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只有这四个夜晚Constellations 第四个二〇一四年六月二十七日 南京
我上完两节课才赶去机场,路上反悔起码八次,但出租车上了机场快速,对面进城的车道统统堵死,我们找不到机会调头,就这样一路到了2号航站楼。正犹豫是不是坐机场大巴再回市区,汪染给我发一条语音微信:“刚才在广州路门口遇到你的法语系姑娘,我靠,当年没注意胸这么大。”
法语系姑娘胸算不上大,经过多次目测,我认为她在B与C之间,十年过去,也许她大了一个码,也许她学会了穿内衣。在二手市场上第一次见到林奕,我推测她的胸是B,但等到我真正摸上它们,已经只有A,林奕说,四年里她瘦了十斤,先瘦下来的永远是胸。脱下内衣前林奕坚持关灯,她说,哎呀,有点不好意思,胸这么小。我们就关了灯,窗帘半开,莹白月光照在她莹白身体上,腰和腿都好,胸是差了一点,但我看它们一眼,又看一眼,心中舒服笃定,好像鸿蒙初开,万物有序。
我在纽约当然有过一夜情,没有玩真心话大冒险时说得那么随意,但的确有那么几次,在图书馆彻夜写paper,对面的女同学也熬红了眼,妆完全糊掉。她打个哈欠,补好唇膏,说:“天都亮了,不如去我家喝咖啡。”
我就去喝咖啡,然后留下来几个小时,我们的确需要咖啡,以及对方的身体。最后一次一夜情是个有点年纪的女人,在我的小公寓里,她读中世纪文学,红发,藏青色西装里不穿胸罩,红色丁字裤,她看出我许久没有性生活,分外温柔。她用手握住我的时候,我激动得不能自已,她含住我的耳垂,说,slow down。我没有slow down,我们整夜没有休息,并没有严格遵守中世纪传教式:床、沙发、地板,地板很硬,硬有硬的快乐。我非常疲惫,肉体获得慰藉,灵魂也沉默下来,久不开窗,房间里弥漫着浓浓蛋白质腥味,早上她洗了个澡,回家前说:“You have my number(你有我的号码)。”
我没有打过那个电话,我不后悔有这个晚上,但这个晚上让我更生迷思,渴望和另外的人有另一种性爱,我对某个未知的女人充满幻觉,嘴唇,皮肤,每一处柔软温暖的地方。我知道,那会和这个晚上完全不一样,这个晚上,这个晚上是我在沙漠行走,受不住诱惑喝下海水,事后既觉安慰,又觉干渴。
和林奕的第一个晚上也就那样,我差点找不到地方,她没有到高潮,但真的走到那里,我们又不觉得这件事有多重要,我们都不着急,知道会有很多个夜晚等在前头。后来当然也就好了,最好的时候,纽约飓风暴雨,我们三天不怎么下床,我两腿打颤,裸身起来给她拿奥利奥饼干泡牛奶。我自己也感到吃惊,不是因为我能做,而是因为我想做。到最后欲望和肉体脱离关系,只是一个人本能地想亲近另一个人。
分手这两年我没有女朋友,也没有一夜情,住在五环外毕竟不方便,我又正在评教授,需要各种小心。欲望来袭的时候,我拉上窗帘看一部古老的香港三级片。我下了不少三级片,存在一个移动硬盘里,李丽珍在《蜜桃成熟时》的开头唱着歌洗澡,我死死盯住她鼓鼓的圆脸,孩子气的粉红乳房,身体在右手的运动下精确炸裂,全程不过十分钟。十分钟就够了,我不觉得需要更多,夜晚悠长,我洗个澡换条内裤,继续写论文。我应该会在三十五岁成为教授,第二年开始招博士生,四十岁拿到长江学者,申请国家一级项目经费;我不会发财,但我会有一点钱,把房子换到四环,或者去昌平买一套别墅,有关前程的每个细节都没有差错,只是没有想象中让人快乐。
汪染以为我不想回学校,是因为不想见到林奕,但我知道林奕不会回去。她总是这样,在担心一件尚未发生的事情时,她习惯于让它提前发生,粗暴,然而很可能正确。分手时我们甚至没有见面,在打完一个通宵电话的第三天,我收到巨大纸箱,里面是我放在她家的各种琐物,分门别类塞满整个纸箱,从通州快递到海淀,纹丝不乱,她从来如此,万事万物纹丝不乱。至于她放在我家的,林奕说,都不要了,都不怎么重要,能打包收拾出来的东西,都不怎么重要。我把她的东西全收进纸箱放在储物间深处,用一张巨大藏蓝色床单罩住,两年里没有掀开过一次。我没有去挽回这件事,因为自尊,也因为我疑心她说得对,我们可以一直这样,一直到死,只是越来越糟,我们是真正好过的人,为什么要选择一路这么糟下去?林奕提出分手那天,我在小区池塘边挂掉电话,白日下荷叶莲莲,野藕生花,我愤怒许久,最后松了一口气。
汪染在4号宿舍楼下等我,说同学约好各自闲逛,晚上再一起吃饭。宿舍里就我俩回来了,回来也不知道该干点什么,轮流在楼前拍照,又找路人拍了个合影,然后也就是站在自行车棚前抽烟,我们一直有联系,没有近况需要更新,相对词穷,烟抽得很慢。
下午三点,睡醒午觉的男学生陆续出门,拎两个水瓶,斜背书包,人字拖踢打路面,韵律愉悦。夏日潮热,他们身上荷尔蒙夹杂汗水的味道冲破烟雾,我却穿着上课时的衬衫西裤,像月底冲业绩的银行工作人员上门办理信用卡。汪染昨晚就到了,来得及把西装换成牛仔裤,他大学时瘦到手脚不成比例地长,现在说不上胖,但也看得出三十三岁,像我一样。他拿出手机,给我看女儿照片,其实我都在朋友圈里看过,却也一张张赞美下来,烟抽到最后,喉咙干痒,我正想提议找个地方坐坐,汪染忽然说:“丁零就死在这里。”
我抬头看看,是这个自行车棚,十年未换,翠色渐褪成灰,上面积两指尘土,南京怕是一个月没有下过雨,有只三花小猫趴在上面,白肚皮染成黑色,脚心有粉红肉垫。学校里一直有流浪猫,我突然想起来,丁零会买五毛钱的火腿肠,用一把铅笔刀切成小块,熄灯前大家都在酝酿鬼故事、各系女生排名以及手淫,他却拿着火腿肠下楼喂猫。丁零一直那样,他是做得出这种事情的人。
我问汪染:“你还记不记得丁零长什么样?”
他想了想:“好像戴个眼镜。”应该没有错,男生宿舍里,几乎人人都戴眼镜,但我们当中,只有一个人选择去死。他的眼镜最后大概碎了,细小玻璃碴散落草中,有猫踩上去,发出痛楚的叫音。
我又问:“他到底为什么自杀?”汪染时常来北京出差,哪怕陪他喝酒喝到彻底冷场,我们也没有再谈起过丁零,这件事谁也不提,莫名成了禁忌。而所有成为禁忌的事情,都是因为过于重大,像一壶滚水,没人敢掀开壶盖,蒸汽灼人,我们都觉害怕,它自顾自烧了十年。
汪染摁掉烟头,说:“谁知道,总不会真为了那场破恋爱,他本来就有病,你还记得吧,他一直都有点毛病。”一个谜团经过十年,成为更大的谜团,每个人都放弃寻找谜底,用“有病”两个字盖住一切让人不安痛楚的真相,说到底,它和每个人都没有真正关系。
距离晚饭还有两个多小时,我们只能往前走,经过两排新栽木槿,开满树粉白花朵。我家小区里也有木槿,花差不多开败的时候,林奕摸黑去摘几朵,放在汤面里,花瓣润甜,林奕说,昙花也可以用来做鸡蛋汤,口感更甜更细。但我们从来没有见过昙花,也没有特意去找,太美又太着急消逝的东西总让人担心,木槿很好,正常的美,正常的花期,一年能开三个月。
我在教育超市买了烤肠和珍珠奶茶,汪染看我吃得香,有点馋,转头也去买了一根,咬了两口扔了:“我靠,全是淀粉,这有什么可吃的,我家里有只西班牙带回来的伊比利亚火腿,你要不要?”
我吸掉最后两颗珍珠,说:“偶尔吃一次还行,淀粉解饿,我中午就吃了个飞机餐。”其实我没有吃飞机餐,航程短促,我来不及决定心情,已经抵达禄口机场。
图书馆前还是二手市场,茫茫一片水红色塑料布,堆满书、杂志、GRE真题精选、热得快、洗破了的牛仔裤、用了一半的美白面膜、瘪掉的足球、扇叶磕掉大半块的鸿运扇、锅底生锈的两人份电饭煲。汪染看看我,大概怕我触景伤心,说:“走吧,还是找个酒吧坐一下午,吹吹空调,他妈的南京怎么越来越热。”
汪染从来没有搞明白我和林奕发生了什么,开始他问我“我靠到底怎么好上的?”,我说“跟你说不清楚”。后来他问我“我靠到底怎么分了的?”,我说“跟你说不清楚”。我记得两个人关系中的每一个分岔弯路,我知道说出来不过惹人耻笑,所以我从来不说。
我把二手市场一家家逛下来,买了一个鲜红色iTouch,一个裸女形状的打火机:摁一下左边乳头,火从红唇里喷出来,再摁一下右边,火灭下去。市场还是老样子,女孩子打着太阳伞,男孩子晒得通红,隔壁摊位的人轮流去教育超市买冰饮,地面滚烫,每个人都拿一本教科书垫屁股。只是没看到谁卖盗版金庸全集,现在不大容易再买到盗版书,我后来买了一套三十六册正版修订版,《笑傲江湖》结尾多一大段拙劣说理,《天龙八部》里王语嫣并没有爱上段誉,我后悔读了这个版本,回忆无端端被搅浑。
有个女孩的塑料布上歪歪放着一套书,我隔二十米看见封面,就知道是那套三卷本《追忆似水年华》,女孩子大眼浓眉,只是微胖,又穿一条明黄色紧身连衣裙,更显四处局促。她大概怕走光,不敢坐下来,一直站着等生意,打一把教育超市里十五块的天堂伞。我走过去,拿起那套书问她:“这套多少钱?”
她翻翻定价,说:“五十吧。”
“好看吗?”
“名著啊,普鲁斯特你不知道?”
“我知道是名著,但不知道好不好看。”
她有点不好意思,笑笑说:“其实……我也没有看完……”
“为什么不看完,很忙?”
“大一买的,总觉得以后能有时间,想着四年呢,做什么都来得及……但最后还是没有看完,后面……后面就一直在准备考托福。”
我没有买下这套书,我已经有一套,就放在右边床头柜的第二个抽屉里,第一个抽屉放安全套,通常有两盒,两种牌子,第三个抽屉是护照、港澳通行证和房本,装在黄色文件袋里。林奕有点强迫症,厨房里每块抹布都有固定位置,酱油碟和醋碟边疆明晰各不侵犯,她做饭先把所有菜切好,一溜儿小碗放在灶台上,这才开火下油,但我们还是一团乱账地分了手。
十年里有那么几次,我打算读完这套书。最近那次是在去伊斯坦布尔的飞机上,临时决定过去,没有买到直飞航班,要在乌鲁木齐转机,十二个小时被划分为两段,让每一段都更显漫长,却又做什么事都担心来不及。我读到一百页,吃了两顿飞机餐,木制书签就一直留在那里,回来的飞机上我当然可以继续读下去,但我睡了一路,醒过来看到舷窗外滚滚云层,太阳照出金边,林奕专心致志,用iPad看一部国产连续剧,她看我醒了,递过来一个洗好的苹果。
我问过林奕有没有看完这套书,她说有的,刚从美国回来那个月,她调不过时差,就下了一套在kindle上,每天清晨四五点起来读几十页,居然也就这么读完了,没有想象中长,真的,其实也就两套金庸的时间。
我又问她,到底写了些什么?林奕正在洗碗,她不喜欢戴塑胶手套,满手洗洁精泡沫,房间里旋绕柠檬香气。她潦草地说,也没什么,就是一些琐琐碎碎的事情,有一册基本就写了一顿晚饭。说完之后,她把热水开到最大,水声喧嚣,我回到客厅沙发上看体育新闻。我还是不知道这套书写了什么,我对一套书维持了十年的好奇心,它一直就在手边,在纽约的五年放在《鬼吹灯》和《量子物理史话》中间,我读完了全套十三本鬼吹灯,读完了《量子物理史话》,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没有把这套书读到一百页以后,总有别的事情心急如焚地横亘在前面:学位、论文、职称、恋爱、分手,一切。
我用裸女打火机给自己和汪染再点上烟,从广州路大门出去往右走,空气欲燃,让那支紫南京更难以下咽。两个男人漫无目的往前走,我们平日联系多到不方便叙旧,却又陌生到不可能谈心,前面马路茫茫,路旁有人顶着烈日卖青绿李子,我沉默了一阵,问他:“你和王芊怎么样?”
王芊做了几年财经记者,后来去一家小上市公司做PR,我在上海见过她两次,穿窄身裙,尖头细跟鞋,头发末梢微卷,染成含蓄的深咖啡色。林奕也差不多那样打扮,只是她一直黑发,喜欢梳辫子。王芊当上公关总监才放心休假生孩子,在她犹豫不决的两年里,汪染和公司里一个小姑娘有过一段。他带小姑娘来北京出差,在后海喝酒时介绍给我说是“同事”,也就喝到第二杯黑方,他揽住小姑娘的腰,对方轻微扭动了一下,并没有真的挣扎。我只好错过眼睛,看湖上男女在月光下开黄鸭电动船,岸边有人钓夜鱼,黄鸭控制不住方向,剧烈地向鱼线撞过去。我觉得汪染是在不快乐中控制不住方向,撞向另一种不快乐,鱼线不破,一切只在暗中发生。
这件事我不知后续,王芊生了一个女儿,一切又恢复秩序,好像婚姻生活中了无名病毒,但杀完毒之后这套系统也能体面示人。汪染的朋友圈每天发一套女儿的九宫格,女儿长得可爱,但也不过是两岁小姑娘都有的那种可爱:苹果脸,小肉腿,小肚子,夏天穿绵绸碎花裙,短视频里渐渐学会了嗲着声说转折词,“所以”,“但是”,“然而”……然而我觉得闷,我和林奕恋爱到最后两年也闷,有时候要努力一会儿才能硬,但我知道我们是不一样的,永远如此。
汪染漫不经心说:“还行啊,挺好的,我们又买了一套学区房,我给你说过没有,就在浦东,五百多万。”
我也就问不下去了,我悚然发现,汪染从来没有跟我谈过他的感情生活。他大学有个女朋友,毕业后换了一个,王芊是第三个,他不会主动和女孩子分手,但被分手好像也不让他痛苦,他的女朋友越找越美,到了王芊,那是一个接近9分。汪染是那种在起点和终点中间划一条直线的人,以前我也试图如此,我以为人人都应当如此,我和林奕不可能走到直线以外,不知怎么,生命出现了意料之外的转折词:然而,尽管,虽然,但是。
我们在青岛路上找了一家酒吧,准备在晚饭前先喝两扎冰黑啤,汪染和我每次见面都是这样,起先无话可说,后来开始喝酒,酒精打开喉咙,流出无意义的话语。屋内几乎坐满,快毕业的人和毕业十周年的人混杂其中,有些桌大哭,有些桌沉默,我们只能坐吧台,紧挨着边上的姑娘:姑娘穿一件白衬衫,灰色短裤,圆脸浓眉,头发梳成马尾,说不上美还是不美,也看不出年纪,孤零零拿个杯子,我能闻到伏特加冲鼻的辣味,也不加冰。我看她一眼,过了一会儿想起什么,转头再看一眼,又戳戳汪染,让他也看一眼,他看看她,又看看我,露出“我靠不可能吧”的表情。
黑啤上来了,巨大怀疑像气泡一样渐渐上涌,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她:“你……你是不是二〇〇〇级天文系的?”
她转头看看我和汪染,又喝了一口,说:“是,我认得你们,你们是丁零隔壁宿舍的吧。”
我们死命灌下半扎黑啤,绝望地寻找话题。又过了一会儿,这次是她先开口:“你们也回来参加毕业十周年聚会?”
我说:“是,不过没多少人,天文系回来的人多不多?”
她摇摇头说:“不知道,我没参加。”
“那你……?”
“我每年都回来看看。”
接下来当然该问她回来看什么,但我们都知道她回来看什么,我突然冲动起来,问她:“这些年……你怎么样?”
她招手要一盘盐水花生,想了想说:“……挺好的……应该算挺好的……”
“什么叫应该算?”
“就是真的挺好的……工作挺好……买了房子……还没结婚,但也不是没有机会结婚。”十年前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话,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对着我们用一句话交代人生。
她给我们抓了一把盐水花生,花生过咸,每个人只能加速喝酒,我也点一杯伏特加,又点一杯伏特加,终于在下午四点让自己茫起来。没有茫到失去意识,只是徒增勇气,我问她:“丁零他……他到底为什么要死?”
她直直看着我,我这才发现她化了淡妆,粉底偏白,遮住青色眼窝。乍眼望过去,她像是从十年前的8号宿舍直接走到这里,但定睛看清,又发现有另外一张脸浮动其上,像习惯近视的人忽然戴上度数正确的眼镜,分不清眼前重影虚实。
她说:“你们信不信,从来没有人当面问过我这个问题,从来没有,好像没人敢问我……我觉得我是知道的,但我说不清楚……真的,很难说清楚……他到底为什么要死?”
汪染也喝多了,控制不了自己,说:“不就是为了你吗?了不起啊,有个男人为了你去死。”
她笑了笑:“我知道你会这么说,很多人都这么说过吧……”有人掀开厚厚门帘进来,酒吧里本来灯光昏暗,一时间白日朗朗,每个人都眯上眼。她剥开一颗瘪下去的花生,说:“……也可以这么说,他是为了我去死……但不是我有什么了不起,了不起的是他……”
酒吧的背景音乐放得轻,仔细辨认能听到是个低哑男声,唱There's no one insight,and were still making love,in my secret life……她继续喝酒,说;“我们其实从四月份就没有见过面了,我说要分手,他来找过我两次,就两次,后来真的就没有见过了……学校那么小,只有一个食堂,大家都是十二点去打饭,都是去图书馆吹空调,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没遇到过……他找我说什么?也没说什么,就问了我两次为什么要分手,我就把那些话反复说了……也没什么话,就是说大家毕业不在一个地方,谈恋爱太麻烦了。我真觉得太麻烦了,我跟他说,大部分人一辈子会谈很多次恋爱,不要把这次看那么重,我说的也没有错,你们说是不是……他说什么……他也没有说什么,他就来来回回说,为什么我们一定会是大部分,他说他觉得我们和大部分没有关系……最后那次都四月底了,不知怎么还那么冷,他穿那件厚毛衣,蓝色的,我们站在8号宿舍楼下。那天又下雨又刮风,我临时被叫下来,外套都没有穿,他也说不出什么新意,我有点不耐烦,我说,分了就分了,你这样有什么意思,你到底要怎样?”
吧台上方的射灯只开了一半,我拿不准自己是不是看到大滴大滴眼泪落在杯子里,她接着说:“他没说他要怎么样,他走了,天真冷啊,我们都在发抖,他发着抖走回去……别的,别的我都想不起来了,他死了以后我拼命希望自己想起来,但真的忘了,我们也就谈了不到一年,连床都没上过……你们不相信吧,真的没有过,就有一次差一点,我们去爬紫金山,迷路了,半夜还困在山上,就在路边,差那么一点,没成功,忘记了为什么没成功,可能是找不到地方,第一次总是不容易成功……我以前有过经验,他没有,他把这看得很重要。他说,不着急,我们以后还有的是时间……不是说我看得不重要,但我……但那个时候我以为我知道什么是重要,我觉得和更重要的事情比起来,这些就都……那时候,那时候我只觉得他有点呆,但也不是理科生那种呆,是和我们都不一样的呆……当然了,他和我们都不一样……你们,我,我们所有人。”
她喝完那杯就走了,给我们留下小半份花生。汪染反复拿起一颗瘪掉的花生,又反复放下,鬼打墙般重复说:“我靠,神经病……我早看出来了,那是个神经病……”但他的声音也渐渐低下去,我觉得他哭了,我们认识十四年,我见过无数次他说“我靠”和“神经病”,但这一次他哭了。
我走到路边,这个城市轻霾滚滚,夏天依然是没有商量的夏天,风中有火,烧向每一个犹豫不决的人。我看见那火烧过每一个我们留下印记的城市,迎面而来追逐自己,催促我回到过去。
我松松衬衫领口,打到一部出租车,机场高速一路拥堵,死死堵在天禄大道时,我边上经过一车猪,每一只都神情呆滞,看着前路。我感到庆幸,为我不是一只猪,为我是自己走向前路。我会在今晚回到北京,必须今晚,我们一生中会有四个夜晚,现在还剩这最后一个,我心急如焚,要让它发生在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