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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六一年。
这一年,一个叫卡尔·马克思的德国人,正在伦敦西北肯蒂士镇的住所和大英博物馆之间的路上频繁穿梭行走。路很远,可是他并不觉得,因为他的心思不在路上。他的心只在一部冥思苦想多年的书上。这本书的名字叫《资本论》。
这一年,一个叫林肯的人入主白宫,拉开了一场以解放黑奴为由的内战序幕。当然,他并不知道,这场战争将耗时四年,把一个巨人般的美国拖得骨瘦如柴。他更不知道,这场战争的胜利,是以他自己的死为印章的。
这一年,中国紫禁城里,一位新丧了丈夫的贵妃,手捏着一枚“同道堂”的御印,带着一腔跃跃欲试的急切,坐在一块帘幕之后,走起了一国命运的棋子,一走就是四十七年。
这一年,距离加拿大自治领的成立,还有整整六年。
从这一年数开去,还需要二十五年,温哥华这个城名才会出现在加拿大地图上。
这一年世界上发生了很多的事情,不过这些事情和巴克维尔镇似乎没有多大关联。
倒也不是因为这块位于英属哥伦比亚领地里的镇民的无知。
虽然通往巴克维尔镇的路还要再过三年才会修成,可是在陡峭的洛基山林里穿行的马帮,还是可以时不时地带来外边世界的消息的。镇上咖啡馆的桌子上,也摆放着马帮带进来的过时报纸。镇上喝咖啡的人,在两支烟中间的空隙里,也会拿起报纸,半心半意地看上几眼。只是对他们而言,外边世界发生的事,遥远得几乎像另一个星球,悬在天上,却不着地。
巴克维尔镇的人,在忙着另外一些事——一些着地的事。外边的世界在翻动着滚滚红尘,巴克维尔镇里也在翻动着滚滚红尘。只是巴克维尔的红尘和世界的红尘,是不一样的尘。
那是一个清晨,镇尾中国人养的鸡群,在扯着嗓子嘶鸣。初醒的人们还在眷恋着被窝里变得渐渐稀薄起来的那丝暖意。洛基山里的秋天来得早,还是八月,玻璃窗上已经有了一层雾气。
第一个推门出去的是理发铺的东主裘德。巴克维尔镇是在这一两年刚刚冒出来的新居民点,而裘德的理发铺子,是这个新居民点里最新的一家铺子,新得连一个红蓝白条纹的旋转标志都没有。裘德一个月前就已经从维多利亚城里预订了一个这样的标志,这会儿恐怕还在哪匹马的背囊里,遥遥无期地行走在某一段山路上。裘德自己用一张红纸和一张白纸在门前的煤气灯柱上绕了几个圈,就算是一个临时标牌了。此刻裘德正站在一张木凳上,往这个标牌底下钉一张广告。
敬告镇上各位居民:
鉴于本镇女性居民人数的增长,本店从下周一起开始提供热水浴服务。各式香薰浴液,皆是欧洲最时尚之产品,并提供擦鞋服务。价格低廉,热水浴不分男女一律一元。擦靴二十五分一双。
又:女客分门出入。
裘德叮咣敲钉子的声响,叫隔壁铺子的丹尼皱起了眉头。其实丹尼醒得比裘德还早。丹尼早就起了床,却还没有开门。丹尼经营的铺子是一家叫“苏格兰高地”的酒馆。镇上的男人爱喝酒,可是现在还不到喝酒的时辰。丹尼是想借这一刻的清静,给他在苏格兰的爹妈写一封信的。丹尼到巴克维尔镇已经五个月了,却一直还没有给老家写过信。丹尼的信本来可以多写几句的,可是裘德的钉子把他的思绪给搅散了。
亲爱的老爹老妈:
我很好。跟我一起来的亨利和菲利普也好。这一趟没白来,巴克维尔果真有金子,亨利的地皮上一天能淘到三百至五百元的金砂,菲利普有一天淘到了三千元。他们赚金砂的钱,我赚他们的酒钱。我只想抽这个空给你们写几个字,告诉你们我很好,时机也很好,钱一抓一把,就是威士忌差些,除非你骑马走到瑞奇菲尔,那里才有可能找到凑合些的威士忌。
你们的儿子丹尼
丹尼草草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就推开窗来,正想对裘德嚷一句“你怎么比中国人的鸡还闹啊”,可是丹尼的嘴唇刚吐出一个“你”字,就固定在一个惊讶的圆形上,因为他看见镇口的砂石路上,卷起了一团飞尘。飞尘里头,裹挟着一团黑蚁般蠕动的物件。
“马,马帮!”
丹尼扔下手里的笔,飞快地推门跑下台阶,朝街上走去。巴克维尔的地势是一只倒扣的脸盆,盆沿上有个缺口,缺口直直地连着威廉姆斯河,一场大雨就能淹死一个镇里的猫狗耗子。所以巴克维尔的房子,地基都垒得高高的,出屋上街,都得踩过好几级台阶。
马帮是巴克维尔和外边世界的狭窄通道,镇上人的家书报纸、淘金用的器械、嘴里叼的烟、刷牙的牙膏、抹头的发蜡、擦靴子的鞋油,都是靠马帮一样一样地驮进来的。前阵子连下了几场暴雨,威廉姆斯河上的小石桥被洪水冲垮,马帮已经整整三周没有进镇了。
所以当耽搁已久的马帮踩着临时铺就的乱石滩,过河走进镇里的时候,全镇的人一下子就醒利索了。
黑蚁渐渐变大了,丹尼看清了马的轮廓和马鼻子里喷出的一团团白气。马走了夜路,大约累了,蹄子踩在砂石上的声音,有些蔫软。押马的汉子很肥硕,一座小山似的,压得马似乎矮了一截。
又近了些,丹尼就看见押马的原来是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坐在同一匹马上,难怪看起来那么胖。前头的那个是中国人阿福。阿福的马帮小,只有五匹马。虽然阿福只来镇里送过两三次货,镇里人却也认得他。关于阿福带进来的货物,镇上人有许多传说。有人看见过阿福把几个黑乎乎的油布包,交给镇尾旺记酒馆的老板吉姆。那人赌咒发誓,说包里是鸦片膏。
再近些,丹尼就听见裘德手里的锤子咚的一声落到了地上,因为裘德和丹尼同时看见阿福身后那个人的裤腿边上,镶着一条蓝花绲边。
这回阿福押的货里,竟然有一个活人——一个中国女人。
巴克维尔是碗大杂烩,里头什么样的人都有。四方的淘金客,喝着一家酒馆里的酒,围着一张桌子赌扑克牌,站在一个台子底下看女人跳舞,便忘了原来你长的是白皮,我长的是黑皮,他长的是红皮。
只有中国人不。中国人孤孤单单地住在镇尾。
“镇”是一种极为夸张的说法,其实整个巴克维尔不过是一条街而已,街头住着所有的白脸红脸黑脸,而街尾单单住着黄脸的中国人。中国人吃着自己的饭食,喝着自己的酒,玩儿着自己的牌九。中国人面街的地方,养着鸡狗,也养着猪。中国人背街的地方,种着瓜果蔬菜。面街的是一种臭,背街的是另一种臭。面街的臭,是鸡粪猪屎的臭。背街的臭,是人屎人尿的臭——那是中国人肥田的料。外人走过,掩着口鼻,便都渐渐疏远了。镇上人偶尔也看见一两个留着长辫穿着布褂的孩子,在街上和别的孩子玩耍,却难得见一眼这些孩子的母亲。即使见着了,也分不出到底是孩子的妈还是孩子的奶奶,都是那种低眉敛目粗布旧衣的老相。
原来,中国女人也是可以有另外一种样子的。丹尼心想。
马帮的四围,渐渐地聚集了几个人。人群面团似的越滚越肥,滚到街尾的时候,已经把整条街堵住了。街上的狗从没见过这么多的人,吓得忘了吠叫。
一街无声。
马帮在旺记酒馆门前停定,那个中国女人搭着马夫的肩膀跳下马来,落地的时候腿软了一软,跌跪在地上。马夫伸手去拉,女人没有接马夫的手。女人揉了揉被粗粝的石子擦破的膝盖,掸去裤腿上的一摊鸡屎,揪着马鞍缓缓地站起身来。
人群这才发出一声惊叫——他们发现女人站直身子的时候,竟然比马夫阿福还高出一两英寸。
还有,女人是个外撇子,走路的时候,脚像踩在水里,一颠一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