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井风筝Twin lives 2

吃过晚饭,我和父母散步到旭河对岸。旭河上有两座桥,刚下过雨,平桥漫水,应该是桥面的地方,现在浮着几个黑胶轮胎,有男人赤膊坐在轮胎上撒网捕鱼。我们走上大桥,摊贩们占满人行道,卖袜子、发饰、十块钱三条的内裤和西藏风格的绿松石项链耳环。有一家卖石榴,裂开两个作为样品,有玛瑙样鲜红的籽,我们一路没有说话,现在倒是商量起要不要买石榴,最后买了五个。

父母对我非常失望,看起来是因为我的离婚,其实是因为我在离婚后暴露的一切:三十九岁,没有房子,没有车,没有男人,也没有男人追求。三十九岁还要有人追求不容易,我从来长得不美,四肢细细,却有肚腩,皮肤发黄,粉底颜色一直不对,总像一张脸上浮动另一张脸。刚搬到鼓楼后的那两个月,我也晚上十点化好妆,走到后海喝酒。从小区到水边需要走一条石子路,高跟鞋走在上面有一种绝望的决心,但我一直坚持穿8厘米尖头细跟鞋。我换过不少酒吧和不少裙子,却一直没有人请我喝酒,始终没有。我也就放弃了,现在每天穿拖鞋T恤出门,喝老北京酸奶,坐在酸奶铺的塑料矮凳上。

在别的家庭,“律师”这种身份也许还能拿出来搪塞,但我的父母都在市司法局工作,都有点职位,见惯了畏畏缩缩没有案源的律师,顶着合伙人的头衔却出不起合伙人的份子钱,这更让他们一眼可以看透我的生活,看透隐藏其下的落魄失败。父母是关静一定要找到我做林凌律师的原因,司法局对案子说不上有什么具体用处,但听起来总更让人放心,更何况——关静私下里对我说——“肯定是要判刑的吧?那起码进去了能托人照顾。”我答应她,这没有问题,司法局管监狱。

拿着一袋子石榴继续往前走,渐渐到了老街,青石板两旁是黑瓦平房,每个人都坐在路边乘凉吃西瓜,把西瓜籽吐在石板和石板缝隙。爸爸突然说:“你代理的那个同学,叫什么来着,好像就住在这一带……死的那个好像也是,说是同一个居委会,现在分别派了人做两边男人的工作。”

我签了侦查阶段律师代理,只收两万,这个价格极低,却多少能弥补我在股市上损失的钱,在无人察觉的隐秘之处,我想盖住这又一场失败。和林凌的丈夫王云雷签好合同,拿到一万块首付款,装在一个用金粉印着“新春贺喜”的红包里,他讪讪说:“……家里找不到信封……”王云雷穿戴整齐,看不出住在老街,家中还没有独立卫生间,每天早上需要排队上公共厕所,关静后来说,那两万块是她的钱。

我们走到公共厕所,新近装修过,贴满一看即是公共厕所的白色瓷砖,作为居委会的业绩,门口放了几盆茉莉,尿骚味混茉莉香,晚风又带水气,让这附近有一种含糊的定位:穷,却又有点风情。承包公共厕所的是一对夫妻,大概就住边上,在门廊里支了一张塑料圆凳,两个人蹲在地上吃饭,各自抱着大碗,几种菜混在一个大铝盆里。我辨认出莴笋烧泥鳅和蒜薹肉丝,走过了才轻声对爸妈说:“守厕所的吃得还可以。”

空气中有天然气味,我以为是谁家煮汤扑锅,爸爸却说:“一直这样,快一个月了……上次井下漏的气还没散完,这两天下了雨,味道已经淡了。”

“那天晚上你们都去了?”

“去了,晚上散步的人哪个没去。”

东源井离市区不远,沿着旭河一直往下游走,有时候我们也走那条路散步,经过老盐厂坍塌的红砖房,瓦砾堆中长出藤蔓,结鲜红浆果。盐厂早就破产,留下极少工人生产沐浴盐和调味盐,东源井又出盐卤又出天然气,从咸丰年间一直生产到现在,老早就评上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

中学有一次郊游,不知道怎么选在这里,大概因为井在半山上,前面有一块平坝,坝上稀稀落落长草,四周又有不结果的桃花。我和关静坐在一起,吃小圆面包夹火腿肠,喝同一个保温瓶中的热水。有两个人用渔线放风筝,两只一模一样的大蜈蚣,先并排飞得很高,后来有一只渐渐下坠,又缠到井上的天车。我记得班上最高的男同学试图爬上去取回风筝,我们所有人站在下面仰头望着。风筝没有取下来,天车太高,有工人出来制止,春天的风其实极大,我们下山的时候,那只风筝已经断线,往不确切的方向飞去。我忘记另一只蜈蚣的下落,我也忘记到底是哪两个人在放风筝,每个人都看起来可疑,林凌和叶敏敏,我和关静。

七月十三号凌晨五点,东源井井筒出现故障,工人在维修井筒时发生坍塌,筒内发生堵塞。上午八点井筒疏通时,筒内被封存的气体和水由于压力过大,发生了井涌现象,导致天然气及硫化氢泄漏。下午六点,气场工人控制住危险,开始进场维修,到了七点半,饭后散步的人渐渐聚集在东源井,有些人靠得很近,想看到井下维修现场,拍下来发到朋友圈。叶敏敏站在最前面,她掉下去前先惊呼了半声,但即刻安静下来,她死得非常快。井筒一直到当晚十二点才彻底疏通,叶敏敏的尸体被吊了上来,零零星星的几块,头发中混着她那部苹果4S的屏幕碎片。

开始都以为是意外,后来有个男人回家看手机视频,清楚看见林凌在背后推她的那一下,林凌本来站得有点远,但她突然挤开人群,猛地伸出手推向叶敏敏的腰。那男人报了警,刑警大队的人赶到老街时,林凌正在露天坝中打麻将,穿一条碎花睡裙,她那天赢了不少钱,被带走时还把那几百块胡乱塞到睡裙口袋里。

我们在青石板路尽头拐错了一个弯,不知怎么走到区里唯一一个基督堂。近一百年的老院子,一直说要塌,一直没有塌,于是又说是因主庇佑。院子里有四间房,围住一个小天井,没有人种过什么,却自顾自长出了橘子树和夹竹桃。外婆在世的时候,我陪她来过几次基督堂,因为她应承听一次福音给我五块钱,为了钱我听“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又听牧师讲经,不可说人闲话,因为“凡人所说的闲话,当审判的日子,必要句句供出来;因为要凭你的话定你为义,也要凭你的话,定你有罪”。我当然没有信主,和所有人一样,我被他人说闲话,也说他人的闲话。后来外婆死了,家里还是照城中惯例,请来和尚念经,道士做法,葬礼喧嚣热闹,街坊邻居一家送一匹布,却来吃了好几天饭,火化时是我坚持要放进一本《圣经》。

爸爸说:“这里现在分了一半地方给社区做文化中心,每个月有两天市川剧团在这里免费表演……下次我们都来看看吧,还可以,有时候会演琵琶记。”

我不知道琵琶记是什么,但我说:“好啊,下次是几号?我叫上关静。”