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Live, life, love 8

叶萧萧说得没错,撤诉的第三天,钱打到了卡里。

很大一笔钱,比想象中还要多一些。他们先收到短信,再用网上银行查了一次,最后又去柜台查了一次,柜台工作人员问:“请问您还需要别的服务吗?”因为不好意思说只是来查余额,叶萧萧糊里糊涂把钱全部买了理财,4%的年化收益,随时可取,收益每天打入活期账户。

钱到账之后,段飞感到迷惑,却无人可以交流。钱的数目处于微妙区间,既可以认为是他们两个人的永生退款,加上一小笔补偿,也可以认为是叶萧萧一个人的永生退款,加上一大笔补偿。他依然不知道,自己的永生到底有没有中止,虽然之前也反复想过,自己不大可能从整套精密的系统里逃身出去,但既然他的精子可以,为什么他不可以?在第三次确认了钱的数目之后,段飞想,自己是没有办法确认这件事了,他又不能从露台一跃而下,试验自己是不是真的不会死。也许过了四十自然知道,叶萧萧不是说过,如果永生开始,会听到体内“咔哒”一声?不管怎么说,四十五总知道了吧,白发的数量,眼袋的大小,性欲的强度,也许什么都不需要,衰老自己会发出声音。

回家后叶萧萧显得高兴,对他说:“你意识到没有,我们其实可以不用工作了,理财收益算下来,比我们现在的工资还要高一些。”

“在银行我就算过了。”

“但我还是要工作的,难道真的每天带孩子?何况这笔钱不能动,我们还要另外存钱换大一点的房子,这房子小区不行,以后孩子没地方玩。”

“是的,我也照常工作,我给你说了没有,我们公司融到A轮资金,有三千万,老板给我又涨了一点工资,加了一些期权。”段飞没有说出口的是,钱和收益都打到你的账号上,我当然只能照常工作,难道每个月让你打过来生活费?你应该给我多少生活费?

结婚后他们一直有各自账户,每个月都往共同账户上打钱,一切共同花销从上面支付。他们时常争吵,但从来不是因为钱,两个人往账上打的钱总要高于他们商量好的数额。在此之外,段飞给叶萧萧买过几个很贵的包,叶萧萧则给他买过一块表,他们都能负担更多奢侈品,但其实没有人对此有真正兴趣。两个人都清楚对方的经济状况,宽裕,却没有什么存款,直到收到这笔退款的今天。

这又是一件无人交流的困惑。永生款项来自段飞父母的遗产,付款时因为手续繁复,叶萧萧说:“你先转到我的卡上吧,我自己去弄就行,免得你来来回回跑几趟。”听起来完全合理,段飞用网上银行一分钟完成了这件事,后来退款又照着付款账号退回,同样完全合理。然而整个故事早已发生完全不合理的偏移: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仍能永生,也不知道这笔钱和自己到底还有没有关系。

段飞认为自己不在乎钱,但他渐渐意识到,钱也许能换来很多东西,以前难以意识到的东西:生命、时间,不知道还会有什么。他想到方晴,感到一种不能摆脱的不适。也许有一天,钱能够删除他人关于自己的记忆,这样他就能删除那个他向方晴求欢未遂的夜晚,那到底需要多少钱?会不会这一天像永生一样迅猛而至,他却没有一点存款?

叶萧萧一直高兴到睡觉之前,这笔钱解决了种种问题,她的工作没有正式合同,一旦停止就没有收入,她也没有常规医保,只买了一个大病商业保险,“万一我得了绝症,你能一次拿到三十万”,她对段飞说。但现在他们的孩子可以从私立幼儿园一路上到私立高中,她早就查过资料,附近两公里内就有一所私立学校,英语教学,接口美国的ACT和SAT。“孩子应该去美国读书,但也不能太早,太早怕叛逆期出事,十八岁正好,你说是不是?”她说。

段飞打个哈欠,关掉床头灯,含含混混地说:“你说是就是吧,都听你的。”

第二天叶萧萧和段飞同时起床,她今天产检,段飞也问过需不需要他请假,叶萧萧轻快地说:“不需要,当然不需要,你去了也就是在门诊室门口站着刷手机,都是孕妇,男人们根本没地方坐。”

段飞没有客气,他也觉得不需要。他渐渐发现,叶萧萧生活的任何层面都不需要他参与,性生活也许是需要的,但他们有一段时间没有性生活了,“虽然已经过了三个月,但还是不大放心”,她说。段飞对此没有意见,性这件事变得不再重要,他甚至无须偷偷手淫,欲望在一次奇异的爆发后,又奇异地消退,想到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在前面,他对任何事都不再着急。

他的早餐照例是烤面包和胶囊咖啡,叶萧萧则昨晚就做好豆浆,她以前赶稿时咖啡瘾很大,但现在一周只准自己喝两杯。豆浆滚烫,配坚果、酸奶和三种水果,她只准备了一人的分量,正用酸奶搅拌水果,段飞坐下来,先深深喝了一口黑咖啡。

“今天产检完,我还是去私立医院建个档。”叶萧萧说。

“为什么?不是都说公立医院的医术好?”

“公立医院的环境太差了,医生流水线作业,一个人最多能分到三分钟,私立看得仔细一点。我是怀孕,也不是生什么病,只要没有太大问题,不需要什么医术。”

“那你选好了没有?这附近有靠谱的私立医院?”

“有一家据说特别好的,我已经预约了,产检加上顺产套餐三十万。”

段飞放下黄油刀,他涂得太多,让面包看起来难以下咽。三十万,他想,当然也不算一个太大的数字,大概是叶萧萧以前一年半的收入,现在对比银行里的存款,则根本不算什么。但叶萧萧并没有提前让他知道这件事,大概就像她没有要求自己请假陪她产检,“不需要,当然不需要”。

他几口吃下面包,又试图用咖啡压住满口的黄油味,再走进卧室换衣服,声音从卧室里不确切地传出来:“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钱也都在你那里,跟我没关系。”

他出来看见叶萧萧的眼睛,混杂了鄙夷、挫败和不可置信,她说:“你什么意思?你想要我还你钱?你也看到了,那笔钱一年后才能动,要不这样,我给你写张欠条,再拿去公证怎么样?”

段飞想说“好”,但他只听见自己高昂却软弱的声音:“你说什么啊,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得上班了,你产检完给我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