,两日之内都要净身祭祖,不得近女色,所以昨天晚上,他就是在楼下睡的。祖宗灵牌在老家乡下,他祭不得祖。可是他家祖祖辈辈是锻刀的铁匠,他箱子里,就有几样他从老家带出来的祖传宝刀。祭刀,也就算是祭祖的意思了。

芙洛拉喘了会儿气,才终于把心口那块尖锐的疼咽了下去。站起身来,从裤腰里摸出一个厚厚的布包,扔给吉姆。

那是一包票子,不知在多少人手里数过的,脏得卷起了毛边,却叠得整整齐齐,下面是大票,上面是零头。

“不用数了,是两千一百八十块。两千块是买我的价,剩下的是来金山的船票,还有雇马夫送我进镇的花销,一个毫子不短你的。”

过了半晌,吉姆才醒悟过来女人在说什么。

这个女人从进他家门的第一天起,从被他逼着第一回做那件事情起,就在一分一厘地从他手里抠着钱。原来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把这个布包扔到他跟前,一小块一小块地把她自己赎回来。

这个女人已经盘算了他多久?女人刚才的亲热,原来是赐给等着砍头的死囚的那杯上路酒呢。

吉姆的呼吸重了起来,重得仿佛鼻孔里塞了半穴的泥土。吉姆手里磨的是一把小尖刀,那是杀猪的时候用来挑剥猪心猪肺的刀。挑得了猪心猪肺,就能挑得了别的心别的肺。吉姆的手颤了一颤,磨刀石的泥浆在他的脚面上溅出了一团灰迹。

可是他要女人的心、女人的肺做什么呢?那物件解得了他一时的气,却解不了他一世的气。能解他一世气的,不是这个女人的心,也不是这个女人的肺,却是这个女人的身子,那个能叫他不知生死忘了岁数的身子啊。

吉姆的呼吸慢慢地轻稳了下来。他把那卷票子包回到布包里,放到女人脚边。

“你卖菜给人,菜都下锅煮熟,吃进了肚子,还要退货,有这样的道理吗?你爹娘就是都死尽了,也还总有人教过你这个道理吧?”

吉姆不看女人,依旧霍霍地磨着手里的刀。

“我看过卖身契的,不是死契。只要不是死契,就可以赎。你是洪门的头儿,你做事不照规矩,说话没人听。”

女人的话一点都不硬,可是却像一根细软的狗尾草,捅着了吉姆心头的一根麻筋。吉姆半天说不得话。

当然,吉姆还是想出了话。

“那年是什么价?现在是什么价?你能涨工钱,还不许我涨赎价?你讲给天下人听,也是这个理。”

“那你,说个价。”

“三千,一个毫子也不少。”

芙洛拉咬了咬牙:“三千就三千,立秋之前给你。”

吉姆不回话,只是手下的气力又重了几分,脖子上的青筋,一隐一现,像蚯蚓在犁田。

“那时再说那时的价。”吉姆说。

芙洛拉咚的一声坐到了烟榻上。她终于明白了,她是水,吉姆是船。她的水就是涨到天上去,也漫不过他的船。

他是,永远不会放你走的。

芙洛拉突然想起了旧年在河边,番鬼丹尼对她说过的一句话。

芙洛拉收起布包,走出了门。屋外日头正好,东洋花开得一街红粉。山醒了,在雪中捂了几个月的身子,初见日头,发出些嘤嘤嗡嗡的欢喜——那是淘金汉子挖石洗砂的声响。威廉姆斯河老实了一个冬天,这回也醒了。风把水一小朵一小朵地撩拨在石头上,石头沾了水,立刻也活了,每一片褶皱里都含了风情万种的笑意。

芙洛拉从兜里掏出一条手绢,绑在了门前那棵枫树最显眼的枝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